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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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第1/3页)

    第五章

    不过八、九年工夫,“华申”的全部设备,就统统如同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变成八、九十岁的是寡老翁。日本人无论是小野田还是龟田太郎,无论是“军管”还是“租赁”,其实都并无长期立足于“华申”或者说是真正把“华申”当作自己家产的永久占有观念。他们好像从进入“华申”的第一天起就明白这不过是一时里的抢掠偷盗,于是就作好了最后撤离或者说马上就要交还的思想准备,就像那种做一天算一天的临时工,或者如那种被允许放开肚皮吃个饱但有了这顿未必有下顿的乞丐,只顾着眼前,而决不指望明天,所以格外地穷凶极恶贪得无厌。他们一月接一月、一年接一年地让“华申”的全部机器设备处于超负荷的运转之中,唯求最大限度地生产出发,毫不理会那机器的维修保养问题。八年下来,“华申”的设备机器几乎全都成了废铁。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检查清点,厂务秘书终于将一份“华申水泥厂主要设备损坏情况一览表”送到了经理办公桌上。

    沈源择要看了几项。

    “……:

    制造部分:1、生料磨——

    规格:必2.2Xllbr />  制造国及厂牌:丹麦F·L·Sdth

    购进年份:1935年

    购进原值:137630.34(法币元)

    损坏程度:80%

    主损情况:齿轮严重磨损变质,轴心细小。

    4、3号旋窑——

    规格:必2.3/3.4X56br />  制造国及厂牌:德国G·POtysiuS

    购进年份:1936年

    购进原值:498004.13(法币元)

    损坏程度:95%

    主损情况:①因强行将大牙轮齿面翻身使用,故已不能修复。

    ②因窖内火砖脱落多处而继续使用,亲壳已呈多处凹陷状。

    ③旋窑中心线歪斜。

    沈源长叹一声,将表格往前一推,站起身,在经理室内踱起步来。

    他是在接到发还“华申”的通知的第二天,就让田大勤准备了两套简单的行李,随着他,住进了“华申”的。他又买了辆车。唐茂源挨抄后,部分家产公开拍卖,他闻讯特意去观赏,去时未必打算买什么,到了那里见到了这辆不知原先归属准后来又几易其主的老牌“福特”车,心有所动,马上就收购了下来。腿上虽有残疾,但依然能开车的田大勤,于是也便恢复了花匠兼司机的双重身份。

    他让田大勤白天驾了车回沈家花园,料理沈宅园内一应事务,下午四时后,返回“华申”照应他的生活起居,有时则载了他外出会客,进行社会交际活动。田大勤白天去沈家花园的那几个小时里,他就跟一个“华申”的操作工人一样,换上一身工作服,到各个车间各个仓库去转悠。一个星期下来,他对“华申”设备未老先衰、难以为继的情况,早已十分清楚了。

    “在房里踱了没几步,电话铃响了。接起来一听,是事务主任从南京挂过来的长途电话。

    “沈经理,他们不批!一吨也不批!”那事务主任声音里带着气急败坏。沈源派他去南京的经济部燃料管理委员会申请增加配给生产用煤时,立下军令状,若是白走一趟,就不要再回“华申”了。那主任自持“燃管会”里有个叔伯兄弟,动身时是信心百倍的。

    “你告诉他们,”沈源说,“华申等米下锅,若是再不多少配一点下来,下个月就要全面停工了!”

    “都说了!他们哪管我们停工不停工呀!我还申明了,厂内共有三五百个工人职员,若是因为停工辞人而闹起工潮来,让**利用了,这责任我们可担不起……”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咳,他们问我是不是**,竟敢以工潮向政府机关要挟—

    “你那兄弟呢?这会儿怎么派不上用场了?”

    “沈经理,他是CC派的,前几天败在对方手里,早不在燃管会啦……"

    沈源沉吟了一下,又问:“燃管会是不是有允许厂家自行向外商订购工业用煤的办法……”

    “是的是的……只是要审报数量及来源,由他们批准。”

    “那你马上递申请,我通过香港,从澳大利亚进口原煤……”

    “申报多少?”

    “先报八千吨,用以维持两个月的生产。”

    “是是,这大概问题不大……”

    “少打包票,成功了再说!”

