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臭嘴

    两张臭嘴 (第2/3页)

    想到孔融的死因之一乃是忤逆不孝,他对甄子然的态度,只能从思维方式的一贯矛盾上去索解。依古代的道德观念和法制思想(两者往往合为一体),孔融确实有取死之由,罪名未见得都属罗织而来。

    孔融的思维是奇特的,除了些具有古代"嬉皮士"风格的酸丁,他从不知世上还有何人值得提拔奖掖,或者,要想得到孔融的抬举,还需先满足一个没人愿意满足的前提:即像那位孝子一样,以自己郁郁弃世为代价。他对当世知名的经学大师郑玄敬意无几,偶尔还要奚落几句,对死在司徒王允手下的东汉大学者蔡邕却愁情满怀到这般地步,以至仅仅因为某人模样有点像蔡邕,喝酒时就要把他拉到身边,为上天替蔡邕留下一个活面具大发感慨。孔融对郑玄这类以严谨见长的学者,是否心存忌惮呢?不知道,至少你从孔融的表情上看不出这一点,即使在敌人大兵压境,"流矢雨集"之时,他仍能以一种鬼见愁的风度,"凭几安坐,读书议论自若。"对,他感兴趣的就是这么个姿态,他想证明的就是自己与世上"方伯"一族的本质不同。为了完成自己的历史造型,他甚至还会主动请缨,与武将们争功,"大饮醇酒,躬自上马",俨然一副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气概。可惜,凤落平阳不如鸡,马上的孔融醉意朦胧,又不会什么醉拳醉剑,结果只能仓促间将武夫的进取造型临时改为诗人"仰天大笑出长安"式的昂然而退。好在谁都知道孔融是圣人后代,谁也没有真对他肩膀上的东西感兴趣,所以他总能不失体面地全身而退,扔下自己的百姓,从一个州郡窜到另一个州郡,反正照样会有人请他继续从事昏官生涯。像济公一样,孔融的腰间大概也总悬着一壶酒,以便在路上一颠一颠时也能摆弄出点风度来。济颠和尚悬壶旨在济世,孔融呢?

    当然也没法把孔融说成害群之马,这个不愿对社会负责任的圣人后代,事实上也只具备有限的危害社会能力。给社会带来真正的动荡和破坏,那是军阀豪强们的勾当,如先后劫掠长安的董卓和李傕、郭汜,如整天做着皇帝梦的袁术。孔融虽唾沫不断,实在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当然话说回来,作为因果报应,最终死于曹操之手的孔融,其本人对他人生命原也较少体恤,滥杀忠良之事,孔融也曾染指。有一次为了体现自己与众不同的义理观,他决定拿一个自己举荐过的人开刀。万事俱备,磨刀霍霍,只待问斩之时,一个名叫邴原的先生前来质问他了。孔融本就理屈,这一次便难得地落了个下风,被邴原驳得哑口无言。你道孔融如何譬解?他竟厚着脸皮对邴原说:"我不过想开个玩笑,先生怎么当起真来。"邴原毫不含糊,当即追问道:"岂有拿别人生命开玩笑的道理?"这就是孔融,既才华横溢,又思维错乱,既口若悬河,又耍泼无赖。

    曹操偶尔也会派点活计让孔融干干,如为了安抚袁绍,使他暂时不致与自己为敌,他曾派孔融持天子节钺,并虎贲卫士百人,将大将军的印玺,隆重地给袁绍送上。这等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交给孔融去做,曹操实在是找对了人。──可怜而又奇怪的孔融,离开袁府后他曾在荀彧面前对袁绍及其手下大加夸奖,仿佛这一趟旅行颇和袁绍套上了交情。谁知他仍然把袁绍得罪了,就在孔融回到许昌不久,一封袁绍致曹操的亲笔信交到了曹操的案头,袁绍不假掩饰地要求曹操把孔融杀了。孔融是怎么把袁绍给得罪的,我怕他自己都懵里懵懂。

    给孔融多大地盘他都无法自力更生,虽然他嘴硬,命中注定却只能在别人的统治下生存。在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迁都许昌之后,孔融就一路朝都城方向走来。对被自己糟蹋掉的那一片片土地全无愧色,在许昌,在曹操眼皮底下,孔融立刻过起了"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的生活,从而使自己的生活重新回到"臭嘴"的立场上来。借助曹操的强权,荀彧的调度,在那样一个乱世中,许昌当时还能享受某种台风中心的平静。这份平静竟仿佛是特特为孔融准备的,以便让他腾出精力,咳唾江山,辱骂世人。

    一些极为忤逆不道的言论,开始从孔融的少府里传出来了。其中有些言论,即使在社会舆论相对宽泛无序的今天,都难以入人之耳。"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这话其实也不新鲜,此前王充在《论衡·物势》篇中已有所阐发,但不及孔融锐利:"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动而合,合而生子矣。"从语气上我们也不难发现,王充只不过想说明一个自然之理,孔融则非得借助激烈的反问句式,以起到颠倒人伦的作用。对于奉行以孝治天下的中国,孔融下面一个见解更让古人瞠目结舌。他鼓励人们,在饥馑的年代,为了使素不相识的人可以活下来,不妨让父亲去死。方法是:将仅剩的一碗活命饭送给路人,而不是同样奄奄一息的老父。

    似乎嫌自己一个人厥词大放不过瘾,孔融郑重其事地向当权者曹操,也向社会推举了一位人才。

    他就是祢衡。

    祢衡非常年轻,只有二十四岁。他的天赋之高是无须怀疑的,所谓"鸷鸟累百,不如一鹗",俨然鹤立鸡群。"目所一见,辄诵于口,耳所暂闻,不忘于心,"博闻强记之能,亦无人能及。他好像还精通音律,即兴作鼓乐《渔阳》曲,"音节殊妙","渊渊有金石声",可以令"坐上宾客听之,莫不慷慨"。

    然而祢衡天生是要骂尽世人的,和后世阮籍准备一副青白眼的处世态度不同,祢衡从不知世上有谁值得他青眼相加,所以一概报之以白眼。即使对人世间仅有的两位知己孔融和杨修,评价起来照样疯疯癫癫,没遮没拦,竟将年长自己二十岁的孔融称为"大儿子",将杨修称为"小儿子"。我们发现,世人一旦落入祢衡的嘴里,其结果甚至比羊落虎口还要凄惨。他只要对你略略瞥上一眼,就可以破口开骂了。《三国演义》"祢正平裸衣骂曹"一回,对祢衡骂尽曹操手下作了详细的描写。仔细对照一下就会发现,他骂人很少是有道理的,仅仅因为别人长着个将军肚,便骂人家是"屠沽儿辈",可使"监厨请客",这并不能让我们佩服祢衡的口才。

    祢衡骂人的特点是:首先,他不可能不骂人;其次,他从来不考虑给对方留点面子;第三,他也从来不给自己留有任何余地。骂人之于祢衡,就像毒品之于瘾君子,乃是不可遏制的爱好和冲动,为此,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自己将承担什么后果。拉拢一方,打击一方,骂一些人,同时安抚另一些人,这些最基本的世故,祢衡全不知晓。那天他准备回荆州老家,一些人决定送送他,想到平时饱受他的辱骂,送客们也想报复,具体方法就是,在祢衡走来的时候,大家全体坐着不动。祢衡走来了,一见此景,立刻嚎啕大哭起来。"你哭什么呀?"有人问。"走在一群行尸走肉之间,我能不悲痛欲绝吗?"祢衡答道。

    史书上没有祢衡家世的点滴材料,使我们判断祢衡的真实性格不无困难。比如他父母是否离异?他小时候是否饱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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