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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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2) (第1/3页)

    沈泽眼说什么也不肯坐下,腋下夹着那扁扁地叠成几折的纸帽子不停地说:“你回校去吧!你回去!不要呆在这里!你快回去!”

    大藤不吭声,不看他,也不肯在那花岗岩上移动一下。

    “大藤,你要是不肯走开,我……我就一直这么站着……你,你还嫌我站得不够吗?”

    大藤一下子弹跳起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了他坐到石头上,自己则两膝一款,跪到地下,把整个身子技进了他的怀里。

    这是从不矫情的大藤从未有过的举动,沈泽鲲只剩一颗心在发抖,整个人都如道了冰冻般发了僵。

    伏在他腿上的大藤无声地抽喀着,沈泽鲲很快感到了一片滚烫的儒湿。

    一刹那间,沈泽鲲的感觉发生了某种错位:好像不是他自己,而是脆在地下的大藤,受到了天大的委屈,遭到了莫名的打击,没有了勇气,没有了希望,全仗他这个当哥哥的,沈家门里作兄长的,给她抚慰,给她信心,给她力量,若非如此,可怜的弱小的大藤,就要支撑不下去了!

    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抚着她的抽动着的背脊和扎着两根粗粗的短辫的头颅,就像她小时候摔痛了或者委屈了,跑到他面前来寻求安慰,而他则以他的抚爱来消除她的创痛一样。

    他的手触到了她臂上的袖章。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清醒过来了的他立即感觉到在他与她之间便硬地哈着一种硬物,那是那须写了一直行黑字的“牛鬼蛇神”才有的纸帽子。

    他发抖的心立即平静了下来,好似投入了速冻箱,变得坚硬而且冰冷。

    他的手却并没有停止那抚慰的动作,只是那轻抚成了有节奏有理智的轻拍。他在心里轻轻地呼唤着,好似在向大藤轻诉着:妹妹,大藤妹妹,你的确是受了委屈了,你的确是受了伤害了!你的泽脱哥哥不争气,所有的委屈和伤害,都是我带给你的!在千百人云集的广场上,你的泽鳏哥给你丢尽了脸面,而你,本来是完全可以挺起你的身子,抬起你骄傲的头,争取到你的光辉灿烂的前途的!你别难过,刘伤心了,我们总算幸运,一直到今天为止,还只是暂居于一园之内的互不相干的兄妹!你是堂堂正正的工人的女儿,与我这反动资本家的子孙毕竟毫不相干!纵然我从今天开始已成为千人唾万人写的“小牛鬼”,你毕竟还来得及与我划清界线!你好在还没有走到白曼娜的那一步,你完全来得及远离了我去奔那应该属于你的光明大道!藤妹藤妹,你的泽鲲哥如果说还有可以帮帮你的地方,那就是快快地、坚决地远离了你,永远只以兄妹相称,而决不再存半点非份之想!

    他没有把这一切说出口来。他只是静候着大藤止住了呜咽,然后便断然立起了身而且不容分说地拉了她步出了那无花果丛。“大藤,”他说,“我没料到让你见到了这一幕,让你难受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家庭出身问题,走走白专道路,又不是反革命,对不对?回你的学校去!我也该回宿舍去了……”他尽量把口气放轻松些,“周末还回家,怎么样?帮藤姨包馄饨去!”

    大藤没有料到泽鲲如此迅速就恢复了平静。她痴痴地望着他,喃喃地说着;“你……我放心不下……”

    泽鲲努力做出笑容:“我不会发疯……更不会自杀……知道吗?紫藤花园里少不了我呢!”