    “是是……”

    撂下电话,沈源将几个职员—一叫进经理室,吩咐了几件事:一、贴出布告,说明因设备需要维修,燃料不足,“华申”不能全面复工,只能开半工,本拟裁减一半工员,但考虑到时局艰难,谋职困难,暂决定全部留用,但厂内实行两班制,工资亦一律打对折;第二,派出几名头脑灵活的煤务员,专职跑黑市,从“黄牛”手里以高价收购原煤;第三,尽快修复水泥磨.尽早将库存熟料磨成成品,投入市场,所得资金悉数用于采购生产原料;第四,与上海的石厂订立联合开采石灰石的合同,利用他们未被严重破坏的采石设备和运输能力,提供“华申”在浙江湖州所拥有的石山,以解决“华申”生产中石灰石短缺的燃眉之急。

    “华申”很快就复了工。复工十天后正式出货,但每日产量不及抗战前的三分之一。

    沈源高家住厂近两个月,没有回沈家花园一次。田大勤在“华申”和沈宅之间来来往往,他也闭口从不向他询问家里的情况。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田大勤每天下午四时后都按时赶到“华申”,听候沈源调遣,夜间则宿在沈源卧房一侧的小屋里,从不返回沈家花园。两个人虽然等级分明,一主一仆,但相依相随地,就好像又恢复到了当年香港轩尼诗公寓里的那段生活。

    可是突然有一天,沈源在厂内等到晚间七点多了,也不见田大勤开车来。他好不气恼。因为晚上八时之后,他已约好了一名香港的煤炭商人在百乐门会面,眼看这事就要被耽误了。他一面拨电话通知那港商另定时间,一面又不免有点担心:报上常常传来美国吉普车按冲乱控造成车祸的消息,会不会田大勤也像当年那位老金一样,出了什么事了?

    他把自己理在办公桌后的那张大藤椅上,一面竖起耳朵,辨听着厂区里的声音,注意着那远远传来的开夜工的嘈杂机器声中,有没有田大勤一进厂门就会按动三下的喇叭声,一面随意地翻动着面前的各种报表。虽然只开半工,但生产流程,毕竟已正常地运转起来了。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田大勤,田大勤,他又何苦急急忙忙地赶到这布满了石碴、尘灰、粘土和噪音的“华申”来?在那片藤蔓绵密、鸟语花香的紫藤花园里,在那间洁净安宁舒适温馨的偏楼小屋里,他怎么不是多耽一分钟好一分钟,多赖一刻是一刻呢?他进到“华申”几个钟头,完全可以找出一百种搪塞他沈源的理由!

    一股火辣辣的焦躁之气潜地从脚跟直冲头顶。他拎起了话筒。可是才拨了沈宅号码的前两位数,他就马上按断了。他不知道谁来听电话。如果田大勤不在.那么不是紫藤就是李可心。而这两个女人,他都不愿意、或者说是不敢、没勇气听到她们的声音。

    他点燃一支美国进口的骆驼牌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让那辣得呛人的烟雾布满了自己的口腔鼻腔胸腔,这才压住了从空空的胸沉沉的心紧紧的喉头涌上来的一阵阵酸楚。

    两个月前,他是黄昏时分走出监狱大门的。田大勤叫了一辆出租车来接他。

    一路上在汽车里他没踉田大勤说一句话。

    他莫名地恨他。尽管两个月前是他亲口同意了李可心的建议,第二天又当面与泪流满面、抽噎得几乎要闭过气去的紫藤说明,是他做的主,让她嫁与田大勤,孩子生下来后姓田,好好地与田大勤过日子去。

    他那几天里以为自己要被枪毙了,起码也要判个无期徒刑。

    每个吃冤枉官司的人都比真正的罪犯更对自己的前途毫无信心。

    李可心不知道田大勤在香港的遭遇。她素来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从来没人把田大勒被日本宪兵打坏了的细节告诉过她。

    但沈源心中清楚。这也是他在那样的情势之下,同意把紫藤和她怀的孩子交由田大勤照料的隐衷之一。

    谁能料到这乱七八糟的世道里,祸福竟在旦夕之间呢?

