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第2/3页)

    虽然以高价从黑市购进了生产用煤,后来又等到了“燃管会”的批准,可以不定期地从澳洲进口悉尼蓝山优质煤,但这么一来,“华申”的“白龙”牌水泥成本就大幅度地上涨了。为保证利润,沈源虽然明知销售困难,还是不得不将“白龙”的定价一跳再跳,而跳到后来,几乎所有的销售商,都不来伺津“白龙”,“华申”的成品仓库,都让卖不掉的“白龙”塞满了。

    而美国倾销到中国来的水泥,却因属“救济”物资,价格一跌再跌,在市场上的销售价,只及“华申”“白龙”的三分之二。

    “华申”在一九四七年春上曾一度大幅度停工,辞退了全厂近三百名职工。结果激发了一场大规模工潮。工潮的领头人是一个名叫林水根的运输工人,抗战结束后就招进“华申”来的。此人不过二十几岁,却极有组织才干,在沈源如出停工布告后仅三天,就将三百多名被辞退的工人一个不拉地纠合起来,到市中心大马路、霞飞路和外滩去游了一圈行,打出的横幅是:

    “开厂利薄辞退工人职员,保车丢卒不顾他人死活!”

    “老板花园洋房一天开销千百元,

    工人惨遭辞退只发十天解雇费

    ——公道不公道?”

    游行完毕,又组织了十个代表到市参议院,指名要林继庸接见,递交了请愿书。林继庸怕事情闹大,引起连锁反应,当场打电话给沈源,要沈源部分接受工人的要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沈源接电话时虽然窝火,但不得不屈服,答应第二天与工人代表直接商议,可是那林水根在林继庸那边却口气强硬地说:

    “所有的要求,我们早送到沈经理手里了,有什么可再次商议的?我们要求就几项主要条款,现在就给予回答。”

    林继府把这话转告给沈源,沈源却拗上了劲,偏不答应,一定要从第二天开始进行劳资双方的正式谈判,具体条款,视商谈结果而定。

    电话一拥上,沈源就吩咐田大勤务车,说是要到龙华警察局去。

    生了孩子不久,已完全康复的紫藤,当时正在那大厅里收拾杂物,断断续续听了一些。见沈源闷坐着等车,便开口问道:

    “去警察局……呼哈呀?你不是……顶讨厌去那种地方吗?”

    沈源恨很地说:“太不像话了,不给点颜色看看还真以为收指不了他们了抓几个关几天,看他们还闹什么!特别是那个林水根!”

    “谁?叫什么?”

    “林水根,王八蛋就他吵得最欢!八成是**!”

    紫藤征了一舍,问道:“是不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眼睛很果很充J于盗报自的……”

    “怎么,你认识他?”

    “不知道是不是……记得那次送可心姐去医院吗?广慈医院门口那个拉费包车的……”

    “怪不得总觉得有点面熟。……”

    “不去警察局不行吗?……工厂里做生活的,丢了饭碗也怪可怜的……都是有家小的呀。”

    “哼,”沈源冷笑一声,立起身来,“我可怜别人,谁来可传我?”

    这过沈源在跑警察局,那边林水根他们却马上按原定计划,到新推酒家开了一个“记者招待会”。林水根在会上侃侃而谈,列举了一系列数字,说明老板沈源自开工后并非仅他所说的赔本倒贴,而是获取了不少利润,但在以往数月发放工资以及本次制定辞退工人的贴补条款时,却多方兑扣,不顾工人死活,引起了许多记者的同情。第二天一早,几家报纸都报道了这次工讯舆论倾向大大不利于沈源。而沈源到警察局去却是白跑了一趟。一来是他不太懂得行贴之道,去时竟空着一双手,那边局长几次暗示他,他都不开窍;二来那林水根并非注册内控的**员,警察局并无借机动手的打算。沈源百般无奈,只好第二天与工人谈判,隔几天就基本同意了工人方面的要求,那原定十天的解雇资改成了按三个月工资发给,并且还签定了日后复工务必先雇用本次辞退的职工的保证书。

    半年之后,一方面因为上海发生了一起牛奶公司的老板与工人联合起来,李了三四百头奶牛到外滩去游行,边走边拉屎撒尿眸眸叫,要求政府限制美国奶粉进口,以保护本国乳品制造业的请愿事件,事件迅速蔓延,沈源一帮的同业行会也乘机上书申告,南京政府终于下令大量削减了美国水泥的进口数量,另一方面,沈源经林继庸的渠道,获经济部的核准,从“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四行联合办事处上海分处得了一笔贷款,用以解决电力供应和购买燃料,所以到一九四八年,“华申”便又复了工。

