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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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第1/3页)

    第四章

    沈源飞抵香港,方知他一个月前寓居过的轩尼诗公寓已经被驻港日军征用,公寓门口虽有全副戎装刺刀闪亮面无表情的兵上把守,但却又可见涂脂抹粉身穿和服的女人进进出出。沈源明白这幢设施齐全起居方便的公寓大楼不是成了驻军的家属宿舍,就是变成了“慰安妇”的大本营,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隔街望了望,快快逃离。自从有了上海那半个月“专程接送”的经历,他一看见门口有日兵把守的楼房,就觉得眼前如放电影似地闪过一样样刑具、一种种行刑方法,还有一个个受刑的面孔。他胆战心惊,哪里还敢上前去探听或者说是跑进去寻找他的田大勤!

    可是田大勤又是非找到不可。

    那辆“奥斯丁”呢到。巧的,虽然只是八成新,但保养得很好的,漆成淡紫色的“奥斯丁”呢?车钥匙,是挂在田大勤的裤腰带上的。

    “奥斯丁”还是小事。那只牛皮文件包也交给了他。本以为三两天就可返回香港,临走匆匆,什么都留在公寓里了。文件包里放着有关空湾那块地皮的全部契约,其中包括卖出一半地皮的所有有效合约。凭这些合约,可以去买主一方支取售地之款。这笔款子,即使是在法币港币狂跌、日本人强行推行中储券的今天,依然还是一笔巨款。这是因为老爷子沈渊有先见之明,购下的这块地皮极宜于建厂造屋,几年工夫里地价就上涨了近十倍,沈源接手后仅只出售不到一半的面积,所得之款就数倍于当年沈渊支付之额了。凭这笔钱,沈源完全可以在另一半土地上造起一座比“华申”规模更大设备更优良的水泥厂来!

    可是售地的合约,或者说取款的凭据,都在田大勤手里!

    沈源化不迭地拨通了购地一方的电话。在拎起话筒到对方开始应答的那短暂的间歇里,他的心里闪过了一串念头,而且最后几乎是可以认定:田大勤趁着战乱,一面向日本人密告了自己的行踪,让上海的日本军部拖住了自己;另一方面,凭借着手中握有的全部有效契约,以“代理人”的资格取走了全部资金。

    “啊哈,是沈老板呀!从上海回来了?”

    “对对,刚到刚到,我想查核,下,那笔款予、整湾地皮……”

    “我们不是早已支付了吗?出了什么问题?”

    沈源尽管早有预料,但头皮还是嗡地一声发了麻。

    “是……是田大勤来办理的吗?”

    “对。不过,所有的合约上都有你的签字。怎么了,沈老板?”

    “没什么没什么,我想问一问,是什么时候,以及……以什么方式支付的?”

    “沈老板,”对方笑了,“您看来是刚下飞机或火车,还没与资方代理人接上头。我们的款子,在您走后第二天,就遵照您那代理人的意见,划到了汇丰银行,您的帐户上。您只要去拨一个电话到银行,就不会……哈,不会产生误解了!”

    沈源忙着挂下电话,心里不免一阵羞赧。掏出手帕擦去额头的冷汗时,想起了田大勤阔大的脸和嘿嘿憨笑的厚嘴,同时也想起昨天晚上在紫藤小屋里,紫藤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幽幽地说;“我可真为大勤哥担心I”涌上心头的不仅是对自己适才一番误解的惭愧,同时也有了一份感激和担忧。事情很清楚:这大智若愚的田大勤,一定是预感到了什么,所以抢先一步以“代理人”的身份,办妥了沈源留在香港的最重要的资金入帐手续,之后,他就遭了占领军的毒手。即便是那样,他还不知用什么办法,拍了个电报回上海,把情况通报给了沈源!

    一辆大巴士从电话亭前隆隆驶过,一阵浓郁的香味从一旁一家米粉铺传出,街上熙熙攘攘地与战前一样热闹繁荣。田大勤只要还活着,就一定隐身于面前这千千万万的港人之中。他会一口道地的粤语,而且不乏谋生的本领。沈源想起了自己对紫藤的允诺,一定要找回田大勤,而且把他带回到上海沈家花园来。拥有了紫藤,马上就消解了曾经有过的嫉妒和防备,沈源明白紫藤一人照应借大一个沈家花园,一个随时可能发病的李可心,一个刚呀呀学语的小孩,实在是有点艰难。找到了田大勤,马上让他随了自己追回上海!