    而大错已经铸成了,紫藤的屋里已经住进了田大勤了。

    他跨出那辆出租车,根本不顾那红楼的门斗前,站着李可心,还有泽纪,扭头就向偏楼二层跑去。

    大变样了的房间,阔大的双人床,崭新的一床被褥,床下两双大如小船的男人布鞋,横搭在屋内的晾着男人衣裤的一根竹竿,让冲进房里的沈源如同跳进了冬天的冰冷彻骨的池塘。

    就像几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在墓然见到李可心如鬼一般立于门口时一样,紫藤瑟缩着缩到了床角。她的腹部已经很高地隆起,望上去竟好似马上要临贫一样。

    沈源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要去抓住她的手,抱住她的头,拥住她的身子。

    “不不不,”紫藤却惊恐地往后退,从那大床的另一侧滑落了下去,踉跄一下,站住了。

    他们俩隔了这架大床对峙着。

    “你离开他!”沈源喘着气说,“搬出去住!我另外安家!去香港!去台湾……你马上离开他!”

    “不不,”紫藤流着泪,摇着头,“我不能再害人了!我不能害他,不能害你,也不能害可心姐,害小泽好……。”

    “你!”沈源两眼瞪着,“你……你变得好快!你喜欢……喜欢这……

    这三人蛋了?”

    他完全忘了田大勤的隐疾了。田大勤的肥大的男式裤衩就会在他头上,他那双阔大而厚实的布鞋就踩在他脚下。

    他更没有料到紫藤竟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他:

    “是的。我喜欢大勤哥……田大勤了。他是我丈夫了。我是他的妻子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沈源吼道:“你的……你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紫藤的泪水如开闸般涌出。但她大睁了双眼,毫不退让:“是田大勤的!姓田!”

    沈源再不能说出一句话来。这大腆了肚子的变了形的女人显得如此陌生,再也不是他几个月前的小紫藤了!

    李可心竟然也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毫不计较沈源一下车就直扑偏楼的举动。她辞了英仙,却把福平又雇了回来,而且还同意福平带进自己新婚妻子月妹,非常慷慨大度地将红楼底层已经扩大了但只装修了一半的新卧室给他俩住。月妹已经部分地接替了紫藤的活,因为紫藤的身子日重,看样子像是怀了双胞胎,才五、六个月的身孕,行动已经很不便了。在派田大勤去监狱接出沈源的同时,李可心吩咐福平和月妹,准备了一桌极为丰盛的晚餐,说是为沈源压惊接风的。她还专门点了几个沈源平时爱吃的菜,席间并不在乎沈源冷着脸垂着眼睛一面孔哭丧相,一筷子一筷子地为他夹菜。已经上学的泽鲲很懂事,李可心每夹一筷菜,他就说:“爸爸,这是妈妈让福平去黑市买来的,妈妈说你爱吃。”或者是:“爸爸吃呀,补补身体。”沈源开始上桌时还大不耐烦,对殷勤的李可心解不开一种慢慢的毒毒的怨气,但李可心一副委曲求全状,旁边那半懂不懂事的小泽鲲又一口一句“爸爸”,沈源不能不强自宽慰和放松自己,慢慢地倒也暗暗自省起来。李可心纵有多少对不起自己的地方,自己呢?一报还一报的,紫藤毕竟还是怀了他沈源的种!而李可心知道了之后,竟还是容忍下了紫藤,让她留在了沈家花园。至于做成了田大勤与紫藤的婚事,在那两个月里,也的确是不得不为之,而且也是自己点了头的!

    最使沈源惊讶而感动的是,从来对“华申”务不闻不间的李可心,竟然在饭后喝咖啡时,开口问道:

    “工厂发还后赫还打算继续将它开办下去吗?”

    沈源望住她,一时竟难以开口回答了。这是他出狱几个钟头里第一次正面直视李可心。李可心面容平静温和,大大的眸子里透出的关心不像是装出来的,这就使她那张尖尖的瓜子脸显得非常秀丽,完全没有了以往的冷做凌厉之气。沈源在紫藤房内那种被摘除了心肺被剜空了心肝的感觉一下子消淡了许多。

    “怎么能不办下去呢?”他说,发现自己竟也心平气和了不少。这世上并不只有紫藤一个人,并不只有紫藤嫁了谁以后孩子该姓谁一件事,他想着,发现自己的思想也从板结状态活转了过来一“沈家是靠办厂起家的,不能在我的手里垮了。”

    “我明白。”李可心说,垂下眼睛,“以前不太懂,这几个月为你的官司,托了些人,听了不少,也明白你为什么把工厂看作身家性命了。坐吃山空呀!”