    复工时沈源断然毁约,不再招雇那三百名参加过游行请愿的老职工,除了极少数有技术的熟练工之外。这一手在当初签下保证书时他就预谋好了:俗大的一个上海,这三百个人一旦做开,哪里还有再凝聚起来与他这个“资本家”斗一斗的可能?那林水根若是再敢斗胆进行串联活动,他沈源告他个聚众滋事,影响社会治安之罪,够他坐一阵子

    班房的!

    那张宗元,不正是因为案件涉了政事,一关就是三、四年,官司移来移去地人都不知道移到哪里去了吗?

    好景不长,不过一年工夫,厂里的几件主要设备,终于好似一个弥留病人,过了那回光返照期,虽经沈源雇了一批又一批维修能手不断地抢救,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断了气。先是轧石机主轴断裂,几天后旋窑底部脱落,不久那两台包装机也先后出了重大故障,袋装桶装的分量都严重失了准。这边机器出个问题,那边专门负责供应电力的“上海电气公司”又发生了工潮,“华申”三天两头断电,即便能转动的机器也不由自主地怠了工。沈源大体估算了一下,照这样的情况若再不停产转向,那么“华申”的数百职工,就等于要他一天天地白养了。他当机立断:全厂熄火,遣退全部工人,出租堆栈和仓库甚至包括运石驳船,并且将“华申”内尚可利用的机器设备,全部廉价出售了出去。

    他重新如四年前那样,靠租金和利息养家活日,维持一个小小沈家花园。

    张宗元不知影踪,他的大儿子张鲁,才十六、七岁的中学生,却又在南京被捕了。

    慧珠拖了小儿子张沪,找到沈家花园来哭诉。她到了上海这么多年,依然是一口天津腔,只值而不会说上海话。在上海除了沈家,她没有一户亲友。张宗元给捉了会后,她与两个儿子的生活,全仗李可心资助,自己只是觅些糊火柴盒、编结毛衣等手工活贴补,因为物价飞涨,日子又一天比一天艰难了。这回儿子的被捕,是因为参加了去南京请愿的学生运动。那些学生子在游行队伍前打了“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的大牌子,然后上千个人每人手中都拿了一个破碗,一路敲打着,一路喊着“向炮口.要吃饭!向南京,要饭吃!”就这么拦了火车,从上海喊到了南京。而那张鲁又格外出怪,自己设计了一个木牌子,上书:

    “每日菜金七百五十元,还不够买一一十”

    那箭头的旁边,挂了两根半又细又干的瘦油条。市民百姓看见这样的富有煽动性的又极为实实在在的宣传牌以及高举油菜又酷似那油条又干又瘦的中学生张鲁,还能不一边苦笑,一边痛骂那造成恶性通货膨胀的无能政府的?

    慧珠哭哭啼啼诉说着,因为是一口津腔,在旁人听来十分生动,几个听着的女人,李可心、紫藤、月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是件大不幸的苦事,但像张鲁这种学生子,便是闹事搞政治,也如此别出心裁,不由人不一边心痛着一边却忍俊不住。正说着,沈源跨进了大厅,他是在花园里与众孩子玩着的,忽见小张沪也跑了过来,知道是慧珠来了,因为关心着张宗元的下落,于是也进入了大厅。他没听到那番描述,只知道了结果,禁不住长叹一声,跌坐到了沙发上,说道:

    “这政府恐怕是气数已尽了!无官不贪,无束不污,工业萎缩,民生凋敝,还不让老百姓说话,对十几岁的孩子都抢下棒下毫不留情,这样下去,还能拖几天呀J”

    几个女人都不说话了,只有慧珠抽抽嘻嘻地哭着。门外传来一声哭叫,不知那小泽鹏又在欺侮了谁了,紫藤和月妹急忙跑了出去。大厅里只剩下三个人。李可心开了口:

    “南京那边,你不是有许多熟人吗?去通通关节,赎小鲁出来。”

    “是哪方面的人抓了他的?”沈源问慧珠。

    慧珠哪里说得清楚!

    “那么,是哪天,在哪里哪条街上抓的?”

