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第八章(1) (第2/3页)

阳映红了江水却染黄了她和泽辊的两张脸。他们精疲力竭地返回紫藤花园,因为他们都还保留着一丝理智——那偏楼二层上,还留着大藤的才刚满月的女儿。曼娜守在屋里,已经用奶粉喂饱了这婴儿,也已经读了桌子上的这封台湾来信。她的很简单也很温柔的心一样被这家庭的复杂所震慑,仅只因为她回避不知面前的婴儿乃是沈泽鲲的亲生女儿,所以也不能推测出大藤的去向以及失踪的原因。紫藤和泽跟不约而同地守口如瓶,于是这已经穿载了够多的秘密的家庭中又多了一个秘密。什么时候这个秘密一旦揭穿,又不知会生成什么悲剧。到夜半时分,再次外出四处寻觅的泽施一睑死灰地扑进了偏楼二层,告诉对灯枯坐的茨阿,有起车祸,正在寻找死者家属,让我们去认一认,或许不是吧,公安局说像个大学生样子呢!安慰不起任何作用,她立即昏了过去。泽鲲不敢声张,乱掐乱晃乱灌水才把她弄醒。随了他走出那花园时的她,步履瞩珊,头发蓬乱,目光呆滞,面色灰黄,交通队的人,自然喊她老妈妈还以为来了死者的祖母。

    肝胆俱裂的悲拗掺杂了剜心剜肺的内疚。在这世上或许她不欠别人什么,但是她欠了亲生女儿许多许多,而且水无偿还的机会了;她到这世上来走一遭,似乎命里注定就是来为别人作牛作马作奉献的,但她的女儿却像是上苍依她的模样制成的她的附件,随了她吃苦受累帮着她跋山涉水然后就匆匆离去。她离了去后她才发现自己在她那短短二十几载的存在期内是多么地漠视她亏待她还心安理得好像理所当然;她自以为牢牢地守住了那一个个天大的秘密是对得起他对得起他身边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孩子们,殊能料到这些秘密纠合到一起互相碰撞竟会突然间释放出如此巨大而惨烈的毁灭力!

    她从此便生成了一种恐惧。她恐惧这不公平的不能预料的不能阻止的悲剧再次重演,沉重的打击落到完全无辜的孩子们头上去。她再不敢向沈氏家族的下一代隐瞒什么了,在大藤成为一缕清烟重返她从那里来的地方之后,她把泽媲、泽鹏——他奇迹般地痊愈了——曼娜三个人叫到自己的房里,清清楚楚地讲教了有关沈源、张宗元、李可心、田大勤、还有自己,二十年前在这座紫藤花园里出演过的一出出活剧,让他们终于明白了自身的来龙去脉。因了这深深地扎了根的恐惧,她不顾泽鲲的反对,从后来起名为沈幼藤的因固刚升入中学起,就陆陆续续地有意无意地让她了解了沈氏家史,让她明白了外公是沈源,爷爷是张宗元,外婆是田紫藤,而已故的奶奶叫李可心。惟有一个真实情况她不忍说,其实连泽鹏和曼娜那里也从没说破过,那就是这世上只有她和泽娘心里是清楚的——幼蔗的生身母亲田大藤,决不是人所皆知他死于偶然的车祸,而是在突如其来的精神打击面前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人心的创口水不会平复。曾经有过的创痛会带来永久的恐惧。还有九天!紫藤坐在她那张跟她差不多岁数的藤椅上,呆呆地望着那本年历。年历上的九个日期也在很有深意地望着她。九天后会发生什么?她问它们。它们沉默着。紫藤苦笑了。哦,不就是他,沈源,这个花园的真正的主人,马上就要从台湾回来了吗?有什么可担心的,有什么可多思多虑的,或者按幼藤的**,有什么可激动的呢?激动早已随了那四十个三百六十五天一步步地离我远去了。他回来了,这本身就是一个结局。紫藤把一切该归他的都归还他。一场戏的大幕,到这时候,也就该降落了!如此而已!

    真正让紫藤的心一阵又一阵发出颤动的,倒是那一别近四十年的女儿小藤!唉,小藤小藤,娘只能记得你走的时候的那小灵灵的总爱哭鼻子的模样了!娘如果要想象你,也就只能依了大藤的样子来推测!可是大藤是什么样的?大藤留在娘心中永远也抹不去的,总只是她那露在白被单外的惨白的、眼睛微张口唇微开的脸!呵大藤,但愿你的妹妹小藤,长大了愈长愈像了你了,我见到了她也就像见到了你一样了!