    她不露痕迹地申明了她为他的出狱,尽了身为沈太太的职责。

    沈源在卧室的盥洗室内冲裕时,发现通向她那边的门,没有插上插销,甚至还留着一条宽宽的缝隙。

    涤馄因为长大了,已经住进同层另辟的一间小屋。身着一件低领真丝睡衣的李可心,斜倚在房内的那架红木大床上,显然是在等候着他。

    他不待擦干自己的身子,就跨越那边那道门槛,进了她的卧房。

    她是我的妻。他拥住她时如发了狂般急速转动着自己的思维,我的妻!世上不只有紫藤!女人中还有玛丽,还有可心!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这些雄性的动物!什么真情实感,什么婚嫁娶离!若是枪毙了我呢?什么都没有了!不必挑选,都是一样的女人!啊,紫藤紫藤,可我怎么还是在想你呢?想你!想你I我拥有过你,我此刻就要你!你怀的是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妻I我想起来了,那田大勤是个废人!对,废人!而我不废!不废!我要你!紫藤紫藤……

    他在那一刹里根本不能自制,大声地喊出了紫藤的名字。

    他很快看见,李可心紧闭着的眼角,沁出了两颗大大的泪珠。

    女人的心具有最复杂的化学结构。她们是最难解开的方程式,是最难破译的谜。

    紫藤见了他就躲着。实在躲不开就低头垂眼红涨了脸,好似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般。她坚决不给他一次细谈长谈单独谈的机会,无论沈源拦住了她后问什么说什么,一概垂头不答,等沈源一住了口,她就腆着肚子从他身边急急闪开,头也不回。

    只有一次例外。沈源在为那一大片越长越茂盛的紫藤浇水。他用皮管子接了那水龙头,先饶根部,再冲主藤,后来干脆水管向上,喷洒起那水泥架上的枝蔓藤叶来。哗哗的水柱在密密的枝叶上碎成片片缕缕点点滴滴,撒落到了沈源的头上身上,马上就把他淋成一个落汤鸡。虽已入秋,毕竟在“秋老虎”时节的中午,沈源没感到太冷,只是觉得那衬衣湿浪涌粘在身上不舒服,他才放下皮管,关了水龙头,并随手就脱下了衬衣和背心。他打算光了膀子再接着干。

    可是他发现紫藤悄没声响地站在旁边了,手里拿着两条大大的干浴巾。

    沈源一时里突然有了一种委屈感。“我不要!”他说着,弯腰再去抢地上的水管。可是紫藤一伸手,把水龙头关了,而且把那皮管干脆也搞了。

    “过了‘白露’了,”她说,递上毛巾,“‘白露身不露’,要做病的。”

    她的口气好像是沈源的妈!

    沈源没去接毛巾,却抓住了她的手。

    她并不挣扎,却冷若冰霜,呆若木鸡,死板板地站着,毫无表情。

    她变得很丑。两片宛如蝴蝶翅膀的黑斑,对称地压在她的两边脸颊上,像是炙烤出来的印记。她的脸肿胀着,五官似乎都改了位置。她整个身子肥大如鼓,腹部的凸块如一口大锅般扣在她矮小的身躯上。她的手也变大变粗了,手指一个个也都肿胀着,那手心,滚烫滚烫。

    “紫藤,”沈源抖着嗓子如呻吟一般,“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你不要再躲着我了。我再不来碰你。你别怕。你原谅我"……是我让你……,嫁田大勤的。我混帐。我没保住你……”

    “我愿意。”紫藤开口打断了他,表情依然冷漠,“这也是一个最好的办法,请你不要再多说了。如今大家都很好,我也很好,不要再说那些话了。你的湿衣服给我,我让月妹去洗了。”

    她走开时还是一步也没回头。

    更让人猜不透摸不准难以估测难以防备的,还是自己的妻李可心。

    她在他出狱后的半个月里如此温存体贴,以致于近乎奉迎偏就讨好妩媚,本已是始料未及的了,而半个月后她所主演的一场戏,则更使沈源猝不及防。

    那天下午她去了一次医院,由月妹陪了去的,晚餐前她忽然吩咐道,家里所有的人,都到餐厅来吃饭吧,因为福平运气好,买到了几斤活的核子蟹,大家都来尝个鲜吧。她特别关照月妹,一定要把紫藤拉来,不许推脱。待人员到齐,那梭子蟹刚端上桌面时,她忽然对月妹说:

    “你告诉老爷,医院里检查的结果。”

    另妹连忙喜孜孜地对餐桌一头的沈原报告道:“太太有喜了,仁济医院查出来的。”

    沈源刚刚揭开一个大餐的盖子,一下子呆住了。

    呆住的不光是沈源,还有田大勤和紫藤。

    三个人一时都不曾料到会爆出这大新闻。

    福平不明底细于是反应倒是最快:“恭喜恭喜!沈家又要添个小少爷了!怪不得太太清我们上桌呢,是要庆祝庆祝这件大喜事呀!”