    “前天,说是在一条珠、珠……”

    “珠江街?”

    “对,对,就那条江……”

    “糟糕,恐怕不是警察局,而是宪兵队。”

    慧珠绝望他的睑色,鸡地一下哭出声来:“沈经理你救救他,你无论如何救救他呀!”

    沈源未及开口,李可心却马上安慰道。“你放心.不管多少钱,我们也一定弄他出来!别哭了……”

    沈源哭笑不得地望望自家这位财大气粗对什么都敢大包大揽的太太,心想,你本事这么大,何以就没“弄出”那张宗元来?这世道,干什么都不能涉政,涉了政那金钱的法力就起码要减半了,你懂不懂?

    “你明天就去一趟南京!”李可心如司令吩咐下属般对沈源说,“我出三根条子,是当年石路盘货结存下来的,你拿了去疏通关节。”

    “明天?明天我约好了……”

    “绝对不能再拖!晚去一天两天,谁知道会不会让他们抢……那帮丘人,下手才快呢!”

    沈源不再吭声,顾自拍着烟,心内不由得万分感慨:李可心李可心,说你冷漠吧,可只要事情与张宗元搭边,你就热情高涨,关怀备至,浑似换了个人;说你对政治从不关心过问吧,可是在营救张鲁这件事上,你却不但明白“通关节”,搞“疏通”,而是如此明达地知道“拖不得”,了解当局对待政治犯的态度。说你平时狭隘多疑,傲气逼人吧,可为了那张家的妻儿老小,你竟会如此豁达大度,古道热肠,对慧珠的孩子也视同己出!李可心李可心,你真是一个让人摸不透的怪女人!一

    沈源次回去南京。那边监狱早已人满为患;学生情愿被捕又致使中外舆论哗然,所以张鲁马上就被保释了出来。

    但这十六岁的小子说什么也不肯随沈源回上海。他向沈源要了点钱,并且托他捎给母亲慧珠和寄娘李可心几句话:

    “我看见爸爸了,他也在南京下关监狱。别惦念我,少则一年,多则三年,我会回上海来的!”

    李可心闻知张宗元的下落,一双丹凤眼盯住沈源,许久许久也不眨一眨,看得沈源毛骨悚然,不知所措。末了,李可心却冷笑一声:“

    “你可真狠得下心,居然见死不救了?”

    “什么?我怎么……怎么见死不救!”

    “救了?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轻轻松松地回来了?”

    “啸——你怎么……谈何容易!”沈源结结巴巴地声辩道,“他是政治犯!…又没多带钱。”

    “沈老板,这是理由吗?你身边的支票薄哪里不可以派用场?我又不是不会还你!”

    “我哪里是…喉!”

    “也别对着我唉声叹气。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也管不了你想些什么。我已经还清了我欠你的债,你反过来也欠过该还找李可心的债。我们这几年早已两清了。救不救张宗元,这要看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他怎么帮你打官司,后来又怎么颠来跑去地为你找律师,托关系,放你摘了那‘汉奸’帽子…”

    “这我当然记得……”

    “你不是怕担干系吗?这样吧,”李可心放软了口气,“给我写几张便条,打几个长途电话,我出面,我去南京,找你的熟人……女人家出面,说不定还好办些。”

    “你……你以什么名义……身份—”

    李可心嘴角泛起鄙薄的冷笑:“放心,不会丢你们沈家的脸的!我是他的妹妹,嫡表妹妹……可以了吧?慧珠和小沪,一起去。”

    她马到成功。一个星期后,与慧珠两人一左一右扶了病得歪歪斜斜、骨瘦如柴的张宗元,返回了上海。

    说到底,还是因为张宗元并非真正的政治犯。他曾参与筹建“中国民主同盟”,抓进去主要是因为这个缘故。可是那同盟还没诞个.低就人了四狱.而“昆四”本计今卜风范子杨切任教了n庄.到一九四七年年末,被宣布为非法团体,那张宗元却始终在下关坐着牢,什么事也没参与过。李可心到南京后,从一个沈源的远房亲戚那里打听到了案情始末,当即亲自动笔,书写了一份申诉书,再加上不吝钱财的行贿,张宗元奖名其妙地进去,终于又莫名其妙地放了出来,莫名其妙地在牢里吃了足足三年的苦头。

