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第2/3页)

管听到什么,不要声张。尽快先打个电话给我,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紫藤进入前后厢房,手往桌上一抹,一指头的浮灰,再拉开橱门一望,几乎空空如也,心里就明白了大半。

    买主手中拿着的清单,是冯维的字迹,小小的又秀丽又清晰,一个个字排列得整整齐齐。下面是阿晶的签字,表示已收到了售出款。紫藤看了一眼,马上想起,这帐房先生冯唯,毕业于正宗会计学校,做帐做得是刮刮叫的。然后她就醒悟到,上次阿晶凭了冯唯做的、经张宗元核实的帐,到沈家花园取了沈源的一张支票去,决不会是用来救大姨父的了。

    她觉得头有点发晕。人心怎么能这么险恶呢?她想不通。阿晶眉清目楚,细细的但亮亮的眼,大大的但薄薄的嘴唇,从面相上一点也看不出邪恶之气来,怎么做事做得如此之绝呢?紫藤能理解她平方百计嫁给大姨父的行为,但实在不能想象,一个刚正式登堂入室的新老板太太,一见老板倒了霉居然马上就改换门庭,甚至落井下石!

    搬运家具的脚夫们在稀里哗啦地忙着,她把田大勒拉到一构.悄悄地、尽量简洁地讲了这件事的始末和自己的猜想,问他该怎么办好。

    “我马上打电话告诉可心姐?”

    “不能。”田大勤说,“她一听就得发神经病。”

    “大概不至干吧,她对娘家的事,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娘家不放在心上,张宗元呢?”

    “这……”

    “你是不是可以肯定,大样的帐是由张宗元查核过的?”

    “我……我只是猜猜……可心姐好像不会委托第二个人。”

    “沈……她知道不知道,这本帐,经过张宗元的手?”

    “肯定不知道。他只晓得可心姐让大姨父专门委托了一个很可靠很能干的人。”

    “哼。”田大勤把眼睛从紫藤脸上移开,闷了一会,吁一口气,才又开了口:“你明白了吗?穷祸间在太太手里了。她太相信张宗元,还以为这位教书先生无所不能呢!张先生结果被帐房先生骗了,所以沈太太也跟着破了财了。沈家破点财倒也罢了,就怕那当家的大老爷查起来,一查就又要查到张宗元头上去,非但太太一点面子也没有了,说不走老帐新帐一起算,这场风波就要闹大了……喂,你哭什么?真是天晓得,皇帝还没急起来,倒先急煞了太监了!”

    “你……大勤哥,你倒帮帮忙,一起想想办法呀!不要闹起来,千万不要闹起来呀!……”

    田大勤望着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电话铃一响,候在大厅里的李可心马上拎起了话筒。

    “可心姐,是我。”

    “说呀,怎么回事?”

    “可心姐,你别急。阿晶在这里呢……”

    “叫她听电话!”

    “她在照应搬家具呢!等一会儿我跟大勤带了她回来。”

    “你问了没有,她为什么要卖东西?”

    “真的是为了救大姨父。商统会敲竹杠呢!可心姐,干要紧万要紧,总是人要紧罗!”

    “行了行了,快回来!”

    不出田大勤和紫藤所料,李可心绷紧了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到他们俩返回沈家花园、紫藤上楼去见她时,她已经心平气和地在教泽鳏念唐诗了。

    紫藤把门关上、缓缓地把阿晶卷逃的真情告诉了她。

    她呆了半晌。也不出田大勤和紫藤所料,开口冒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

    “糟了,把他给牵扯进去了!”

    紫藤以很随便的口气说:“是张先生吧?”

    李可心很恼恨地望着她:“你说谁?你怎么知道是他?”