    沈源还是有点发呆。他怔怔地望着坐在他对面的李可心,喃喃地:“有喜?你?……”

    “是的。”李可心稳稳地从桌上取过一个小小的饱饱的压,慢悠悠地一个一个地摘除那压钳、蟹脚。她吃蟹也与众不同,总是先把一对钳子八只脚全拆去,最后才揭盖。“我也没料到,”她说,“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会再有一个。”

    “太太你大什么呀,”月妹说,“真要生,还可生好几个呢1我妈三十岁才开怀,以后年年生,我们姐妹兄弟八个呢!”

    李可心笑着问:“你妈底什么?”

    “属……好像是属猪的吧!”

    “怪不得呢。”李可心说。

    福平“哈”他一声笑了:“太太真会说笑话!”

    月妹倒也会凑趣:“太太有喜,心里高兴嘛!”

    泽鲲抬起糊了一脸蟹黄的小脸,问:“什么是有喜呀?”、月妹一面为他擦脸,一面说:“有喜嘛就是有小弟弟了!噶,”她指指泽鲲一侧的紫藤,“就像你藤姨,肚子里合了小娃娃了!”

    泽鲲很认真地看了看紫藤的肚子;“这里面也有我的小弟弟吗?”

    福平“哈”地笑了:“那里面倒不是你的小弟弟,而是你的小花匠、小厨子,就像他,”他指指田大勤,又指指自己,“像我一样,或者,”他又指紫藤和月妹,“像她们俩一样。你的小弟弟,在你妈妈的肚子里呢!”

    泽鲲支起身子,隔老远望望李可心平板板的腹部,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想了想,扭头向沈源发了问:

    “爸爸,是真的吗?”

    沈源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用几乎不是自己的声音答道:“是……是的。”

    他曾见了李可心的笑容,瞥见了紫藤没有表情地为泽绍添了一只螃蟹,并且在帮他揭开盖子,也瞥见了田大勤在努力回避着遭遇他的眼光。他的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遭了,然后那好情被细细地在大庭广众前描述了一番。他觉得像是被血淋淋地剥掉了面皮,无比丑陋无比无耻地在当街示众着。他还觉得自己的双脚狠狠地踩到了紫藤的身上,并且在她那隆起的腹部无情地残忍地践踏着,而在后面牵动了他这具木偶般的身躯的手脚的,却是那位正心满意足地一点一点地从蟹壳里挑出红红的压黄来细细品尝的李可心!

    田大勤驾车冲进“华申”时都忘了按那三声喇叭。

    他一瘸一拐地直奔办公室的二楼经理室,一把推开了弹簧门就喊:

    “经理快,快去医院,紫藤她……她……”

    沈源只觉得头皮嗡地一麻。在那一瞬间,他继续着刚才的回忆,眼前出现了紫藤已经被活活踩死了的可怖场面。

    他猛地从藤椅上站起身,瞪着田大勤;

    “怎么了?她怎么了?她死了?”

    他误解了田大勤的气急败坏和张口结舌。田大勤只是一时里拙于言辞,不知该怎么表达紫藤的复杂情况。他憋了口气,才嗑嗑巴巴地说:“没,没死……生了……只生下了一个,还有一个……医生说要剖腹,问要留下大的还是小的,要家底签字……”

    说到这里他又喀住了。医院里要他签字,他签了,可是笔一放下,他就跑出医院把“福特”开得如美国吉普那么快,冲进了龙华厂。那段时间里他只觉得应该马上报告沈源,对紫藤的生命必须负责的憋了自己,还有沈源。但到了此刻,一把“家属签字”四个字说出口来,他一下子感到了一种尴尬,一种难堪,本来就性格内向不善措辞的他,嘴里像是突然下了一道闸,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沈源二话不说,扯过外套马上就向门外走去。

    他也感到尴尬,感到难堪。坐进汽车后,他没开过口。目光偶尔掠过田大勤那顶大的后脑勺和因为全神贯注地快速行驶而显得僵硬紧张的颈脖,也总是马上就闪开了。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正对田大勤,谈及紫藤,谈及紫藤所怀的孩子。紫藤难产,要家底签字,身为她的丈夫的田大勤,急煎煎驾了车来拉他,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他时刻都意识到孩子不是他的,是沈源的,甚至连紫藤,也好像是一样难以处理的物品,交由他代为管理而已,物品的主人,不是他,而是沈源。

    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种无端欺侮了别人的自愧,同时又掺和了一种因为领受了那种素来为自己所都机轻视的下人的恩惠而不得不生成的自卑。

    他沉浸在这种有**份的自愧自卑之中,又负荷着对生命处于垂危中的紫藤的担忧和自责,头痛欲裂。半个小时的路程,他觉得几乎走了半天,半年!