    银行核实无误,只是通知沈源,因战局纷乱,私人印鉴失去保密作用,希望业主本人来银行留下一个近期亲笔鉴名,日后办理业务,以签名为准。

    沈源大松了一口气,出得电话亭马上就近拐进了那家潮州米粉铺,要了一碗麻辣粉。并非肚饥,而只是想歇一歇,调整一下情绪,想一想往后到底该怎么办。

    沈源走后不到一小时,或者说沈源离开了沈家花园刚刚抵达机场,飞机尚未离开上海土地呢,沈家花园的偏门就被人叩响了。

    紫藤正在花园西边的那片菜地上栽土豆,一时里没听见。她用来掘土的工具,是当年那个匿名包袱寄来的两把刺刀中的一把。田大勤后来将其中一把开了锋,专用来削枝嵌芽嫁接花木,另一把则不开锋,给紫藤掘土挖洞下种用。两把利刀上都安了木柄,用起来很顺手。

    泽辑在她身旁很有兴趣地帮着忙,把切成一块块的土豆种放进土坑中去。

    门叩响了。而且是沈家花园里的人都习惯的,可以说是成了沈家人一种暗号的“笃笃笃!”的敲门声。

    紫藤呆了呆。福平刚买菜回来。英仙的爸死了,告假去了乡下。“谁呀?”她想着,忙去开门。

    一个乞丐站在门口。他没开口,只用他那两只眼睛盯住了紫藤看。

    紫藤好可怜他。他瘸着一条腿,胳膊下支着一根木棒,骨架很大,但瘦得皮包骨,脸上凸凸凹凹地几无人形,半张脸上长满了胡须,乱糟糟地围在嘴边。他浑身散发出酸臭味,丝瓜筋般破破烂烂的单衣单裤,露出了乌黑肮脏的肉来。

    紫藤侧过身,让出路,对乞丐说:“你进来坐下。我给你盛一碗热饭……

    那乞丐的嘴唇扇动着,尖尖的喉给上下滚动了一会,那乱蓬蓬的胡子里竟就冒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紫藤——”

    紫藤大吃一惊,一把扶住了他倾倒下来的身体:“大勤哥!天哪!天哪!是你!”

    躲在她身后的泽馄,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沈源在香港的几家报纸都登了寻人启事,田大勤还是杳无音讯。

    他找到了当初在公寓看门的老头。那老头能听懂国语,但却只能说客家方言。他连比划再加努力放慢语速,方使沈源大致明白了自己离港后两三天内发生的事。原来那公寓被征用的事,早已由房主与日本人达成了合约,只是牢牢守着那秘密,不让众多的房客知疲,待日军一切准备就绪,房主就贴出了加盖了日本军部大印的告示,限令房客们在二十四小时内搬迁完毕。那一场混乱啊!看门老头回忆着说,住在这座全港有名的轩尼诗公寓里的,大多是有钱人,二十四小时的工夫,哪里搬迁得完!有许多房客,主人家都在九龙、澳门,甚至内地,接到消息后早已过了二十四小时。于是不待他们赶回,日本人一个连的兵力就进驻了大楼,所有来不及搬走的东西统统成了“没收”或“清理”掉的战利品。

    “王八蛋!”只会说粤语的看门老头突然开了一句国骂,然后又比划着用粤语解释说,他骂的不光是日本人,还有就是那套公寓的主人,一个从英国人手中买下了这幢房产的中国老板。“内贼比强盗更加可恨!”老头说,“不是不报,时辰未到1这种汉奸,早晚要。”他用手势做着绞死的动作,“杀!”他说。

    沈源打听田大勤的下落。

    老头说他不记得田大勤这个人了。公寓房客多,而且经常换,记不住那么多。沈源无可奈何忽又急中生智,问道你记得不记得一辆“奥斯丁”,淡紫色的,像紫藤花一样颜色的小“奥斯丁”。老头子昏黄的眼睛亮了,连连点头说记得记得,很漂亮的颜色,你是问这辆车的主人呀?惨了,日本人要征用这辆车,他死也不肯交出车钥匙来,三个兵围着打他,当场就打断了一条腿,而且,而且,老头用手指着自己的裤裆说道:

    “踢这里,踢得他那声叫唤呀,看样子是把卵子增破了,那个血呀,马上就透了出来了……造孽!造孽!”