    紫藤说:“大样的伙计小二子,今天也在,告诉我的……其实很容易让张先生摆脱了干系的,我想。”

    李可心沉默地望住紫藤。

    紫藤一面收拾着被泽绍摊了一床的小人书,一面说着:“不就是一笔钱吗?就说是张先生查出来了,把那笔钱追回来了,所以阿晶逃归逃,拿走的只是李家的钱,并没有让沈家遭损失……”

    李可心把目光转向自己的枕边。床架下方的暗橱里,有沈老太太传下的装得满满的首饰箱,还有自己主持沈家家政所积攒下来的为数不少的私房。拆了这边的东墙,去补那边的西墙,瞒过沈源,掩护了张宗元,的确是个好主意。

    她再次转回目光望定紫藤,开了口:

    “田大勤,明白底细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管着清点家具。”

    紫藤答道,面不改色。

    沈源用李可心“追回”的款子打点了“商统会”。李步正在蹲了两个月的看守所后,终获释放。

    可是他一回石路,明白自己已人财两空,就从二层前厢房的窗口跃下,脑袋着地,还没送到六济医院就断了气。

    是年,因施行“棉纱棉布统制条例”,全上海棉布厂商损失金额近七十亿中储券,折合黄金八十余万两。破产自杀的大小老板数十人。全市棉布商店和纱号的数量,分别从原先的二千余家和一千余家,减至七百家和三百家。

    紫藤在报纸上看到以上统计数据时想,若是阿晶不逃走呢?若是她还守在石路的厢房内,即便是卖空了所有的家当,大姨父或许还不会这么快就追随了大姨妈去罢?

    大姨妈,你何以只活捉了一个大姨父去呢?难道真的合了一句老古话,鬼也怕恶人吗?

    沈家花园里的几株紫藤,不但长得壮实茂盛,藤条弯弯绕绕地从四根水泥柱攀援上来,爬满了同样用水泥横向交叉搭成的棚架,而且在栽下的第三个年头就开了花。又隔一年,到公元一九四五年,那淡紫色的如蝴蝶般的小花,结成了一串串,竟如缨络一般,密密地挂满了整个花棚。浓郁的香气,散于偌大一个花园,而且还溢出了墙外,以致于不少路过麦演路上这片私家花园的行人,都免不了会耸动鼻子,有的甚至还驻足抬头往里张望。

    紫藤属于那种先花后叶的藤木。到六月酷暑降临时,花英落尽,圆圆的厚茸茸的绿叶就已长满了枝条。枝叶藤条相互纠缠,层层叠叠地铺在棚架上,几乎填满了每个空隙。紫藤花下成了一片清凉世界。

    沈源早两年就已在紫藤棚架下铺了一块水泥地坪。几株白玉兰早已移到了靠近大铁门的路边,根根直立,像是那种长得很漂亮的白面仆欧。两棵夹竹桃砍了。沈源说这种花非但有毒,而且还特别会抢土里的养分,只顾自己疯长,会把邻近的紫藤挤死的。为了在旱天里浇灌紫藤和花园里的其他花木方便些,沈源还指挥着田大勤与福平一起,挖了一条从红楼通向紫藤之间的土沟,在下面接了自来水管,在上面铺了水泥,于是沈家花园里又多了一条直直的水泥道。正是因了这条直道,沈源萌发了把沈家花园重新改建一下的念头。到一九四五年的六八月间,他就真的设计出一张图纸,并且还请了几个小工,在沈家花园里大兴土木起来,非但改建了花园,而且还改造了红楼底层:将原来住赵妈后来住英仙的房间与后面的储藏室打通,并且装修一新,在里面间隔出了一间小小的卫生间,上下水管都接了进去。

    李可心嫌惜那嘈杂和整修时的肮脏。虽然几年来她与沈源如两股平行车道上行进着的两辆互不相干的车,她从不去管沈源在干什么,沈源也不去干涉她,但因为花园和红楼一动土木,她进进出出都要在土块石块水泥包间翻山越岭,沾一鞋泥兜一头灰,所以心里好不耐烦。到动工后一个星期,五岁的泽辑由英仙陪着在花园里捉知了,一不小心让翻出来的树根绊了一跤,额头撞在一块准备用来垒假山的石头上,顿时鲜血直流,到医院里去缝了四针,李可心终于忍不住了。她跟英仙和泽绳从医院回来,先让英仙把泽馄抱回卧室,自己则跑到那紫藤棚下,冲着正在水龙头前冲洗着双手的沈源喊叫起来:

    “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还给不给人安生日子过了?”

    沈源并不发怒,倒是很关心地问道:

    “怎么样了,不碍事吗?”

