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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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发 (第1/1页)

    网:

    我认识她,在一个舞会。

    每个女人都穿露背装,厚底鞋,拔光了眉毛,搽红了嘴唇,她是不一样的,她穿一条白丝的长袍,一张脸没有一点点化妆,长发自中分开,瀑布般地撒在肩上。

    这么美的头发。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头发。

    她一点化妆都没有。没有穿胸罩。没有做作。

    她看上去象一朵莲花,然而她的眼睛,带点邪气,又不太象一朵莲花了,我该怎么形容她呢?我想不出什么适当的字句。

    我看牢她。

    隔了人群,我看牢她。

    这个舞会里的客人太多,明星,名模特儿,画家,作家,凡是出点名的人都来了。这是纪念一张报纸二十周年的酒会。而我,我自己开了家小小的广告公司,所以我也是座上客之一。

    我注视看她。

    她却没有看任何人,她坐在一张丝绒沙发里,捧着一杯酒喝,喝完了一杯又一杯。事实上她喝了很多,她有点醉意了。

    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跑过节与她说话,她没理会,那个男人似乎是一个明星。她没有理会他。

    然后我看到她把头靠在沙发背上,当着那么多的人,她哭了。她的眼泪缓缓地流下她白玉似的脸颊,她哭了。

    我忍不住,我掏出了我的手帕,我走过去,我递上我的手帕,她接了过去,擦干了眼泪,放下了酒杯。

    我说:“我送你回去。”

    她站起来,脚步有点不稳,我扶了她一下,她拂开我的手。我再扶她,她没有反抗。

    我们离开了那个酒会。外边天气有点凉,而且风大。

    她那件白色的丝袍被风吹得贴着她的身体,她不是那种大胸脯的女子,但是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性感的女孩子。她是那么美,她那种神态,那种茫然的神态。

    我说:“我的车子在那边。”

    如果她以为我开的是一辆麦塞底斯,或是积架,她就错了,我只有一辆小小的福斯威根。

    她听话地上了车。

    我问她,“住哪里?”

    “落晖道,十号。”她答。

    她还没有喝醉,她的头靠着玻璃窗,没有看我。

    我说:“女孩子不应该喝酒,尤其不该喝烈酒。”

    她笑了,雪白的牙齿,有一颗特别尖的犬齿。

    我看着她。她是这么的美丽。

    我把车开到落晖道十号,那是一间老大的洋房,西班牙式的红顶,几十株冬青树。

    “你的家到了。”我说。

    她推开车门,然后回过头来,她说:“我叫王如璋。明天有空喝咖啡?”她看着我。

    她的酒意完全消除了,眼神清澈如寒星。

    我伸出手,我说:“我是一个结了婚的人,看我的结婚戒子。”

    她一怔。但是她没说什么。

    “我不能与你喝咖啡,我是一个规矩的男人。”我说。

    她转身,回去了。

    她推开黑色的雕花大铁门,风还是很大。今天的风真是很大,她的白色衣服又贴在身上了。

    我甚至已忘记了她的名字。

    第二天我到公司去。我知道她的身份。她是王中川的独生女。王中川有一间银行,一间报馆。他不是本地最有钱的人,事实上他也不是本地的大名人,但是他已经有足够的一切了。王如璋是他的独生女。

    她一个人坐在她父亲报馆的酒会上,哭。

    她为什么哭?

    我不明白,一个天之娇女,哭了,在那么多的人面前,然后还叫我去喝咖啡。我不认为这是奇遇。这是绝对不是奇遇,我只是觉得怪异。

    过了没多久,我就把这事情忘了。

    然后我接到了上个电话,我的女秘书接进来的。

    “谁?”我问。

    “她不肯说。”女秘书说。

    “她?”

    “是,一个女子。”女秘书。

    电话接通了,一个低沉而好听的声音问:“丹尼?”

    除了我的妻子之外,没有人叫我丹尼。

    “是。”我说:“哪一位?”

    “我姓王。王如璋。”

    我的记忆完全回来了,雪白的长袍,一头乌发,玉似的一张脸——“王小姐。”

    “你记得我?”她问。

    “记得。”我说;“那天是我送你回家的。”

    “是。”她问:“有空喝一杯咖啡吗?”

    我笑了,我看看表,“你只有法律说已婚男人不能与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喝咖啡吧?当然,我警惕自己,千万要控制自己。我结婚七年了,我有两个孩子。”

    我拿了外套,然后我乘电梯下楼,一进那茶厅,我就看到了她,她对着我笑了。

    雪白的衬衫,雪白的粗麻裤,这么热的天气,她身上纤尘不染,滴汗全无。她不是生活中的女人,她是神话故事里的女人。

    我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啤酒?”我问:“你总是喜欢喝酒。”

    她笑笑。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问她。

    “很容易,这个地方是这么小。要找一个人很容易。”

    “你甚至叫我丹尼。”我笑。

    “你真的结了婚?”她问。

    “当然真。”

    她看着我,“你不象个结过婚的男人。”她说得很认真。

    我笑,“结婚又不在额上凿字,当然看不出来。”

    她也笑。

    “你找我,只是为了一杯咖啡?”我问。

    “是,”她说:“谢你那天送我回去。”

    “今天我也可以送你回去。”

    “今天不必要,”她指指茶厅的长窗外,“家里的车在等着我。”她告诉我。

    我看向窗。是的,我看到辆RR的银影型。

    我说:“我只开了一辆福斯威根。”

    “但是你很快乐,是不是?”她问我。

    我点点头。

    “你有妻子,有儿女,有一间赚钱的广告公司,你是健康的人,一个快乐的人,我羡慕你。”她低下了头,她的睫毛闪动着,“你幸福。”

    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说这样的话呢?我不明白。我只不过送她回家而已。但是我觉得与她在一起,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清新感觉,甚至乎有点邪气,但是我喜欢与她在一起喝咖啡。

    “你只有一个小时。”她说:“四十分钟过去了。告诉我婚姻生活是怎样的?你今天回家,会不会对你妻子提及我?”她很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不,我不会告诉我妻子,我不会告诉她,我在下午与一个美女喝了杯咖啡。为什么呢?我很低怕烦,所有的男人都怕烦。

    她笑了,眼睛里闪过一丝狡猾,“你不会提,是不是?我猜对了。所以我不要结婚,丈夫们,丈夫们都是一样的,嫁给他们,为他们劳心劳力,然后一个女人打电话上去,那个丈夫就下来了。喝一杯咖啡?”她笑了。

    她笑得这样讽刺,我觉得愤怒,是否因为她说中了我的心事呢?是不是呢?七年的婚姻,没有使我厌倦,却使我觉得有如刻板文章。

    所以我下来喝一杯咖啡?

    或者我的精神需要调剂,但我决不会再与这个太过分聪明,奇怪的女孩子在一起。

    我站起来,“我的时间到了。”我说。

    她笑笑,毫不介意我的无礼,她伸出手道:“请。”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发出相撞声。

    我付了账,愤怒地出了茶厅,我走到停车场,开动了我的车子。我觉得我笨,这个女孩子比一只狐狸还要狡猾,今天我让她作弄得这么尴尬,几句话就把我逼得下不了台。

    太厉害的女。

    她能有几岁?二十一?二十二?

    而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一个听话的女子。我说一,她是一,我说二,她是二。她有点钝,然而不失为一个好妻子,我对她忠实,我想我是爱她的,而她,毫无疑问地爱我。或者她不清楚什么是爱,但是她对我是死心塌地的。

    她与王如璋是完全不一样的女子。

    我应该说什么呢?我根本不应该将她与王如璋比较。

    那一天我回了家,我是沉默的。

    第二天一早,王如璋熟悉的声音又来了。

    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我居然有点喜悦。

    “我知道,”她说:“我在勾引你。要不要去兜风?”

    我是这样地吃惊。我真应该顿时当机立断地挂上电话,但是我受不了这样的引诱。

    “为什么选上我?”我问。我问得很低沉。

    “你吸引我,我从来没有追求过有妻子的男人。”

    “你觉得好玩?”

    “是的,好玩。”

    她的坦白使我倒抽一口冷气。

    “怎么样?你可出来?”她挑战似的问我。

    她是这样挑逗,使我沉不下气,我到底是一个男人,她这样公然来惹我,我不相信吃亏的一定是我,但是我毕竟是有理智的人,我不可以跟她去胡作胡为。

    “请你找另外一个人去玩吧。”我断然地说。

    “多么好的丈夫!”她在电话那边格格地笑。

    我说:“王小姐,象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应该尊重自己一点,也尊重别人一点。”

    她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柔得象一片水。“也应该少喝酒,是不是?你为什么吸引我?因为你从不听我指使。因为你存心教训我。”

    “但是我不好玩,人与人之间,不该提到这个‘玩’字。”

    “你的教训又来了。”她说。但是这次她没有笑。

    她的态度好多了。

    我说:“好好学乖一点。”

    “与我去兜风?我答应你会乖。好不好?教我。从来没有教过我,他们都当我是一个孩子。”她的口气,也的确象一个孩子,一个很纯洁的孩子。

    我叹了一口气。

    我是堕入情网了。

    不是情网,只是一张网,一张很奇怪的网。

    “陪我去兜风,”她的声音软得使我酥迷,“好不好?然后你可以一直教我做人的正当方式。你可以教我,我相信你可以教我。”

    “你——”我说不下去了,“太多人宠坏你了,我不想这么做,我不要宠你。”

    “你没有宠我,”她低声说:“我在苦苦求你,是不是?我只请你出来兜风。”

    “你要见我?”我不相信地问:“想见我?”

    “是,我要见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

    “你在什么地方?”

    “在楼下。”

    我笑了。“你何必这样?你只要一招手,就可以找到两卡车的男人,何必一直在楼下等我?”

    “我爱你。”她说。

    “不!”

    “是的。别问我为什么。”她突然挂断了电话。

    我呆住了,我坐在椅子里呆了十分钟,然后我拿了外套,按了电梯,飞快地下了楼,她站在门口。

    天在下雨。

    她的裤管下半截都湿了,手上拿着一把油纸伞,她在微笑。她的头发上面在滴水。

    “我的天!”我说:“你会生病的。”

    “我不怕。”她说:“我不怕。”

    “王小姐。”

    “不要叫我王小姐。”她说:“我算是最低的要求了吧?”

    我叹口气,“真该有人好好地把你揍一顿,你的车在哪里?”我问她。

    “就在街角。”她愉快地说。

    她拉起我的手,拖我到街角,我看到一部黄色的莲花,已经被交通警察抄了一张牌在那里。

    她开了车门,门根本没有上锁,我只好坐进车子里去。

    天啊,我问我自己,我在干什么?坐在一个陌生女孩子的跑车里,与她去逛?我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我家里有一子一女!我一定是疯了。

    她开动了车子,一阵风吹动了长发,发梢拂着了我的脸,一阵痒。在那一秒钟里,我忘了我的身份。

    车子象飞一般似地冲了出去,我只听见引擎的咆吼声。

    她把车子驶上半山,兜了一个大圈子。这的确是一部好车子,她的驾驶技术也是第一流的。紧紧的皮手套绷在她的手上,穿一套上身连长裤的紧身衣,黄得耀眼,只是湿了一大截,刚才淋了雨,为我淋的。

    跟她坐在车子里,我忘了一切,我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忽然之间,我觉得抓住了一点前所未有的东西,从王如璋身上我找到了青春、动力、活泼!

    她才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活生生地存在世界上,为了她自己而活,喜爱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是为了其他一切,不是为了银行存折,不是为了闲言闲语,不是为了繁文俗礼。

    我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直截了当的人,为了她爱的一切不择手段地争取。

    她可真的爱我?如她所说。

    忽然之间,我渴望得到这样一个女孩子的爱。

    然而我并不相信她会真的爱我。这是她的习惯,她的口头禅吧?但是我听了,还是这么的受用。

    到底她是一个美女,到底这话是从她嘴里出口的。

    她说她爱我。一个举手可以召到几打男人的女孩子单单看中了我,这感觉使我有前所未有的快乐。

    车子停了,我认得那是她的家,落晖道十号。

    “进来?”她问。

    我跟了她进去。我自然跟了她进去,反正已经来到这里了,不进去还干什么?

    她家里一个人都没有,穿白制服的女佣在客厅里看电视,她带着我上楼,在梯间她忽然转身,凝视着我,她与我的距离是这么的近,她了我的鼻子。

    她的嘴唇是柔软的,炎热的,我推开了她。

    我是一个有家室的人,我有一子一女,我有妻子,结婚戒指此刻还套在手指上。我轻轻地推开了她。

    我说:“你到家了,我还是回去的好。”忽然我退缩了。

    她在楼梯间坐下,并没有说话,并没有求我留下,但是她看着我。她为我淋湿了身子,她为我等了那么久,她到底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我吻吻她的脸,我说:“乖一点,明天我再来陪你喝咖啡。”

    她笑了,笑得是那么开心,好象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我忍不住又吻了她一下。

    我转身走了,是那个白衣佣人替我开的门。

    我叫了一部车子回家。我心里竟没有一点点犯罪的感觉,我只觉得快乐,无比新鲜的快乐。到了家,妻来开门,我竟没有抬起我的头看她,我匆匆吃完饭,心里充满了王如璋的影子,满满的都是她的影子。

    我无法把她在我心里除掉。

    每天下午,她会与我来吃一顿茶。

    我看到她的脸,我觉得有无限的欢喜。这种欢喜在别的地方是无法得到的。我要见她,我要继续地见她。

    我有时与她到沙滩上去坐半天,漫无一人的沙滩。我与她去跳舞,无论什么曲子,我们总是慢慢地跳。我们去看电影,手拉着手。

    是的,我想我已经开始爱上她了。

    我们约会着,我渴望见她,甚至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地见她。

    然后她说:“你知道你应该怎么做。”

    “离婚?”我问她。

    “我没有说离婚。”她狡猾地道:“如果你爱我,你该知道如何选择,是不是?”

    “我需要你。”我坦白地说。

    “你不可能有两个妻子,对不对?”她说:“通常一个男人只可结一次婚,作一次选择,然后——除非象你说的那样,离婚。”

    “但是我的家庭,我的子女——”

    如璋笑,“那是你的烦恼,你的烦恼,丹尼,你不必与我说这些,我是自由的,你该知道你应当怎么做。“

    我不响。

    她太聪明了。

    我说过很多次,她太聪明了。

    然后我的副经理跟我说话了。“你与王中川的女儿做朋友?”他问得很巧妙。他是我的老同学,他了解我,也相当地同情我。

    “是的。”

    “你太太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

    “离开这个女孩子。”他说。

    “为什么?”

    “她不是你的情人,老大,你误会了,她在玩你,把你玩得一愕一愕的,你还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出名的大众情人,玩一个数一个。”

    “她没有必要选中我。”我说。

    “有,因为你还象一个孩子,她可以把你玩弄在手掌之上,这还不够过瘾?”

    “我不相信!”我说:“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好处?象你这种旧脑筋,还一直以为女孩子会吃亏?你在做梦,她就是为了玩,象看一场电影,象跳个舞,你一直以为她真的看上你了?别发疯了?你有什么好?你钱赚得多?你英俊?你学问超众?她会爱上你?你唯一的优点就是够傻。算了吧,丹尼,玩过就算了,你以为你回家与老婆离了婚,她会嫁你?你凭什么娶她?她坐的是莲花跑车,家住西班牙式洋房,身上衣服单一件就要了你一个月的收入,她父亲家财将来都是她的,我告诉你,这种女孩子吃巧克力都要吃‘莲特’的,你以为她会陪你啃面包?浪漫是形式上的,不是实际上的,明白了吗?”