    到得医院才知道:尽管田大勤已签了字,手术间里也作好了剖腹的准备,那年轻而健壮的紫藤,却在产下第一个女儿田大藤之后两个小时,又自然生产了第二个女儿田小藤。两个女儿,都是活的。

    次年夏初,李可心生下第二子,取名沈泽鹏。

    沈家花园里的儿童乐园真的派上了用场。大少爷沈泽鲲虽然生性安静聪颖懂事,对那些木马滑梯之类早失去了兴致,但还是非常喜欢到那片紫藤茂密的水泥地评上去。他或是脆在树桩形的石凳上,伏到水泥桌上去做功课,画蜡笔画,甚至捕了笔墨纸砚写大楷小楷,或是拿了一本书,背靠了粗粗的又软软富有弹性的紫藤生条,人坐在尺把高的水泥砌成的花草围栏上,静静地看着。任凭周围有什么人来来往往,他都能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地读他自己的书,那冷冷的只沉浸在自己天地里的神情,活生生就是第二个李可心。

    他的弟弟沈泽鹏,则生性调皮捣蛋,专横霸道,严然成了紫藤树下儿童乐园一霸。他长得极像沈源。圆头回脑,粗短肥胖,一双手厚厚的肉鼓鼓的还阔大,赛似两面小蒲扇。他才十个月就会下地走,但过了两岁也不能说完整的话,属于那种蔫坏蒲海的小子。他很小就以欺侮大藤小藤姐妹俩为乐。最能逗得他哈哈大笑的游戏不是滑扶梯、翘翘板,而是让他用两只蒲扇般的小肉手,左右开弓地拍打大藤或者小小藤的脸,拍得金响班开心.小的陈胜现一种心满意足乐不可支的表情来。略微再大一些后,他对大藤小藤又有了点选择性:那大藤脾气翠,怎么惹她打她,都不吭声不哭咬了牙瞪圆了眼睛望走欺侮她的人,而小藤却因为生下时就先天不足,性格较弱,稍有点委屈就眼泪汪汪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小泽鹏于是就专选小藤欺侮,非但一见了她就如蚂蝗般盯住了追问踢打,有时还会寻到偏棱去,找不到小藤就倒地打滚干嚎,非要那小丫头“暗暗,玩玩”不可。

    大藤小藤虽然是孪生姐妹,长相却并不如别的李生孩子般一模一样难以分辨。明白这两个孩子来龙去脉的人都看得出来,大藤像紫藤,那小藤却更似沈源。两姐妹长到三岁之后,那差别愈加明显了:大藤一张圆圆脸线条柔和,皮肤细洁红润,大大的杏眼间出一种灵活的略带忧郁的目光,像紫藤而又比紫藤漂亮;而小藤却小小岁数就长成了一张国字型方脸,腮巴骨酷似沈源般左右支开,那皮肤,更自,却也如沈源一样显得比较粗糙,甚至那一双眼睛,竟也是沈氏家族的路现浮肿的单眼皮。

    福平和月妹也生了个儿子,取名小福。小福出生不到半年,患了小儿麻痹症,好不容易救活过来,两条腿却残废了:虽能走,却如没长骨头一般,每边一步都要从出一个大弧形来,像那种养僵了的病鸭子般摇摇摆摆的。福平和月妹又心痛又无奈,只好加紧再生产,指望后面的孩子能健壮些补了亏损,但每年生一个,生的都是女儿,到公元一九四九年上,他们俩就拥有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总数与沈田两家之和打了个平手。

    沈家花园里派出八、九个孩子,够人丁兴旺的了。

    “华申”却每况愈下,几次濒临倒闭,到一九四九年春上,全面停工,旋窑熄火,锅炉和发电机出售,连堆栈和仓库都统统租赁了出去。

    沈源竞争不过美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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