    他在牢里就吐过几次血。到上海后一查,原来是严重的胃溃疡,大半个冒都烂了。李可心把他送进六济医院,让他动了大手术,切除了四分之三个冒。一应费用,全由李可心负担。

    公元一九四九年春,沪上流行小儿麻疹。大小医院儿科病房尽数爆满,无钱就医的贫儿坐以待毙,报载每天都有数百儿童因此夭折。许多幼稚园和小学,为防交叉感染,干脆宣布延长春假,暂时关了校门停了学。

    沈家花园里大小孩子近十个,一样难逃此劫。

    先是福平、月妹的大女儿突然发了高烧。两夫妻共没想到这是麻疹,还以为进入五月份后天气突然暴热,小姑娘在每B头下疯玩,中暑发了瘀了。于是便由福平按住,由月妹用一把调羹,蘸了凉水在那三岁多点的女孩子背上刮,没两三下就把那小小墩墩的背脊刮得如猪排般一片黑红了。小姑娘先还杀猪般叫,刮完了“痞”哼哼卿卿一会儿就昏死了过去。福平和月妹见她不再哭闹,以为这民间刮病出毒的疗法见了效,让那双腿残废的儿子小福照看着,也便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可是到了第二天一早,那女孩子背上的黑红色如同炸开了的征弹一般,布满了全身,一张本来是白白胖胖的小脸,布满了马沉沉的红点,还没来得及往医院送,未过上午就咽了气了。

    眼见自己那一天前还鲜龙活跳的孩子说没就没了,福于张着大嘴呜呜边哭出了声,而月妹则是紧紧抱住了那惨不忍猪的小尸体,捶胸顿足地号陶了起来:

    “我的肉啊——我的心肝啊——都是我害了你呀——”

    哭喊声惊动了二楼的李可心和紫藤。她俩正在整理衣物,打点着一个星期后去香港的行李,听见楼下传来的大哭小叫,一时里都呆了,紫藤先醒悟了过来:

    “早上听月妹说,她那大丫头昨天发了疼了,难道……?”

    李可心皱了眉头;“发点瘀用得着这么鬼哭狼嚎?江北人总脱不了那江北腔!”

    “好像……不大对头……我看看去!”

    紫藤刚要走,李可心却也心头一颤,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只是有了一种令她心悸的预感,也站起来:“等等,我也去……别是什么……什么传染病咆?”

    紫藤没吭声。她想起了前几天报上曾有过的关于麻疹流行的报道,没敢说出口来。

    两人还没下到底层,就看见那传出哭声的门口,五、六个孩子高高低低地挨挨挤挤地在探头探脑,把个门都塞满了。紫藤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喊着那个兀然独立于孩子中间高高瘦瘦的泽鲲:

    “怎么了,泽鲲?你怎么也在这里?不是上学去了么?”

    泽踢正两手撑开,拦住其余的孩子,听见喊声,扭头答道:“学校放假了——藤姨快来呀!不要让他们进去,是麻疹,要传染的!”

    紫藤身后的李可心一听此言,两腿一软,差点从那螺旋梯的最后两级栽倒下来。

    她太清楚麻疹的威力了。她妈李太太生下过三地两女,只留下她一个,其余的清一色死于麻疹。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尽管李可心和紫藤立即采取了隔离措施,把孩子们按各自姓氏分割成了三大块,关进各自的卧室,不许再到紫藤花架下去聚堆游戏,而且还花高价从医院买来了预防药,一个个给他们灌下去,但那麻疹病毒还是在沈家花园里迅速蔓延了开来。先是月妹两个女儿先后被感染,李可心当机立断,掏钱送儿童医院,结果还是只活下了一个。两个小丫头送进医院第二天,可心的小儿子泽鹏,平时手不停脚不停嘴不停的,也开始发了蔫。这边李可心在哭着,沈源闻讯也着忙了起来,打电话找熟人求广慈医院能再添个加销床位,那边紫藤和田大勤在偏楼里发觉大藤也不行了。小姑娘性子军,下午开始发烧,竟也不吭声,只是总找水喝,晚饭时一粒米也不肯吃,紫藤伸手一摸额头,才知道大事不妙了。连忙再去摸小藤,总算还是凉凉的汗津津的没事。田大勤说一声“送医院”,刚擦了车钥匙准备走,墙上的电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快去!”紫藤说,“八成是那边也发了病了。”