    “或者——她爱我。”

    他耸耸肩,“不是没有可能的,亿万分之一的机会吧。”

    我不出声。

    “趁早离开她,好不好?等她把你摔掉,等她玩腻了你,那多没有意思?”

    离开她?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她。

    但是我的朋友或者也说对了几分。是的,她会爱上我吗?她一开头便说:“我想玩。”

    她是这么地坦白,坦白得简直不象话。

    她没有骗过我,她的确从来没有骗过我。

    于是我说:“跟她在一起,她的生活正常了,她不再夜归,她不再喝酒,她不再胡天胡地。”

    “这是你对她的帮助?”他问:“你居然相信这些?”

    我相信是的。

    “离开她,想想你的家,你的子女,要恋爱,现在也不是时候了,是不是?”

    是的。

    我离开她,或者是明智之举,趁现在还没有泥足深陷,趁现在还来得及。我从开头便知道,我们是没有结果的。

    我发了一个誓,告诉女秘书,以后王小姐来的电话,一概推掉。

    现在是太迟了。为了她而毁掉我的婚姻?妻是一个善良的女子,孩子是没有罪的,我实在做不出这种事。

    一个男人占有两个女人,是可鄙的。不管如璋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我都要对她公平一点,我不见她,对她也有好处,绝对有好处。

    我觉得痛苦。

    我的女秘书告诉我王小姐天天打电话来。我没有理会,损失在我,我难道还可以碰到一个象她这样的女孩子吗?不可能。

    但是如璋,她永远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

    真的,我有什么优点呢?我甚至是这么懦弱,我甚至失去了勇气,没有胆子去攫取我需要,我心爱的人。我配不起她,我希望她明白。

    但是我们在一起,曾经有过这样快乐的短暂日子,令我一辈子难忘。

    与她在一起,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我觉得自己象一只蝴蝶,完全自由。

    她是一只蝴蝶。

    她寂寞。但是寂寞对她来说,也是浪漫的。她无聊,但是这种无聊对她来说,是自寻的,我怎么能够比得上她呢?我终日为了生活营营役役,战战兢兢,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家,为了许多奇怪的事。

    但她是无牵无挂的,我凭什么追上她?

    有两个星期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我消瘦得不象样子。

    然后有一天,我上班,看见写字台的花瓶上插着一大堆玫瑰,两打、三打,我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朵,反正都是玫瑰,玫瑰。

    我呆住了,我转过身来。

    女秘书说:“王小姐一早送来的,她说她明白了,但是她要告诉你,无论怎么样,她是——真的。什么意思呢?她是真的?”女秘书觉得不解。

    忽然之间,我抓起了电话,我拨号码,但是我的女秘书说:“王小姐乘飞机到别处去了。”

    “几时回来?”我匆促地问。

    “不知道。”

    我放下了话筒。

    走了。

    整间屋子都是玫瑰花香。

    写字楼里插满了这么多的玫瑰,不配,正如我不配她一样。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分别?是假的,玩过便算了,是真的,她离开李,对谁都好。

    她应该碰上一个旗鼓相当的男人,而我,我算什么?

    我卑鄙得不敢告诉我妻子,我曾经爱过另外一个女孩子。我应该说,在我认识如璋之前,我大概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是现在我知道了。现在我知道了。

    我捧起了一束束玫瑰花,轻轻地嗅了几下。

    她是一个如此狂热的女孩子,送花不是一枝两枝,而是这样的一大捆。

    她撒下的网,是这么又细又密,直至我八十岁,我想我也不会忘记,我曾经认识过这么一个女孩子。她说好爱我,她说过。

    叫我讲什么呢?

    我空虚地坐下来。

    无论她怎样寂寞,无聊,她是一只蝴蝶。

    而我,我是一个凡人,天天被困在四面墙内,我的办公厅,我的“事业”,我的“家庭”。我算是什么?我认为我的做法是对的。我离开她是对的。

    不然没到两个月,她就会对我厌倦了。

    而那个时候,还有什么快乐的回忆可言?现在,我乐意被她的网罩住,她那张网,是柔软的,甜蜜的,舒适的。

    母亲的男朋友:

    无论怎样,我都不相信赵宛是个坏孩子,她有异于一般孩子,但不是坏孩子。

    每个人生下来的资质是不一样的,越是聪明的孩子,越是难以相处,他们看到的

    比别人多,想的也比别人多,加上触觉敏锐,很容易受到伤害,形成孤僻与不合群的性格。

    另一种外向型的聪明孩子又因缺乏耐性而显得调皮搞蛋,过分活泼大胆,也令人头痛。

    赵宛则有时内向,有时外向,在学校里很不受老师欢迎,不管她的功课如何,便将她编入丙班。

    当时我想,以她平均八十分的程度来说,编入乙班也委屈她,但我不是她的班主任,不能说话,这个年头有强烈正义感的人往往就是好事之徒,我不愿意为一个不相干的孩子担上太大的关系。

    在学校里,我是学生口中所谓「新派教师」,比较受欢迎,因此招过非议,被老一派攻击,但是我有我的想法,仍然依然故我,校长也默许这种作风,学生乐意同我亲近,日子久了,老一派也就无话可说。

    在学校里我有许多朋友,赵宛是其中之一。

    与众不同是要付出代价的,赵宛是明显的例子。

    但可以预知的是,我这数百个学生之中,如果谁会有什么特殊成就的话,也就是赵宛。

    这个女孩子艺术家脾气早已成了形,喜欢画画,也喜欢写作。

    她给我看过她的作品,是一本插图的散文集,手抄本,附着她的水彩画,精彩绝

    伦,我看得爱不释手,认为是「少女的梦想」类作品中最好的一本,将来有机会是可以出版的。

    她很慷慨的送给了我。

    她还继续创作。

    我们很谈得来,她绝顶聪明,记性好,又会得鉴貌辨色,很懂事,但是跟所有聪明人一样,她的脾气奇坏,而且不用功。

    老师有什么行差踏错,她当面会讪笑,又不大跟同学来往,是个相当孤僻的孩子。

    教务主任把赵宛叫去教训的过程是很有趣的。

    赵宛形容给我听:「她取出一面镜子,叫我照自己的样子,我只好顺她的意,看看镜子中的自己。」

    「她说:『妳看妳,多么傲慢、多么丑,多么缺乏爱心!』」

    「我也不跟她分辩,点点头,噫,这个老太太对我的观感如何,我实在不关心,但我不能与她顶撞。」

    「她又说:『妳自己能干有什么用?要帮助同学呀,教他们做功课,参加各项活动,他们有不明白的,妳要带动他们。』」

    「我拚命唯唯诺诺,答应每星期做三次义务补习老师,又说会改变我骄傲的态度……可是最好笑的部分还没有来呢,老太太满意之后,又取出那面小镜子,叫我照自己。」

    「这次她说:『妳瞧妳,现在漂亮得多了。』」

    「笑死我,现在干么?演译伊索寓言?」

    赵宛笑得不可开支。

    我觉得教务主任离了谱,神经兮兮的要跟一个小女孩过不去,其它的同学功课不好,关赵宛什么事?赵宛有什么义务要帮别的学生补习,她态度傲慢,可以与她谈,取小镜子出来,我就不明所以然。

    「老土,老套。」赵宛说。

    我承认这是三十年代的作法。堕落是由本性与环境造成,与一面可以照得见面孔的小镜子无关,她想法真落后。

    我说:「忘记她,妳差一年就毕业了。」

    「是的,」她戏剧化的说:「别了母校!」

    赵宛常常在周末来探访我,与我短聚一阵。

    她的家境很好,父亲是个极有名气的西医,但是双亲离异已经十年八年,她父亲现在与一个女明星住在一起,她觉得分外的寂寞,男朋友很多,但老嫌他们蠢。「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她形容。

    她想考美国东岸的一间美术学校。

    她问:「念不念美术?」

    「家境宽裕,念美术最理想。」我说:「女孩子念美术气质最好。」

    「我也这么想。」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妈妈有男朋友。」

    「那也很应该。」我很开通。

    她的母亲能有多少岁?不会比我大很多。

    「妈妈三十九岁了。」她说:「男朋友跟她差不多年纪,但从来没结过婚。」

    「什么职业?」我好奇。

    「是一个画家。」赵宛彷佛非常向往。

    「呵。」我顿时失望。我一向对艺术家没有兴趣。

    「他是那种很吃得开的艺术家,不是潦倒的,我与他很谈得来。」

    这是必然的,赵宛与这类人一定谈得投机,物以类聚,可以想象她将来也是干艺术这一行。

    我笑说:「但是艺术家一吃得开,立刻沦为商人,多窝囊,这一口饭不易吃。」

    「我倒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可惜妈妈不常叫我跟他们见面。」

    「不怕,最坏的时间已经过去,妳已经成长,不久就要独立地到外国读书--新环境、新朋友、新天地,到时妳可以忘记一切不愉快,包括教务主任的小镜子。」

    她大笑。

    她那样有财力物力支持的青春真正好。

    我并不替她担心。

    我不是五十四岁的教务主任,我一向觉得孩子们有他们宽广的天地,他们的新世界美丽得不是我们可以想象,吃苦或是享福,一切是注定的,哪由得我们说什么。

    话虽然这么说,但当赵宛说及她母亲男朋友次数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也不禁好奇起来。

    那位男士叫卜少奇,从事设计工作,听赵宛说来,简直是位「有型士」,银灰色头发、高朓身材、衣着时髦、谈吐风趣,他自己开着画廊以及设计公司,所以工作没有时限,大把空闲可以做他爱做的事,赵宛非常羡慕及敬佩他。

    「开的车子是保时捷哪。」她说。

    我听了只有微笑,我当然知道有这种人。

    这样的男人是很多的。带点自恋,喜欢出锋头,好锦衣玉食女人,有点风度,却很多时怀幼稚的人生观。

    我个人不会对这种人有兴趣,不过女人的品味个个不一样……赵宛的母亲也快近四十了,怎么还有这样的雅兴?

    赵宛给我看照片。

    「怎么样?很漂亮吧?」

    我看照片。

    一般人或许会觉得他好看,我说:「太瘦了。」

    「胖的人笨相。」赵宛替他辩护。

    「不是胖,是壮。」我更正。

    「你喜欢大力士?」她睁大圆圆的眼睛。

    「不是肌肉累累那种。」我笑说:「而是身体健康,这种瘦削得弱不禁风的男士,啧啧啧。」

    赵宛努努嘴。「祝老师嫁个浑身纹身的伟丈夫。」

    我哈哈大笑起来,赵宛的确可以说是我的忘年之交,咱们什么都谈得来。

    「妳见到他的话,妳也会喜欢他。」她很肯定。

    「会吗?老师对男人的要求很高,所以才嫁不出去,在家做老姑婆。」

    「可惜卜少奇是妈妈的男朋友,否则的话,把他介绍给妳。」赵宛说得极为认真。

    我笑笑,没再说什么。我要是喜欢艺术家,早嫁了十年,不不,我心目中的对象必须是科学家。

    「不过妈妈也跟他吵。」赵宛很遗憾的说。

    「两个人相处,说从不吵架,那是开玩笑,多多少少有点冲突,从前人说的神仙美眷,现代可难找得到。」

    赵宛说:「我可不会与我所爱的人吵嘴。」

    我既好气又好笑。「要不要打赌?十年后再见面的时候,妳还嘴硬,我就服妳。」

    她说:「我会忍他,忍得面孔发紫,忍得生大颈泡也不后悔。」

    「妳?凭妳的脾气?」我笑得弯腰。

    暑假过后,赵宛的笑容相应而减。

    暑假她随父亲去度假,我很少见到她,回来的时候带着上百张照片与一身古铜色回来。

    她给我看照片。他们旅游目的地是希腊,白色的太阳神、碧蓝的爱琴海。呵,维纳斯踏在一只扇贝上出生了,岩山古矗而壮伟。

    但是赵宛却愁眉不展。

    我说她:「做人要心足,咱们小时候上次澳门已经乐得飞飞的。」

    「但是你们小时候父母是不离婚的,妈妈天天做早餐给你们吃,爸爸替你们补习功课。」

    我一怔,说得也是,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父母的温情不足,只好用物质补够。

    我说:「妳不愉快也不是因为妈妈没给妳煮早餐吧?」

    「她与卜少奇弄得很僵。」赵宛透露心事。

    「别管大人的事--我应该说,别管别人的事。」

    「妳不明白,许老师,我希望妈妈可以嫁给他。」

    我看着赵宛。

    「又希望妈妈不要嫁给他。」

    「这话怎么说?」

    「嫁给他,他就是我的继父,可以常常看见他。不嫁他,那么我自己可以追求他。」她笑脸盈盈的说。

    「唉呀,妳这样想法是很危险的。」我有点心惊。

    「怕什么?」她大胆假设:「男女之间差十来二十岁,并不很过分。」

    「那多尴尬,天下又不只他一个男人,两母女都同他走……」我觉得不应说下去,我到底还是她的老师。

    她沉思。

    「赵宛,我希望妳好好考了这个毕业考再说。」

    「老师归根究底都是一样的。」赵宛慨叹。

    我不否认。

    是否因为这个原因,她从此便少来了呢?我并没有追究。

    上课的时候,她的神色总带微愠,青春期的烦恼毕露。我总是特别关怀她,不过她在同学群中似乎更孤立,也难怪,她一向比他们成熟得多。

    一日星期六,我独自在家听音乐,电话铃响,我去接听,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赵宛。

    我马上笑说:「赵小姐,妳很久没有光临寒舍了,欢迎欢迎,我今天有空。」

    那边沉默一下。

    「喂?为什么不说话。」

    声音有点尴尬。「许老师,我不是赵宛,我是她妈妈。」

    啊,声音一模一样,猜不到她母亲有那么年轻的声音,我好奇起来,她的外表如何?长得可漂亮?

    「我本姓郭。」她大概也知道我很难称呼她。

    「郭女士,有什么事吗?」我很礼貌。

    「我知道许老师对小宛很好,两个人很谈得来,她很崇拜许老师。」

    我笑。「小孩子言过其实。」

    「我想来拜访许老师。」

    我有点意外。「有事吗?」

    「关于小宛的事。」她有点吞吐。「想与许老师商量一下。」

    「她功课尚过得去。」我说。

    「不是功课,请问许老师方便吗?」

    教师义务上应该与家长有某一程度的联络。

    我说:「可以,如果妳有空,我在舍下恭候。」

    「我大概三点钟到。」她说。

    她来的时候,买了一盒很大的糖,挡在她的面前,看上去有点诙谐,像是个探访情人的男人。

    但她的美貌却使我震惊,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赵宛对我不老实,她从未向我提及她母亲的美貌。

    自然,她已经上了年纪,皮肤有点松弛,五官多多少少走了样,不过如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仍然矜贵美丽,比许多粗糙的新产品值得观赏。

    我想我的惊异是无法遮掩的。

    我连忙说:「请进来坐,别客气。」

    她穿著一套很华丽的套装,有点累赘:格子呢半截裙配同色丝衬衫,同色麂皮的宽腰带,一件外套再加纯色斗篷边缀着貂鼠皮,这套衣服总共六、七件,像戏服中的大袍大甲,一坐下来,把整张沙发都占满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问:「可要脱下外套?」

    她点点头,除下斗篷与外套,脱下皮手套,原来外衣里还有一件小小的麂皮背心,我都她挂起来。

    心中暗暗好笑,单看她这身衣服,就知她是个尊贵的、不知世事、天真、娇怯的女人。没有太大的脑筋。

    我问:「有什么事?」

    「关于小宛……」她又没直截了当的话出要说的话。

    我给她一杯茶,耐心的等候。

    「我还是先说说我自己的事吧。」她面孔有点红。「十年前我就与丈夫离了婚。」

    「那是很普通的事。」我礼貌的指出。

    「十年前并不算普通,最近好一点。」她笑一笑。「很多人以为我丈夫出毛病,其实他对我很好,只是我比较任性,向往精神生活多过物质,所以在协议下分手。从那个时候开始,小宛就变得怪怪的,与平常的孩子有点两样,但总算没出过大事。」

    我静静聆听。

    「最近我认识一个朋友。」

    「我听小宛说过,他叫卜少奇。」

    「啊,她果然什么都同妳说,我来对了。」

    小宛跟我说的话,还不只这样,足以令她更为惊奇,不过我不方便透露更多。

    「我最近发觉小宛比往日更沉默,许老师,我不愿意胡思乱想,但这个明明是事实,许老师,恐怕我的女儿,已经爱上我的朋友。」

    她说得一点也不错,但是我能为她做什么?

