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第七章(2) (第2/3页)

目的;立即交出红楼内大小房间的全部钥匙,龙华水泥厂的革命造反派决定全面接收这幢本来应该属于人民的花园洋房!

    泽纪隐身于粗壮的紫藤枝干后、浓密的紫藤花荫下,从头至尾看到了紫藤受辱的这一场面。

    他切身感受到了看着亲人受苦比自己受苦更剜心割肺的那种痛苦。

    他更加懂得了那天晚上大藤怎么会失去了自制力、优到他的膝上痛哭,好似那戴高帽遭批斗的不是他而是她一样。

    而紫藤受到的冤屈、折磨和羞辱,甚过于他百倍1千倍1

    他隐蔽在他从小在那里长大的因而也最熟悉的紫藤花荫的最隐秘处,躲开了狂热的人们的视线,望着一手把他拉扯大、比生身母亲更亲近的母亲紫藤被一脚踢倒在地、无助无望他任由人们诬陷、唾骂、叱责,控揉折磨,却只能心如刀绞,泪流满面,而束手无策。

    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怯懦和无能。那排烟似的呼喊、那树林子般随着口号声举起又放下的臂膀、那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如铁锤般的拳头,压倒了扫灭了砸碎了他这个文弱书生本来就不多的勇气。他只能躲在那阴暗的角落五内俱焚地等待着那“再盛的筵席也有散的时候”。

    没有见到家里的其他人,特别是那个再也受不得刺激的白曼如。甚至连福平家大大小小六、七个人一个也没露面。很显然,藤姨事先已经得了风声,所以才让福平代挂了两个电话给他和大藤,不让他俩回家来。她安排好一切,只留下她自己一个人,来迎候这场浩劫!

    大藤接到福平电话后,马上就拨了一个到师院。她疑疑惑惑地问道:“妈怎么啦?这种乱糟糟的时候去游山玩水!她会不会有别的什么事?”

    “我也有点奇怪……不过,曼娜最近情绪极低沉,陪她出去散散心也是可能的……”

    “挤不死她们俩!”大藤说,“火车上全是外出串联的学生,行李架上厕所里都挤满了呢……你这几天情况怎么样?”

    “没事。好像有点转向了,对我们这种人已没了兴趣,可是怎么连校党委都砸烂了呢?……你们呢?”

    “一样。真弄不清……有同学邀我去北京串联呢!”

    “什么时候?”

    “他们今晚就动身…,要是你那边的确没什么大事,我干脆就跟他们一路走得了!”

    “行,行,去首都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你放心,家里我会去照应的,你只管上北京,我今晚还是回去看看。”

    回去看看就看到了如此惨不忍睹的一幕。

    “不能,不能这么做……无论如何不能呀,这……这太委屈了你……天哪,还有大藤,她能受得了吗?”紫藤躺在床上,哀哀地哭着。

    沈泽鲲只能再一次把绞干了毛巾递给她,让她擦了泪水。

    早已过了午夜。花园里还是闹闹吵吵的。水泥厂的造反头头宣布,大厅作为“司令部”,立即占领,楼上楼下一应卧室,贴上封条,等候分配。福平和月妹在批判会临近结束时已先后返回,一听造反派接收了紫藤花园,立即上前交涉,因为他们是“苦大仇深”的老工人。造反头头说,你们当然跟反动资本家不一样,原来住哪里就住哪里,不封你们的房间。月妹灵机一动退,我们卧房隔壁的一间储我室,向来是我们家放杂物的,也不能封。头头说,工人与工人一条心,给你了1月妹高兴之余,真懊恼没多要下几间来,刚想开口,被福平一把拉了臂膀拖进了房内,两口子竟在房间吵了起来。而占领了大厅的几个造反派,已经在按照自己的设计挪动那些沙发和桌椅了,有的因为喊口号喊得口干肚饥,找到厨房烧水煮夜点心,那原来一过十点就宁静如水的紫藤花园,赛似开了夜市面,乒乒乓乓嘈杂了整整一夜。

    紫藤在交出了腰间那串钥匙后,被允囫到她所居住的偏楼二层。她那间房间曾有几个“红袖章”冲进去看过。除了清一色的油漆剥落的白木家具,就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花木,桌上一面小圆镜还是裂了两半用橡皮胶布粘住了的。“红袖章”们粗粗一翻,马上空手出门,也没打算没收了这么一间朝西的水泥地的统并不过十来平方米的小屋。

