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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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十九岁的沈幼藤,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些。好像是要证实那个物种进化的原理和规律似地,她无论在外型和智力上,都继承了她父母的长处。她身体颀长,像沈泽辑,或者说是像李可心,十六岁时就窜到了一米六六,近年又长了二、三公分,接近了一米七十。她长得丰满结实,摈弃了张宗元一脉里的竹竿型体态,倒是取了沈家门里的健壮和紫藤身上的圆润,高高的身上该凸的凸,该凹的凹,丰臀细腰,极有韵致。她的脸呈椭圆形,比沈泽鲲短些、饱满些,比紫藤大藤却又长些、瘦削些,流畅地不带一点棱角地到下巴那儿自然合拢,那线条简直是无仅可击。她的皮肤有她祖母李可心的那种白皙,又有她外祖母紫藤的那种细洁;她的眼睛如大藤般圆而亮,她的鼻子却如沈泽鲲般高而挺拔。她的嘴唇虽带了沈源的特征,偏大一些,偏厚了些,若按中国古典式标准衡量,不入“樱桃”之流,但她恰恰正好生于六十年代末,长成于七、八十年代,到她成年之时,那电影里电视里录像带里出现的明星们,都已是以大嘴厚唇为美为荣的了,所以有不少同学说,幼藤,你这张漂亮的脸上,唯有这张嘴最耐看最现代派,只是既不像你爸,也不像你外婆,想必也不像你妈,到底是像了谁了?幼藤回家学舌给外婆听,紫藤听了虽不说破,心里却清楚:像谁?像你的外祖父!

    “外婆,还有九天,外公就回来了!”幼藤用一支粗粗的签字笔划去年历本上的一个日期,然后点着下一个星期日说。那个红色的星期日上,她已经用更鲜艳的玫瑰红色——用的是她的一支唇膏谐一致”是判断真理的绝对标准,攻击唯物辩证法是自相矛,圆圆地围上一个圈了。

    紫藤井不搭这个腔,只是将一双薄薄的可用来罩在皮鞋上的简易套鞋塞进幼藤的背包,说:“昨天夜报登了,今天午后到上半夜有雷阵雨,带上雨披!”

    “外婆!”幼藤却执拗地盯住她问,还弯下腰侧过头从下往上看住她,“外公要回来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激动?”

    紫藤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个激动起来?总不见得像你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一样,马上就倒立起来拿个大项吧?”

    “这倒也是,”幼藤说着,从大木床下拖出一个纸盒子,从里面构出一件塑料而被,卷紧了塞人背包,“不同年龄段的人即使一样是激动,那表现形式的确是不同的。比如那位材厂长,昨天摸到了一个情况,说是南京研究院的那几位老专家,基本上认可龙华水泥厂的改造方案了,开心得不得了。一激动,他就不叫我小沈同志了,叫我幼藤,‘喂’,”她学着一种口气,“‘幼藤,帮我去买两瓶啤酒,我们于一杯!’妈的,好像我是他的勤务兵似的!”

    “你什么时候可以改了你这个‘妈的’?”紫藤板了脸说,“十八、九岁女孩子,还是个大学生呢,嘴里怎么出脏话?”

    “外婆,我激动呀!龙华厂更新改造的方案快得到国家批准了,你外孙女也有一份功劳呢!”幼藤边开门边说,“这也是一种表达激动的方式!”

    “没听说过这种方式,”紫藤笑了。她顿了顿,又开口问:“他们……龙华厂,知道不知道你是……当年华申沈老板的……孙女?”

    “好象不知道。那位林厂长,不是那种专喜欢调看人家档案的人。再说,我不过是个实习生,还没必要对我进行政审吧?”

    “那么,那林厂长……真的是林局长的儿子?”

    “我也只是听说。听说那局长文革时让造反派打残废了,所以早早地离了休了…妙!婆,你怎么了?你想调看一下林厂长的档案吗?”

    “你外婆有这个资格?”

    “说不定真有呢!”

    “这……什么意思?”紫藤疑惑地盯住了幼藤的脸,“你们厂长今年多大?”

    “哎哟,我的外婆呀,”幼藤放声大笑起来,“我的外婆的想象力超过作家,我的外婆的警惕性超过安全局,我的外婆的思维跳跃速度超过学龄前的娃娃……”

    “少给我油腔滑调!”紫藤正色道,“我想起来了,你们那个厂长是有妻小的,你给我离他远些!再说,你外公和阿姨都快回来了,让他们给担保了送你去美国读博士,都已经说好了,你少在这里横生枝节!”

    “外婆你别激动,”沈幼藤却依然笑嘻嘻地,“你可别设立假想敌!出国的事嘛,沈海比我起劲多了,真要能成,我也谦让!外婆不是向来最提倡谦让美德吗?”