    沈源由不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闷了半晌,沈源才继续问老头子,后来如何了?老头干摇着头说,后来?后来钥匙在裤腰带上找到了,非但用钥匙开走了车,还开了他们租下的那套房间,抄了一遍,说是找到了一份从上海来的密电,原来这家人家跟上海的抗日组织有联系,已经逃走了一个,留下的这个,是要在香港九龙一带组织抗日游击队的,宪兵队当然就把他带走了。

    沈源并不予反驳。他明白了田大勤在那一两天里的处境。大致估算了一下,是田大勤一见公寓被征用的告示,立即就去办理了蔓湾地皮的过户手续,使沈源应得的那笔款子安然进入了银行帐户。然后他就驾了“奥斯丁”回公寓准备搬迁。“奥斯丁”引起了日军的兴趣。也导致了田大勤的惨祸。这死牛筋脑袋的田大勤,可怜的忠心耿耿的田大勤,因为死守着沈源的车而断了腿坏了身子,进了宪兵队。按这么推算,按面前这位糊里糊涂的老头儿的叙述,后来日本人终于知道了沈源的行踪,并且追发了电报到上海,致使上海日本军部很快就紧盯了上来,逼他租赁“华申”,都是因为在房间里,看到了那份由李可心策划、由紫藤拍发的电报!至于“抗日分子”、“组织游击队”之类,仅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之类的把戏而已。

    但田大勤何以又会断了腿后拍个电报到上海报讯,这就猜不出来了。

    田大勤凶多吉少,却是可以肯定的。

    紫藤不由分说,将田大勤剥得只剩下一条短裤衩。

    这也算不上什么裤衩了,不过是两片勉强连在一起的烂布片而已。紫藤一定要扯掉它,田大勤说什么也不肯,死死地捂着。

    紫藤“呼溜味溜”吸着鼻子。她将田大勤扶进那间本来就是他住着的小屋之后,就一直在哭。她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壮硕得如田大勤那样的男人,会变成这番模样。她从床下拖出一只大腰子脚盆,往里放一只小板凳,又跑出去拎了一大桶热水来,逼着田大勤坐上板凳,由她帮他洗个淋浴。田大勤想挣扎,紫藤把脑袋往他腋下一钻,手臂绕过去一扛,就把个骨瘦如柴的田大勤扛了起来。田大勤根本没有抵抗的力气,只好听由她摆布了。

    才援洗了上半身,腰子脚盆里的水已浑如泥浆。

    紫藤跑出门,一会儿工夫又回来了,拖着另一只腰形盆。田大勤明白,这是她自己平时洗澡用的浴盆。

    “不不,我太脏了!”田大勤又想拒绝。

    紫藤不发一言,先是再去拎一桶热水,手里还捏了一包药粉一卷纱布,然后依照刚才那套动作程序,把田大勤按进了干净浴盆干净热水里。

    她先让田大勤把伤腿架在浴盆边缘上,小心地洗了那创口。整条大腿早已变了形。断了股骨的地方虽然已经接住,但有点错位,大腿弯着,小腿的肌肉也已萎缩。断裂部位的创口糜烂已久,白白红红烂糟糟地,竟然还有几根活的姐,在里面扭动。紫藤用一把汗水里烫过的钳子,把那些姐一条条夹了出来,一面脸上禁不住又挂下了眼泪,一面嘴里还懂懂地吸着冷气,好像那钳子探进了她自己的肉里一般。田大勤咬着牙,任她收拾着。

    几乎整包消炎药粉,都撒进了田大勤的创口。紫藤开始用洁净的纱市条,将那条伤腿包裹起来。

    “好了好了,”她像哄小孩一样,“以后每天换一次药。就再也不会烂了!”