    “缝了四针I以后还得落疤J”

    “男孩子嘛,有点疤疤极极有什么关系。”

    李可心气得手都发了麻。她差点将一句话冲出口来:“不是你的骨肉你当然不心疼!”

    沈源看她脸色不对,便又作了一番说明:“顶多再用一星期,就可以完工了。这块地方,”他指了指紫藤花下,“我辟一角儿童乐园出来,以后……以后小孩子不用出门,也可以在树荫下玩,我再让人做木马、翘翘板……”

    “嗤!”李可心恼恨地说,“泽综,都马上要去读书了!我看你……

    实在是闲得慌,太无聊了!”

    沈源正色道:“你不看报不知道,昨天,日本内阁已经决定求降,小鬼子马上就要滚蛋了!我马上就要熬出头了。工厂一收回,我一天到晚不睡觉也不够忙的。我趁这几天有空,一定要先把家里安顿好!”

    李可心无言以对。虽不看报,她也明白局势将有大变动了。刚才去医院,见大小商店都关门打烊,许多人家把撕碎剪破了的日本太阳旗从窗口扔到了街上。在医院时她打了个电话给张宗元,张宗元急急地从学校里赶来看看泽眼,见伤势不严重放了心,也与她说,天快亮了,大东书局里有几个日本职员,这几天都在打点行装,准备滚回去了。可是,这又与沈家花园的大兴土木有什么直接关系呢?你沈源要安顿好自己的家园,在红楼底层多辟一间卧室出来,尚可理解,但又何须要改建花园,甚至搞什么“儿童乐园”出来呢?

    她想不通。

    她想不通是因为她没有看见沈源的那张设计图。若是她看见了这张图上那么醒目地冠以“紫藤花园”四个大字,凭她的聪明,马上就可以领悟到一切了。

    沈源虽不善于舞文弄墨,浑身上下没一个文学细胞,但他改建沈家花园的设想却极富想象力,甚至可以称得上富有艺术性,而且是艺术性中的象征性。他非但无师自通地运用双关手法,情至手至地给自己的设计图作了总命题,而且那设计本身,也是十分地别出心裁的。按他的设计,整个沈家花园将以那片紫藤为中心,形成一个扇形结构:紫藤下的地坪是扇把,一片片花圃为扇面,片与片之间的小路则是扇骨。红楼与花园相接全靠那条新修的水泥道,于是那红楼,就赛似一个系于丝带上的扇坠了。

    田大勤见过这张设计图纸。他一目便了然,明白这位多情老爷在改建花园时心里装着谁了,而且还明白了红楼底层装修一间卧室出来是干什么用的。只是他不动声色,自己心中明白便罢。他很努力地作沈源的帮手。工程进行到接近尾声时,沈源转而去忙他的厂务了——日本人宣布投降,一下子就结束了他的闲居生活,花园里的扫尾的事,便全扔给了田大勤。

    田大勤还是终于憋不住了,在改建工程全部结束、辞退了全部小工的当天中午,在花园西首的菜地上,找到了正在豆棚下摘着长征豆的紫藤。他帮她干了一会,从侧面望了望她的脸,长长叹了一口气,问道:

    “紫藤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紫藤以为他问的是怎么处理这许多摘下来的拉豆,于是就回答道:“统统晒干,冬天里偎肉吃,比霉干菜还香呢!”

    田大勤苦笑了:“我是向你!你以后的日子!”

    紫藤也笑:“日子会好起来的!你没见这几天的报纸吗?都在说:天亮了!”

    田大勤摇摇头,只好直言:“我问你,你们,你和沈……沈老爷,是不是打算休了太太?”

    紫藤呆了余,脸颊飞红,结结巴巴地说:

    “大勤哥你……你怎么了……我,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知道不知道?这花园,改名叫紫藤花园了。”

    紫藤还是茫然;“谁说的?花园怎么改名了?花园又不是人,怎么还有名字?还改名?”

    田大勤有点哭笑不得:“你没看到吗,花园改建了呢!”