    沈源刚联系好了一个床位,听田大勤说大藤也发了烧,连忙又打电话,可是那边医院却说什么也不收了。沈源于是又不停地拨电话号码,我人,找别的医院。李可心起先还隐忍着,可是见那沈源一个接一个电话打着,没完没了地,终于发了火了:

    “你到底怎么个打算?泽鹏还送不送医院产

    “当然当然,”沈源说,“我再试试,找找汪兄,他妻勇好像是同仁医院的。……”

    “田大勤!”李可心喝道,“开车去,送我和泽则去广慈。”

    田大勤没吭声,咬着牙盯住李可心的脸看,也不移动脚步。李可心勃然大怒了:

    “你聋了你?为你一个丫头还要路上我一个少爷?你昏了头了你!……”

    沈源一甩电话,立起身来,对田大勤说道:“去把大藤抱来,一起送广慈!病床即使没有,住观察室也行,先给治起来!”

    孩子病倒住院,沈源举家管移香港的计划,被完全打乱了。

    他已买好了从上海开往香港的船票,订的是二等和三等舱位。按原计划,同行的除可心和泽鲲、泽鹏外,还有田大勤、紫藤以及那对双胞胎。

    从四月二十一日**大军横跨长江进入南京起,上海就乱了套了。四周郊区拆了民房筑碉堡,连市中心的几个主要街道都堆起了沙袋,布起了铁丝网。有记者透露内部消息道,汤恩伯已确定了以市区各高大建筑物为据点、以国际饭店和百老汇大厦为东西指挥部的“核心阵地”的作战方案,“警与上海同存亡”。汤恩伯打算与上海同生同死,沈源却没这个雄心壮志。他身处乱世战时早已处怕了。一看那仅要打起来,马上就想起了父亲沈渊之死、田大勤在香港之被废、自己所遭之恐吓诬陷以及产业之受损,决心尽早远避他乡。他一方面将所有的可移资金通过花旗银行转到香港,一方面以长途电话与港地朋友联系,依然在那轩尼诗公寓订下了两套房间。他准备先在那边落落脚。至于日后到底是定居下来还是作别的打算,则看局势发展而定。

    李可心最初坚不应允随行。她说道,你怕打仗我不怕。日本军中央军七十六号洒沪警备司令部全都来过了,还怕**不成?我一个女子,住我的沈家花园,惹不着谁碍不着谁,能把我怎么样?你要去香港、台湾,你管自去就行了,我和污自混、泽鹏在这里,不走!沈源说,这回不走恐怕就是不行,林继庸都早早地走了,临走告诉我,**是于红色革命的,在北边已经开始斗地主分田地没收财产了,像你这种大资本家,就正是革命的对象,若要保儿保女保性命,还是早走为妙!李可心说,造谣2我听张宗元说过,**若是坐了江山,对民族资本家会比对地主老财宽容些的,况且你还跟日本人打过官司,有功办源苦笑了,可心,可心,不提这个也罢,提起这个,无论我还是你,都是干过亏心事的!**烧不了我倒李可心却冷笑道,没的事,想诓我离开这儿呀?沈源问道,还记得起码吗?你赶走的。人家一离开这里,就成了讨饭婆,后来据说是倒毙街头了。而我最近得知,赵妈的儿子,正在**的三野第九兵团里,沿黄浦江两岸向上海进逼呢,到时候来向你讨还老娘,看你怎么交代!李可心呆住了。沈源接着又说,我比你更糟,前年厂里闹工潮,我还向龙华警察局递交过一份名单,开列了林水根等几个人,恳请警方逮捕,这份东西,将来正是我的“罪证”,白纸黑字,赖都赖不掉的I林水报后来是不知去向了,要是他真是**,那么共党一旦得势,还不找我算帐哪?

    李可心还是不想走。张宗元开刀痊愈之后,虚弱得很,而且失业,山东路一家大小三口人,全仗慧珠子手工活支撑着。李可心放心不下。她又是一个离不开花园洋房、红木大床、抽水马桶小汽车的人,平生最怕动荡远行颠沛流离,连自己卧室里每一件家具都不许移动一下位置,让她拖儿带女地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有可能就此迁移了重新安家,她连想象一下都觉得不堪忍受。所以即使上海的外围战都已打响了,晚间已可听到远郊传来的隆隆炮声了,她还是下不了走的决心。

    沈源生意已定,顾自整理帐务,安排“华申”善后事宜,也并不催逼强求李可心。沈源这种听之任之的态度,反使李可心生了疑忐忑不安起来。到五月中旬,她听见沈源在打电话订购船票,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开口问了:

    “你真打算走?”