    她犹豫一下。「许老师,妳说这怎么办?」

    「郭女士,少女的感情游离不定,妳不必太过担心,她自小离开父亲,对年纪比较大的男人略表好感,也不为过,我们不可太快跳进结局里去。」

    「不,她的动作举止很反常。」

    「我们要镇静地处理这件事。」

    「我知道,现在我全听妳的了。」

    我讶异,这个美妇人,她以对男人的手段来对付女人,把我视作异性,一味作柔弱无主状,把教导女儿的责任到处推,很厉害的一个哪,可别小觑她,有点手段的。

    我说:「小宛不过是我的学生。」

    她摇头,不让我脱身。「不,小宛最听妳的。」

    我没法子。「妳要我怎么说?」

    「劝她提早到外国念书。」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我说:「她会伤心的。」

    「她如果留在香港,会更伤心。」

    「还有九个月就毕业了。」

    「谁知这九个月内会发生什么事?」她很凄苦的说。

    我有点生气。「为着孩子,妳略微牺牲一点,也是应该的。」

    「我愿意,叫我怎么牺牲?」她提高声音。

    「离开卜少奇先生?」

    「妳以为我没想过?是他不肯哪,他此刻周旋在我们两母女之间,不知多乐。」

    「什么?那他不是个好人。」我恼怒。

    「我也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事情弄得这么复杂,我实在怕得罪他。」

    这就麻烦了,美丽天真的两母女遇到登徒子,脱不了身。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坏男人满街都是,而且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说:「郭女士,我恐怕我爱莫能助。」

    她非常失望。

    「如果小宛前来我处求助,我一定会给她忠告,如果她自己不前来,我很难开口,相信妳也了解我的处境。」

    「可是--」

    「郭女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她掩上面孔,饮泣起来。

    我深深叹息。

    屋子内有非常难堪的沉默。

    我说:「小宛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聪明反被聪明误。」郭女士说。

    「做母亲的不容易,我明白,我在有机会的时候,会向小宛游说。」

    她站起来。「我也要走了。」

    我说:「谢谢妳的巧克力。」

    她勉强笑一笑。

    我待她离开之后,打电话叫小宛来聊天。

    她约我在三天之后。

    这个孩子,能够救她当然要救她。

    她出落得益发漂亮,一双眼睛跟她母亲一模一样。

    那个卜少奇,艳福不浅哇,在这样出色的两母女之间打转,几生修到。

    我开门见山:「妳近况如何?怎么上课心不在焉,心神恍惚?」

    她笑。「再不集中也还有八十分以上呀。」

    「妳的学习态度差。」我提醒她。

    「态度不过是做作。」

    「将来妳出到社会,就知道态度很重要,同样两个人,懂得唏哩哗啦作其忙碌状的那位一定升得快。」我笑。

    「那我不升好了。」她笑。「我计较这些,我是艺术家。」

    我无可奈何。「妳不明白做人的道理。」

    「我知道,做人的道理是很黑暗的,充满奸诈险恶,不外是怎么计算别人,巩固自己地位,埋没良心……是不是?」

    她说得也对。

    只是其中还有许多血泪,不提也罢。我说:「做人嘛,只要听一句俗话,便可知无味,那句话叫做:不如意事十之**。」

    「许老师,妳想要说什么?」她总是聪明人。

    「天下男人很多,妳又那么年轻。」

    「咦,妳一向不是个老冬烘,如何会说出这种话来?一定有人指使妳,谁?我父亲没那么有空,校长又不知道我的私事,莫非是我母亲?」

    小宛一而再,再而三的推理下去,把真相说个**不离十。我很佩服她思想的敏捷。

    我沉默,如果她是个笨孩子,根本不会去勾搭母亲的男朋友。聪明有什么好?多思多想多愁多虑。况且世人并不喜欢聪明人,再聪明还不是跟笨人分担义务与责任。

    「她同妳说些什么?许老师?」

    我想这事也瞒不了很久,便说:「她当然希望妳清醒。」

    「她自己呢?」小宛讪笑。

    「话不是这样说,到底是她的男朋友。」

    小宛肆无忌惮的说:「公平竞争。」

    我不以为然。「人家看了,算什么!」

    她笑说:「我管人家怎么说!」

    我很震惊,他们年轻的一代,真的无法无天。

    她跟着说:「许老师到现在才发觉,教务主任不喜欢我,原来有充份理由?」笑。我不出声。

    过很久我说:「任性的代价是很大的,将来花时间精力收拾残局,还是妳自己。」

    赵宛笑说:「许老师一派过来人语气。」

    我叹口气。「这场争夺战妳会胜利?」

    「最多被他们送到外国去念书。」

    我说:「我们还是朋友?虽在这件事上意见不同,但我们仍是朋友?」我不想她孤立。

    她伸手与我一握。「许老师,我真爱妳。」

    她并没有生气,反而来得勤了。

    她一直报告与那位卜先生的行踪给我听。

    --「我们去旅行,在郊外玩得很尽兴。」

    --「他喜欢跳舞,我们常常跳到天亮。」

    --「他说这是他十六岁初恋后第一次恋爱。」

    这种话我也会说。

    男人永远用陈皮老土的谎言骗女人也会相信,她们到底是受骗还是装胡涂,很难分辨。

    我问:「妳妈妈呢?」

    「气呀,但是没办法,现在少奇不大肯见她。」小宛得意洋洋。

    「我不相信,」我说:「妳母亲是个美女。」

    「嘿,许老师,妳都不晓得什么叫做后生可畏。」

    「再无礼我就准妳上门来。」

    她吐吐舌头。

    这个女孩子跟她的母亲一点感情都没有。

    她一直占着青春的优势,直到事情有了急剧的转变。

    那日她缺课,下课我直接回家,她面色苍白地在门口等我,一见我便拉住。

    「什么事?」我开门邀她进内。

    「妈妈跟卜少奇下星期结婚。」她气急败坏。

    我觉得很刺激。郭女士也是,明明知道这个卜少奇不是什么好人,偏偏像个小孩一样,任意胡为。

    「她把房子过继到他名下,」小宛悲愤莫名。「我这一仗输得不清不楚。」

    我不出声,十年后她就知道庆幸--幸亏输了。

    「那是妳妈妈,小宛。」

    「是,可是她有什么地方像一个母亲?」

    「妳也不像一个女儿。」

    「许老师,用金钱买回来的爱情,她居然也接受下来。」

    「可以被金钱买得动的男人,妳也不必稀罕。」

    「可是母亲要他!」

    「她胡涂。」我的确认为如此。

    「我祝他们今生今世都不幸福。」小宛诅咒道。

    「妳太过火了。」

    「他们结了婚,连送我到外国也不必,索性叫我到父亲处住,但是父亲那里又有个女人,我变人球了。」她很激动。

    我安慰她:「这妳倒不必担心,妳父亲又不是没钱,他此刻另买一层公寓给你住,也还有资格。」

    但小宛还是哭了,哭完又哭。

    那日仍是春雾重锁,下着潇潇雨。

    天气乍暖还寒,静寂的公寓里只有少女的饮泣声。

    为这样的小事哭。

    过几年她才会知道自己有多傻,这世界上值得哭泣的事不知有多少,这样子哭也哭死。

    到真正懂得愁滋味的时候,却整个人干掉,榨不出一点水来。哭?有什么好哭?

    「小宛,我总是妳的朋友。」我只好这么说。

    她扑到我怀里来。

    「那不过是个很普通的男人,相信我,一毛钱一打。」

    她还是伤心得如丧考妣。

    我说:「太聪明了,小宛,妳太聪明了,很容易害了自己,不过这件事总会过的。」

    青春也会过的。生命也是。

    乐园:

    我这个人童心未泯,每年必去迪斯尼乐园玩耍,渐渐也觉得乏味,不过仍然每年单刀赴会--因为其他的朋友认为此举过分天真,已不感兴趣。

    气氛还是很好的。

    游客众多,孩子们快乐之难以掩饰,跳着叫着,尽兴玩耍。游乐场游戏花式多,场地又干净,难怪他们那么开心,真的,能够令孩子们欢笑,是一大德政。

    我通常在迪斯尼旅馆住一晚,看“小铃叮”在天空放了烟花才走。小飞侠与小铃叮是我心爱的卡通人物。

    我的童年过得并不愉快,父母亲极早离异,母亲很少来探我,孩提时期应有的温馨都享受不到,因此长大成人,还很留恋儿时一切,这是可以理解的。

    我驾车抵达的时候是下午,先把简单的行李搁旅馆房间,然后淋个浴,开始我一年一度之狂欢。

    小张曾经笑我,“往拉斯维加斯是同样时间的旅程,但是纯情小生的绰号不胫而走。

    买了一叠厚厚的入场券,我先到凉亭去吃一个大大的香蕉船冰淇淋。

    一个小女孩坐到我面前来。

    “嗨。”她说。

    我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小女孩。

    她大概六七年纪,头发是天然曲的,整齐地梳两角辫子,穿白色小T恤,牛仔裤,一双凉鞋,手中拿着米奇老鼠帽子。

    “嗨。”我说。

    “请我吃香蕉船?”他提议。

    “没问题。”我替她叫了客香蕉船。

    她的家长一定在附近,我四周围看了看。

    “你是跟谁来的?”我问好。

    “嗯,妈妈带我来。”

    “喜欢这里吗?”我问。

    “喜欢,刚才我们坐过山车,哗,真刺激。”她形容着,“我拼命尖叫,每个人都尖叫。”

    我忍不住笑,她似一只活动洋娃娃,怪不得有些人那么喜欢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宝宝。”她眨眨大眼睛。

    “正式名字呢?念书时学校用的那个。”

    “我姓甘,叫宝宝。”

    “哦,原来是甘小姐,我可以叫你宝宝吗?”

    “当然可以。”她大口大口地吃冰淇淋。“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伍安真。”

    “啊,伍叔叔。”

    “对了。”我讶异于她的机灵。

    这么小便这么似一个大人,现在的孩子真了不起。

    吃完后我们俩擦擦嘴,我说:“宝宝,再见。”

    她跳下椅子,追随在我身后。

    “咦,你别跟着呀,你妈妈呢?”

    “我们走失了,我最后一次见是在半小时之前。、宝宝晃着头看她婉上戴的米奇老鼠花表。

    “我的天!”我惊呼,“你为什么不早说?”

    “妈妈说,遇事不要惊慌失措。”她说。

    我啼笑皆非。

    “快,跟我来,我领你去寻人处。”我拉起她的手,匆匆地走出凉亭。

    经过棉花糖档,她双要看,我只好买一枝给她。偏偏马路上又遇到白雪公主与七矮人出巡,她更加津津有味地留恋。

    “宝宝,快点走,”我催她,“你妈妈这下恐怕都急疯了。”

    宝宝的脸一沉,似模似样地说:“她?她才不会急呢!”

    我诧异,“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她不爱我,她骂我。”宝宝赌气答。

    我一把抱起她,“骂你也是为你好,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妈妈,我们要赶快走。”

    “我喜欢白雪公主。”宝宝仍然气定神闲。

    “我喜欢那黑心的巫婆。”我没好气。我时候真会被孩子气死。

    到了寻人处,我老远就看见一个华籍少妇焦急地站在那里乐张西望,高.苗条.衣著与相貌都与她女儿一样,换句话说,她长得很漂亮。

    见到我抱着宝宝,她马上奔过来,“宝宝,吓坏我,这位先生,劳烦你把她送回来。”

    我放下宝宝,她没有同她母亲表示亲热。

    那少妇怒气中烧,女儿:“你是故意走失的,是不是?从没见过象这么坏的孩子。”

    我开解:“好了,好了,慢慢教她。”

    那少妇忽然悲从中来,用手帕掩着脸器起来。

    我大惊失色,哪个男人不怕女人哭?我立刻说:“宝宝,你看,气得妈妈哭了,还不向妈妈道歉?”

    宝宝也吓住,连扑过去:“妈妈你请别生气,是宝宝不好,妈妈--”她也揉着眼睛哇哇哭起来。

    要命,两个女人一起哭,你说怎么办?

    我只好默默不作怕,坐在一旁。

    是那少妇先停止流泪,把宝宝搂在怀中,这个时候宝宝也累了,只是抽噎。

    那少妇说:“这位先生,谢谢你把她带回来。”

    “别客气,”我说:“应该的。”

    宝宝累得走不动,又说脚痛。

    少妇无奈地说:“走一阵我们就到停车场了,来。”

    我说:“由我来背她吧。”

    我一把背起宝宝。

    “这孩子……”少妇叹口气。

    我说:、我叫伍安真。”

    “伍先生,”她说:“真不好意思。”

    我边走边说:“你们是坐游览车来的?”

    “不,我们是当地人,伍先生,阻你游兴,才叫人惭愧呢。”

    “我也是当地人,”我说;“所以你别客气,我在此地租了一间房间,不妨让宝宝洗把脸,睡一会儿,你说怎么样?”

    少妇婉拒,“不好吧。”

    我不言语,中国人确是保守得多。

    我把宝宝背到停车场,她已经睡着。

    少妇开了车门,我把宝宝放下在后座,一摸她的手心,好烫。

    我连按她的额头,扬起一条眉,“太太,你孩子发烧。”

    少妇急忙过来用手试验,“哎唷。”

    “还是到我房间去躺下叫医生吧,太太,你放心,我是正经人。”

    少妇到这个时候也没有办法,只好点点头。

    我抱起宝宝往回走。

    “太麻烦你了。”秀丽的脸上很多忧虑。

    “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一直没发觉她有热度。”

    “小孩子的病,说来就来,非常之快,而且病的时候脾气多数奶坏。”我有深意地说。

    少妇沉默地跟在我身后。我仍然不知她的姓名。

    到了房间,我放下宝宝后第一件事便是找医生来出诊。

    随后便用湿毛巾替宝宝洗把脸。

    少妇说:“伍先生,你真的会照顾人,你自己也有孩子吧?”

    我微笑,“我还没有结婚呢。”

    她马上低下头,“呵,我猜错了。”

    我觉得她无论说什么,都带着无限歉意,这是极度欠缺自信心的表示。

    我必需额外小心对待这两母女。

    我斟一杯水给她,同时扭开无线电,希望轻音乐可以使她松驰一点。

    她果然没那么紧张,她自我介绍说:“呵,我忘了,伍先生,我姓甘。”

    宝宝说过她姓甘。“甘太太。”

    “不,”她迟疑一下,“我自己姓甘。”

    我扬起一条眉,女儿跟她的姓字?在今日也不稀奇,破碎的婚姻造成太多奇怪的事。

    我暗暗叹口气,这里面有个辛酸的故事吧,这么年轻貌美的母亲,这么漂亮的小女孩。

    医生很快地赶到,诊视了宝宝,宝宝只是普通的发烧,怕是疲倦引起的,经过注射及服药,睡得更稳。

    我说:“现在可以让她睡一觉,也可以开车回家,她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考虑一会儿,“我们还是留下来吧,我怕坐长途车,她会受不了,我们住圣荷塞,比较远。”

    “那也好,照我所知,这里还有许多空房间。”

    “伍先生,你是第一次来玩?”她问。

    “许多次了。”我答。

    “我们是第一次。”

    “是移民吗?”

