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儒林外史》的思想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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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儒林外史》的思想内容 (第1/3页)

    在中国文学史的长河中,一些文人创作大都直接间接、有意无意、或明或暗、或多或少地透露出自我写照的意味,更有些文人创作径直以文士做为主角,然总未有象传主吴敬梓创作《儒林外史》那样,是以一个时代(从明咸化末年到万历二十三年,长达百余年)的许许多多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文士做为描写的主要对象。而且,又是选择了这些普普通通的文士的极其平凡的日常生活内容做为描写的题材,全然摆脱了我国古代小说的传奇意味。同时,吴敬梓还独创地运用了极其精湛的白描艺术,看似平淡而极隽永地对这些士人的生活情趣、思想面貌做了如实的摹写。从这些方面看来,《儒林外史》在我国小说中自有其独特的地位。然而,也正由于此,却反使一般习惯于欣赏金戈铁马、儿女风情一类小说的读者所难以接受。早在几十年前,胡适就曾说它:"既没有神怪的话,又很少儿女英雄的话;况且书里的人物又都是'儒林'中人,谈什么'举业'、"选政',都不是普通一般人能了解的。因此,第一流小说之中,《儒林外史》的流行最不广。"鲁迅也说:"《儒林外史》作者的手段何尝在罗贯中下,然而留学生漫天塞地以来,这部书好象不永久,也不伟大了。伟大也要有人懂。"(《叶紫作(丰收〉序》)的确如此,试以《儒林外史》的思想主题、或所谓全书的"宗旨"来说,不但一般读者不易"懂",即连研究者也意见分歧,认识不一。自乾隆元年春二月闲斋老人的序中提出"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一说后,影响颇大。载有此序的嘉庆八年(1803 年)卧闲草堂本评语就说"功名富贵四字是全书第一着眼处","是此书之大主脑"。光绪十一年(1885 年)天目山樵在《儒林外史评》中于闲序后的识语中对此说也有所引申,说"功名富贵具甘酸苦辣四味??"。光绪十四年(1888 年)增补齐省堂本东武惜红生叙也说:"其命意,以富贵功名立为一编之局。"此说确实反映了这部杰出作品的思想内容的一个重要方面。但径直将"功名富贵"做为这部小说的思想主题,是否能反映出这部作品的极为丰富的思想内涵呢?这还是值得讨论的问题。例如刘咸炘在《小说裁论》中尽管也说"其书以功名富贵为全书眼目",然而他同时又认为"原书有评,天目山樵(张文虎)及齐省堂本各有加评,张氏之识,较高于原评"。何以刘氏要认为天目山樵的识见较高于卧闲草堂原评呢?这显然与张文虎对这部小说思想内容的分析和评价有关。虽然他在识语中亦曾说及"富贵功名",但这是由闲斋老人序所引发,未可视为对这部小说思想内容的概括,而在"庚辰花朝"所写的识语中所说:"是书特为名士下针砭,即其写官场、僧道、隶役、娼优及王太太辈,皆是烘云托月,旁敲侧击。"这才涉及到《儒林外史》的思想主题。其实,类似张氏这样的概括,早在吴敬梓生前的至友程晋芳所写的《怀人诗》中就曾出现,即"外史纪儒林,刻画何工妍"。在敏轩死后不久,程晋芳在《文木先生传》中对这部小说下了极为简括的评语:"穷极文士情态。"即使提出"功名富贵"说的卧本评者,在回评中亦说:"名之曰《儒林》,盖为文人学士而言。"此说亦曾被杨钟羲在《雪桥诗话》三集卷七中所引用,表示赞同。天目山樵不是简单片面地着眼于"功名富贵",而从作品所写的"名士"生活着手,因而他的识见方被刘咸炘认为较高于卧本评者。特别是他不同意卧本评者等将社会痼疾的根源归之于八股举业,其识见自是不凡。卧本回评说:"自科举之法行,天下人无不锐意求取科名。其实千百人求之,其得手者不过一、二十人。"天目山樵对此评批道:"选举无善法,即不用八股文,亦岂能人人得意。"天目山樵之所以能有如此见识,则是由于他的时代大大后于卧评作者,他批阅《儒林外史》已在同(治)光(绪)之际,其后二十年左右即发生戊戌变法。时代不同,对社会痼疾的诊断自然不同,因而对《儒林外史》思想内容的认识和思想主题的概括自当不同。