    胖得如同个肉球似的福平,在花园里找到紫藤时,她正与白曼挪两个人,一人一把小剪刀一只小竹篮,在很细心地摘剪着香气四溢的茉莉花。紫藤花园里的茉莉花足有上

    百棵。除了十来株当年新插活的栽在盆里,其余的都是园栽的,最老的几棵有了十多年的树龄,粗粗的枝干浓浓的绿叶望上去不像茉莉倒像是那种打园墙的冬青树了。每到盛夏,天愈热,花就开得愈旺,滴溜溜圆的花蕾一篷篷地往外绽,洁白的花瓣一批批张开,那浓香弥满了整个花园。紫藤每年这个时候,就要忙于采摘茉莉花,制作茉莉花茶了。制作过程倒并不繁难,无非是摘下或剪下盛开的花束,晒干,收藏起来。只是因为茉莉花的花期特别长,紫藤花园里的这上百株花此起彼伏地开着,一开就开上两三个月,这整整一个夏天,紫藤就得总在烈日炙烤下采呀摘呀、白天铺了席子晒、晚间拎了布袋装,刮风下雨还得与老天搞争夺战,总在那些白的鲜花、黄的花子中泡着了。一个夏天下来,紫藤常常是自己也成了“花干”,晒得黄黄的、瘦瘦的,身上总带了那么一股浓浓的却又清净典雅的茉莉香气。这项劳作,在五十年代那段艰难时日里,乃是老少数口不可或缺的经济来源——不但邻近一些老住户,总少不了来买几袋紫藤制作的特别干净特别香醇的茉莉花干泡茶喝,而且在那扇侧门一角,紫藤还总是设了一个小小的花摊:用一张长条凳,一边摆了绕成半圆形的铅丝所串上的大骨朵茉莉鲜花的、可供女人挂到衬衣纽扣上去的小花饰,另一边则针了个开了口的小木盖,上书“每串三分,自付自取”。这花摊无人看管,在那十来年里却也从未发生过什么偷盗事件。爱花女人大多心善,买花给女人的男人大多慷慨,所以紫藤只要时不时抽空去添加几串花,往那块盖了花的纱布上洒点水,从不必担别的什么心。一天下来,那板凳一头的白木盒里,多多少少总有了三毛五毛钱,这对于当时没有一文固定收入的家庭来说,实在是很可观的了。有了水泥厂的定息收入之后,卖花行当虽然停止,但国内的花照样长,紫藤每到夏季的花茶制作也还得照样干。这既是因为浪费了可惜,也是多年养成了习惯,紫藤花园里的一家者小,都已离不开那茉莉花菜来解渴消暑的了。连福平家里,一年四季也总在开水罐里泡茉莉花,那月妹每次回娘家,还少不了带上几包作回门的见面礼。

    福平找到了紫藤,见她还在优哉悠哉细细巧巧地用一把小剪刀剔者剪着白生生娇滴滴的鲜茉莉,禁不住连喘气带叹气地憋了半天。紫藤见他满脸满头油汗,忙摘下自己头上的草帽,为他扇了几下风,见他转了眼珠去看另一侧正专心致志地用细细的手指掂下花骨朵来的白曼娜,还以为他对白曼娜参与劳作有什么疑问了,忙解释道:

    “老问在屋里想东想西反而不好,所以找点事给她干干……”

    福平并不接这个话头,只是一把扭住了她的花篮,说:“我有话告诉你…偿那边,花棚下……不要让她听见1”

    紫藤这才发现了他紧张的神色,赶紧随他走到了紫藤花棚下。

    “大事不好了,紫藤,”福平压低了声音说,“水泥厂要来造你的反了。……说不定一两个钟头之后就要来!我是中午开饭时,听他们几个头头边吃饭,边在商量着的……而且,还有银行里的造反队,他们是串联了之后联合行动的……”

    紫藤睁大了眼睛问:“造我的反?为什么?我跟他们水泥厂有什么相干?我又不是右派,也不是走资派……”

    “不是不是,不是说你这个……”

    “不是这个是哪个?我怎么了?我不是……劳动人民无产阶级吗?”

    “唉,说出来难听……”

    “我不怕听,说呀,福平!”

    “他们说,唉,说你是…是反动资本家的小老婆……”

    紫藤呆住了。

    她平生最怕听这句话,恰恰亲耳听到了人们这么称呼她,而且还要因此把火烧到她的头上。

    她咬了咬牙,好像是要跟福平辩个清楚似地,说:“怎么……怎么这么胡说八道呢?我……我的丈夫是田大勤……水泥厂又不是不知道!”

    “唉,”福平叹着气说,“我刚才也找个机会凑过去把这话跟那几个头头说了,没用……他们说,胖子你走开点,你是中了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了,还有……”他咽下了后面的话,其实那些人还哄堂大笑地说,胖子,你中了美人计了,要不怎么为资本家的小老婆说话?