    她甩上门,踏着一种有节奏的步子下了偏楼的水泥楼梯。然后是“啪”地一声响,当然是用脚后跟踢开了那自行车的支架,骑上她那辆“凤凰”车,远去了。

    尽管穿的是平底工作鞋,身高近一米七0的沈幼藤站在那群专家和工程师当中,还依然能与大多数的男子平了肩不差上下。龙华水泥厂年初刚发了统一工作服,蓝衣蓝神蓝色遮阳帽,帽上缀了已经获得“市优”级产品称号的本厂名牌——“白龙牌”水泥的标志,一条昂首飞腾的白龙。进了厂穿上这么一套衣裤,也便失去了性别,若从背后看远处看,唯一能群男女的是头发的长短。可是到了这八十年代的中后期,在头发上的男女界限早已开始模糊,许多男青工留了几乎披肩的长发,不少还烫了卷,许多女工却剃了倒创。头,后脑勺的发根动用了电剪往上推去,秀丽的耳朵愣愣地从短短的鬓发中支出来。那沈幼藤,剪的就是这么一头短头,所以若只是粗看,谁都不会以为她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大姑娘。

    “小沈,给我那份材料!”人群的核心、龙华水泥厂的厂长林建华说着,向紧随他身后的沈幼藤伸出手。

    “要‘总体改造方案’还是‘改湿容为干赛方案’7”她的声音瞧得如击打了一片薄薄的钢板。听到这声音的人,就不会因为她的统一工作服和比林厂长还短的头发而搞错了她的性别了。

    “两份都要。”林建华勾动着手指,并不看一眼他的助理,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那几个正谛听着他的介绍和解释的人。

    那几个人是南京水泥工业设计院派来的专家。缀有白龙的蓝色遮阳帽下,压着灰白的甚至全白的头发、沟沟壑壑每一条都埋着知识和智慧的皱纹、还有一双双只认理不认人怀疑一切审视一切挑毛病找漏洞时刻准备着射击一个“不”字来的眼睛。他们受国家建材局科学技术委员会的委派,负责审查和进一步论证龙华水泥厂提出的“技术改造方案”,根据这个方案,龙华将全面改造老厂,利用西班牙的贷款,引进一条B产二千余吨熟料生产线的干法容外分解生产线的技术和主要设备,更改数年前所提出的建立“两湿”系统的计划。专家们已经在龙华厂住下半个多月,查核调查了“龙华”进行技术改造的条件,特别是原料、动力来源及场地扩展的可能性,同时还指导并审查了资源普查和勘探工作。他们对“龙华”的改造前景拥有生杀大权。只要他们说“可行”,打个“可行性报告”上去,龙华便将获得国家的各种优惠,其中包括得到外汇贷款,包括将水泥提价收入返回作企业自筹资金,包括由市政府配合征用土地等等。若是他们挑出了关键性的毛病,最后拿出了“条件不成熟”“暂缓施行”之类的意见,那么以林建华为核心的龙华厂领导班子的一帮人马积两三年之辛劳和准备所描绘出来的宏伟发展蓝图,也就被无情地撕毁了,龙华厂只好依然蟋缩于浦江一隅,转动着几组老掉牙的机器,勉为其难地挤出一袋袋水泥来,直到在日益激烈的国内外水泥市场上被彻底挤垮。

    所以林建华对这几个老头子奉若神明、亲如爹娘。当了几年厂长,兼之有当年做过建工局局长的父亲林水根的指点,他完全明白,计划经济中的国营企业,离不开国家的支持、上级部门的扶植,正如那歌儿中所唱的,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他将老头子们安排到龙华地区最好的饭店里去,而且专派了厂内最美貌可人善作公关的几个女工前去照料他们的生活,与此同时,他抽调出厂里最高层次的技术人员,参与专家取证工作,实际上是让一帮子懂行的与老头子们有共同语言的又心向本厂效忠本厂的人马,营造有利于方案被认可的氛围,进行渗透性的情绪和观念导向。林建华甚至还临时补充了一名厂长助理,将前来实习的同济大学建材系四年级学生沈幼藤从技术科里抽调出来,让她专门负责处理文字和技术资料。抽调沈幼藤,是因为善于发现人才的林厂长,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里,见到了沈幼藤誊抄整理上交到厂部来的一张报表。沈幼藤那一手出奇地工整秀丽的字迹引进了他的注意。这年头,汉字写得好的人越来越少,搞理工科的年青人当中更是凤毛群角。那份材料上有几句文字注释,写得也特别简洁准确,措辞里带了点文皱皱的古文化味道,读起来特别让人舒服。林建华问了问办公室里的秘书,方知道是那批新进厂来实习的同济大学毕业班学生中的一个,而且还是个女的。女的读建材的不多,再一了解,居然还是那个实习组里的组长,据说是那届毕业生中成绩相当突出的学生干部。龙华厂早就想多要几个大学毕业生了,这一名显然是个值得注意的好苗子,虽然很可惜是个女的。不久那南京方面的专家组就来了。平均年龄在五十岁以上的专家们对书面材料的文面要求特别高,一有看不清的看不明白的马上就皱眉头,不管那具体内容是多么地准确科学。林建平立即启用实习生沈幼藤,让她从车间工地进入办公楼,为她配备了一名文书、一名制图、一名打字员。那沈幼藤也够乖巧的,所有的材料经了她手非但整理得眉清目楚、思路清晰,而且一律采用比通常文件加倍放大的款式,字体一律用仿宋三号,好像那供中央领导同志阅读的“大参考”一样,看得几个老头子不用放大镜也一样舒舒服服的。