    在张文虎批评《儒林外史》二十余年之后,爆发了"五四"运动,胡适在1920 年写的《吴敬梓传》中首次明确地提出"反科举"说,他写道:"这书的'楔子'一回,借王冕的口气,批评明朝科举用八股文的制度??,这是全书的宗旨。"无可否认,批评八股科举,确为《儒林外史》的一个重要内容,但以此为主题是否能涵盖整部作品呢?未见得,有的学者就认为"反科举"说并不能统摄这部小说的思想内容。正当胡适写作《吴敬梓传》时,鲁迅也曾在讲堂上讲授中国小说史,三年后排印成《中国小说史略》一书,在论及《儒林外史》的思想内容时,固然认为"书中攻难制艺及以制艺出身者亦甚烈",似乎赞成"反科举"说,但鲁迅同时又认为作者能"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只是把"制艺"当作"时弊"之一加以批判的,作者着重描写的仍然是"士林"。这种看法无疑是极为精当的。

    在胡适、鲁迅评论《儒林外史》三十余年之后,即1954 年吴敬梓逝世二百周年之际,学术界发表了一批研究论文。在这许多文章中,大都同意和申说"反科举"说,认为作者"决心要写一部书来鞭打当时的科举制度",在这部小说中吴敬梓"先就八股制度的本身作了深刻有力的揭露和攻击"。除此以外,不少研究者还同时指出这部小说"揭发了礼教的虚伪和违反人性",也就是说这部小说的思想主题不仅在于批评八股科举,而且还反对封建礼教,说"吴敬梓不仅无情地鞭打了封建社会的科举制度,??并且对于封建社会的道德观念与吃人的礼教,也作了尖锐的讽刺"。在"反科举"、"反礼教"二者之中,有的研究者则认为"反科举"为主,说这部小说"突出的表现,就在反八股与反礼教这两方面,就中反八股是贯穿全书的主要思想"。提出"反礼教"说作为"反科举"说的补充,正表明学术界对这部内容极其丰富的讽刺作品的研究工作有了进一步的深入。

    由此可见,仅就《儒林外史》的思想主题而言,历来的研究者就有着不同的见解,他们接受各自时代的思潮影响,结合当时的社会病态以及自身阅历,从不同角度理解作品并对之作出评价。这些见解对我们当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但究竟如何概括这部充满着作者丰富的生活阅历、反映了极为饱满的现实内容的小说的思想主题呢?这有待于全面而充分地研究它的内容,分析其中的许多艺术形象,在充分研究的基础上,做出恰切的评价。