    紫藤的目光,转到了窗户一侧的那架竹制书架上。在排得密密麻麻的各种书籍中,插着一叠发自台湾、美国、日本、香港的信。紫藤不用抽看,也想得起那上面一个一个工整而秀丽的字迹。所有的信,都是小藤执笔的,包括那几封由沈源口述、称她为“紫藤我妻”的信。小藤的字体酷似大藤!所有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泽绍每每会棒了那信发呆走神,有一次紫藤还看到他伸出手指,去抚摸那些字,一个个地摸过来。连张完元也觉得奇怪。他戴了老花镜细细地看小藤的字,末了只好叹道世上总有释不破的谜,这又是一个。难怪他要感慨。大藤的工整而秀丽的字,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而那边那位小藤,他又何曾施拉哪怕一分钟的书法启蒙影响!有感于此,这位已七十六高龄的张宗元竟发了奇想,对紫藤说,你别以为两姐妹小时候不像,长大了也不相类似,我可有个预感,那小藤一站到你面前,你或许真会有大藤复活的感觉呢!但愿如此,紫藤答,要真是那样,我后面的有生之年,多少也有了点安慰了呢!

    有了这么个盼头,九天时间,似乎又是太长、太慢、太难捱了!

    “功德林”的素斋从五点钟吃到七点。几个很懂保养之法的老专家们非常满意非常尽兴地坐了一辆大面包车返回龙华去了。并非有心,但似乎也不是无意,林建华与沈幼藤留在了最后。

    “大功终于告成!”幼藤长嘘了一口气。

    “万里长征刚走完第一步!”林建华说,“有兴趣参与后面的远征吗?”

    “你想要我?”幼藤话一出口,觉得有点不妥,连忙补一句,“待我明年毕业分配时?”

    “不错。”林建华答,“我们到同济指名讨。”

    “我要是不同意呢!”

    “不会的。你对龙华有特殊感情。”

    “有意思。不就是实习了两个月吗?哪来那么多感情,还‘特殊’呢!……学校里打算让我免试直升研究生呢!”

    “别念了!”林建华说,“先参与一段时间实干,对你更好。况且,淳龙华的前身,是你们沈家的‘华申’,你该为它的发展,格外出力!”

    沈幼藤盯住林建华的面孔探究地直视着:“不愧是党政双肩挑的第一把手!我还以为你只会抓生产抓技术不会翻档案呢!不过,”她口气一转,“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

    “我们边走边聊,好吗?”

    “行!我的自行车都扔在厂里了…”

    “明天早上,我让我的车到你那儿弯一弯,把你捎上……你今天是因为公差而留下了自行车,捎你是应该的。”

    幼藤没吭声,暗笑他后面的解释纯属多余。当官的,什么时候都忘不了保护好脸上的油彩!

    毕灯初上,马路明若白昼。市政府发了开设“夜市”的号召,南京路上霓虹灯愈装愈多。大批娱乐场所都将夜场活动定于晚间八时开始,这一片区域里,“夜上海”的味道已愈来愈浓。林建华和沈幼藤并肩离开“功德林”走了没几步,那“长江”剧场和“大光明”影剧院门口的票贩子已好几次拦住了他们。

    “现代派话剧风靡西方世界的‘哗变’,看不看?只要翻两番!”

    “‘电视杀手’,有床上镜头的,当场票,拿两张去吧?木排边座,项自由的恋爱角了!加半张分就可以进去享受九十分钟!”

    两人让这样的兜售纠缠着,不免都有些尴尬。林建华想,我都可以做这小姑娘的娘舅了,这帮子票贩子真瞎了眼了,竟看不出来!沈幼藤则用眼角膜了瞟这位西装革履的厂长,很愉快地想,平时就觉得他不显老,无论外型精神都帅,三十四、五岁的人像才二十七、八岁,今天穿戴得整齐些,更是减了好几岁,怪不得那帮票贩子还以为我们俩在谈恋爱呢!

    又走了几步,经过华侨饭店的“钻石楼”,干脆凑上来几个神秘兮兮的脸,跟着走,啼啼咕咕地:“外汇有哦?高价调!美元日元"

    幼藤一下子刹住脚步,故意很大声地对林建华说:“哟,他们有外币,我正缺呢,快,帮我调一点进来!”

    林建华还没反应过来,那几个炒外币的转身就走开了。

    幼藤“噗”地一下笑出了声,将手臂搭进林建华的臂弯,拉了他快走几步,又拖着他跨上了一辆刚巧驶进站头的无轨电车。

    车上人不多,幼藤掏钱买了两张车票,然后才站到林建华身边,笑盈盈地说:

    “这马路上不能走,蚊子跳蚤太多!到我们家去坐一会吧,我堂兄今天过二十岁生日,在花园里搞一个Party呢!”

    “我……这么贸然去,妥当吗?”

    “承蒙厂长赏光,不胜荣幸之至!”幼藤说,“本来倒是没这个打算——我不喜欢别人对我的家庭感兴趣,但既然厂长先生早已了如指掌了,这层障碍也就没有了!”

    “谢谢你的邀请。”

    “可别总端着厂长的架子呀!我外婆吓不起,她最怕你们这些当官的了!”