    “还有什么?”紫藤却在盯着问。

    “还有……”福平转了话题道,“我说了你可别太着急上火:银行里的人说,他们揪出了一个姓冯的漏网地主,那地主近几年总往紫藤花园跑,跟……跟你……那个那个……”他又咽下了“勾勾搭搭”、“乱搞腐化”之类的话,他已经看见紫藤眼里溢满了亮晶晶的眼泪了。

    “这是为什么呀!”紫藤冤屈地呜咽起来,“我又碍了什么人的什么事了,怎么这造反造到我的头上来呢!这老天长不长眼,革我紫藤的命又有什么意思呢……还往我头上泼污水……”绝望和恐惧之中,她忽然又想起了一根救命稻草,忙说,“我找他们的局长去,林局长,让他给我主持公道……”

    福平连忙说:“别提啦别提啦,他是促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我听人说,他昨天就给揪了出来,是建工局的头号走资派……许多罪名中,有一条就是包庇反动资本家,给你补发了许多年的定息……造你的反,还是由他的事结引出来的!”

    抓不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紫藤的眼泪反倒收干了。她忽然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安静地独坐于整座花园的中心部位紫藤花棚底下,细细地谋划一下。她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远远的望了那边花丛中摘花摘得有滋有味的白曼棚一眼,转头对福平说:

    “能帮我一点小忙吗?福平。”

    “行行,你说吧!”

    “让月妹送曼娜回娘家,住几天,不让她在这里受了惊吓。”

    “可以可以!”

    “等会儿,‘华申’厂的人若是真的来了,你帮我拨两个电话,给泽鲲和大藤,就说……说我跟曼娜到苏州去玩两天,这个星期六,他俩就不必回这里来了……年青人,气性大,万一握上什么场面,按捺不住火气,会把穷祸愈闯愈大的,还是先堵住他们再说……”

    “对对,你说得对……我一定打,我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

    说完这一切,紫藤突然操起剪刀,两手伸向自己的脑袋,咯峻咯步地剪起自己的头发来。

    “你干嘛你干嘛?”福平吃惊地说。

    “我可看到过批斗会上的‘喷气式’!”紫藤惨然一笑,“留个警让人抓呀?”

    紫藤喊着苍天发出的“革我的命有什么意思”这一问题,三个小时后便有了答案。

    福平没有谎报军情。月妹送走了白曼娜不一会儿,龙华那边便开来了一卡车“红袖章”,搭配了另两股人马:一股是银行系统的“红团”,一股是麦演路居委会里一密无业青年刚成立的“炮司”,很有声势地冲进了紫藤花园。正是黄昏时分,该下班的都下班了,看热闹的人格外多,于是整个紫藤花园便如每年兆丰公园里举行灯会一样,也如抗战刚爆发时难民涌进租界里来时一般,格外地热闹了起来。那批斗主席台设在红楼的门斗前,门斗上的十五支光灯泡改换成一百支光的大灯泡,亮亮地照着,那门斗便有点像乡下人赶庙会演社戏时的戏台了。批斗会临开始时,两个手里拎了扩音器喇叭箱的“红袖章”急急忙忙地找电源插头,但因为当初沈源设置线路时,园内楼里一律排暗线,一般不熟悉的人是找不大到那电源插头的。两个管音响效果的小伙子急得骂爹骂娘起来。紫藤本来是低了头立于门斗边,按通常的批斗程序只待一声“押上来!”就可以登台亮相的,见那两个小伙子寻得冒汗,于是就跟身后管辖住她的一个女“红袖章”——即银行里那个预言“早晚要你吐出来”的女出纳员——轻轻说了句“我去帮帮他们”,不等她反应过来,就走近了那两个喇叭箱。“你们跟我来,”她说着,住门斗内走去,“赌,这里的门背后,下面,有一个三眼插座;假使你们要两眼的,在大厅里,长沙发后面——不过,你们的电线不够长。”说完这些,她又很自觉地站回到了门斗外她原先站着的位置,等待着以她为主角的戏正式开场。

    孩子们都安排得要妥帖贴的,看木见这耻辱的晦气的场面,连福子也拖了四个孩子借口说许久没去大儿子小福在杨树浦的家里了,举家避了出去,这整个紫藤花园里只剩了她一个人。上只有青天,下只有黑地,而天和地是永远不会瞧不起她嘲笑她鄙视她打倒她砸烂她的,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只是没有料到,人们一旦为某种愚蠢的观念和卑下的情绪所左右,同时又夹杂上了压抑已久急骤膨胀的私欲,那么,他们对同类的战害,竟会如此地残酷和卑劣。