    从这部小说的主要思想内容来看,作者所反映的乃是十八世纪上半叶生活在八股科举制度下的知识分子的生活情景。最早出现的"穷极文士情态"说,倒颇有识见。此后卧本评语中的"名之曰《儒林》,盖为文人学士而言",天目山樵识语中的"是书特为名士下针砭",鲁迅的"机锋所向,尤在士林",直至杨宪益等英译本的题名《THE SCHOLARS》(学士们),都表明这是一部反映知识分子生活的长篇讽刺小说。至于有的研究者对小说中出现的众多人物做了分类统计,说全书三百七八十人中,士人只有一百人左右,过半数以上不属儒林中人,从而认为《儒林外史》只是一部描摹世相的小说,这种数字的分类统计是否能代替艺术分析尚可研究。我们不仅要看这部小说中士人的数量,更重要的是要考察这些士人在作品中占有何种地位。从《儒林外史》的实际内容来看,应该说传主在这部杰作中所塑造的许多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形象,大多是作品的主要人物。在小说中,敏轩从不同的角度描写了他们生活的浮沉,境遇的顺逆,功名的得失,仕途的升降,思想情操的高尚与卑劣,社会理想的倡导与破灭,从而反映出在清统治者怀柔与镇压政策下生活着的知识分子的命运:他们或受其羁縻,或拒其牢笼,或惨遭镇压,或远祸全身。敏轩对他们既有讽刺也有赞扬,既有否定也有肯定。并且,从一系列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的生活情景和不同际遇的描写中,也深刻地暴露了封建末世的**与黑暗。这在我国小说史上尚未曾有,可说是我国小说史上第一部全面反映知识分子命运的长篇小说。这与传主吴敬梓命名小说为《儒林外史》的用意也差相接近。

    自然,科举和礼教也是当时社会中知识分子生活的重要内容,传主要反映士人的生活,自必要接触到这两个题目。同时,知识分子也不能游离于社会之外,他们与社会的其他阶层的成员也有所往还,为了表现士人的生活面,传主也叙及诸如盐商典当、演员妓女,特别是由于传主生活的下降,与城乡各阶层的成员多有接触,他们的生活情景,在《儒林外史》中也有极为真实的反映。兹就其主要方面,略作剖析。

    (一)《儒林外史》所反映的知识分子生活

    《儒林外史》所反映的知识分子生活状况,与清初封建统治阶级对待知识分子实行怀柔与镇压的政策密切相关;或者说《儒林外史》中一些知识分子的种种表现都是这种政策的产物。其怀柔手段,主要是广开仕途,尊孔读经;其镇压手段,主要是频兴文字之狱,箝制异端言行。

    满州贵族在入关之初即广开仕途,目的在于维护和加强新王朝的政权。

    而恢复科举制度则是广开仕途的一项重要措施,借以"牢笼"和"驱策"人才为其所用。对统治阶级这一手段,当时不少进步的思想家、文学家都曾站在各自的立场上,从不同的角度予以揭露和批判。传主吴敬梓在《儒林外史》第一回中就让他的理想人物王冕公开否定"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的"取士之法",说:"这个法却定的不好!"然后以很多的篇幅,极为深刻地揭发了这一制度对知识分子产生的巨大影响和造成的严重后果。在吴敏轩笔下,由于科举制度的恢复,许多知识分子都以"儒"为业,读《五经》、《四书》,写八股文章。他们热中斯道的原因,就在于他们的想法都象马纯上那样,认为"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正如后来的评论家所指出:"何以要做举业?求科第耳。何以要求科第?要做官耳。儒者之能事毕矣。"(天目山樵《儒林外史评》)传主在小说中以形象的描绘,批判了这一制度引诱得读书人如醉似狂,全身心都受到腐蚀。其中少数人侥幸考中举人、进士,谋得一官半职之后,不是象周进那样成为推行科举制度的主考、学政,就是象王惠那样变成勒索小民"十万雪花银"的"清知府"。这些"英才"也就被封建统治阶级所"驱策",成为他们的帮凶和爪牙。绝大多数读书人却是名落孙山,终身不第。但这些"志士"既然白首穷经,也已受其"牢笼",他们或游说四方,或终老牖下,无以为生,衣食艰难,甚至如倪霜峰那样落得卖儿卖女的下场。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无论考中考不中,既无真学问,也无好操守,为了谋得功名,不惜通关节、营贿赂,无所不为。而社会上衡量人物的标准又全看其是否考中功名,如鲁编修就说:"若果有学问,为什么不中了去?"施御史以为:"有操守的,到底要从科甲出身。"五河县这个"恶俗地方"就盛行这种热中功名、趋炎附势的"恶赖""风俗"。其实五河县不过是当时整个封建社会的缩影。吴敬梓在作品中嘲讽了这种恶赖的风俗,也就有力地揭发和谴责了这一制度极为恶劣的社会效果:它不仅培养了一批封建朝廷的鹰犬、爪牙,而且也造就了大量"稂不稂莠不莠"的废物,还严重地败坏了社会风气。