    “是。”她说:“我跟父母住,带了宝宝过来才一年,”她忽然坦白起来,“我是离了婚才过来的。”

    我淡淡地应,“呵,生活习惯吗?”

    “很好,”果然她没有那么警惕,“小镇的人很和蔼可亲,拍子也比香港慢,很适合我,我在银行找到这份工作,虽然闷一点,是帮我消磨时间。就是这个孩子……令我心烦。”

    我温柔地说:“孩子是顽皮点。”

    “她的外公外婆不喜欢她。当初他们不赞成这个婚事,所以现在也不疼宝宝,况且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如此古灵精怪,唉。”

    “环境也有影响,”我安慰她,“过一阵子,她在学校有了朋友,渐渐忘记不愉快的,一切就不同了,人生中每个阶段都充满困难,需要克服,你说是不是?”

    她说:“你是陌生人,我竟对你说了这么多……”

    我摆摆手,“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不是八股先生,大家谈得来,何妨多谈一。”

    “麻烦你替我看着宝宝,我去订间房间。”

    “好,没问题。”

    她出去。

    她办事能力很高,才十五分钟便取着锁匙回来。

    她说:“伍先生,我们母女俩没事了,不妨碍你的时间。”

    “哪里的话。”我说。

    她抱起宝宝。

    我摸宝宝的手,发觉热度已经正常,孩子们真神秘,从发烧到退烧,才个多小时。做人父母,真不容易,而母兼父职,更加困难。

    我不是不同情这少妇的。

    我陪她回房,宝宝已经醒来,嚷口渴。

    我喂她水喝。

    连自己都没想到会是一个好保姆。

    我告辞,让她们休息。

    我自己到广场逛了一阵子,坐了过山车,到小世界去游一转,入了鬼屋,与美人鱼招手,跟海盗打交道,又观看了早期米奇老鼠影片,跟机械鹦鹉说一阵对白,简直乐不可支,买了一大堆七彩汽球,看年时间,甘氏母女也该打过中觉,我便去探访她们。

    宝宝看见汽球很高兴,她母亲的气色也比较好,都对我表示欢迎。

    我说;“该用晚饭了,待我去叫吃的。”

    甘女士这个时候才说:“饿坏我了。”长长松口气。

    我叫了很丰富的饭餐,另外有易消化的食物给宝宝。

    我偷偷问宝宝,“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甘羽,羽毛的羽。”

    我点点头。

    于是一顿晚饭就吃得比较融洽,我不停制造氛,“甘羽,把芥辣递给我。宝宝,别走来走去,你尚需要休息。叫我的名字即可,不必先生长先生短。”吃完饭大家就混熟了。

    宝宝吃完药又睡起来。

    甘羽说:“听说迪斯尼乐园晚上有烟花。”

    “是的,今天晚上放,十二点正。”

    “烟花很美,很短暂,人生象烟花。”

    我笑:“人生既长又丑,才不象烟花。”

    她也开怀地笑起来,“你这个人,真有点意思。”

    “我喜欢孩子,我是个心理医生,专门应付弱智儿童。”

    “啊。”她讶异。

    “一般人见了弱智儿童,不是害怕,就是伤心,但是相信我,他们有他们的世界,他们象正常人一样,需要爱。”

    “这真是伟大的职业。”她低呼。

    “不不,”我拍拍她的手臂,“决不伟大,只不过我有兴趣而已。”

    她微笑不语。

    我们有那么一刹那地沉默。

    然后我惋惜地说:“你们都没好好地逛这个地方,什么时候走。”

    “让宝宝休息到明天就走。”

    我点点头,“家在圣荷塞,开三个钟头的车就到了。”

    “快车。”她微笑,“你呢,住哪一头?”

    “三藩市。”

    “比我近。”

    “你们如果不急着回去,就由我作向导,带你们走那些出名的街道。”

    她说;“到步一年,还如个乡下人似的,我本来也有计划,等宝宝习惯之后,好让她进寄宿学校,那么我可以搬到一所小公寓去独居,有假期可以到纽约这些大城去走走。”

    “不要紧,”我说:“有的是时间。”

    “你好会安慰人。”微笑。

    “根本是,我抵步三年内根本没离开过校园,现在连阿拉斯加都去过,一放假便发愁,不知往哪儿跑才是。”

    她被我逗笑。

    “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转。”我看看表,“来,放烟花的时间到了。”

    我与她走到门外,刚好天空上爆出金色与红色的花朵。

    甘羽赞叹地抬高头欣赏。

    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哪。孩子生孩子的例子太多。她现在有几岁?二十三.二十四?人们常常被爱情迷错了脑袋。

    烟花只放了十分钟。

    我说:“听说中国人可以放出亭台楼阁,人物及字样。”

    “中国人真是天才。”她说。

    “夜了。”我说:“睡吧。”

    她点点头,进房去,掩上门。

    我也回自己的房间。这么好的好的女孩子。现在带着孩子到处走,到底是辛苦得多,不比以前,逍遥自在,最纯情的开头往往带来最不幸的后果,那个时候她若是不坚持生孩子,现在就少个包袱,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孩子,象我这样喜欢。

    我觉得生命是中贵的,任何形式的生命都值得珍惜,我能够维持这么客观的感情,不外是因为未曾带过小孩,听说缠人的婴儿最考验的耐性。

    年轻而失婚的妈妈……我为甘羽叹口气。

    一向很少为陌生人这么担心。

    她的父母不谅解好。人有时候最残忍,无论是父母对孩子,丈夫对妻子,常常来一招“我不打算爱你到底”,便将对方打入十八层地狱。

    可怜的小母亲。可怜的小女孩。

    那一我睡得并不好,为迷糊,一下子就醒了,天已经亮,但外头泳池已传来嬉笑声。

    我怕甘氏母女需要照顾,于是自床上跃起,洗干净自己,便到隔壁去敲门。

    她们一早就起来了,宝宝扑进我怀中。

    “怎么,你完全康复了?”我问她:“昨天你吓坏我。”

    宝宝很嗲地靠在我怀里。

    她母亲微笑说;“早。”精神也好得多。

    “一起吃早餐吧,”我建议,“然后我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不,我们要走了。”

    “既来之则安之,”我说:“还没看清楚这块地方就说要走?急什么呢?让我来带着你们,好好地散心。”

    “太打扰了。”甘羽说。

    “没有这样的事。”我板起脸。

    “妈妈妈妈,答应他吧,”宝宝轻声央求,“我也想逛逛。”

    “这孩子。”甘羽带笑责备,可是语气已经松动。

    我们一起出发。

    甘羽与我堕后,宝宝在前带路。

    甘羽与我说:“我管她是管得严一点,可是也是为她好,我不想她学我这么任性。”

    “你是个任性的人吗?”我看她一眼。

    “是的,十七岁那年,说结婚便一定要结婚……”

    我摇头,“婚姻失败是很平常的,不用自疚,当年你也许是草率了一点,但是许多刻意经营的婚姻,到头来也是失败了,感情是很难说的,你也应该知道,没有人会怪你,西方社会的价值观念与香港有点分别,将来你就知道。”

    “伍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她忽然很激动,“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同情的安慰语。”

    我说:“我本人也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你看乐,还不是生存下来了?”

    “谢谢你。”

    “不要老谢我。”我说:“让我们坐下来,欣赏新奥尔兰的爵士音乐。”

    宝宝说:“叔叔,你说会有爱丽丝经过这里。”

    “是的,爱丽丝游仙境的那个爱丽丝,”我丝一比,“真的金发长于这里,很漂亮,”我转躺甘羽,“怎么,你不感兴趣吗?”

    “我简直爱煞,”甘羽笑,“在记忆中,我从来没有玩得这么开心过。”

    我们叫了咖啡与冰淇淋,那日天气极好,宝宝与我挤在一张椅子中,我们就象一家子,其乐融融。

    宝宝美得象一朵透明的小花蕾,皮肤吹弹得破,眼睛大而灵活,嘴唇小巧可爱。

    我说:“将来谁娶这个女孩子,真有福气。”

    甘羽笑,“那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宝宝忽然说:“我要嫁人,要嫁伍叔叔这样的人。”

    我哈哈大笑。

    甘羽非常尴尬。

    “小孩子就是这么天真,千万不要介意。”我倒反过来安慰甘羽。

    甘羽轻轻摇头。

    爱丽斯带着白兔,扑克牌皇后巡游经过时,我们鼓掌。

    甘羽讶异,“跟真的一模一样!”

    “我们看大坏狼与三小猪去。”我一手拉她们一个,向前走。“这里是人造仙镜,能够使你忘怀过去。”

    甘羽听了便笑。

    单是玩耍,不做任何事,真是非常高兴的事。

    我们相处得很好,在我的安排下,很快他们便游遍整个迪斯尼乐园。

    我们真的象一家子。

    到中午,我们休息过,甘羽正式向我告辞。

    我送她们母妇上车子。

    我给她一张卡片,“找我。”

    她点点头。

    “记得找我。”我再说一次。

    宝宝因不舍得我,眼睛红红的。

    甘羽发动车子引擎。机器咆吼两声,归于静寂。

    “什么事?”我紧张地问:“车子坏了?”

    “不知道。”她再发动引擎。

    车子死寂。

    宝宝问:“妈妈,老爷车坏了,我们怎么走?”

    甘羽看着我苦笑,她说:“祸不单行。”

    我倒不觉得是祸。

    “我送你们。”我很乐意地说。

    “要送到圣塞哪。”

    “有什么关系?”我说:“三千公里也不打紧。”

    甘羽伏在驾驶盘上笑:“唯一的安慰是出路遇上贵人。”

    宝宝跟着欢呼起来。

    我说:“太汗颜了,一点点小意思,值得你们这么挂齿。”

    她们母女跳进我的车子,我把车子开往公路。

    宝宝在后座唱着儿歌,不一会儿就憩着。我替她盖上毛巾。

    我说:“我开两个钟,你开两个钟,好不好?我怕闷得瞌睡。”

    “当然好,来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开车,开得腰酸背痛。”她埋怨。

    “所以人们结婚了,因为可以分担忧虑。”

    “是?你把婚姻想得太理想了。”我说:“一次失败,终身裹足?”

    她“蚩”一声笑出来,“难道还要结十次不成?”

    “有些人结七次。”

    “太无耻了。”

    “我会说:太天真了,但结婚跟无耻有什么关系?”

    “有些男人是无耻之徒。”

    “好人总比坏人多。”

    “伍安真,你真是乐观。”她慨叹。

    “有没有感染你。”

    “有。”

    “这就是乐观者的可爱。”我沾沾自喜。

    “诚然。”甘羽笑道。

    “要不要学学我?”我问:“我可以设帐授徒,一星期三次,每次两至三小时,课程是吃喝玩乐,保证一年内毕业,如何?”

    “伍安真,你真是天下最可爱的人!”她大笑。

    “一言为定?”

    “我求之不得。”

    这样就好了,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约会她,不怕她推。这些年来我也见过不少女孩子,对同性每个人都会很理智地评头品足,但对异性,大家都讲直觉,不可理喻。

    我对甘羽就是这样。除了美貌,她还有其他的优点,例如坦白、天真、爽直。她也是个很坚强的女性,相信我,带着宝宝这样一个小女孩,不是容易的事。

    我不会我对她一见钟情,但大有发展余地。

    也许我会成为甘家最好的朋友,而不是其他身分,但这样已经足够。

    一切听其自然。

    到三藩市的时候,我问甘羽要不要到我的小公寓去休息一下,她只犹疑一刻,便答应下来。

    我自公路转入市区,十五分钟便转入银行区,宝宝醒来,我与她们母女在家好好地吃了顿丰富的下午茶。

    “太好了。”甘羽说:“没想到这次旅行,得到一个好朋友。”她双眼充满激情。

    我捧着咖啡说:“人生根本充满意外,坏的好的,我们都得接受下来。”

    宝宝这天很乖,小孩需要的是爱、注意力与耐性,宝宝得到这几样,自然喜不自禁。

    “不好再叫你开车到圣荷塞,太远了。”甘羽说。

    “以后反正常常要来,不算什么。”我说。

    她凝视我,“我……有孩子,又离了婚……”声音很低。

    我耸耸肩,“这又怎么样?”

    “你家人……”

    “我父母一早就离了婚,我就是那个孩子。”我笑。

    她把宝宝拥在怀里,温柔地笑。

    “至少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希望我的咄咄逼人没吓倒你。”

    “没有。”

    我点点头。我们三个人有前途。

    我有信心。

    散发:

    若不是亲身经历,谁都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多不如意的事,一宗接着一宗,都在一起发生。

    先是父亲病了,看了三个月的医生,便寿终正寝,替父亲办完后事,我节蓄已经去得七七八八,母亲伤心之余,没有心思再做家务,成日靠在床上流泪,我只得雇个佣人来照顾她。

    正当要节哀顺变的时候,发觉端木的兴止诡秘,起了疑心,略加打听,发觉原来他与一个打字员走得很近,所有的亲友都知道了,独独把我一个人瞒在鼓里。

    我便叫他出来谈判。

    “要分手便分手,我是无所谓的,但是何必瞒着我,叫我丢这个脸。”

    他便干脆的说:“玲,我们坦坦白白的说吧,我觉得你天一在愁眉苦脸,满腹心事,我又不能帮你,看着你烦恼所以……”

    我苦涩地说:“我家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你还想我恁地?”

    他说:“你一直是很沉重的一个人,开头我被你的气质、能力及智力所吸引,后来发觉心情变得同你一般结郁……她,她不一样,她很简单……比较适合我。”

    我沉默,我们走了三年。

    “下了班之后很疲倦,想找一个人伴着看戏跳舞,嘻嘻哈哈……我是一个平凡的男人,要求很低……”

    我完全明白他吞吞吐吐想说些什么。

    他也知道以我的脾气来说,决不能容忍什么第三者,他就是在等这么一天。

    我和颜悦色地说:“不要紧,我们以后还是朋友,你跟她去好了,做你爱做的事。”

    他很感激,把手按在我手上。我连忙缩回手,有种脏腻的感觉,不知恁地,不愿再与他有任何接触。

    以前也接过吻拥抱过,我皱起眉头,怎么可能,同这样一个人。女人的眼光很多时候差得连自己都不置信,随便抓一个莫名其妙的人,随便走起来,最后随便结婚,或是随便分手。

    多么可怕。

    我为这件事羞愧。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子,认识端木那年已经二十四岁,刚刚大学毕业,这么没有眼光。

    我站起来,“一切结束了,再见。”

    “玲,”他还想说什么。

    我反而要安慰她,“无所谓,别放在心上。”

    他非常安慰。

    就这样子结束一段感情。

    真奇怪,有些女人一嫁便得顺利如意,后来那数十年便专职结婚生子。我单是找这个配偶,怕得穷数十年之勤力,许不一定找得到。

    心情奇劣,仍然控制着。

    母亲渐渐疑心,问我:“端木呢?他怎么不来?”

    我说,“他出差到外国去了。”不想在这个时候解释。

    “到哪一个国家呀。”

    “英国。”

    “怎么没听他说起?”