    泽鲲是乘乱溜进她的房间来的。

    他先帮了她脱掉那条血迹斑斑的长裤,然后用红药水涂擦了一遍她膝头磕破了大片油皮的地方。小屋里有个小小的水斗,那是当年田大勤安装的,便于紫藤漱洗,也便于浇灌房内的花木。泽鲲便为紫藤绞了一把又一把的毛巾,让她擦净胜上、手上、颈脖上的污垢、汗水和泪水。干这一切时,两人都默默无语,泽鲲没说一句安慰的话,紫藤也不问泽鲲什么时候回来的,两人都只是拼命地克制住自己的呜咽,把涌到喉头来的眼泪往肚里咽。

    洗净擦干之后,泽鳏找出两块干净的手帕,将紫藤的两个膝头包扎了起来,让她平卧到了床上。

    “大藤没来吧?”紫藤开了口。

    “是的。叶星组在床头边的一把木椅上坐下,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包烟,点燃,抽了一口,“去北京了,串联。”

    “那就好。”紫藤吁了口气说,“曼娜也没看见。”

    泽眼苦笑笑,却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藤姨,我想跟曼娜去办了结婚手续。”

    “什么?你…你跟谁?”

    “白曼娜。”

    “天哪!曼娜是……不是……,……你……不不,你不能这么干,我知道你的意思!”紫藤奋力要从床上坐起,“我决不答应你这么干!”

    泽鲲将她轻轻按回床上。

    “没别的办法,”他说,“藤姨你别急,你躺下听我说。你听见他们决定了,他们要把整幢红楼都占了、分了……”

    “这是不可以的!犯法的!……”

    “这是可以的。许多地方都这样干了,我们学院的院长,都让扫地出门了。藤姨,你想想,若不马上让曼娜……让她名正言顺地成为沈家的……媳妇,她怎么还能在这里住下去!而她……你是知道的,她怀了泽鹏的孩子……”

    “天哪,要把她往死路逼了呀。”

    沈泽很默默地又吸了一口烟,然后说道:“只有这一条路,可以为她保下一间房来,而且,还可以把泽鹏的孩子生下来……这只是个权宜之计,待泽鹏出了院病情稳定了,局势或许也会改变些……我,我还可以办离婚手续……”

    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既像是对自己这一设计的得意,也像是一种刻毒的嘲笑。紫藤哭了起来了。

    “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呀,这算什么名堂?曼娜能肯吗?

    “我去找她说,她是个没主意的人……她也一定不会误解了我的意思,咳!”沈泽鲲的嘴角又出现了那种怪笑。只有这种笑容,酷似他的生身母亲李可心。

    “大熊呢?”紫藤哽咽着,“大藤怎么办?我可怜的大藤呀…”

    沈泽鲲一下子把脑袋垂到了两个膝弯之中。“藤姨,”他呻吟着,“我配不上她……我不能害了她……从明天开始,我要去修建材劳动改造了……”

    半个月后,大熊自京返回。

    她跨进紫藤花园里,以为自己走错了家门。除了那园子正中的大片紫藤还依旧保留着,园内的一应花木都已被铲子。搬入红楼近十户人家,每户都在园内,以砖瓦、树枝、铁丝为标记,团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技去花草,栽上了鸡毛菜小白菜之类,有的还搭起了鸡棚鸭棚,大小鸡鸭在园内三五成群地来串联,创地啄食。刮过一次台风,围防上的大幅标语经风吹雨打已一根根控下来破烂不堪,但残留的墨迹还依稀可见利、……婆”、“拼头”之类。打在“紫藤”的名字上的红又被雨水化了开来,好像曾经有过一次居我或酷刑留下了血迹。红楼里大人喊小人叫煞是热闹,走廊亦已被瓜分,一堆堆地垒着搬进来的居民所不舍得丢掉的破木板箱,坏碗根、三脚凳子、烂底铅桶和剩下来的煤球煤讲木柴之类。有两户人家在花园内用泥瓦砖块搭了两只行炊,将国内拔了出来的花木塞进去烧,浓烟滚腹地又夹杂了火太旺了的焦米饭臭,给这片地方平添了一种野趣。有几个女人和几个孩子正在他们新开垦的菜地上劳作和玩耍,看见大熊进来,那脸上现出的惊异和警惕,远远地胜过了大席著然间的吃惊和迷们。幸而这时候月妹跑了过来,不由分说拉了这女“红卫兵牧行防往偏楼二层房里去。大藤这才确信,自己真的还是回了家了。