    “改建就改建呗,”紫藤转过身,飞快地摘着长长的豆荚,“那几天里,他整天闲着没事干,总要找点事干子才不会闯出病来吧?记得吗,当年他刚从外国回来,不是也忙着跟你一起造花园吗?开厂的人开不了厂,就只好造花园.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紫藤,”田大勤正色道,“你,你真是……你真就这么糊里糊涂下去,妻不妻妾不妾太太不太太丫头不丫头地过下去吗?你怎么一点也不为你自己想一想呢!你们的事,快瞒不下去啦!”

    紫藤呆住了,手中的豆荚散了一地。

    田大勤的话打中了紫藤的要害。她整整一个下午,都像遭了霜的秋菠菜一样,美萎蔫蔫地,总走神发呆。

    机械地下意识地干完了应该干的许多活,她在黄昏时分,坐到了浓荫密密的紫藤花棚下,望着西边那一点点落下去又红起来的如成蛋黄似的太阳,想起心事来。

    沈源还没回来。若是等到六点半他还不到,家里就照常开饭。他近来常在外面亿,有时还要忙到深更半夜的。

    他是一吃了午餐就出去的。日本宣布投降不到一个星期,上海就冒出了一大批“敌伪财产接收委员会”、“资源委员会”、f地下工作者接收机关”之类的组织。他每天都接到好几个电话,有的称他是“抗敌英雄”,请他加入“委员会”,协助甚至参与“接收”,有的却在电话里痛骂他是“与日本人狼狈为奸”的汉奸,命令他冻结一应资产,老实等待接收,否则将“严惩不贷”。他预感到一场风暴即将袭来。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回家,他几乎都泡在外面,在实业界的几个同行、朋友间探听消息,谋划出路,晚间则在卧室里结算帐务、造表制册地忙。前后不过一个星期,他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无所事事、外出只是孵咖啡室、回家便拾摄花园、晚上总来紫藤小屋里消磨时光的沈源了。或者也可以这么说他:他又重新成为当年那个雄心勃勃重建“华申”时的、挽了袖子忙进忙出的沈老板了。

    他这么忙着,紫藤怎么再能去给他添麻烦?

    可是田大勤的话,却总在耳边响着:

    “你也该想想你自己了!你怎么一点也不为你自己想一想?”

    “你们的事,快瞒不下去了!”

    呵是的,大勤哥说的是对的。

    怎么没想过?想过的。而且还是跟他一起想过办法。那时候他还不像这几天这么忙。可是,想不出好办法来呀!

    当年亲见亲闻的、把李可心折腾得死去活来的难题,如今落到自己头上来了!

    “我大概……大概有了。”虽然还没有李可心那种反应,但紫藤还是可以确认,而且不能不告诉他了。

    “真的?”他又惊又喜,更紧地抱住了她,“真能?真有?我真会有自己的孩子?……”

    紫藤无声地点着头,只想哭。

    “啊,我可以做父亲了!我有自己的孩子了!紫藤紫藤,谢谢你,我太谢谢你了!……”他不停地吻着她,“我听了你的话,好心得了好报了!是的是的,我得了好报了!”

    紫藤知道他指的是当初听了她的恳求,或者说是劝告,宽恕可心,善待泽绍,虽然勉强,但还是维持了家庭的原状。她知道他的狂喜和感激,都是发自心底的。

    说起来他有过两个女人,说起来他有风流放荡的坏名声,但他对女人实在是多么无知、多么生疏,并且因为这无知和生疏,曾经是多么地无能呵!

    那第一天晚上,他竟然对什么是处女一无所知!

    他被一声抑制不住的痛叫和紧接着的鲜血,吓得马上就软瘫了。他后来说他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因了她,他方大彻大悟了那两个女人都早已失了贞操。

    他是那么珍爱她。他在床上会久久地抚爱她,吻她,一寸一寸地吮吸她,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离去,离开那布满了花花草草的小屋。他很少干那事。应该说很少干成了那事。他对她说,跟你这么做,我觉得是对不起你,因为我跟别人也做过。一想到我曾经与两个不完全属于我的、与别人分享着的女人做过的事,要在一个完全属于我的,她全身心给我、我也愿全身心给她的女人那里重演,我就如同被抽了筋剥了皮一样,无力无神无兴趣无耐心失去了全部能力。紫藤紫藤,他常常绝望地说,其实我跟田大勤也差不了多少的了,沈家到了我这一代,看样子是要绝了户了。

    “紫藤,我该怎么谢谢你啊!”他小心地用阔大的手掌抚着她依然平板板紧绷绷的肚子,“我这辈子一定要娶你为妻,堂堂正正地娶你为妻!我们会有这一天的,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她的忧虑、担心、犯罪感,在他的抚爱、狂喜、感激、许诺之中,统统化解成了她对他和对他的孩子的义不容辞的责任感!