    清朝封建统治者在恢复科举的同时,还征聘山林隐逸、举行鸿博之试、实行捐纳制度,多方面地广开仕途。这些,在《儒林外史》中都有或多或少的反映。《儒林外史》第一回写吴王即位之后,曾遣官员前往诸暨征聘王冕为"咨议参军",但他却"久矣不知去向","隐居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传主将他置于全书之首,就有着使之成为知识分子楷模的意义。接着,吴敏轩在小说中还描写了一批知识分子对待鸿搏之试的不同态度,反映了封建统治阶级推行这一策略的复杂影响。有清一代,于康熙、乾隆两朝各举行博学鸿词科试一次。如前所述。玄烨的目的主要在于笼络高级士人,弘历的用心主要在于为自己延揽虚誉。康熙之试,应试者少而起用者多,未授官者也赐以征君衔,从而消弭他们的敌对情绪;乾隆之试,应试者众而录用者寡,抗节不出虽亦有人,但多数士人均以能参与征聘为荣。《儒林外史》中所写的鸿博之试,实际上涉及到这两次考试的情景。小说中既有真心装病不愿应聘的文人杜少卿,也有碍于君臣之礼"只得去走一遭"的学者庄绍光。围绕这两个人物的应征辟问题,敏轩描写了各种知识分子的反应。高翰林认为:"征辟难道算得正途出身么?"还说杜少卿"果然肚里通,就该中了去。"萧柏泉则按照自己的志趣去理解庄绍光的辞聘,认为庄绍光想"要从正途出身,不屑这征辟"。这代表了热中举业的一批士人的看法。另外一些人对能够应聘十分歆羡,尤滋就希望虞育德能被山东巡抚康大人推荐,并说:"老师就是不愿,等他荐到皇上面前去,老师或是见皇上,或是不见皇上,辞了官爵回来,更见得老筛的高处。"这番话的确曲尽其妙地表现出某些知识分子灵魂的细微奥秘。往绍光在应征前"闭户著书",固然他自己"不肯妄交一人",但也很少有人登门结交;及至"引见"获得"征君"衔归来,就大不相同,路过扬州时,盐商、盐务数十位迎来送往;回到南京后,司、府、道、县,乡绅势豪不断来拜,这正反映了鸿博之试对社会人情的影响。庄绍光被召见之后,虽并未出而为官,但一顶"征君"虚衔也己将他羁绊住。他在赴京引见之前,就已表示"君臣之礼是傲不得的";赴京途中又劝说卢信侯对"国家禁令,也不可不知避忌";归乡之后更隐居在玄武湖"闲着无事","着实自在"。这些言行全然不同于清初那些抗节不出的知识分子,这也正反映了鸿博之试对高级知识分子的羁縻作用。

    捐纳制度又为富豪子弟另开登进之途。如康熙十七年,凡"各直省生童捐银一百两,准与人泮"(《履园丛话)卷四),公开买卖功名。《儒林外史》对这种公开卖官鬻爵的捐纳制度,也有所反映和指擿。南昌太守蘧祐对其孙子蘧公孙"娇养惯了",以致使得他对"举业也不曾十分讲究",就"替他捐了个监生"。六十多岁的老童生周进也是在商人金有余等人的资助下,才捐了个监生,而后参加乡、会试,中了举人、进士。可以说他的功名富贵全凭"金银有余"而获得的。小说中还写出了只要肯出钱,就可以直接做官。如假中书万里被陷入"钦案",眼看身份就要暴露,但在"有了钱,就是官"的这种制度下,凤四老爹迫使秦中书拿出二千两银子,立即"保举"了一个真中书,赢得了官司。这种公开卖官鬻爵的制度,固然使得原就弊端丛生的吏治更趋**,但却为知识分子仕进又开一方便之门,因而也就有着很大的笼络作用。