    她以田大勤泞不及防的速度,一把就拉掉了他遮在羞处的那块黑不溜秋的布片。

    田大勤下意识地用手去捂。紫藤却面无表情地勺了一瓢净水往那上面没去,同时将肥皂速向田大勤。

    “自己擦一把,搓搓。”她说,转身去拎热水桶,“我给你冲!”

    田大勤再也按捺不住,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失声痛哭起来:

    “紫藤紫藤呵,我完了,我这辈子完了!我再也不能娶你了……那些畜生……毁了我了……我再也不能娶你了呀……”

    李可心不同意收国田大勤。

    “沈家花园不是难民收容所。”她说,“我们现在没有汽车,养个汽车夫做什么?”

    “他好不容易才从香港回来呀,”紫藤说:“一路讨饭,太可怜了。”

    “可怜的人千千万,”李可心说,“都养到沈家花园来?”

    “等他养好了,还可以做花匠的……”

    “要什么花匠?这一年多没有花匠,不也一样过来了?”

    “他手巧,能干……”

    李可心似笑非笑地望着紫藤:“你是不是打算嫁给他?干脆明说了,倒还可以另作一番打算。”

    紫藤红涨了脸,不吭声。

    尽管听了李可心的话如同吞了一枚钉子般心里扎得慌,她还是不得不忍了,不予反驳。只要能留下田大勤,随她怎么想怎么说都行。

    李可心也沉吟了一会儿。紫藤缄口不语而且红了脸,在她想来是一种默认。多年前李太太就喜欢开这个玩笑,她记得。田大勤喜欢紫藤,也看得出来。紫藤过了二十岁了,早晚也得考虑婚嫁。沈家花园里少不了紫藤了,这也明摆着。虽然她心底里不喜欢那个田大勤,讨厌他沉郁中带着的洞察一切的聪明,但如今反过来想想,反正沈源也已完全了解了内情,夫妻间已形同陌路人,这田大勤纵然明了一切,又何惧之有?遮遮掩掩的幕布一旦撕去,她李可心还有什么可畏惧的?罢罢,就留下他来,譬如为紫藤捎个女婿就是了!

    “不要把泽馄带到他的房里去!”李可心开了胶,“一股臭味,保不住有什么传染病!”

    紫藤喜出望外:“可心姐,你真好!”

    沈源匆匆飞离了香港。

    若是单从街面、市场、商店、娱乐场所看,香港似乎仅只是米字旗换成了太阳旗,繁荣兴旺依旧。但沈源只呆了三、四天,就明白了这香港已成了一座死港。大批厂家都已停工,港口运输竟也停顿了一大半。日本人在香港与九龙之间布了一道封锁线,结果等于腰斩了整个香港地区,也封闭了香港与世界各地的广泛联系,使香港经济迅速萎缩了下去。沈源在茶湾的土地,无论是留用的还是卖出的,都已被军队占用,休说是建厂造屋,沈源远远地只是登上一个小土包望一望,就有一个哨兵向他平端起了步枪。沈源眼看局势不妙,急急打电报到德国那家专售水泥制造机械的公司,希望所购的各种器械延缓发货,结果那电报如石沉大海,填了电报单递进电报局窗口后古无回音,也不知是通讯中断了呢,还是早已发货而货物在运输途中出了问题,还是干脆连德国的那家闻名全世界的公司也已倒闭了。一场世界大战,淹没冲垮了一切秩序,堵塞了一切交流的通道,除了军火商,所有的规矩的生意人都倒霉,不管你是哪一国的。沈源在香港完全消灭了另图发展的梦想,只好快快重返老家上海。

    进了沈家花园一听说田大勤已经返回,连手上的行李也不及送回卧室,他马上就扑向了偏门西侧的小平房。

    不过几天工夫,田大勤已被紫藤整修一新,除了依然瘦骨鳞磷之外,躺在床上的他,大致上已恢复了以往的体面模样了。

    他所叙说的经历,与沈源打听到的以及猜想到的,相差不大。

    “你怎么打出那份电报来的?”沈源问,“你不是给宪兵队关了半个多月吗?”