    花园内的一圈围墙上,已严丝密缝地糊满了把她的名字“田紫藤”打了红叉的大幅标语。除了“揪出”、“打倒”、“砸烂狗头”之类以外,全是有关她的身份的污言秽语。平时只有没妇骂街时才出口的话,如“姘头”、“臭货”、“小老婆”什么的,墨迹淋漓地立到了墙上,赫然如今。

    或许是因为紫藤花园里的这场批斗,内容特殊,通然有别于这年头司空见惯了的对“地富反坏右”或“走资派”的严肃的批判、色彩且明显偏严黄”的缘故,那夜花园里挑灯夜战沉浸于一片浓郁的茉莉花香中的人们,格外地兴奋和激动起来。在一阵很昂奋的口号声后,率先发言的便是那个银行出纳员。她极为熟练地报出了一系列数字,以“铁的事实”揭发“资本家的小老婆”在短短的几年内,不劳而获地从国家银行、从千百万劳苦大众手中,领取了数以千万计的所谓“定息”,连本带利累计数字已达三万之多!这个巨款数字一报出来,花园里数百名天天挤了公共汽车路途迢迢地去上八小时班而每月不过收入几十元人民币且上有老下有小的“劳苦大众”便大大地愤怒了。有许多人在大会开始前已经进入红楼上上下下地参观了一番,虽然那些房间的门都关着,但那大厅的宽敞、螺旋形木梯的气派、走廊两侧一人多高护墙板的豪华,还有那儿用由红黄绿三色玻璃镶拼的拱形落地钢窗所显示出来的高贵,都已足够充分地表现了这家人家与他们所住的石库门、亭子间、三层阁之间的无差地别了。人最经不得比较。有比较便有了差异感。差异感激起了万丈怒火。如果说刚才大会开始时喊那几句口号还只是公式化程序化地如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那么等到出纳员的论据充足、事实鲜明的批判稿一念完,许多人便真的动了感情发自内心地痛恨那位几年工夫就“剥削”了人民血汗达数万之多的资本家小老婆了。有人便高喊:“让她低头认罪!”有人叫道:“坦白!这么多

    钱哪里去了!”还有人吼:“吐出来!还给人民!”站在紫藤身后的两个红袖章不知该听哪一位革命群众的好,其中一个伸出手,努力抓住紫藤的刚剪得很短的头发,把她的头按下去,另一个却去拿了由紫藤提供了电源的麦克风过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又让她的脸仰起来,叫她对着麦克风“坦白”。尽管紫藤防患于未然剪了那个发誓,但这么一折腾,头发还是被拉得生疼,她实在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冤屈了。她见人们给了她说话的机会,连忙对着麦克风说道:

    “我不是小老婆!我的丈夫是田大勤,我姓的是他的姓!他是这里的花匠,开车的!……”

    “胡说!你不是小老婆为什么要当几个狗患子的干妈?”女出纳员尖声喊道,“沈家的定息为什么都由你来领?”

    “我是监护人!人家把孩子托付给我的……”

    一打倒资本家的小老婆田紫藤1”女造反不由分说挥臂高喊,有许多人也跟着喊了,只是喊到那“田”字时,总觉得在逻辑上好似有点不对味,声势一下子小了不少。

    有人对那三万元钱更感兴趣,于是紫藤再一次被揪了头发作“坦白”。

    “政府有文件的,”她说,“规定可以拿二十年……叫”

    这可引起公愤了。有个男人冲上台来往紫藤膝弯伸腿就是一脚,紫藤怎么也支撑不住,跪到了地下。那门斗上的水泥,是沈源精选的“白龙”上品浇制的,又平又硬,紫藤两膝一着地,立即就磕出血来,血珠很快就渗透了那条薄薄的蓝色涤棉长裤,又沾上了那白白的平整的白龙水泥地面。

    在一阵剧烈的痛楚和眩晕之后,紫藤的脑际忽然闪过了一个奇特的念头:“报应,这是对我的报应!”她凄楚地想,面前闪过了沈源、大勤哥、可心姐的面容,心里升起了一股比膝盖和头皮更为痛楚的负罪感。心内的疼痛一下子超过了体表的疼痛。她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默默地忍受着,任周围的人怎么发问,怎么推操捶打,再也不开口了。