    总之,清初封建统治者恢复科举、征聘隐逸、特开鸿博、实行捐纳,用多种手段牢笼志士、驱策英才,为加强和巩固他们的封建**政权服务。而广大知识分子却纷纷"入其彀中"。传主在《儒林外史》中对这种社会现实有着生动的描写、辛辣的讽刺和无情的挞伐。

    清初封建统治者除广开仕途以羁縻知识分子以外,还尊崇宋学、提倡汉学以使知识分子就范。玄烨即位之后,大力推崇宋学,雍、乾两朝在继续尊崇程朱理学的同时,还倡导脱离现实、大搞烦琐考据的汉学。他们尊崇宋学、倡导汉学,其目的都在于使知识分子俯首贴耳地接受新朝统治。因为清统治者深深明白,尊孔读经是汉族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的头等大事,正如鲁迅所指出的,在他们看来"大莫大于尊孔,要莫要于崇儒,所以只要尊孔而崇儒,便不妨向任何新朝俯首"(鲁迅《花边文学·算帐》)。而倡导脱离实际、烦琐考证的汉学,则使得一些"所谓读书人""躲起来读经,校刊古书,做些古时的文章,和当时毫无关系的文章"(鲁迅《三闲集·无声的中国》),这就无损于封建政权的巩固,也正是封建统治者所企求的"太平之治"。

    传主在小说中对封建统治者推行这种策略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也有形象的反映。作品中首先围绕和读书人紧密相关的"书"展开对程朱理学的嘲讽。明清两代科举考试规定"国家明经取士,说书者以宋儒传注为宗,行文者以典实纯正为尚","其有剽窃异端邪说,炫奇立异者,文虽工弗录"(明《卧碑文》第一条。清承明制,此条内容也符合清代实际)。在这些功令下,周进无论是"上位教书",还是自己"苦读了几十年的书",都只能是宋儒注疏的《四书》、《五经》。沈大年在青枫城"指授"给学生的"书理",也还是宣扬程朱理学的"理"。卫体善、随岑庵所选的书,也无非是宣扬程朱理学的时文。王蕴"要纂三部书",其中礼书是讲"事亲"、"敬长"之礼,乡约书是"添些仪制,劝醒愚民",也都是宣扬维护封建秩序的程朱理学的书。凡此都表明,当时知识分子无论是读书、教书,还是选书、著书,无一不受清统治者所尊崇的、科举考试所规定的宋儒注疏的《四书》、《五经》所制约。正因为此,传主在小说中始终是将科举弊端和理学虚伪放在一起予以嘲讽和挞伐的。其次,作品还揭示了在这种功令下,一些知识分子只将程朱理学当作"学问",其它任何知识都不是学问,一概加以否定。学道大人周进将"诗词歌赋"全视为"杂览",全看作"不是正经文字"。马纯上"批文章",总是在《朱子语类》、《四书或问》上摘取"精语",并且认定宋朝"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当然,在当时的读书人中也有少数能有所醒悟,认识到理学的无用,如倪霜峰就说"一辈子坏就坏在读了这几句死书"上,但其觉悟之时已届晚年,不久于人世了。敏轩就以饱含着哀怜、混和着同情、夹杂着嘲讽的笔触,描绘了程朱理学对知识分子的毒害,使得他们业务荒疏,精神空虚,自幼至老,一事无成。此外,值得提出的是传主在揭露程朱理学对士人毒害时,并未将全部笃信理学的士人一起否定,而是区别对待的。程朱理学当然有利于封建统治秩序,但从笃信理学的知识分子的个人操守来看,却有清正邪浊之分。吴敬梓笔下的庄绍光就是一个讲究操守而又笃信程朱的知识分子。他不但自己讲究"君臣之礼",自我检查"义理不深",而且还劝说卢信侯要遵守"国家禁令",指责地方官"全不肯讲究一个弭盗安民的良法"。而他个人行为却十分清廉、谨慎,扬州总商送他六百两银子,他一介不受:平素"不肯妄交一人",对贫困而死的老夫妇却出力掩埋。他虽然笃信程朱,但又讲究操守,敏轩对他这些言行没有任何嘲讽,而是当作正面形象来塑造的。这就表现了吴敬梓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没有将复杂的社会生活简单化,也没有把不同的知识分子脸谱化。