    “是玛丽小姐帮的忙。”田大勤说。

    “玛丽?哪个玛…丽”

    “她说她认得你。在美国时,她是你同学。”

    沈源大吃一惊,张口结舌了。

    紫藤的反应比沈源快。她想起了沈源许多年前那段浪漫史,又想笑,又不觉因了如今自己与沈源的关系而很有点尴尬,连忙端起地上一个尿盆,走了出去。

    “我关进去时,他们那批英国人美国人正好要放出去。她听说我从上海来,就向我打听你。她也没料到这么巧,正好问到了我。我就求她代发一个电报。”

    “你们关在一起?不分男女?”

    “还分什么呀,像个养鸡场养猪场一样,男女不分,国家不分,黑头发黄头发都不分,塞进一间地下室拉倒……该死的日本赤佬…”

    “她怎么……怎么到了香港……又怎么……”

    “她当了新闻记者。到香港采访。就让抓了。关了一个多星期。只是没太吃苦头。放出去之后,就押送出境的,听说是先送往菲律宾……”

    沈源呆立了许久,直到紫藤送进了涮干净的尿盆,才惊醒过来。

    这世界很大,但有时却也是真小,他想。

    紫藤将红楼里的大大小小都安顿好了,将上下两层走廊上的灯都灭了,只留下大厅里的南北两头的小壁灯,还关了门斗里的门灯,这才摸黑穿过花园,向西首偏门旁田大勤住着的小平房走去n

    田大勤坐在一张小木凳上,凳旁一个冒着热气的脚盆,正在往自己的伤腿上缠着纱布。

    “哎呀,让你躺着别动的!”紫藤埋怨着,抢前几步就夺那纱布条,“你自己能弄干净产

    “能,能,都弄好了。”

    “用开水擦的?”

    “就用你给我凉在盆里的水。”

    “撒了药粉了?”

    “撒了,你昨天留下的半包,统统撤了上去。”

    “别动别动,我给你扎紧。”

    “紫藤……真难为你了。”

    “又来了!让你别说客气话,你怎么又来了!”

    紫藤收拾完了那纲带,端起旁边的脚盆,走到门口,将脏水泼向了墙根。

    她捡了空脚盆返回小屋时,发现那田大勤坐在床边,正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

    “快睡下呀!”紫藤说,“都快十点钟了!”

    田大勤不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你怎么了?肚子饿了我给你到厨房去,冲碗藕粉,好吗?”

    “紫藤,”田大勤开了口,“沈……沈源回来了。”

    紫藤心头突地一跳,田大勤很少这样指名道姓地喊他的沈家老爷。

    “是呀,回来了。”她机械地重复道。

    “他……他对你怎么样?”

    “对我怎么样?”紫藤的脸开始红胀起来。如果她没猜错,此刻沈源已经洗沐干净,到了她的小屋里,在那里一面摆弄着房里的花花草草,一面等候着她了。

    田大勤在静候着她的回答。

    “他……他对我……一直挺客气的,”紫藤忙忙地卷起田大勤替换下来的脏衣裤,“大勤哥你早点睡,我走了。”

    “等等,”田大勤喊住了她,“他在你房里。”

    紫藤呆住了。她猛地想起,这间地处花园西首的小房,窗口正对着红楼偏楼。自己房内若是开了灯,那么从这里望过去,就很有点像乡下人望戏台,人物和布景都是清晰可辨的了。沈源进了自己的小房,想必根本就没想到,应该拉起那扇朝西的窗口的窗帘!

    她不得不努力地作出无所谓的表情来:“是吗?大概有什么事要找我吧?我得快……快上去看看了!明天见了,大勤哥!”

    她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田大勤望着她的背影,望着那扇迎向他砰然关上的木门,一声长叹,颓然倒到床上。

    紫藤紫藤,他的心在流着泪哭喊,你中了邪了,入了迷了,发了癫了!他是谁,你是谁可!你便是撒谎,也没有学会了你那位“可心姐”的功夫阿!“有什么事找你”?沈家花园遍布电铃,主子召唤下人,从来也不必亲临下人的房间!你的慌张的羞赧的做了贼似的神色,能瞒得过心里什么都明白的大勤哥吗?