    “我们家那么多,他插孙下嘴。”

    妈妈说:“要钉紧他啊。”

    我最恨就是听见这种话。钉,什么叫钉?我没有这个遗传,没有这个本事。忽然我发觉连妈妈都成了负累。父亲过身后她就拿我来作替身,过分的关心,太多的意见,都形成一种压力,我又没法抛下她搬出去住,实在很痛心。

    下班回到家,还得应付她的问长问短,不能休息,心神俱累。

    如今我才知道有兄弟姐妹的好处,家庭中的责任,大家分担。

    不是说我嫌妈妈,而是最近压力实在太大,令我想找个窝孵下去,不再挣扎。

    每天仍然得上班。

    以前每隔一天便洗一次头发,现在一个星期也不想动手,头发腻了油了,便束起来。衣服拿一套出来便穿足三天,我的外型是大不如前了。

    同事们给我面子,对我呆滞的能力及表情表示容忍,因为我鬓脚别着一朵白花。

    白花除下之后,他们的要求便跟着苛刻起来。

    我仍然没有打扮自己,且染上了烟癖。

    老板对我算过得去,但一下子冷,一下子热,一张白板面孔老是没表情,大眼睛永远在翻白眼,他同我说:“不要对同事板面孔。”

    敢怒不敢言还不可以,非得挂个笑脸不可。

    实在笑不出来。晚上做梦,一时间看见自己端木结婚了,一时间又觉得是另外一个人,比端木更好的,他叫我一切不要担心,他会照顾我,对我好。

    感动之余,泪落一地,醒来的时候,枕头还是湿的。

    就在这个时间,。升级的名单公布,人人有份,独漏了我。

    我一双手抖得象筛糠似的,如五雷轰顶,一口气说怎么都提不上来,卡住在胸腔里,腿里象塞了棉花,浸了醋,手足无措。

    同们兴高采烈地谈论伟大光明的前途,我哭不是,笑不是,不知如何应付,没个去路,只好埋头苦写,等于一张纸都写满了,猛然发觉是“明天不要起来就好了,明天不要再醒就好了”。

    我整个人象崩溃似的,挨到下班,躺床上,眼泪忙不迭地滚下来。

    妈妈过来说:“我都知道了。”

    我转个身子,她知道什么?

    她要是知道做人那么辛苦,就不该生孩子。

    “端木是不好,不过你又不是七老八十,怕什么?”

    “让我静一会儿好不好?”我哀求。

    “好不容易等你下班,有个说话的人,”她咕哝,“不了一整天,劝你一下,又好心没好报。”

    我不去睬她。

    她仍然不放过我,“快快再找一个人,比他更好的,出口气。”

    我不出声,想起我听来的一个故事,一个女人终于找到更好的人,只是在十年之后!十年。争不争这口气已经不重要,十年后!

    十年后一切无痕无恨,还有什么气,各走各的阳关道或是独木桥,都与人无尤。

    最恼人便是明天太阳还是照升上来,我还得鼓起勇气去上班,面对一切不如意与不景气。

    老板益发瞧我不顺眼,我就算写二十六个方块字也还是错,我连辞工的力气都没有,让他开除我好了。

    现在外头做事的人,都轰轰烈烈的,动辄拍桌子走人,象我这样好脾气忍完再忍的人,吓呆了老板,一时间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打发我才好,待他冷静下来,必然会得对我表白,届时再辞职不迟。

    现在我的情绪一败涂地,很难叫我主动去做什么,先混一阵子再说。

    可是老天爷还嫌我太轻松。

    第二天母亲就病了。

    把她送到医院去的时候,我巴不得躺在担架上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我也希望明天不必床,不必再应付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必再扮着笑脸设法升职,找对象……

    一切都太令人劳累。

    医生同我说:“令堂体质很差。”

    她需要住院。

    我下班便来回地探护她。

    住院费用是一笔大数目,到这种地步我反而镇静下来,事情不可能更坏。母亲要不好起来,要不病逝,老板要不开除我,要不留着我,一切公开了也好。

    我一日拖一日,心上犹如一只老鼠在缓缓啮咬,寝食难安。俗谚云:失意事来,处处以忍。我痛苦地,默默低头忍耐。

    气候那么恶劣,我连一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吹得冰冻,一头一脑都是灰沙。渐渐我连朋友都生分了,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处处要强颜欢笑,越是处于劣境越要充着些,这个社会是锄弱扶强的,路见不平,哪里还找得到拔刀相助的人,不平?把它踩踩平。

    心中被父母亲的病以及端木的无情折磨得麻木,对同事朋友的冷眼,便看不到那么多。》

    公司里连二接三有人请客饭,庆祝,兴高采烈,唯恐锦衣夜行。不参加,益发显得小气,参加呢,坐那里还得摆出一副合作之款,装得太开心,人家会以为这个人没点血性,怎么搅的,也不懂得惭愧难受,装得不乐呢,也不行,人家又想:没才干就得认命,干吗闷闷不乐?

    真是好有一比: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老板的待遇也不同了,指着我说:“你!帮他听电话,他在赶功夫!”就差没把我的皮剥下来铺在门口给众人当鞋毡。

    天下有这么势利的人,世态炎闵可见一斑。

    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离职。

    现在走也不行,人会说我赌气,我彷徨到了极点,面孔上有种出奇的倔强以及不在乎。

    等母亲的好了再说吧,现在连做求职信的心思都没有。

    母亲并没有地转。一个月后,我在心焦力瘁的情况下,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没有哭,眼泪早已干涸。

    我向老板告假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他,我已学会不去看人的面孔,他把屁股向着我,也没有什么分别。我低声说“对不起”,然后把告假条子递上去。

    我得到三天假期。

    家中少了父母亲,显得非常空宽,常常一个人坐在冰阴的客厅中,深觉生命多余。

    最后一天,我趁着店铺末打烊,跑去理一个发,把油腻的发发剪掉,熨得巾在头上,又买了十来套素色衣裳,正值减价,还拣了个便宜,又配了皮革手袋。

    再没心思,也得从头开始,活着的人要活下,从头收拾旧山河。

    第二天一身全新的去上班,虽然没有化妆,也觉得同事们对我略加注意,觉得对我颇有从头估计的必要。

    我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自己,再不如意,也已经发泄够,即使表露,也不必如丧考妣地永远不饮不食。反正是要活下去的,不如把臭皮囊装饰得美丽一点。

    一切最坏的已经过去。

    滑稽的是,母亲在银行的保险箱一打开,里面有四十多两金子,时值十多万。

    早晓得有这笔钱,我就辞职不干,从头来过。

    此刻做生不如做熟,反正老皮老肉,也不想看报找新工,数个月瞧瞧形势再说。

    我不能没有工作,即使现在白天劳累一天,晚上回到家,还是得很。

    竟没有机会认识新朋友。

    公司里来来去去是那一班牛鬼蛇神,我现在晚上又不出去,哪里有伴。

    听人说的士高里风光非常好,十分钟便可以交到异性“朋友”,搭着肩膊亲亲热热离开。

    我并不是受首先观念束缚,而是深深认为这种男妇关系不但邋遢,基本上也解决不了寂寞愁闷。

    也许端木说得对,我心情太过沉重,神情太过拘谨,所以不受朋友欢迎。

    谁的心底没有一两件不如意的,谁的生活中没有小挫折,也不必象我这么成日价愁眉苦恼的。

    李太白那“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太过潇洒,商业社会中不容许这样的行为,我还是抬起头来面对现实的好。

    这般阿Q精神一番,我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胜利,面孔上居然露出微笑。

    同事甲同我说:“你知道吗?老板要转职。”

    “什么?”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闻。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未必做得长。”

    “不一定,新老板是谁?我们这位又怎么要走了?”

    “唉,你家在这半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也难怪你无暇兼顾其他的事,他说要走已经很久了。”

    “走到哪儿去?”

    “移民。”

    哦,原来如此。

    “新老板几时来?”

    “你不知道吗?”乙说:“下个月十二日。”

    “这么快?”丙问。

    “他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亲信过来。“乙又说。

    我心想,事情不可能更糟了。管谁过来都一样,反正这一位老板不肯原谅我,我再努力也不管用,说不定新老板一上台,反而有个转机。

    乙说:“你要振作点。”

    “我?”我问。

    丙说:“是呀,年纪大了总会去的,做儿女要节哀顺变。”

    我说:“谢谢你们关注。”

    “情绪低落,会影响工作的。”

    “是。”我很温和。

    过不到一会儿,新老板带着助手过来。那一男一女似金童玉女似的,和蔼可亲,办事落力,看样子是要整顿公司的风气。

    同事甲跟我说;“董小姐已结了婚。”

    最近同事们比较肯跟我闲聊。

    “结了婚怎么还称小姐?”

    “现在流行这样。”

    “哦。”我说。

    “萧先生是单身。”

    我微笑,我也察觉了,每当他走过,自打字员到公关部主任,都立刻表示关注,纷纷打招呼、起立、借荫头与他攀谈,小姐想高攀,太太们家里许还有适龄的妹妹、侄女、表妹之类。

    而我。

    在这一年里,我是灰了心,哪里还有心思,任凭人花簇簇地宦去官来,我老是皮笑肉不笑地做正经事。

    不过趁着乱纷纷,我地位的危机似乎也已成为过去。

    在骨节眼上,不忍耐是不行的。

    萧先生传我进去问话,叫我说一说我那个部门的情况。

    我很警惕,为什么单叫我?还是每个人都叫?我很中肯地解释一下,他问到细节,我就不肯说了。

    他是一个很斯文的年轻人,看得出来自环境相当好的家庭,面孔上有种未经风霜的朝气,但性格又很谦厚,见我不肯多说,就不再问。

    象以前一样,我并没有趁此机会撑足了篷向上司献殷勤。

    很久之前我已经发觉自己对人很冷淡,经过这事,更加孤拐,无法与同事融洽起来。

    我在下班的时候收拾好文件,准时走。

    其他的同事起码还打算多留十分钟,没事做也在纸上画乌龟,表示忙碌。

    萧先生走过来,跟我说:“有一件事,你比较在行,我想请你一块去走一次。”

    我很讶异,已经下班了,什么事?

    “烦你今天超时工作。”

    “没问题。”只要是公事,便没问题。

    女同事们投来艳羡的目光,即使是公事,也昌好的,能够与萧先生单独出去,哗!

    我挽起皮包与他出去。

    他驾车。萧穿一套呢西装,非常沉着的颜色与式样,配条文静的领带,我坐在他身边,有种和煦的感觉。

    我们到一家厂去看货版,他觉得不错,正是我熟悉的题目,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清晰表达我的意见。

    办妥公事后他邀我晚饭,我肚子忽然饿起来,胃口恢复机能,说希望吃日本菜。

    我们坐下来,我也不理他,先叫一小瓶清酒。

    以前端木老说我没女人味,总等不及男伴问冷嘘暖,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想想真惨,男人看得起我,把我当男人,所以我不能再降级当自己是女人。

    我很沉默。这是我一贯的作风。

    我没说话,萧倒说了,“我查过记录,你仿佛在公司里不大如意。”

    “也不算挺不得意。”我微笑。

    “上半年的表现不大好,是因为家事的缘故吗?”我喝一口酒,“下班了,不想说公事。”

    他点点头,“你好象不大喜欢争。”

    我还是微笑。怎么争呢?老板有电话来,我与别人同样坐电话机羊,别人有胆子把我伸出拿听筒的手挡开,喝声“我来!”就咕咕哝哝跟老板说起来。怎么急呢?

    我说;“我是有点惰性,也相信命运,不过他们老说:性格控制命运,所以也不能怪人”。

    “也不想改?”他问。

    我说:“哪里还有得改?三岁看八十,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哪里有得改?”

    他说:“是没有必要,不是错就不必改,每个人性情不同,是以有些人适宜从商,有些人适宜干艺术。”

    我笑,“我空有艺术家的架势,而没有艺术的天分。”顺手干了手中的酒:“晚了,萧先生,我想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大家同事,何劳送来送去的。”

    “但是……”

    我到门口,伸手招了部计程车,便坐上去,“再见。”我说。

    第二天在公司见到他,绝口不提前一天的事。

    后来那些货的合同、交易,就交在我手中,忽然获得信任,我精神稍佳,我同我自己说:仿佛有一丝阳光了。

    同事们对我发生了新的兴趣,不那么排挤,但到这个时候,我对世道已惯,此心倒处悠然,也无所谓了,天无绝人之路,一切事要处之泰然。

    连董小姐都对我不错,我发觉她与都不喜欢来不及拍马屁的下属。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奉承,但大多数人都比我滑头,他们没进公司,已经把人与打听得一清二楚,一开头就知道怎么做,姿态美妙,效果自然不同凡响,我实在太懒散,现炒现卖,加上家庭变帮,更没心情去兴轰轰地办事,也是应该如此。

    但脾气怎么改呢。

    不可能有得改。

    我是跟了爹那不浪遗传,他一辈子穷教书,一辈子没得意过。

    白天似乎已经心情平息,一切与常人无异,最怕半夜醒来,胃痛得不能入寐,坐在床头细想从前,朦胧间不如意之事拂之不去,把我笼罩住,几乎窒息。我时时常流泪,白天又忘得一干二,从头开始。

    萧第二次叫住我的时候,也是下班时分。

    我有过一次经验,没有多问,便跟着他开步走。

    上了车,他才问:“是日本菜,还是法国菜。”

    我转头愕然问:“什么?”

    他用一种婉惜的口气说:“你这个傻蛋。”

    “傻蛋?”

    “我们去吃饭,还是去办公。”

    我的面孔慢慢涨红,“唉呀,你这个人……”

    “太老实了,做人不会转弯,要吃亏的。”

    我说:“不要紧,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相安无事。”

    他说:“我很欣赏你这种气质。”

    我觉得很露骨,这样说已经对我表示有很大好感。我?本公司有十多二十个花枝招展的女职员哪,不过约会一下也是很普通的,我还是别一心以为鸿鹄将至。

    他把我带去吃法国菜,一坐下我便叫酒。

    “你很喜欢喝一点。”他说。

    “是,迟早要变酒鬼的。”我自嘲。

    我们叫了蜗牛及芦笋。

    我仍然想不有什么有什么话要跟他说,仍然维持缄默。

    他说:“不爱说话的女人真可爱。”

    我更加诧异,奇怪,我的一切缺点在他的眼中,几乎都变了优点。天底下真有缘分这件事?

    他问:“你以为对女人来说:事业重要还是家庭重要:”

    我笑,“一个人生观不外是他生活经验的累积,我在工作上挺不顺利,你此刻问我,我当然说是家庭重要,一个幸福家庭是女人的防空洞,逃避现实的好去处。”

    我心里想:他这么年轻,不过发一分高薪,看样子生活没有什么基础,不过找象他这样的男孩,也还不容易找到,这年头你说做女人有多难!跟了他,还不一样要早上七点爬起来去与办公室的风雨作战,只不过不是孤军,有个人陪打仗而已。

    我一个胡思乱想。

    “说得很好。”

    我忽然俏皮起来,“你大概约了近百位职业妇女,问她们什么较重要,职业或是家庭,而我答得最好,拿到第一名,是不是?”