    吴敬梓用了大量的笔墨描写了不少笃信程朱理学的土人形象,但在刻画脱离现实、烦琐考证的"汉学家"时,却着墨不多。小说中所塑造的金东崖这一形象,也充分暴露了这些"汉学家"的嘴脸。首先,对他那种穿凿附会的治学方法,吴敬梓给予辛辣的嘲讽。他所著作的《四书讲章》颇多谬论,如解释《孟子·尽心下》"曾皙嗜羊枣,而曾子不忍食枣",就十分荒唐,他先认定"羊枣,即羊肾也",之后引用俗说"只顾羊卵子,不顾羊性命"为证,说明所以"曾子不吃"。对这种令人喷饭的谬论,杜少卿随即予以抨击:"古人解经也有穿凿的,先生这话就太不伦了!"其次,作者又暴露他的贪婪嘴脸。荀玫谋求夺情时,曾请他这个"吏部掌案"帮忙,后来荀玫出任两淮盐运司,他"特到扬州来望",敲了荀玫"几百两银子"竹杠。纳贿贪污的劣迹甚多,学道衙门的差役李四就揭了他的老底,说"有个金东崖,在部里做了几年衙门,挣起几个钱来"。贪财,是当时一些"汉学家"的通病,例如王鸣盛"未第时,尝馆富室家,每人宅时,必双手作搂物状,人问之,曰:'欲将其财旺气搂人己怀也'。"(《啸亭续录》"王西庄之贪")

    金东崖这一形象无异是概括了这些"汉学家"的特征。此外,传主虽然只少许点染了他与光棍龙三的暧昧关系,却已充分地暗示出他的生活糜烂、行为不端。

    敏轩在《儒林外史》中,还反映了真正汉学家的著作在当时不被重视,甚至不为人知的状况。那些"做举业的"人,对于《毛诗》"泥定了朱注,越讲越不明白";杜少卿著作的《诗说》引用了一些"汉儒的说话"就被人"当作新闻",引起很大轰动,或被人曲解,或受到责难。总之,传主吴敬梓通过他所刻画的人物形象、所描绘的故事情节,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有意尊崇宋学、倡导汉学,造成知识分子愚昧无知,不学无术的严重后果,有力地批判了这种文化政策愚民的罪恶。

    清初封建统治者在怀柔、笼络知识分子的同时,还对一些不愿就范的具有进步思想和民族气节的知识分子进行严酷的镇压。顺治十四年(1657 年),福临借顺天、江南两闱乡试舞弊事件,大兴科场案。顺治十八年(1661 年),又借苏、松、常、镇四府奏销案,对江南知识分子严加惩处,革黜功名,刑责逮捕,牵连受害者多达一万余人。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屡兴文字之狱,因而社会上挟嫌诬告成风,统治者罗织罪名则唯恐不力,常常一案之起,地涉七、八省,时延数十年,牵连甚广,造成知识分子人人自危的局面,乾隆朝御史曹一士曾上疏说:"比年以来,小人不识两朝所以诛殛大憝之故,往往挟睚眦之怨,措影响之词,攻讦诗文,指摘字句。有司见事生风,多方穷鞫,或致波累师生,株连亲故,破家亡命,甚可悯也。??使以此类皆比附妖言,罪当不赦,将使天下告计不休,士子以文为戒,殊非国家义以正法、仁以包蒙之意。"(《清史稿·曹一士传》)可见当时文字狱的恐怖气氛严重笼罩着整个社会。