    田大勤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扑到窗口。他希望证实自己错了。可是,偏楼上的灯光,澳地灭了,那挂小小的布窗帘,也刷地一下拉严了。

    田大勤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也不知谁告的密,“商统会”对“大洋绸布店”作了突然袭击,分兵两路,一路抄检了沙市口的那爿仓库,一路冲向石路,而且不但查封了底层门面里的所有商品,还从后弄堂直奔二楼,一失中的地扑向前厢房后厢房,抄出了李步正隐匿下来的大批棉布。前来妙检的“商统会”检查员手中持有李步正上报货物总数的清单,与实际验证的货物总数一比,李步正大量囤积棉布抗拒“统购”命令的罪名便被坐实。上午来的是检查员,下午来的就是一辆警车几个警察一副手铐了。警车后面跟着两辆大货卡,先装石路的,再装沙市口的,李步正殚精竭虑积聚半世的棉布绸缎呢绒之类被尽数扫荡一空。

    “大样”绸布店关门打烊,众店员作鸟兽散。

    唯只留下了那位姓冯名唯的帐户先生,协助新任老板娘阿晶处理善后帐务。

    李可心第二天得了消息后,在午餐桌上以很轻描淡写的口气与沈源谈了这件事。沈源沉吟了一下,眼睛盯着自己的饭碗,问:

    “要我出什么力?”

    李可心好像在谈判桌上发言:“沈李两家是至亲,城门失火,难免殃及池鱼,所以必得劳驾你了。”

    沈源皱了皱眉头,依然不抬起眼睛:“说吧,要我出什么力。”

    “商统会里,有许多也是在上海滩上开厂开店的,你们沈家少不得认识一个两个,请你去流通一下。”

    “可以。”

    “如果需要罚款,请你破费。”

    “可以。”

    “那就谢谢了。”

    “不必。”

    李可心推开饭碗站起身要走,沈源叫住了她。

    “等等,”他说,“大样的帐目,如今由谁在清点?这种时候,特别要当心有人越大打劫。”

    李可心侧身向着他,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这就不劳驾你了,我另外请人帮忙监督。”

    在李可心想来,世上最可信赖,而且也最有能力的,莫过于张宗元了。

    她后来终于知道,在她住院期间,尽管沈源已经完全了解了她与张宗元的关系。

    她打了个电话,约请张宗元一小时后到德大西莱社的咖啡室里见面。

    “我已经知道‘大祥’的事了。”张宗元一坐下就开了口,“要我出什么力?”

    天,怎么也是这么一句话!李可心突然感到如吞了一枚苍蝇般不舒服。

    “偶件事。一,不要让法院判刑,我们认罚工,不允许阿房混水摸鱼,查清店里的帐目。都交给你了。”

    “我试试。”张宗元答,“第一件好办些。有钱可使鬼推磨;第二件嘛……”

    “统共一爿小布店的帐,不会太复杂的。”

    “我算什么身份?去查‘大样’的帐!”

    “这……喷看守所一次,让我爸写一份委托书。”

    “这倒说得过去。”

    “明天上午,怎么样?我叫车接你,一起去看守所。”

    “上午不行,我有课。”

    “什么课?你们大东书局……”

    “可心,我在晓明女中兼了一个班级的英文课……”

    “怎么了,大东书局的事丢了?”

    “不不,编译所的位置还留着,教书是兼……”

    “你这么干,怎么受得了!怪不得,人都瘦了……”

    “可心你知道,慧珠马上就要生了,小鲁的中学学费也涨了

    “我给,我有!”

    “可心你怎么又……我上次就跟你说过,我堂堂一个男子汉,何以养不起自己的家小我怎么能总向你……”

    “不说不说,是我自己愿意的……”

    “我已经够自愧的了!”

    李可心用手指捂住了张宗元的嘴。张宗元不再开口,只是闷闷地喝着林内的咖啡。半晌,他才冒出了半句话:

    “他……对你……”

    李可心急忙打断他:“不说这个。我和泽绍都好,你别为我们操心!‘大样’的事,一旦得了我爸的‘委托书’,你就应该得到佣金的,从‘大祥’的帐上支付,跟沈家没关系,行吗?”