    他呆一呆,也笑。大概是没想到我尚有活泼的一面吧。

    我看着他,他扬起一条眉毛,“我觉得我们顶谈得来。”

    这就是男从跟女人的分别,象他那样的男孩子,只想要一个成熟大方的女朋友,情绪稳定地陪他说说笑笑,但是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对这一套丧失兴趣,巴不得三言两言便找到个好归宿,最好是经济情况稳定,可以请得起一两个佣人,让我在家安安定定的一天吃够三餐,照顾孩子。

    换句话说,萧的外表与内在再吸引人而没有实质,也是枉然。他并不是我这种年纪女人的理想伴侣。他比较适合那种大学刚出来的小女孩。

    想到这里,我的态度更大方。我们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做人不得不现实一点,既然没有将来,那就要尽量利用现在,谈得来便要多谈了。

    我与他很晚才分手,他坚持要送我回去,我就让他送,有个人接送也是身分象征,从此以后,我不必苦苦去挤公路车。

    而同事对我的看法,也大不同了,对我说起话来,有种特殊的,热昵的态度,带着商榷性的。

    我很感慨,这班可爱的人,转方向转向得那么快,真为难他们了。

    我心中的结仍然没有解开来,仍然对他们没有好感,努力与他们维持一定的距离。

    而且决定离开他们。

    我正式翻报纸找新工作,忙着应征,很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薪水好一点点,但是新作风新人事,不少免要花一番力气来应付,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我非得过去不可,没有选择余地。在这里已经太久了,适逢那个时候说要走,人会多心,说我小气,现在已经有了转机,再不走,还待几时?

    我向萧递辞职信。

    他点点头,“你这样做是对的,”又说:“难为你直忍了半年。”

    我说:“时间总是会过的。”非常唏嘘。

    “相信你也知道,在公司里得意与否,只是公司里的事,应该与你个人价值无关。”

    “但至少也是一种价值观念的徇。”我微笑。

    “希望你在别的公司里可以一展身手。”

    我摇摇头,“象我这样性格的人……”

    “别气馁,那边的工作比较文静,也许适合你。”

    我耸耸肩,“希望在人间。”

    “别这么说,你本性不是颓丧的,不应说听天由命这种话。”

    我伸手与他握一握。

    “我们仍然是朋友,仍然可以去吃日本菜或法国菜。”

    “当然。”我应允着,但是非常怀疑。

    我下班,他送我,在他的车子里,我得到暂时的休息。我闭上双眼,把头枕在车垫上。

    我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都象我这么疲倦,这么不东,这么不顺,相信一大半的人如是,但是大家都挣扎着生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努力遮掩苍白的心,装起笑脸,过了一日又一日。而我,真是疲态毕露。

    到一个新的环境去,并没有带来若干兴奋,老生常谈,换汤不换药,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日出日落,昭华不再。

    “你不舒服?”萧问。

    “还好,只是累。”

    “不要紧,全是一条曲折的道路,每一个路口都有新的机会。”他鼓励我。

    我只好微笑。

    (全文完)

    续弦记:

    妻去世后,拖着三个孩子,我靠老佣人阿珍的忠心耿耿,居然又维持了三年。如今大儿已经七岁,刚入小学一年级,我才松口气。

    前面的路途还远着呢,我警惕自己,千万别摔倒,起码要等大儿进大学才可松口气,还要十年。十年!

    但是我现在已几乎挨得眼睛发白,尤其是妻去世不久,大儿子倔强,动不动就向我说“妈妈不是这样做的,”我听了往往号啕大哭。

    妻是高薪女职员,为了孩子,她宁可耽在家中,因为大家都喜欢孩子,一生三个,都由她亲自哺乳带大,任劳任怨,比乡下女人还能吃苦,都说是我几生修到,可是这种福气不耐久,她说去就去。

    我没敢想过续弦。

    第一,孩子多,怕别的女人不耐烦。

    第二,实在伤心,心里装不下别的女人。

    第三,经济情形不允许我家中再增加人口。

    老佣人阿珍时常说:“先生越来越憔悴。”

    睡眠不足的时候,照照镜子,看见两只大眼袋,腮络下巴,就象个大贼。

    也好,省事不少。我下半辈子就抱着三个儿子过日子好了。

    三个孩子叫小明、小力、小川,分别七岁、五岁、三岁。

    我最爱小川,牙牙学语,对爸爸从不怀疑,因为他娘去的时候他还小,不懂得批评比较,老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甚为重要。

    小明最顽皮,长得高,一双眼睛象妻,小力比他纯,但也不是只省油的灯,喜欢看电视,一边看一边问,把我搅得精疲力尽。

    啊,我那三个宝贝。

    如果没有他们,我早就萎靡至死。

    三年后的今日,我们一家去妻墓前献花后,阿珍有若干意见发表。

    “先生,你这辈子就打算这么过了?”她问。

    “不然怎么样?”

    “娶个人?”她试探。

    我苦笑,“小川还同我睡,我怎么娶人?”

    “总要娶个人,先生,太太在天之灵也不希望你这么孤苦,从早上六点做到晚上十二点,做完公事做私事,一点私人享受都没有。”

    “你以为别的女人会为我照顾这三个孩子?想也不要想,我不会娶个后母来虐待他们。”

    阿珍拍胸口,“有我在,她也不敢。”

    “到时连你也打骂。”我白她一眼。

    小明马上疑心,问:“爹爹,后母是什么?”

    “后母就是收拾你们这班顽皮鬼的克星。”

    “打人吗?”小明问。

    “不一定打,可是也不称赞你们,冷冰冰的一副嘴脸,叫你们难受,时时加几句讽刺的话,叫你们哭笑不得。”

    小明说:“听上来好象跟李老师差不多,李老师也这么对我们,不过李老师是男人。”

    小川在啜手指,他问:“后母,有糖吗?”

    “有黑心。”我说。

    阿珍说:“这先生,真不打算娶还是怎么的,无端端恐吓孩子。”

    阿珍说得对,我是没有打算再娶。

    后母的心是值得谅解的,带孩子需要极大的爱与忍耐,除去亲生父母之外,根本没有第三者可以做得到,要求旁人负起这么巨大的担子与压力,也是非常不公平的,所以我不急那么做。

    小明又问:“如果我们不乖,你就娶后母,是不是这样?”

    “对。”我说。

    阿珍既好气又好笑。

    也不是没有女人给我青睐的,但我没有时间,有时光是陪孩子们去买鞋子已经花一整天,什么其他应酬都得搁在一边。

    有时间夜深起来替孩子盖被子,我会想到妻,如果她在,一切都两样了,是我没有福气。

    星期六,下班赶回家,本来答应与孩子们去看电影,阿珍来应门说:“小力发烧。”

    他们老是轮流发烧,我早已习惯。

    当下并不在意,我说:“我带小明小川出去,你陪小力在家。”

    等我们散场回家,阿珍那里已经闹翻天。原来小力的热度暴升,开始说胡话。

    我也吃惊,抱起孩子,要赶到医院去。

    阿珍说:“隔壁有位陈医生,找他来瞧?”

    “也好,快去请,看他在不在。”

    小力的额头滚烫,嘴巴喃喃地说:“妈妈来了,妈妈来看我们。”

    我心疼,眼泪忍不住滚下来,紧紧抱住他。

    小明问:“他怎么了?”

    我说:“他没有怎么,快带着小弟回房去,别让细菌有机会感染你们。”

    小明在这种要紧关头是很听话的。

    我紧紧抱着小力。

    没一会儿阿珍气喘呼呼地赶回来,“医生来了,医生来了。”

    我放下一半心,抬头一看,医生是女人。

    她带着简单的医药箱,立刻替小力诊治。

    小力还在胡言乱语,“不要后母,不要后母,后母不睬我们。”

    我深深后悔起来,一时戏语,就在孩子们心中留下这么大的阴影,真不该乱说话。

    那女医生顿时给我投来老大的白眼,那双眼睛可是炯炯有神的。

    她诊视完毕,说:“请跟我来拿药,小孩没大碍,服药后好好照顾休息。”

    小明探头探脑地张望,听了这话,跟小川说:“他没事。”

    女医生去摸他们的头。

    阿珍说:“医生,真吓死我们。”

    女医生瞪我,“有时孩子们受了惊,也会无端发高烧,请特别加以护理,不要刺激他们。”

    小力还在嚷:“不要后母。”

    我尴尬得要死。

    送陈医生过去的时候,顺便取了药回来。

    阿珍说:“是不是?有事没事吓唬孩子,你现在知道了吧?”

    我没好气,“叫天雷打死我吧,我已经够累,死了可以休息,随你们怎么自生自灭。”

    阿珍这才住了嘴,我一直好脾气,他们就一直压上来,我事事以他们为重,他们就踩我,一家人尚且有那么大的政治意味,做人不容易。

    这三年来我筋疲力尽,不少日子我接近崩溃时刻,就暗暗默祷,叫妻祝福我,给我力量。

    我当下叹口气,“阿珍,我想你们给我三天假期。”

    “先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阿珍瞪着我。

    “我想搬到酒店去住三天清静一下。”

    “我一个人怎么带三个孩子?小川没有你,晚上是不肯睡的。”

    我疲倦地说:“权当我死了吧。”

    “喂,先生!”

    我知道再下去,我一定会得倒下来,于是开了门,离开这个家。

    阿珍跟在后面,“先生,先生。”

    我生气地说:“我找后母娱乐去了,我是一个万恶的父亲!”

    小川立刻学着我说:“爸爸找后母,爸爸找后母。”

    阿珍连忙说:“别乱讲,小川。”

    我暂时脱离这个家。

    我并没有到酒店去度宿,当然不,我怎么放心得下?

    我只到附近的餐馆去喝杯冰冻啤酒,冷静一下头脑,前后坐了近一小时,便决定打道回府。

    我再度回家的时候,哭声震天,不是小力,他已安静下来,吃了奶,天下太平的在房中睡,见小力由阿珍抱着,哭得牛奶都呕了出来,见到我,扑过来叫我抱,我叹气问:“什么事?”

    有人冷笑。

    我才发觉咱们家有外人,她是个年轻妇女,穿着时髦的衣饰,正在哄小明,小明正在抹眼泪。

    阿珍说:“先生,你回来就好了,我见他们两个一起哭,只好请陈医生过来照顾,多双眼睛打点。”

    我说:“怎么打扰人家呢。”

    小川一边哭一边说:“爸爸找后母。”

    那陈医生除下制服白袍,我一时间没把她认出来,她站起来,“我是个外人,有许多话不应说。”

    我软弱地看着她。

    “但是我相信这位未来的后母,一定是个对付孩子的好手,怎么把孩子都吓成这样。”

    我睁大双眼,莫明其妙。

    阿珍连忙说:“陈医生,你误会了,先生没有打算再娶人,是不是,先生?”

    我也懒得回答,一径进房替小川换去脏衣服,哄他睡觉。

    出来,看见小明也靠着陈医生睡了。

    我捧着头说:“阿珍,我怎么挨到这班孩子二十一岁成年呢?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那陈医生抬起头来,“尤先生……”

    “谢谢你,”我说:“陈医生,我相信你可以走了。”我一连吞下数颗止头痛丸。

    陈医生说:“尤先生,适才阿珍对我解释过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再度挥手截断她,“我并不稀罕世人的谅解。”

    她很没趣,起身告辞。

    我跟阿珍说:“请你控制你自己,别对别人乱说话。”

    阿珍不敢回答,也许她觉得先生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

    过一两天,三个儿子总算回复常态,我再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提到后母两个字。

    我仍然全心全意全力地对这个家庭,把所有的时间金钱精力都用在儿子身上。

    过不多久,阿珍叫我去度假。

    “什么?度假?到什么地方去度假?你一个人看三个孩子,可以吗?”我讶异地问。

    她很委屈地说:“我只好勉为其难。”

    我说:“我没有想过度假,我已经忘记放假,再说,我一个人无论到啥地方去都没味道。”

    妻去世后,我根本没想过放假,上次盛怒中所说的话,不过是气头语。

    “陈医生也说你应该放假。”

    “谁是陈医生?”

    “隔壁的陈婉华医生呀!先生。”

    “哦。”我也是到此刻才知道她的名字。

    “她对孩子们很好,时常拿了维他命过来,又提醒我说大弟的门牙有点不大好。”

    “你的朋友很多呀!阿珍。”

    阿珍不好意思,“我哪里高攀得人家大国手。”

    我不以为意。

    风波过后我们一家五口过了约莫两个月的太平盛世,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暗暗祈祷,希望好时光可以持续,但真是好景不长,一日早上起床,才在淋浴,就被小川的尖哭声叫得我自洗澡房跳出来。

    他那大头被夹在大门铁闸的两枝铁条内,动弹不得。

    “我的天!”我顿足。

    阿珍手足无措。

    “别哭别哭,”我大声安慰小川,“爸爸在这里,爸爸是超人,别哭。”

    小川脖子涨得通红,死命挣扎,想把头拉出来。

    我说:“别动,小川,越动越紧。”

    前后左右都试过,小川胖头还是紧紧轧着。

    我问阿珍,“要不要报警?”

    “前几年,小力的头套在痰盂内,也没有报警,太太不知怎地一除就除下来了。”

    我按捺着性子,“可是现在太太不在,而且小川的耳朵已经夹得快要掉下来了。”

    “什么事?”有人问。

    我抬头,是陈医生。

    整件意外一看即明,我也无瑕解释。

    陈医生说:“不怕,小川,我帮你。”

    小川显然已经与她混得烂熟,见到她也就止了哭。

    她进我们浴间取出一瓶婴儿油,缓缓倒在手中,擦在小川的耳朵、面孔,甚至头发上,然后轻轻一推,小川的大头就自铁枝间滑了出来。

    饶是如此,小川已经轧得满头红,并且受惊,一直抽噎。

    “谢谢。”我说。

    “不妨。”她说。

    阿珍抱着小川去洗澡。

    我说:“一个男人带三个孩子,象玩杂技,疲于奔命。”

    她点点头,“看得出来。”

    “请坐。”我说:“家里乱得很。”

    她微笑。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她是一个很标致的女子,三十出头模样,五官端庄,有一股特别的气质。如果不知道她是医生,会误会她是一个刚从外国回来的研究生。

    阿珍把小川洗干净抱出来,出乎我意料之外,小川竟扑进陈医生的怀中去。

    陈医生说:“尤先生,你上班去吧,时间不早了。”

    我苦笑:“幸亏自己做老板,否则早就卷了铺盖。”

    “你忙你的去吧。”

    小川伏在她的胸前啜手指,可怜的孩子,耳朵夹得红得发肿,一定痛得要命。

    “你呢?”我问:“难道你不用上班?”

    “今天我休息,我每星期休息一天。”

    “诊所在哪里?”