    “她不会怕我的。”林建华带了一种诡秘的笑容说,“下了车让我先到常熟路上买束花——给你外婆送样见面礼!”

    “咦,”幼藤诧异地又望住他,“你怎么知道我外婆喜欢花?”

    林建华好像没听见一般,顾自望着车外那倒退着的明明暗暗的市景,不发一言。

    虽然知道这乌鲁木齐路上的紫藤花园前年落实政策时,尽数退还给了沈家,所有“文革”期间搬入的住户都迁了出去,而且还知道台湾那边的户主出资全面修缮了这片花园住宅,但林建华还是没有料到这里的变化竟是如此巨大,沈氏的子孙,竟可以把它整修得如此富丽堂皇!

    唯一没作大装饰的是围墙。所有的裂缝缺口都补好了,但外墙只是涂了一层白灰,薄薄的,都遮掩不了那修补过的痕迹。较大的改变、或者叫比较明显的“复原”,是沿街的地方,重又开了口,安上了两扇带铁环的上嵌一扇小门的大铁门,而且上了黑漆。只是这铁门日夜紧闭着,从不开启,幼藤带了林建华走过时,看也不看它一眼,宛若这地方依然是砖砌大墙似的。

    拐个弯,进入弄堂,幼藤掏出钥匙,开启了那扇棺木小门。

    进门没走几步,那边红楼传出的节奏强烈的迪斯科音乐就清晰可辨了。红楼前的门斗上,安了四颗大大的圆圆的磨砂白灯泡,映照着漆成耀眼的乳白色的门斗圆柱和奶黄

    色的门斗房檐,那红楼就显得不像是住宅,倒像是一家华贵典雅的旅馆酒楼了。红楼的外墙涂着鲜亮的篇红色,而砖与砖之间,却又用白漆勾划出了既有规律又参差不齐的分界线,红白相映格外衬托出了红楼的焕然一新。偌大一座花园里,拉满了星星点点的小彩灯,五光十色地,如一张彩色的网。而在花园正中的那一大片紫藤上,却缀着清一色的闪着金光的“迷你”灯泡,风过叶动光影闪耀。那种淡淡的光晕,似乎就浮动在白的水泥地评与绿的紫藤树前之间。

    迎面匆匆走来一个大胖子,步履倒还稳健。

    “是幼藤呀。”他说,“干嘛不按电铃?我会来开门的!”

    “福子公公!”幼藤笑着,“怎么不去大厅里看跳舞?你不是顶喜欢看沈海的霹雳舞吗?”

    “来的人太多,我怕混进个贼骨头来。”福平说,“这位是…?”他报警惕地盯着林建华。

    “他可不是贼骨头,”幼藤笑了,又一次将手臂伸进林建华的臂弯,“他是我们厂的厂长,姓林。”

    “嘎,欢迎欢迎,林厂长!”胖大的福平让开了路,“我再到花园里走走,有几个小姑娘总喜欢摘花……”。林建华望着他的背影,问:“你们家雇的看门人?”

    “什么呀!”幼藤挽着他走,“这个花园里几十年的老住户,差不多可以算是亲戚了!要说起来,还是你那龙华厂的职工呢,只是你还没进厂他就已退了休了,如今每个月的退休金,还是从龙华厂领的呢!”

    林建华很自然地将胳膊抽了回来,把身后的花举到面前:“你外婆在哪里?能不能先领我去,见她一见?”

    沈幼藤再次探究地望住他:“有意思……你好像早就认得我外婆?”

    “是的。”林建华答,“她在哪里?”

    “这里。”幼藤拐向一条小径,“我外婆喜静不喜闹,她一定在自己屋里。”

    “你该跟我讲讲那个故事了!”

    “什么放事?”

    “暗,你怎么会认得我外婆的。”

    “何必呢?挺悲惨的,你{fi这一代小青年很难想象的。”

    “正因为难想象,所以格外要听呀!跳完这一曲,就到花园去坐坐,好吗?”

    “行。这大厅通风不好,太闷气。”

    “毕竟是老式房子,过去老祖宗建造时,也不会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在这里开激光唱片的迪斯科舞会,需要有通风设备排除汗臭烟臭。”

    “这支曲子倒还不错。”

    “当然罗,斯特劳斯的‘维也纳森林’。不过下一个曲子就是强节奏的‘马刀舞’了……”

    “我们快走!”

    “跳完这一曲呀!”

    “你不是要听故事吗?况且时间不早了!”

    “对对…海哥,”她在走过一对脸面肚皮都贴得紧紧的舞伴时喊,“林厂长告辞了!”

    “by创时刻”那个子矮墩墩的沈海并不舍得抬起头来,呜喀吗嘻地说,“谢谢光!临!幼藤你代我送客了!”

    “要不要跟你叔叔婶婶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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