    曾经萌生过的、学了李可心的样也去医院摘除心病的念头,仅只一晃便从此无影无踪。

    她一定要为他生下他自己的孩子!

    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她茫然。

    不是没想过办法。想过的,而且与他一起想过。

    “我跟她离了!”他说,“让她带了……带了她的儿子,走!”

    “这怎么行!我决不!”

    “我付赡养费!她要多少我给多少!”

    “不!她受不了!医生说过的,再不能让她经受刺激了!还有泽馄,往后……孩子可怜哪!”

    “紫藤,你……唉,那么,委屈你,我另外给你导一个住处……租下来买下来都可以……”

    “天哪,这算什么……”

    “紫藤,没别的路可走……要不,到香港去?”

    “我怕。我一个人到那边……我还不会说广东话……你说过的,不会广东话寸步难行……”

    “那还是留上海。我去物色房子。”

    “不,等等……反正还看不出来。再说,这里许多活儿,也少不了我呀!”

    他捧住她的脸,久久凝视她,自言自语着:“是的是的。这个花园,少不了你。这里应该是你的家。只是要委屈你了,紫藤!

    她不明白他有什么打算。他竟然开始忙着设计起花园来,而且马上就动工改建了。

    这一忙就又忙了个把月。

    然后他就被抛进了另一个大忙特忙的大漩涡,终日为他的“华申”奔忙起来。

    她不怨他,不逼他,不干扰他。她知道他等这一天等了八年了!

    可是——“快瞒不下去啦!”大勤的话是对的。

    恶心和呕吐已经开始袭来,而且,脸上竟显出两块对称的黑

    大勤一定是看见了这黑斑!

    沈源晚饭前匆匆赶回。按惯例,他与可心、泽组在餐厅吃,紫藤、田大勤、福平、英仙聚在厨房里。但沈家规矩虽严,吃食上倒素来不刻薄下人。财大气粗,不必在乎一口饭。福平每做一个菜,只要匀得出来,总是分成两份。放在精致的配套的瓷盘里的,由紫藤端到餐厅去,其余的,用粗碗盛了,留于厨房大家共享。近几年日本人搞“配给”,菜肴紧张了些,福平才略微分了粗细两种,下人吃得略差了些。

    今日晚饭里,有一份用紫藤种的新鲜蚕豆剥出豆板来,加上福平自己聘的雪里茨咸菜,再加几片咸肉所做成的汤,又浓又香,平时是李可心最喜欢,也是紫藤最爱吃的。不料那紫藤端了一大海碗汤进入餐厅,让那气味迎面一熏,胃里的酸水一下子就泛了上来。她使劲忍住,一张平时红通通的脸刹那间就白得如纸一般,人佝偻着,手也发了抖。大碗放在餐桌时,汤水星星点点地溅到了桌布上。面无人色的紫藤屏着气抬起头,透过迷迷蒙蒙的泪眼,一下就看见了李可心冷冷的目光,如同当年那只匿名包袱里的两把寒光闪闪的刺刀,直直地刺向她,她连忙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紫藤的那种抽动了全身的痉挛,竟如同一块石子扔进池塘般在沈源的脸上荡开了波纹。他的眉头和嘴角也一下子都皱了起来,甚至在餐桌前还欠了欠身子,好像马上也要跟着冲出去一样。

    英仙替代了紫藤掺进后面一道炒菜,李可心开口问道:“怎么了,紫藤?”

    英仙说:“在花园里呕吐呢!呕得一塌糊涂!”

    餐桌另一头的沈源喝道:“没看见在吃饭吗?胡说什么!”