    “言之过早,我还在医院里做。”

    “陈医生,先一阵子心情很坏,如果有狗咬吕洞宾式的行为,请你原谅我。”

    “事情早已过去了,我也不好,一直误为你要替孩子们娶个他们不喜欢的后母,造成他们惊慌。”

    我叹口气:“谁肯做三个顽皮孩子的后母?大儿的算术不行,二儿的英文不好,小川到如今红黄蓝白黑不分。”

    “啊不,小川喜欢我穿白衣服。”她看看怀里的小川。

    “劳驾你了,陈医生。”我挽起公事包,又转过头来,“陈医生,想请你吃顿饭。”

    她很爽快地说:“好呀,晚上我过来。”

    “不,家中永远象逃难似的,我们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

    她抱着小川,有点犹疑不决。

    我说:“我七点钟来敲你的门。”

    小川在她的怀中,我放心。但随即我叫自己别做梦,人家堂堂的医生,干吗要牺牲时间来替别人带孩子?好心肠是另外一件事,但……

    我连忙专心工作。

    下班带了小川爱吃的糖果回家,出乎意料之外,陈医生也在。

    她换过一套很明丽的西服,头发也换了个样子,说不出的好看,我不知如何形容,总而言之,看上去,眼睛便一亮。

    “我们出去吃吧。”我征询她的同意。

    “珍姐说做了几个好菜,”她歉意说:“而且我答应小明教他下棋。”

    “真是的,”我说:“一点自由都没有,连带累了你,陈医生。”

    “哦不要紧,”她诚恳地笑,“我巴不得同孩子们一起,我是个孤儿,自幼寂寞,喜欢孩子。”

    我很高兴,三年来第一次有种踏实的感觉,结交这样一个朋友,也是种福气。

    小明与陈医生下棋的时候,我做旁观,小川坐在我膝上,小力伏在我背上。

    我说:“这些猴子不搅花样的时候真是可爱的。”

    陈医生闻言抬起头来,“他们也很快就要长大,象小明,过三五年就可以到外国去读书。”

    “长大?”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这么快长大成人,一切仿佛都有很遥远,我象是要照顾他们一生的样子,经陈医生一说,忽然发觉出头之日不远,但又凄凉起来!他们一长大便会离开我,留下一个小老头怪寂寞孤苦的。真的,我说些什么好呢?心中百感交集。

    我跑到饭桌前去一看,只见一桌佳肴,阿珍许久没有做这样的好菜了。

    三个儿子人人都争着坐陈医生隔壁,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妻没有去世的时候,咱们一家人天天都是一幅幸福的图画。我低下头,不胜依唏!

    吃完饭之后,陈医生又逗留一会儿,才说第二天要给病人做手术,早退。

    她走了之后咱们一家子开家庭会议。

    阿珍不发表些议论是要憋得生疮的,她说:“先生,要娶人,就娶陈医生。”

    我白她一眼,“人家好好的,干吗要嫁我?”

    “咦,先生,你又不疤不麻,陈医生为什么不嫁你?”阿珍愕头愕脑地说。

    “孩子们不是一听见‘后母’两个字就吓得吐白泡吗?”

    小明有话说:“后母是爸爸找回来的女人,但陈医生不是爸爸找回来的,陈医生是我们自己找回来的。”

    “什么?”我怔住了。

    小力也说:“所以陈医生即使嫁爸爸,陈医生也不是后母。”

    我大笑,孩子们天真得可爱。

    唉,越是这样,越是不敢有什么行差踏错。

    我说:“有很多人,外表与内心是不一样的。”

    陈珍抢着说:“当然,那些小女人是说一样做一样的,但不是陈医生。”

    “陈医生太高不可攀了,她对孩子们有意思,不表示对我也有意思,这里头有太大的分别。”

    阿珍被我说服,不出声。

    小川抱住我问:“陈医生什么时候来我家住?我要做陈医生的儿子。”

    我啼笑皆非。“你这个小胖头。”

    小明也不满,“你要追求她呀,自她来了我们家,我们冰箱就有无限量的冰淇淋供应。”

    “是吗?她真的对你们那么好?”

    阿珍说:“先生,你就看看有没有希望吧。”

    我用手撑着头想很久,决定请教女秘书。

    “追求女人,有什么妙法?”我问。

    女秘书会心微笑,“送花、送糖果、送珠宝。”

    “别致一点的方法。”我抗议。

    “抱着吉他到沙滩去对牢她唱情歌。”

    “老土,你的男朋友怎么追你?”

    “他?他要是有新噱头,我早就嫁他了。”

    “送什么花,买什么糖?”

    “玫瑰花、时思糖果。”

    下班后我便领了圣旨去逛花店。玫瑰花?太露骨,我买了三打粉红色的丁香花,加一大把满天星,衬托起来煞地好看,又去买了盒两磅装的糖,量她吃三个月也吃不完。

    我捧着两样宝物上门去。

    陈医生来开门时眼睛睁得老大。她模样儿真不错,越不错我的机会越低。

    “干什么?”她笑着接过礼物。

    “谢谢你对我们一家的关心及帮助。”

    “太戏剧化了,应该的嘛。”她果然不是那种轻佻的小女子。

    我尴尬地笑。

    “不过我才要谢你,我没有收花已经很久了。”她把脸埋进花堆内用力嗅。

    神情可爱得不象个医生。

    我搭仙地问:“那么他们送你什么?我指的是病人。”

    “名贵钢笔、开丝米外套之类,闷死人。”她笑,“我抽屉中起码有三打以上的金笔座。”

    我也笑。

    她把花插进花瓶里,打开糖盒子,吃一颗,边说:“发胖就赖你。”有股平常没有的娇嗲。

    我马上察觉了,气氛有点紧张。

    怎么搅的?现在什么年代了,我还是钳钳蝎蝎的,人家十多岁的孩子都懂得勇往直前,说做就做,我怎么如此噜苏?

    陈医生站起来,我会意,“你没有空?”

    “我约了尤小明先生与他打乒乓。”她微笑。

    “是吗?”我大喜,“我能一起来吗?我可以权充司机。”

    “可以,欢迎。”她说。

    我问小力小川要不要跟着去。

    小力想了很久,他说:“人太多不好。”

    “什么人太多不好?”我讶异。

    小力说:“就你跟小明去好了,我与小川在家看卡通,你们爱怎么就怎么。”

    我简直不信五岁的孩子会说这样的话,当场脸红耳赤。

    阿珍瞪我一眼,“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你不懂?”

    我马上觉得我简直是白活了一场,惭愧的与小明踏出家门。

    在运动馆中,我与小明与陈医生对打,还是输了给她,她真是个文武双全的女人。

    照说这样的女人应该许多追求者才是,不知恁地,她却仍然小姑独处,由此可知,她的择偶条件不知高到什么地步。。

    我们回家时满头大汗,各自回府洗刷。

    小力出来问:“怎么样?爸爸,进行得怎么样?”

    一个个小大人一样,煞有介事地追究起我的追女秘史来。

    “给我多一些时间。”我说。

    “唏,你还要多久?”不耐烦了。

    我犹疑,“至少一年半载。”

    “哗,我都老了。”小明说。

    “别这样好不好?”我在他屁股上拍一记。

    “不如我代你开口。”小明说。

    “说什么?”我既好气又好笑。

    “说‘我爸爸愿意与你作朋友’。”

    “已经是朋友了。”我搔头皮。

    “那么‘他愿意娶你做太太’。”

    “不可以!”

    小明耸耸肩。

    “别胡闹,知道吗?”我警告他们。

    阿珍问:“陈医生要过来吃饭吗?”

    小明说:“我去请她。”

    她几乎天天都在我们这里吃饭,一切似乎有了默契,假以时日,也许我不是没有希望的。

    陈婉华过来的时候,我们四父子坐得整整齐齐地恭候她。

    三个儿子待她坐下,忽然一起站起来问:“陈医生,你愿意做我们的妈妈吗?”

    真荒谬,三个小子自己挑起后母来。

    我张大了嘴,作不了声。

    陈医生也一怔,随即笑起来。

    我说:“我保证不是我教的。”

    她莞尔说:“孩子们,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与你们爸爸还要继续做朋友。”

    “你们是好朋友吗?”小力问。

    “很谈得来,他人很好。”陈医生笑看我一眼。

    小明欢呼,“哗,有希望。”

    大家都笑了,开心得不得了。

    三个小孩扑到她怀里去,阿珍连连点头。

    我很宽慰,妻在天之灵是眷顾我的,我很幸运,三个孩子这么活泼,女朋友又是个突出人才,我很高兴。

    美人救英雄:

    蓝天碧海,夏日将快成为另一个过去。我告诉自己,非得利用这宝贵的时间作最后一次耍乐。

    我的嗜好是潜水,

    当下便驾小船出海,带备一切工具,打算捉数条大鱼,回家煮了请客。

    同日的西沙湾已停满游艇,我厌恶地将自己的小船驶往比较偏僻的地方。

    讨厌游艇上的男女,根本不是真正来运动或是欣赏风景,有人在甲板上搓四圈,又有人在比较身世,交际应酬亮相,无论什么,伦落在他们手中,一切都变为庸俗。

    我穿好橡皮衣与装备,提着鱼叉,静静落水。

    海底真的美妙,静寂、凉快、美丽。

    我缓缓畅泳、转身、手舞、足蹈。

    岩石上有的是鲍鱼,我很快敲下一大网,提着回船。

    再下水,大鱼在我身边游过,石斑的翅张开,翩翩摇动,我不忍下手,反正一味清蒸鲍鱼已经足够,正在洋洋得意之际,看到不远之处有一群水母。

    如芭蕾舞女般潇洒的嗜哩鱼!我不欲错过奇景,立刻追上去。

    它们全身透明,隐隐发出碧蓝的光芒,裙边抖动,犹如纱衣,曼妙的舞姿吸引我,我越跟越远。

    唉,如果不是要维持一份正当的职业,我多希望中途改行做海洋生物学家。

    正紧贴着水母追着,忽然大腿一阵疼痛,如火炙一般,我一惊,人便往水下落,本能地抖动大腿,看到腿上附着一只俗称蓝色魔鬼的嗜哩鱼。

    我用手去拉,幸亏戴着手套,但是连着水母而出的是我一大块皮肤,血肉淋漓。

    我诅咒,血味足以引来鲨鱼,不过这一区是安全的。

    水母,这么美丽的名字,这么美丽的生物,却这么毒辣及难以应付,像女人。

    因为痛的缘故,我匆匆往水面上升,已经看到水面的亮光,但是左腿痉挛我失去游动的能力。

    我努力吸氧气,拍打水面,企图上升,但是,恐惧侵占我的心,虽然我的头脑还是清醒,但左腿已经麻痹。

    明明看得见亮光,我甚至可以摸得到游艇的底部,但是差那么十余公尺,我快成为海底冤魂。

    我越来越怕,难道我王光宇命毕此地?

    不可能,我整个人还很清醒,海自小是我的朋友,不可能,我要如往日一般活着回去,家人都在等我,我要活着回去。

    但是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越沉越低,我苦苦的作最后挣扎,左腿的麻痹与痛楚也不觉得,我大力除下氧气筒,真笨,怎么开头没想到可以减除重量?

    正在生死关头,我看见有人落水,我扬起手求救,那人和衣游过来,帮我脱下铅衣、气筒,一手搭着我腰部,引我升上水面。

    我在突然之间遇到救星,本能使我紧抓住他的头发与手臂,他吃痛,吞进两口水,用力掌掴我的面孔,我才想到这样子会导致两人丧命,于是放松身体,让他拉我上去。

    遇见空气我就落得半昏迷状态,躺在甲板上,不断痉挛,有人大声呼喊,酒与毛毡被递上来,又有人报警。

    有女士惊呼,这些该死的女人,什么都尖叫一番以示她们之矜贵,讨厌之至。

    奇怪,从鬼门关处兜了一个圈子回来,我并不害怕,一直有思想的能力,怎么会这样呢?但是**却完全不能动弹,我甚至睁不开眼睛。

    有人用药水替我洗伤口,神经交替反应,肌肉跳了两跳,可以感到伤口面积很大,将来好了也有大疤,不过小命检回来也就算了。

    我的救命恩人是谁?

    真想对着他叩三个响头。

    游艇向岸驶去,我终于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一片白色,我在医院里。

    首先看到的是母亲面孔。

    “妈妈。”我叫她。

    她完全放心了,“孩子,你醒来啦!感谢主,吓坏我。”

    护士过来,微笑说:“休息数天便没事。”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母亲说:“光宇,如果没有谢小姐救你,真是—一”她不敢说下去。

    “谢‘小姐’?”我愕然,“救我的是女孩子?”

    “是呀,当日在游艇上,玩的玩,打瞌睡的盹着了,只有谢小姐在钓鱼,忽然她看到海底有人在挣扎,便和衣跳下去救人,孩子,你这次真是险过剃头。”

    “哦。”我心中感恩不尽。

    “孩子,那时你很害怕吧,他们说你拉住谢小组的头发不放,人家的头皮都险些被你拉了下来。”

    我尴尬的涨红了脸。

    “听妈妈的话,以后别再出海了。”

    我不出声。

    谢小姐,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位人物?她长得可俊俏?一时也不好意思问。

    “谢小姐那里,我已上门去道谢,留了四包礼品,光宇,人家真是拼了自己一条命来救你一条命,这是大恩大德,你想想怎么报答吧。”

    “我以身相报。”我又调皮起来。

    “人家稀罕你吗?人家早有男朋友。”

    母亲瞪我一眼,“以后记住不准再出海,我只得你一个儿子,你别害我寝食难安。”

    我说:“妈,你越扯越远了。”

    三天后我出院,第一件事便是穿戴整齐地去探访谢小姐。

    她的声音如银铃一般,在电话中拒绝我的探访—一“不必了,令堂已经表达过她的心意,不过是小事,何足挂齿。”

    我只好没有预约便上门去。

    她的辨公室非常豪华,我怀疑谢小姐是这间公司的大人物,秘书小姐问我:“谢小姐没有约见你。”

    我说:“请告诉她,我知道她的时间宝贵,但是我是她从海上救回来的那个人。”

    “什么?”女秘书睁大眼睛。

    “你照说好了,说王光宇来拜见他的救命恩人。”

    女秘书瞪我一眼,怀疑我神经不正常,然后推门进去。

    一会儿她出来说:“谢小姐请你进去。”

    她叫谢雪心。

    我看到她的时候,呆住了。她的美丽!(美丽在观者之眼中)我从没见那么有神的双目,那么乌亮的头发,以及那么倔强高傲的嘴角。

    她一见我便开口,“王先生,我说过这只是一件小事,希望你不要将之挂在心上。”拒人千里。

    我礼貌的说:“对我是大事,对你是小事,受人花戴万年香,谢小姐。”

    她说:“我在五分钟后要开会。”又一招太极。

    “家母的意思是,你是否可以赏光来寒舍吃一顿饭?

    “不必麻烦令堂,令堂真是客气,王先生,她的意思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出海。”

    “我知道。”

    她笑了一笑说:“请。”

    我于是被请出辨公室。

    她的职位是:兴昌洋行副经理。

    这妞,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怎么搅的?

    无论怎么样,她是我的恩人。

    恩人!

    多老土,廿世纪末一九八二年,哪来的恩人?偏偏我一个大男人要背着这种包袱,太窝囊了,我懊恼的想,但与其死得年轻,当然不如活着有个恩人。

    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妈真难活,我捏着一把冷汗。所以在我的恩人面前,我如何敢吹一口大气?

    老妈说:“真没用,请个女孩子回来吃饭都做不到,你搅什么鬼?”

    我瞪她一眼,“人家不爱来,难道我缚了她来?”

    “感情可以培养,”她咕哝,“你又那么久没女朋友,你想想仔细。”

    “妈,我不明白你说话的艺术,请简化一点。”

    “光宇,你们两个是有缘人,索性撮合在一起,岂非大妙?”她兴奋的说。

    这一趟她又说得太简单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一男一女,走在一起,马上可以燃起火花?这不是比盲婚更有艺术?

    况且那谢小姐人如其名,像团冰山,近不了身。成日便对牢一个那么样的女朋友,我吐吐舌头,谢谢,我吃不消。

    “光宇,你贼头贼脑的想些什么?”妈妈喝道。

    “没什么。”

    “你带回来的那些女孩子,我没一个看得顺眼,全部小舞女似,穿金戴银,浓妆艳抹,哪有一个及得上谢小姐?”

    这倒是真的。

    但老妈不懂得其中快巧,小舞女容易对付,咱们下了班已经筋疲力尽,谁还有兴致刻骨铭心的谈恋爱?还不是胡乱找个女伴吃饭看戏之类,洋的看腻找土的,如此而已。

    妈妈说:“找对象,谢小姐是好人选。”

    我胡调的说:“我还小,不适宜谈恋爱。”

    “你看你那个样子!”妈妈不悦,“自从你父亲去世以后,你就吊儿郎当的,像什么?十年来也不想想成家立室,如今都三十岁了!”