    传主吴敬梓生活在文网如此森严的时代,却敢于将封建统治者以文字罪人的血淋淋的现实,通过"遮眼法"形象地反映出来,表现了巨大的胆识和娴熟的技巧。在第一回里,王冕假借天象含蓄地点出文字狱的恐怖气氛,他说:"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贯索与文昌,原就是分别象征牢狱和文运的两颗星座,敏轩用一"犯"字,就充分表现了文字狱的血淋淋景象。之后,吴敬梓则将文字狱的情节若断似续地分别穿插在有关回目中来描写,并以所谓**(高青邱诗文集》将它们贯穿起来,从而反映了一起文字狱的全貌。小说第二回就出现了文字狱的受害者之一的王惠,传主对他原无好感,从多方面予以嘲讽和抨击,但在他成为"钦犯"、仓惶逃走之后,敏轩一反常态,不再加以讽刺,而以怜悯的笔触叙写其厄运。在宁王"束手就擒"之后,他"在衙门并不曾收拾得一样东西",只取了"几本残书"就"黑夜逃走";逃到浙江乌镇时"盘缠"已经用光,幸亏遇到前任南昌太守蘧祐的孙子蘧公孙,赠送他二百两银子。王惠不胜感激,极为郑重地将这"几本残书"交付给公孙,说:"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枕箱,内有残书几本。此时潜踪在外,这一点物件,也恐被人识认,惹起是非,如今也将来交与世兄,我轻身更好逃窜了。"这有可能"惹起是非"的"几本残书"就是《高青邱集诗话》,后来果然引起"是非"。当公孙将此书拿给其祖看时,蘧祐知道利害,吩咐公孙:"不可轻易被人看见!"岂料公孙好名心切,竟然题上自己名字刊刻出来遍赠亲友,被家人首告"交结钦犯,藏着钦赃"。后来马二先生用自己的全部积蓄替他赎回藏着"几本残书" 的枕箱,才算脱却于系。但《高青邱集诗话》一案并未了结,在立志"要把本朝名人的文集"都收藏在家里的卢信侯,将高启的文集"用重价买到手"之后,庄绍光曾劝他:"青邱文字,虽其中并无毁谤朝廷的言语,既然太祖恶其为人,且现在又是**,先生就不看他的著作也罢。"信侯未听其劝,果然为人告发,被收捕人狱,后来得到庄绍光的营救才被开释出来。至此,这一起案件似已结束,但传主仍然反复叙写,直到交诗出最早受此案牵累的王惠的命运才住手。王惠从江西逃向浙江,削发为僧远走四川,隐姓匿名藏在成都城外四十里的庵中,他的儿子郭力"走遍天下",寻了二十年,终于找到庵中,他却不敢相认,不久也就凄惶地死去。在敏轩笔下,这一起文字狱迁延二十年之久,从江西发案,波及到浙江、南北二京,直到四川,受牵连的人有曾任南赣道的王惠、前任南昌太守蘧祐的孙子蘧公孙、制义选家马纯上、湖广藏书家卢信侯、应荐鸿博的征君庄绍光。这就把文字狱的恐怖气氛色彩浓郁地表现出来。当然,这一起文字狱被敏轩分散在不同的回目中叙写,似乎不够集中;也穿插了一些与文字狱无关的情节,好象有些游离,但这是传主不得已采用的"遮眼法",这种若断似续的描写,也正是文网森严的产物!