    月妹很识相地急急退出,留下母女俩去说清楚这半个月中的天翻地覆,税待处沈泽鲲已经成了白县娜的“合法丈夫”。

    大藤当夜就登上了南下的列车。风靡全国的不必购票的“大单联”持续了半年。她一走也是半年。

    沈源一苏醒过来,神智就非常清醒。他感到这半边身子如同石头一般沉重,就立即意识到自己发作了小中风,留下了这个偏瘫症状。他并不十分害怕。沈源而且很快就回忆起了引起自己发病的种种因素,心内再次填满了沮丧、懊恨和羞愧。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免得那白得耀眼的粉墙、天花板以及那嵌在画镜线上的一长条目光灯亮亮地刺得他头痛。可是那闭紧的眼帘上,却又鲜明地闪过了那沾了血迹的搅拌机、涂了口红的阿在、吐着鲜血的田大勤。他禁不住呻吟了起来。

    他感到他的床头边兀然立起了一个人,紧接着,他听见了一声呼唤;“爸——阿爸!”

    是小藤!女儿小藤!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真的是她。她就伏在他的床头边,那双酷似紫藤的杏眼大大地睁着,充满焦虑和关切,水汪汪地望着他。她长得完全像沈源,唯独这双眼睛,几乎是从紫藤那里移了过来的!

    “你?”沈源艰难地移动自己发硬的舌头,说,“怎么…回来了?”

    他以为自己说清楚了这句话,但那声音发出之后,沈泽藤听来只是呜喀呜嘻地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就好像老爹喉头堵满了浓痰似的。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了。

    “爸?我是泽藤呀,你怎么不认得了?”她凑近了他的耳朵叫着,“你怎么连我也不认得了呀?”

    “谁说我不认得?”沈源反驳道。因为说第一句话时舌头已经得到了操练,这句话他的口齿清楚多了。小藤一下子听明白了,不禁破涕而笑:“爸哎,你可好了!·急死我了!我知道我爸没事的,我爸身体像头牛一般壮实呢!”

    沈源禁不住也露出了笑容。小藤出国四年,中间只回来过一次。四年了,她还是这么单纯活泼,像个中学生似的!

    “你……怎么回来了产沈源重复着最初的问题。

    “老王头打的电报呀哪死我了,我连箱子都没提,马上就奔飞机场,买了最近的班机飞了回来。”小藤急急地说道,“玛丽姑妈也急坏了,天天从纽约拔两个电话,问你的病情……”

    “天天?我,在这里几天了?”

    “四天了呢,四天四夜,总题总睡,好吓人呀!”

    沈源一下子睁回了眼睛。“田大勤呢?他怎么样了?”

    泪水重又溢出了小熊的眼眶:“大伯……他大概……好不了了;败血症……我刚去看过他,他在说胡话呢!…”

    沈源努力挣扎着:“带我去!马上扶我起来…”

    虽然已近午夜,但由于沈源的坚持,医生还是破例准许这名本不应再受精神刺激的病人,去见一见另一名垂危的病人,只是再三告诫这两名病人的同一位亲属沈泽藤小姐,无论如何要控制沈源的情绪,否则,她恐怕就不只是要准备办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的后事了。

    本来爱哭就哭、爱笑就笑的小藤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立即关闭了眼泪的闸门。她手里高高地持了为沈源输液的盐水瓶,紧随在推动着的沈源病床一边,到了田大勤的重危病房里。

    她明白这是一场诀别。她要求护士小姐送向平行排列了两张病床,然后摇动床脚上的手柄,使那可以活动的病床一叠二,形成了倾斜的角度,两个病人于是便都传在床上,可以面对面地相视、交谈了。她默默地看着护士调节了那输液管上的螺丝,在明白了这是调节滴液速度之后,马上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可以代管,那护士也机灵,很快就退了比去。