    “这事怎么会开玩笑!”沈源答,“上海的大户都走得差不多了,我看是少则三五天,多则一个星期十来天,这里就要改天下了。”

    *你还真打算只顾自己逃命?”李可心不无怨恨地问。

    “哪里会呢?”沈源抽着烟,平静地回答:“我一共订了八张船票,全家一起走。留下福平他们看房子。一旦局势安定了,还可以回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要走?我没说过要走!”

    “你会走的。”

    “不!我偏不走!”

    “不会的。因为你如果不走,我就带了紫藤走了。田大勤可以留下来给你开车。”

    “好哇!你早就算计好了!”

    “是的。我算计好了你决不会同意让我只带了紫藤他们离开上海。所以我还是订了八张船票。”

    “我要不走,你真做得出来?”李可心气得声音都发了抖,“你还真下得了…‘··这个狠心,扔了……扔了泽鹏?”

    “怎么是扔下了你们呢?你们便是留在这里,也仍然是我的妻儿老小,我会回来看你们,你们也可以随意来看我们,两头走走。”

    “‘我们’!”李可心嚷道,“还‘你们’‘我们’呢!这么多年下来,原来你就一直没死了那条心呀!你做梦都在讨小妾,安三富大院呀……”

    “可心,别这么嚷,”沈源抬头正视着她,说,“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夫妻这么多年,谁不知道难呀!虽然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岛,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我还是希望合家太平,团团圆圆,不愿四分五散。眼看这里要改江山换朝代了,我们都得为以后的日子好好、打算打算,何必再这么意气用事呢?收拾收拾吧,准备动身。船票是下个礼拜天的,下午六时整开船。”

    住在观察室里的大藤病情日趋稳定,一身红疹都发了出来,虽然还有点欢度,胃口也差,但危险期毕竟过了。而住在正式病房里的小泽鹏,那疹子却发不透,高烧持续不退,抽筋也抽过好几次了。直到第四天上,靠了张宗元从他的一个华美药房当会计的朋友那里,以一两黄金的价格弄了两针德国制造的特效药注射进去,才硬把这小少爷救了过来,但医生说,起码还要再继续住院治疗半个月,才不会留下后遗症。

    沈家花园里的孩子们死的死,病的病,主仆三户人家各剩下一个健康的、也没人顾得上照料他们,隔离他们,于是那泽绍、小藤、小稻三个就天天就形影不离,厮混在紫藤花下。泽鲲最大,而且识字,常常把书里的童话故事念给小福小藤听,小杨缺乏耐心,小藤却总是听得专心致志。故事念完后,小藤就缠着两位“哥哥”跟她一起扮演故事里的人物,把那故事重新再演出一遍。“你是小矮人1”她对双腿残废的小相说。“矮人有七个呢,我是一个。”小相推辞道。

    小藤向四周望望,说道:“这里的凳子,桌子,水龙头,都是小矮人,他不说话,你说话,你代他说话。”

    然后她又指挥泽绍:“你是王后,没有镜子怎么办呢——你的书就是镜子。”

    泽姐笑了;“王后是女的,我是男的。”

    “不要紧,”小藤说,“你很像女的。只有泽鹏哥哥像男的。”

    泽见住院后她很高兴。她怕他。

    然后她为自己分配了角色:“我是白雪公主。”

    “还白雪公主呢。”小福嘻笑道,“你不是公主。公主是大小姐,老板家里的。你是小丫头。小丫头不能做白雪口日生的——顶多做’灰姑娘。”

    小藤呆住了。她想了一会,疑疑惑惑地问泽绍:“真的吗?泽鲲哥哥?我不可以做白雪公主?”

    泽鲲也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做戏是可以的。做戏本来就是假的嘛!”

    “我不要做假的白雪公主。刘、藤却委屈地哭起来,“我要做真的!做真的!……”

    麻疹肆虐于沈家花园之前,李可心已经同意了沈源的举家迁移的安排。

    沈源的安排并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他说,去香港只是一个暂且之策,在那边观望一段时间,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那块中不中西不西的小岛,往前可以进,往后可以退,简直是专为对付目前时局而天造地设的。李可心想想也是。她嘴巴虽硬,但想起当年几次惊吓,还是心有余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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