    这一起案件是以刘著收藏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被诬入狱事为蓝本,但吴敬梓并未全然照搬原案,而是从康、雍、乾三朝发生的许多文字狱中选取了不少事实改造成小说的情节,有一个典型化的过程。虽然,在整个作品中,揭露文字狱的分量少于批判科举弊端的篇幅,但文网严密的时代能做出如此深刻而形象的描写和揭发,也就非常难得,弥足珍贵了,这无异保存了清初统治阶级迫害知识分子的血腥记录,具有文献价值和认识意义。

    传主在《儒林外史》中,不仅形象地表现出知识分子受到牢笼和迫害的情形,而且还以赞赏的笔触描写了一些知识分子有自己的生活情趣和社会理想,他们不受羁縻,远避迫害。这无异是宣告了封建统治者对知识分子实行怀柔与镇压政策的破产。

    小说中一些正面人物,大都反对统治阶级用以牢笼士人的八股举业。在第一回中王冕公开反对此法以后,接踵而来的一些正面人物,均从不同角度批判了八股制艺。如杜少卿、虞育德等人。由于看不起八股时文,他们也就连带着看不起举业出身的士人,杜少卿对那些"灰堆里的进士"根本不予理睬;迟衡山看不起"只不过讲个举业"的"读书的朋友",当面教训高翰林这一类禄蠹:"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甚至公子哥儿娄三、娄四在愤激之余也居然说出:"俗语说得好,'与其出一个研削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培养阴骘的通儒'。"这样的言论也的确反映了当时一些比较正直的知识分子的见解,也的确有人认为"子孙有一才人,不如有一长者,与其出一丧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能明理的秀才"(《履园丛话》卷十三)。作品中的正面人物还都主张做人要讲究操守,修养道德,而不应该蝇营狗苟、追逐利禄。传主让我们看到,在当时社会上除了有把举业当作人生出头的大事如马二那样的读书人以外,也还有不少鄙薄举业的知识分子。

    吴敬梓在小说中不仅反映了这些正直知识分子的思想言论,而且还描写了他们的出处行为。封建统治者要"征聘王冕出来做官",但他却"连夜逃往会稽山中"。安徽巡抚李大人准备荐举杜少卿应鸿博之试,他却装病辞荐,对知县说:"治晚不幸大病,生死难保,这事断不能了。"庄绍光被礼部侍郎徐大人所荐,虽然奉旨赴京"引见",但他却认为"我道不行",坚决"恳求恩赐还山",回到南京玄武湖著书立说。还有一些知识分子出于衣食考虑,不得不谋求一官半职,但在能够维持温饱以后,就表示要辞官归里,虞育德就曾对杜少卿表白:"我本赤贫之士,在南京做了六七年博士,每年积几两俸金,只挣了三十担米一块田,我此番去,或是部郎,或者州县,我多则做三年,少则做两年,再积些俸银,添得两十担米,每年养着我夫妻两个不得饿死,就罢了。"也有一些读书人在觉醒之后,毅然放弃"儒业",而改以其他技艺谋生。例如秀才倪霜峰就不再攻读制义,而以"修补乐器"的手艺谋生;虞育德在功成名就、做了南京国子监博士以后,也认为"儒业"不可安身立命,要求子女在"读书之余""学个医",将来也"可以糊口"。他们大祭泰伯祠,倡导礼乐,兴修青枫城,实践兵农,也曾努力争取把理想变成现实。他们的见解、理想,并不是偶然产生的,而是受到当时一些进步思想家的影响所致。

    在敏轩笔下,这些正直的知识分子对文字狱的受害者都表现了极大的同情,给予可能的支持。王惠曾经勒索过蘧祐二千两银子,可是在王惠逃亡时,蘧祐对自己孙子蘧公孙送他二百两银子作盘缠,也"不胜大喜"。特别是蘧公孙为人悭吝,并不豪爽,马纯上就说他不是一个"慷慨角色",居然能倾其所有悉数相赠。这就表明,对于受到统治者迫害的人,即使有个人恩怨也能释去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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