    病房复归平静。四壁粉墙,围着他们三个人。日光灯都关闭了,只留下墙头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远处有钟声传来,一下又一下,午夜了。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一阵移动,也或许是因为倚坐着的沈源的目不转睛的注视,已经昏迷了两、三天的田大勤突然不安地摆动起了他的脑袋,一条吊了针的臂膀猛地伸向空中,另一条胳膊则一把揪住自己的被子,使劲地往下拉扯着。小藤一见,连忙握住那条牵拉了输液管的臂膀,一面喊着“大伯、大伯”,一面将它平放到床沿上,轻轻按住。田大勤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渐渐安静了下来。

    小藤流着泪,伏到他耳边呼唤着:

    “大伯,我是小藤呀,我跟阿爸看你来了……大伯!大伯…”

    “喊阿爸……”沈源突然开了口,“喊他阿爸!”

    小藤抬起泪眼望了望沈源。她到十二岁升入中学时才改姓沈。小时候她只知道自己是田大勤的女儿,沈源是雇了自己父亲的老板。改姓时沈源和田大勤一起找她谈了一次,虽然她还不很懂事,但两个长辈如同跟一个大人谈判似的,很严肃地告诉她,她其实应该姓沈,她是沈源的女儿,改姓之后,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以沈家大小姐的身份立足于社会,在学校里不必因为自己出身低微而低人一头了。她莫名其妙,将信将疑,望着田大勤低垂的花白的头,难过甚于惊喜。她盯住了田大勤说,阿爸,这是真的吗?田大勤抬起头,目光并不躲闪,正视着她说,别再喊我阿爸了,你的的确确是沈家的骨肉,你应该喊你的大伯伯为阿爸。不,不,你们骗我!她哭着说,你们怕我在学校里受欺侮,所以编了这个谎话骗我!田大勤的头又垂了下去,可是只不过一会儿工夫,他又抬起头说道,小藤啊,你看看你大伯伯,不不,看看你真正的阿爸,你们俩多相象呀,活脱活像的,你自己还看不出来吗?她呆住了。是的。用不着找出任何别的证据来了,那方脸盆、那宽腮骨、那厚厚的宽宽的嘴唇,甚至还有那双特别肥厚的大大的耳垂!真的?真的……真的!她吃响地说着,那么我妈妈呢?我妈妈不是留在大陆的,叫紫藤的吗?两个大人突然都转开了目光。难道说,她继续问,我妈妈是李可心?我还记得她的,可怜的妈妈,她……她是精神不正常的,是不是?两个大人连忙说,是的是的,她有病,所以才那么对待你!沈源补充道;也因为这个原因,才把你过继给了你……田大伯!

    她好不容易才改过口来,叫原先的“大伯”沈源为“阿爸”,叫原先的“阿爸”田大勤为“大伯”。

    如今他们俩面对面躺在病床上,一个刚过危险期,一个显然到了弥留阶段,手脖上都插着静脉格液管。

    “叫他阿爸1”那十年前收回了阿爸主权的沈源再一次吩咐女儿,眼里汪着泪水。

    田大勤的手无目的地在被子上抓摸着,这是人到垂死时才有的动作,沈源心里明白。

    “阿爸——”沈泽藤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把淌满了眼泪的睑坦进了田大动那只粗糙的不时发着痉挛般的颤抖的手掌之中。

    她太熟悉这只手掌了。她至今还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发了歇斯底里的李可心一把一把拧她的细细的手臂、细细的大腿,还不许她哭。她只敢晚上溜到“阿爸”屋里,把身上的身青块露给阿爸看,对着阿爸抽泣。阿爸一边叹气,一边用这只大手掌无数次地轻拍过她,把她慢慢地拍得睡熟了过去。她还记得小时候流辫子,是阿爸的大手掌帮她编在脑后的。进了中学改了姓名后,并非是小藤疏远他,而是他有意识地回避了与她的会面,非但从此家长会由沈源参加,即使平时小藤回宜兰家来,追着他喊“大伯”,他也是淡淡的、客客气气的、总让她意识到自己不再是花匠的女儿,而是沈老板的大小姐!

    沈泽藤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她的前途!

    “阿爸啊——”她抬起泪眼望着田大勤被高烧烧得如一堆灰烬般泛出一脸死白的脸,喊着“你醒醒呀!再看看我,我是小藤呀!”