    英仙赶紧追走。

    不料那五岁的泽娘却又说:“藤姨生病了,昨天也呕了,呕了。”

    沈源瞪圆了眼珠打断了他:“教过你多少次了?餐桌上少说废话!怎么总也记不住?”

    泽馄吃了一吓,一粒米饭呛进气管,咳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

    李可心站起身,拍着儿子的后背,倒也并不发火,只是慢条斯理地教训着儿子:

    “别慌别慌,跟你不相干的事慌什么呀?管自吃你的饭……好好,没事了!何必慌呢!”

    沈源虽然觉得她那话里有话,但看看她的脸色,却平和安稳得很,只好低下头,管自吃自己的饭,心里却死死地惦着那花园里呕得死去活来的紫藤。

    “糟了,”他想,“尽忙着跑在外头,疏忽了这回事了!明天一定先到外面去租一间房间,找个老妈子,安顿好了她……然后再跟她i”他斜眼又看一眼李可心,“好好谈一谈……”

    沈源并非毫无心计之人。对于如何解决紫藤怀了孕这个问题,他早已有了打算。上海滩上,不乏娶见房太太的先例,不要说像他这样有相当资产的大厂主,便是一般的小店小老板,甚至普通平头百姓,有了老婆之后再加个把外室的,也多得是。不说别人,那位开玻璃器皿厂的老世伯,都七十来岁了,就拥有大小三个太太,那种没娶进家门来的养在外头的还不算。别人使得,他沈源又有什么使不得的?

    更何况看紫藤的意思,总是对她那“可心姐”、“小泽鲶”,甚至“大勤哥”牵肠挂肚的,这也舍不得,那也放心不下,不像是愿意离开沈家花园、另立门户的样子。

    而千手不动的李可心,也一日离不开紫藤呢!

    那么一个花园里,既留下李可心,又养住紫藤,既在道义上对得起受不得刺激的正房妻子,又在感情上保住了为自己生儿育女伪心爱的女人,并且在规格上让这个本来属于丫头的女人升一级当个二房太太,岂不两全其美?

    问题是这两个女人育不肯呢?

    这要看到没到火候,沈源想。生性温顺的紫藤这一面比较容易讲得通。讨厌的是李可心,神经病若是发作起来是要天翻地覆不得安宁的。但若是让她明白木已成舟,并且冷静地考虑一下她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特别是不带刺激地点一点她与张宗元以往的关系,近几年中的藕断丝连,软性地逼迫她就范,恐怕也不一定是难事。

    沈源在等待着摊牌和谈判的机会。

    沈源并且开始为实现自己设计好的生活蓝图作准备,于是便创作出了改建花园和增设卧房的设计平面图。

    他只是没料到曝光的时刻来得这么快,这么早。

    李可心是过来人。李可心早就看出了蛛丝马迹。

    沈源似乎有点过于宽宏大量了。他在她出院之后表现出来的豁达、无谓,或者叫洒脱,或者叫忍让,或者叫大度,或者叫迟钝,都带着一种非沈源原有的、从旁人那里沾染了过来的气息。这种气息本属于谁,李可心刚才在饭桌上终于准确地捕捉到了,不是别人,正是紫藤。

    沈源似乎有点太过于心满意足了。心满意足的人才会宽宏大量。刚满三十的人,竟就发了福。油光光的一张胖脸,以一种志得意满的表情漠视着她,阵视着泽馄,好像一个大腹便便的施粥厂的老板,在救济着一对卑贱无奈的难民母子。这种满足感得意感从何而来?被他视作身家性命的“毕申”牲了“日”了,屁颠颠跑来跑去张罗着的香港分厂八字也不成一撇,他本应该如以前那样,沉着脸,闷着头,一面孔苦苦寻找出路而又钻入死胡同无路可走的样子的。可是不,这二、三年来,他的每个毛孔里都贮满了深深的满足。那么是谁,赐给了他这种满足?李可心在饭桌上见到紫藤突然发作的那种痉挛,看到了比传电还快的沈源那种抑制不住的慌张和痛惜,也终于找到了答案了!