    她怎么也没有料到的是,眼看她的弥天大罪已被揭发得差不多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汽车喇叭声响,紧接着,两个男人被按成“飞机式”,头低到膝盖,两臂被托到身后,如两只破水泥袋般被拎到了她的身边。她左右一看,惊得差点昏倒:一个是面如纸灰、剃了阴阳头、胸后糊了写有“漏网地主”四个大字的牛皮纸的冯唯,一个竟是自从帮她解决了生活问题后,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建工局局长林水根!那林水根的样子比冯唯更惨:胡子拉茬的脸上,左半边肿得老高,泛出如猪干般的红色,而一只眼睛周围,则是一片青紫,那原先笑盈盈亮晶晶的眼睛,细得只剩下一条缝。他显然是刚从另一个批斗场里被拉到了这个场子来,好像电影院里的跑片似的,白衬衣上沾满了泥土、浆糊、痰迹,左边袖子上还有一片血渍。最骇人的是他的脖子,那后脖颈上,不知是被铅丝还是麻绳,深深地勒出了一条凹槽,血肉模糊地,似乎他的脑袋马上就要在这个地方折断而滚落到地下去一样!

    紫藤努力聚集起自己的精神和听力,专心致志地谛听那些一个个跳到自己身边来的男男女女的揭发批判。她竭力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便是要绑了去杀头,也得搞清楚那来龙去脉,要不,不是成冤死糊涂鬼了吗?她终于大致上听清楚了,原来这冯唯帮了阿晶出逃后,到无锡的老家乡下,一下子就买下了三十几亩良田,那阿晶本来就是破落地主的女儿,从小吃田租长大的,懂得当地主雇长工吃佃户的轻巧便利及种种好处。冯唯和她过了好几年舒服日子。后来土改了,良田尽数没收,浮财也分了,阿晶一根绳子上了吊。冯唯则逃到了上海,重新混入金融界,干起了拨算盘的老本行。他是“隐藏极深的阶级敌人”,连“四清”都没查出来,直到这场“文革”,才由于他本单位的造反派战士心明眼亮,抓住了他总不愿意谈及婚史的线索,内查外调,把他这颗“定时炸弹”起了出来。听了这些,紫藤忽然有点恍然:为什么那个年纪不小已近四十的女出纳员如此出众地参与对她紫藤的“革命行动”。冯唯曾经不无得意地向她炫耀过,银行里刚调来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又丑又古怪,却不知怎么地盯上了他了,塞过情书塞过电影票,一门心思要当他的续弦呢,那种死皮赖脸的样子,让行里的同事们一个个暗地里笑掉了大牙!紫藤当时劝道,人家看上你,又不是坏事,你可千万不要拿这当作吹牛的资本,去背地里嘲笑人家,不成亲家也不要成冤家嘛!可是如今看来,这由爱化生出来的恨,可就变成了怒火万丈的阶级仇恨了!那被伤了心的老姑娘,显然非但欲置冯唯于死地而后快,而且恨屋及乌,连带着与冯唯有来往的紫藤也遭了殃了。

    至于林局长的倒运,看来倒并非全由紫藤引起。发言的人列了许多紫藤所听不大懂的罪名。与紫藤有关的,只是福平所谈过的,批准并补发了“华申”原业主沈源的定息。

    批判者说,这就足以证明“走资派与资本家是合穿一条裤子”了!这句话掷地有声,听

    众们发出了会心的哄笑,于是那领喊口号的心领神会即兴创造呼出了一句“批倒批臭与资本家的小老婆田紫藤合穿一条裤子的走资派林水根!”但因为句子实在太长,许多人一口气喊不顺当,于是便鸣哩鸣哩地只念清了“批倒批臭……合穿一条裤子”几个字,声音一住,满场都只剩下了笑声了,气氛热烈,形成了这次批斗会的最**。

    跪在地上的紫藤恨不能有条地缝可以钻进去,羞辱和冤屈充填了她的心,同时又掺和了一种深深的内疚,对林局长,甚至对这位惹人厌的如粘皮虫般粘了她一、两年之久的冯唯。“这世上若没有我紫藤,他们也许还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她怨愤地想着,泪水和汗水渗合着淌满了脸颊。

    她糊里糊涂地忽然又被揪着头发从地上提了起来。“站好!”有人在踢她的腿,从正面增,不让她发麻的双腿再弯曲下去,“听清楚了!”那人说,“要宣判对你采取的革命行动了!”

    “还有什么行动呢?”紫藤想,“还没行动够吗?你们干脆把我杀了也罢!”

    那些组织这场批斗会的人并不想杀她。图穷匕首现,最后的“勒令”揭示了最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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