    田大勤的眼睛突然大睁了开来。

    他是被小藤的一声叫唤,生生地从紫藤的身边叫了回来的。

    他本来已经回到了那片紫藤花园。他觉得自己身轻如云,飘飘浮浮地进入了大铁门,并且依然驾着那辆老福特。他看见紫藤背向他,坐在那一大片悬垂下来的紫藤花缨中。他看见她在伤心地擦抹着眼泪。他心里一阵阵发着痛,他从她的身后飘呀飘地飘了过去。然后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他把她放到了他们的那架木板大床上。他把一条薄被盖到她身上,自己在她身边倚躺着。她把她的头搁到了他的臂弯里,他就用自己的手掌轻抚了她的头,她的粗粗的辫子,她的浑圆的肩膀,她的哭得不断抽动着的小小的背。她安稳地睡着了。他的心感到了许多许多年都没有过的平静。他拉过了属于自己的那条花被,往自己身上盖去……他也想睡……真乏啊……他马上也要睡过去了,嗅着紫藤的发香……他太累了……

    他听到了那一声呼唤。呼唤来自那么远的地方。好像中间隔着茫茫大海。那海水无边无际,汪洋恣肆地涌动着堆满了浪峰。他奋力地游着,精疲力竭。

    他睁眼看见了近在咫尺之间的一双眼睛。

    “紫藤……’她喊她。

    “阿爸,我是小藤呀!”

    他竭尽全力辨认。“小藤,”他认了出来,“小藤……不哭……”他举起手,想抚慰她。

    “阿爸呀——”小藤把脸再一次埋到了他的手掌中。

    “大勤……兄弟!”沈源费力地开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下子又顿住了。

    田大勤轮转眼睛,注视着沈源。他的眼神清楚得如一潭凉水。他显然完全清醒了。可是他开天辟地第一遭只是注视着沈源而不张口喊他“老爷”。他只是目不转睛地望住他,面容平静,目光深透莫测,根紧了他的嘴唇。沈源在他的注视下剧烈地发起抖来。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无地自容的、恨不能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恨不能立即逃离出这间房间、恨不能也像小藤一样放声偷哭一场的感觉。

    “大勤……”他艰难地说,“我对不住你…我亏了你—”

    田大勤急促地喘起气来。“亏了……”他说,“紫藤……叫”

    他立即又昏厥了过去。

    沈源颓然倒下。

    沈泽藤惊慌失措一下又一下地按着呼救电铃。医生和护士赶了进来时,田大勤已经咽了气。

    沈泽藤操办了田大勤的丧事。一旦告别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她就显示出了从她父亲那里遗传得来的果断和干练。她一面照应着住院的沈源,以重金聘了台北一名最有名气的心血管疾病专家来宜兰医院参与会诊,一面遵照沈源的吩咐,将田大勤埋在宜兰市北的一座建于山头的公墓里,取了北面的一块坟地,意在让田大勤时时向北眺望那留在上海的紫藤和大藤,在他的坟头,还栽下了两棵紫藤苗,藤旁立了两根水泥柱子。

    沈源不久便基本治愈,跟他的父亲沈洲几乎一模一样,除了留下并不明显的半边面瘫症状之外,他照样可以健步行走,驾驶汽车。沈泽藤开了车来接他,他提出由他驾驶一会儿,试试手劲,结果那方向盘把握得依然很稳很灵敏。他让小藤指点着方向,径直将车驾到了田大勤的坟地前。在坟头边,他为那两棵紫藤培了土。

    “这坟怎么……怎么孤零零的,前后左右都不挨着别人?”他问。

    “我把这一片地方,共计七十五平方米,都买下了,”沈泽藤答,“以后可以搭个紫藤花棚,像家里一样。”

    沈源望了望女儿,二十出头的小藤已经成熟了。披散在肩上的一头长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束了起来,盘成一个合,扎得高高的,使她那本来并不很高的身材,一下子就显得修长了不少。沈源明白,跟女儿说实话的时候,应该说是到了。

    晚间,在一样有着螺旋形木梯的客厅里,沈源字斟句酌地大致真实地叙述了沈氏家内的有关小藤出生的秘史。他不能不在女儿面前有意无意地美化自己,把一切罪孽统统推给早已死去而且给小藤留下不佳印象的李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