    找到了答案,再回过头来想想以往的想不通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成了验证答案的证据。

    怪不得他如此冷漠地不计较她和张宗元的私情!

    怪不得他对她曾经有过的、身为一个男人都会有的亲情和**,竟会如此干净彻底地荡然无存!

    怪不得他只要有紫藤在场,就会对她和她的儿子格外随和宽容,那张大阔脸上甚至还弥满了春日阳光般的笑容!

    怪不得有几天晚上,他忘了关闭卫生间里的他那边的门,而她又正巧要入内,从他那半开半闭的门缝望过去,竟见到他在穿衣着裤地好像要出门去会客!;怪不得有一天早晨,不,应该说后来也还有过秘只是偶然地早起,而且偶然地去花园,竟然瞥见他从花园西头悠闲自如地甩手走来,那种轻松,那种愉悦,那种满足,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她李可心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是历历在目!

    李可心的心里,突然涨满了一种浓烈的酸意和一种尖锐的恨意。

    她觉得自己那片窄窄小小的心房,被这酸意侵蚀得一块块地剥落了下来,被这恨意找割得滴出了血来。

    她破例让泽馄写完了一张大措就下楼去找英仙和紫藤玩。平时她却是还要让儿子背出一首唐诗,然后再让他走出这间卧房的。“告诉紫藤,”她对儿子说,“今夜不要她到我这儿来了。你玩到十点钟,回来睡觉!”

    “Thankyou,Mand”儿子喜形于色,非常自觉地用英语说着,规规矩矩走了出去。李可心一手主持的严格的教养,使他一切举止都绝对符合大少爷身份。只是一到了门口,他就奔跑起来。坐在室内的李可心不但听到了他在走廊上的蹦跳声,甚至还听见他不是走下楼梯,而是骑在梄木做成的楼梯状手上滑将下去的。

    李可心的眼睛里,满溢出了泪水。

    她随手关了房里的大灯,只留下床头边那盏幽幽的台灯,继续着刚才的思绪。

    儿子,你面临了危险、挑战、暗害呢!而所有的危险、挑战和暗害,都来自于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的所谓“藤姨”,这个阴险的、不要脸的、卑劣的、不知什么时候勾引上了主子而等待着有朝一日坐上主干婆的交椅,从主人那里分一坏羹的下贱的丫头紫藤!

    岂但是分一杯羹!

    她显然是怀了孕了,而且怀了沈源的孩子,沈氏的正宗骨血!

    而泽绍,呵泽馄,泽眼是张宗元的儿子。

    谁不清楚这一点?沈源、紫藤、张宗元、我李可心,都明明白白地知道,沈家大少爷泽馄,身上流的其实并不是沈家门的血液。

    紫藤紫藤,你好狠!你得到的不仅是沈源而且还有沈源的嫡系后代,而且还有沈氏家族的真正继承权,而且还将取我李可心而代之,成为沈家花园的真正的太太!

    李可心浑身都燥热起来。那盏泛出淡蓝色光的壁灯如一具火炉般烤着她,她一伸手就拉灭了那开关。

    眼前一片阴暗,李可心方才觉得自己那颗心跳得安稳了些。

    怪不得沈源扩大了底层那卧房!

    怪不得沈源大兴土木,改建了花园!

    怪不得他还在营建“儿童乐园”,要在那国里塔滑梯、架翘翘板!

    他在准备着自己的婚事,而且,而且要让紫藤安营扎寨,为他生儿育女,绵延后代!

    几年前他为了迎娶她李可心,不也是这么兴冲冲乐滋滋不辞辛劳精心策划过的吗?

    我在乎你吗?你这蠢头台胞文理不通一身商人市侩气的沈源!也就是那种丫头老妈子,才与你这种人相配!

    可是我在乎沈太太这位置!我在乎沈家花园,我在乎沈氏的偌大家产!我是为了这一切,才舍了宗元,舍了那早上六点钟从上海开出的火车票,踏进杏花楼那婚宴大厅的!我作了如此牺牲而得到的一切,我岂能拱手轻舍与他人!

    李可心咬着牙关,捏着拳头,霍地站了起来。

    门虚掩着,沈源只用手指轻轻一点,就开了。

    他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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