    终于到了最后作出结论的时候了。虽然林建华已经知道,调查考察组在头天晚上已开过了会,一致通过了一份“上海龙华水泥厂更新改造前期方案之可行性调查报告”,但既然老头子们依然不动声色地准时于上午九时抵达厂区,提出要再次核实一下龙华厂的扩张可能性,他也使一如既往地率了一批技术人员,也喊上沈幼藤等必要的办公室干事,浩浩荡荡地陪了专家们重新兜了一遍。那林建华组织的一批人马,各有所能,品种齐全,只要有一个老头子提出一个问题,马上就有一个相应的龙华人凑上去,如博士论文答辩般列论据证论点滔滔不绝地解释一番,态度谦恭却又滴水不漏,让提出疑问的又满意又满足,点着头踱开步就好像道回升起了开了间的栏杆。而林建华自己,则如同那春秋列国时期的晋国重耳公子,任由食客们鸡鸣狗盗一施才华。不到中午时分,南京考察组的领头,那位设计院的副院长,终于开了金日:

    “行了。我们准备明天就返回。快则半月,慢则三周,我们负责向北京递送可行性报告。”

    林建华一听此言,不说别的,回头就对沈幼藤吩咐道:“幼藤!叫车!去功德林饭庄!三桌素斋!”

    沈幼藤迈开她那修长的腿大步走开时,心里免不了又“妈的”骂了一声,想:“他怎么一激动就想吃饭呢?他怎么养成了这种饮食情结?或许他前世是饿鬼投胎?”

    紫藤坐在她那张已经被磨得油亮亮如同上过蜡克清漆、虽然修补过但依然扎实的藤椅上,久久地、久久地沉思着。

    或许这也是一种激动的方式、一种属于六十开外的年龄段的老太婆的激动方式?她想着,禁不住暗自笑了。

    哪来什么激动?将近四十年的岁月,如滴水穿了石,如铁杆磨成了针,昼昼夜夜风风雨雨升升降降聚聚散散生生死死把什么都足以消蚀了、穿透了、揉化了、麻木了,何况一颗肉心?

    是的,他快回来了。年历本上,没被圈去的日子离那带了红圈的日子只剩下一、二、三……的确,只剩下九个了。九个日日夜夜,比起近四十年每年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来,太微不足道了!

    那成千上万个日日夜夜里,有苦苦的思念,有甜甜的回忆,有翘首等候的企盼,有咬紧了牙关的煎熬,有五内俱焚的焦渴,有坠入深渊的绝望……不绝的思念像毒火般日日夜夜啃啮着自己的心,每一个短暂的回忆都如醉酒般足以安慰、麻醉和打发那不眠的长夜。如果没有那种与生俱在、万劫不灭的企盼,又怎么能经受得了那一万多个日日夜夜的煎熬?即便是一次次打击一次次的幻灭,也浇灭不了那盏希望的灯、那种与他重聚、哪怕只在弥留之际垂危之际只剩一分钟生命的短暂时刻里也能见上一面的焦渴之情!

    可是流逝的岁月毕竟把这一切统统给消淡了。

    衰老的、干枯的、萎缩的、发僵发木发麻发硬的心里,还剩什么?

    还剩一种恐惧,一种足可以占据了后面这九个日日夜夜的莫名的恐惧。

    恐惧的根子生成于大藤的死。

    在一、二十年的空白之后,从他那边来的第一封信,就带来了大藤的死。

    不给她留下哪怕是作一句解释的机会,大藤就断然决然地撒手去了。

    她至今还记得那天夜半。她和泽鲲跌跌撞撞地赶到了医院的停尸房。他们俩都猜到了是大藤,尽管那公安交通处的人说,死者身上没有一样证件,不一定是吧,老妈妈别急,别急。她才四十多岁,半天工夫里她者了十岁。从泽纸读信的失魂落魄唯求速死和她一句解释就起死回生,她完全可以猜想得到那性格自信刚强、刚强得不近清理的大藤,会走到哪一条路上去。她和泽限疯了一样地直奔黄浦江。那是传统的轻生之处,冯唯后来就是进了那里,结束了那年头无休止的折磨的。他们俩沿着江从十六铺码头走到公平路上港四区五区,眺望着滔滔的黄浑浑的江水又希望又不希望觅见他们的大藤。江风立即在紫藤的脸上刻下了皱纹。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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