    张宗元只是苦笑着。时日艰难,他拒绝不了李可心的帮助。尽管李可心处处都照顾到他的自尊心,但他还是免不了想起一句文结结的却极其刻毒的骂人的话来: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张宗元虽然博闻强记,文才过人,其实对商务帐务却是一窍不通。他奉李可心之命,得了李步正的委托书后,俨然以“大祥”业主代理人的身份去查核“大祥”被抄后的遗留帐务,结果根本就发现不了阿晶与那个名叫冯唯的白面帐房先生合伙做下的手脚。他连着三天,天天晚上几乎熬通宵,拨打着算盘,核对冯维写得一清二楚的帐本,其实只是照本复算了一遍,好比一头让人牵了鼻子走的老牛,那行进的路线都是让人家设计好了的。未了,他确认了冯唯所结算的帐目,告诉李可心说,一点不错,大样绸布店早已入不敷出,如今挨抄,尚欠批发行一大笔款予,若不尽快付清,人家恐怕要向法院起诉了。

    阿晶随即哭哭啼啼地跑了一次沈家花园。她是那种能曲能伸能上能下能成豺狼能作羔羊的女人。她一反当初即将接上李太太班时的骄横之气,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请求“李小姐救救你的亲生父亲”。她说:

    “我再有多少不是,他总还是你的亲爸。看守所里蛇虫百脚满地爬,一天只给两碗粥,用不了多久,你爸一把老骨头就要让他们折磨散了!这种时候,要是几家债主再联

    成一气告你爸一状,那就要了他的命了!不必看在我的面上,就看在你爸就你一个独养女儿的份上,总要救一把吧!”

    填补“大祥”亏空的款额不小。李可心尽管已掌管了不少私房,但还是向沈源开了口。沈源在掏出支票簿时,问了一问:

    “帐目核实过了?”

    李可心很不痛快。实在因为这是件娘家的事,款额更大.口杯忍了气不发作,冷着脸回答道:“核实了。没错。”

    沈源还是不放心,临盖私章时又说道;

    “是不是……我明天去石路一次……”

    李可心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焦躁和反感了。“我写一张借条给你。”她说,“我父亲不会永无出头之日的,以后还你!”

    沈源不再吭声,嘶地扯下支票,递给了候在一旁的阿晶。

    阿晶第二天便与冯唯卷款而逃。石路家内一应珠宝首饰细软衣物一扫而空。后厢房前厢房里两套红木家具早几天前便已作价售出,买主随时都可来投。他们俩做下的假帐,是专用来最后一次敲诈李可心的。

    阿晶临走并不仓皇,房间收拾得井然有序,两边厢房都上了锁,留下了中间通向客堂间的楼梯腰门,所以她走后两天内,虽也有人有事寻上门,都以为主人暂时外出了,没想到她早已逃遁回了她的曲家无锡,并且已经在置买田产了。到第三天上,那户买了两套红木家具的买家要来没货了,找不到户主,便从隔壁邻居家打听到了沈家的电话,一个电话打进了沈家花园。电话是紫藤接的。虽然听说阿品卖了家具,很意外,她还是没往太远的坏处想。她在电话里告诉对方:

    “请你们等个把钟头,好吗?这里有开门的钥匙,我马上送过来!”

    上二楼去,进可心卧房,把这情况告诉她。李可心却感到不妙,脸顿时就发了白。

    “这个……娼妇!”她用粗活骂了人,“竟敢这么自说自话!她都不来问我一声!”

    “或许是救大姨父急需用吧?”紫藤还是往好处猜。

    “呸,她是那种人吗?。若是要派这个从场,她只会找到我这里来!红木家具她不会留着自己用?”

    “上欢已经来要过了,或许不好意思再来了吧?”

    “屁!这种娘姨丫头胚子,脸皮比墙壁还厚,你还当她真是老板太太?”

    紫藤没再吭声。

    李可心在卧房里焦躁地来回走了一会,最后在紫藤面前站定了。

    “你,叫了田大勤,”她说,嚼着牙巴骨,“马上告石路。家具让人家搬去,不要阻拦。但一定要寻着阿晶,马上拉了她到我这里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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