    我急急掩上双耳。

    妈不准我出海,但我不信邪,只要不潜水也就是了,我暗自驾船出海钓鱼。

    想到一个俏女郎冒着生命危险和衣跳下水去救我,不禁心中一阵牵动。

    心里温柔的感觉还没过去,一艘快艇在我身边经过,激起一公尺高的浪花,我停睛一看,驾驶人正是谢雪心,滑水的是一个圆面孔小女孩。

    她一见到我便板起张脸,像晚娘。

    幸亏我够机灵,赔笑说:“谢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她说:“你不是答应令堂不出海的吗?何必叫她担惊受怕,老人家受不起。”

    好小子,大庭广众之间教训我。

    “我这就回去了。”我油条的说。

    “至少等她忘记上次意外的阴影,好吗?”她把快艇转个圈。

    “好,好!我以后都不再出海。”心想,以后不教你看见就是了,今天太凑巧。

    那圆脸女孩说:“表姐,食物准备好,既然大家认识,过来举案大嚼吧。”纯真的笑容。

    谢雪心点点头,我跟她们上游艇。

    她穿着一件黑色泳衣,身裁完全成熟,我暗暗唱声乐,可惜她的态度殊不性感,否则裙下之臣还不挤破这只船?

    我大腿上受水母之害的一块皮肤仍然嫩红可怕,她瞥一眼,没说什么。

    那小女孩问:“喂!这是什么疤?好恐怖。”

    我不响。

    小女孩耸耸肩,替我带来食物。

    我坐在甲板上,老实不客气的吃起来。

    谢雪心忽然说:“这种水母有毒素,发出麻醉剂,所以当日你无力游上水面。”

    我呆住,过半晌叹口气,“水底下迷幻醉人,但充满危机,海底所发生的事,往往神秘得无法解释。”

    “欺山莫欺水。”

    “家母还是想请你到舍下吃一顿饭。”

    我打蛇随棍上。

    她犹疑。

    “就我跟家母,我们家没有其他人。”

    “她真是个好妈妈。”

    “我看得出你完全站在她那边,明晚上六点,我来你公司接你,好吗?”

    她看我一眼,“就是因为令堂叫你来邀请我,你才开的口?”

    “不不不,”这妞凭的多心,“当然我也欢迎你,你千万别误会。”我有什么辨法?谁叫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嗯。”她算是答应了。

    我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那我回去报告母亲。”我说:”失陪。”

    我驾着自己的小艇回去。

    妈妈马上准备起来,象是准备招呼一派人似的,置了一厨房的菜,两个佣人忙得团团转。我在旁冷言冷语:“她最多喝一碗汤,吃半块胡萝卜,人家身裁维持得那么好,当然有秘方。”我差点被赶出厨房。

    我去找司机老黄,叫他把那辆老爷摩根开出来。

    “车子没问题吧?”我问。

    “当然没问题,一直维修着。”

    “以前刹掣失过灵,同样的事不会再发生?”

    “绝对不会。”

    我点点头。

    要印象女人,开这部车子最理想。

    看妈妈那么紧张,我也跟着谨慎起来。

    车子离开家是五点半,一路驶向谢雪心的公司,她穿着一身白衣,站在商业大厦门口。

    我下车替她开门。

    她说:“这部车子,别半途抛锚才好。”

    她不肯上车,“我开我的,跟着你。”

    我心中喃喃咒骂,这小子,有风驶尽帆,能给我没脸,就给我没脸。

    她开了自己的小小日本车出来,跟在我后面。

    我发誓说,如果这部车子在半途抛锚,我就回去杀掉司机老黄。

    可是不由你不信邪,车子上山时已经气喘,不一会儿就自动滑停,不肯前进。

    我气得头脸通红,用力拍着驾驶盘。

    谢雪心停车来看,“怎么了,什么地方出毛病?光发脾气没有用。”

    我们细心查看各类表计,又打开车头研究,我怒道:“将它推下海算了。”

    她笑吟吟,“那么不如送给我吧,我会得医好它。”

    “大国手,到底这部鬼车子发生什么事?”

    她瞅我一眼,又要打救我,说道:“车子没燃料。”

    “什么?”我瞪目。

    “车子没汽油,就那么简单。”

    “要命。”我大力拍额角。

    “来,我替你加油。”

    她熟练的打开车尾箱,取出应用工具,吸出汽油,注入我的车子,我叹为观止,很明显地,她做惯这些功夫,正如她有急救的常识一般,而且都应用在我的身上,唉。

    过一会她拍拍手取出湿纸巾来抹净油渍,说:“试开。”

    我肃然起敬:“是,队长!”

    车子果然顺利开动,真不由你不服。伟大的女人。

    但我们还是迟到了,母亲急得团团转。

    谢雪心神静气闲地叫声伯母,老妈才定下心来。

    她拉着谢雪心的手不放。

    “我这儿子,没什么用。”一开口就损我,“就会吃喝玩乐……”把我形容成花花公子,“你要多多看顾他,”咦,仿佛谢小姐已成为我的女朋友。

    谢小姐对老年人真的设话说,一于唔唔唔的应着,非常好耐心。

    我马上觉得受了委曲,她对我,又不见如此忍耐,动不动老大的白眼递将过来。

    一顿饭吃得很多,老妈将所有的海味珍馐往谢雪心的碗里堆,为了礼貌,她吃得脖子都直了。

    让我来打救她吧。我说:“妈,你不能再叫她吃,人家会吃死的,我与谢小姐出去散散步。”

    妈妈狠狠的责备我,“你非但不劝客人多用点菜,你——一”

    我拉起谢雪心便走到花园去。

    她笑,“这次真的多亏你,不过菜是真的好吃,我一辈子从没在一顿饭时间吃过那么多。”

    我沉默一会儿,“老人家的想法是很奇怪的,她希望看到年轻人吃得下睡得着。”

    忽然谢雪心说:“偏偏我既吃不下又睡不好。”她很感喟,“工作紧张且忙碌,扑来扑去,神经紧张,下了班还得动脑筋交待第二天开会的事,根本没有休息,真惨。”

    我讶异,“下班就要松弛,所以我爱出海。”

    “我体力没有那么好。”她轻轻说。

    她那强壮的表壳开始溶解。

    我说:“朋友也很重要,有一两个知己,生活愉快得多。”

    她苦笑,“我想我已经把所有的时间奉献给工作了。”

    “那太过份,牺牲太大。”

    “一直以来,我认为工作是我的唯一精神寄托。”

    “错了。”我说。

    她看我一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按按胃部,“八宝鸭子味道真好。”

    “如果你喜欢,请时常赏光。”

    她嫣然一笑,女性的柔媚到此刻才露出来。

    我有点心动,随即按捺下去。

    我礼貌的送她回家。

    回来把司机老黄好好的责备一顿,斗胆,燃料都不够。

    那夜我为谢雪心辗转反侧,难以入寝。

    诚然是一个美丽且有灵魂的女郎,但这是一个公平交易的世界,你得到多少,就必要付出多少代价,爱上谢雪心这样的女人,代价是高昂的,可以想象,她要求男人对她全心全意,男人在她面前,不能行差踏错。

    我犹疑,进一步还是到此为止。

    唉,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明天再想吧。

    到周末,老妈又来向我灌输她的训导:“光宇,你千万不要把事情丢冷了,要追马上追,知道吗?你有两天假期,怎么不把人约出来?”

    我不出声,我还要想清楚。

    星期六晚上一大班人前往的士高跳舞,我观光多于耍乐,内心刹那间有一丝寂寞。

    大家在舞池中跳跃、欢腾,我喝着饮料,在七彩的闪烁的灯光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型,是谢雪心。

    我忍不住站起来,不错是她。

    忽然之间我不能控制自己,一直向她走去,我投降,我告诉自己,因为有她在身边,我便有形容不出的安全,看来我已经非她不可。

    我带点伤感,又很快慰,举起手叫她:“雪心。”

    她转过头来,看见是我,也笑了,她也是与一大堆朋友一起来的。

    “雪心。”我温柔地叫她名字,一边又怀疑在这么吵闹的地方,她是否听得见。

    说时迟那时快,舞池中正有新潮男女在表演花式舞蹈,男的把女的抱在肩上转圈,双腿一下于弹到我肩膀,把我推出数公尺,我住不了脚,滑到在地,感到痛入心肺,马上握住腿大叫一声。

    他妈的,又受伤了!

    谢雪心马上过来问:“什么事?”

    “雪心,”我额上布满黄豆大的汗珠,“雪心,我怕是折断了骨头。”

    “我的天,我去叫救护车。”她镇定的说:“光宇,你忍着点。”

    她立刻控制了场面,音乐与灯光同时停止,救伤车在十分钟内赶到,但我已经痛得七昏八素,咬破了嘴唇。

    雪心与我一起到医院,我闭上眼苦笑,女泰山又来勇救落魄男人了。

    怎么搅的,这个多事之秋,我要证明什么呢?没她不行?总有些比较有风度的做法吧。

    医生说我的腿骨折断,要好好在床上躺着,我看着上了石膏的大腿,啼笑皆非,母亲来到医院的时候,呼地抢天,连雪心都责怪。

    她说:“我叫你好好看住他,你要做个好媳妇呀。”老人家看上似疯疯癫癫的,其实是诈癫纳福。

    雪心尴尬的看我一眼,不说话。

    “妈,我没事,放心好不好?”

    她恼怒的说:“跳舞会跳断腿?以后不准下舞池!”

    不准出海,不准跳舞,我吐吐舌头,那我只好闷死,我向雪心眨眨眼。

    “雪心,我不再理这个猴头,我把他全交给你了!”老太太一转身离去。

    我同雪心说:“你别介意。”

    “令堂真是又聪明又活泼。

    “是的,”我莞尔,“她返老回童了。”

    谢雪心也笑了。

    “她喜欢你。”我说。

    “是的,挤命撮合我们两人。”

    我的心“咚”一跳,试探说:“可是感情这回事,真的勉强不来。”

    她看我一眼,“我晓得其实你是个孝子,你之所以与我约会,不外是因为你母亲督促有功。”

    “什么?”我叫起来,“如果我不是在舞池中急着要与你会合,我此刻会躺在医院里吗?”

    “这么说,你倒不是完全被逼的罗?”

    “嘿,当然不,”我说:“谁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冒失,也许为了故意制造意外,以便接近你。”

    “王光宇,我想你不会有这么大的苦心。”

    我握住她的手,至少我的女朋友可以保护我,不坏呀!我想。

    三星期后我可以用拐杖撑着走,我来不及去上班,由雪心开车送我。

    我们早就形影不离,母亲非常满意,得到一个神奇女侠做她未来媳妇,她高兴了。

    她自说自话的替我们筹备起婚礼来,把珠宝交给雪心保管之类。

    我跟雪心说:“如何?嫁过来吧。”

    “你不求婚,我怎么嫁?”

    我只好买了束花,端张椅子,请她坐下,可是我的腿尚未痊愈,前跪后跪,跪不下来。

    我叹气,她说“算了。”

    我说:“欠你一跪。”

    便向母亲报导喜讯,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还以为她会把我玩个半死。她那冷冰冰的态度收敛得很妥当,前后判若两人,如果我有什么话要说,那就是母亲选媳妇的眼光真正好。

    三个月后我们结婚。

    她仍然是我的英雄,常常救我这个男人。

    譬如说一次我下厨煎鸡蛋,油锅冒出熊熊的火,吓得我拔直喉咙便叫,而结果是雪心赶进来用一块湿布扑熄烟火。

    我说:“谢谢恩人,谢谢恩人。”人家称妻为内人,我称妻为恩人。

    这还是小事,譬如说穿着内裤出门去取报纸,门被风吹上,她自超级市场回来,看见我用报纸围着下身,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从隔壁邻居处爬露台过去,虽住三楼,也有数十公尺高,她可仍然气定神闲,替我打开大门。

    唉,如果没有他,日子怎么过?

    有时她也说过,“光宇,你自己要当心,我救得你九十九次,也救不得你一百次。”

    “胡说,你要救我一千一万次,永永远远的救我。”

    “前辈子欠你的。”雪心说。

    或许是。

    我仍然想问她,半年前她把我自海底捞上来,有没有对我施人工呼吸。

    我迷迷糊糊的忘了。

    耳坠:

    大醉之后,醒来,发觉自己一个人在床上。昨夜之事不复回忆。

    星期日,钟头女工休息,忍着头痛,略为整理床铺,枕头边落下一只耳环。

    长型的钻石耳环。

    拈在手中,非常讶异。

    谁的东西?

    昨夜我有艳遇?如何什么都记不起来?

    耳环有点重累累地,镶工非常精巧,价值不赀,怎么会漏在这里?

    这位女神所花的代价也太大太大了。

    我有点纳罕,如今的女性益发随便,视男女间关系如握手喝咖啡般,不寻常的关系如今变得再寻常没有,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不再有贞节观念。

    是谁呢?

    我托着头苦苦思索。

    昨日是老张请我吃饭,张太太煮了一桌的菜请我。我心情不好,没吃太多。

    自从跟玛丽闹翻之后心情就不好。

    吃着吃着来了一大堆人,是张太太的表妹表弟回来度暑假,就叫我跟他们去跳舞。

    我记得我要推掉他们,但他们年轻且热情,年龄自十多至二十多岁不等,索性把我拉着走。

    我想回家也不过是对着四面墙壁,于是便跟着走。

    的士可里吵闹叫喧,一切是迷人的,麻醉性的,适合伤心人躲避一阵了,我并没后悔去到那里。

    桌上有什么酒喝什么,不久就醉倒。

    奇怪。

    我的酒量并不至于那么差,但不知恁地,昨夜醉得不省人事。

    而今早又在床头发现一只名贵耳坠。

    再努力往回想,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谁送我回来?(知是阿谁扶上马)谁扶我进屋?谁把我放在床上?

    我找门匙,发觉它们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上。

    皮夹子在门匙边,西装搁在沙发椅上,一切相安无事。

    我热了一壶咖啡,边喝边呻吟。

    醉过那么多次,这次最神秘,简直莫名其妙。

    我打电话给老张。

    老张的声音一贯地愉快,“子文,好吗?昨夜玩得开心吗?”

    “昨夜你那些女客之中,有没有谁是穿得很隆重,戴钻石耳环的?”

    “每个人都穿牛仔裤,哪有人戴钻石?”老张说。

    问了也是白问,我亦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人穿得很整齐,所以这只耳环不会是她们的。

    是什么人呢?是谁呢?

    “子文,你没有什么事吧?”老张很关心我。

    “没有。”我问:“老张,你那表弟,电话什么号码?”

    “大弟是22537。”

    “谢谢。”

    我拨22537。

    “是大弟?我是凌子文,记得吗?昨天在老张你表哥家遇见的,跟你们一起去的士可的那个老土。”

    “呵——”大弟想了一会儿,才把我归纳起来。“什么事?昨夜你喝喝就渴睡起来,靠在沙发上很疲倦的样子,叫你也不起来,后来我们就让你躺着,我们管我们跳舞。”他笑。

    “那我是怎么回来的?”

    “有知道啊,等我们跳完回来,你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我追问:“什么人带走我?”

    “不知道,没看见。”

    我觉得事情更诡秘数分。

    “那我是怎么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的?”

    大弟呵呵地笑,“谁晓得?我们只听得你在那里狂叫‘玛丽、玛丽’。”“什么?”我吃惊。凌子文啊凌子文,你还是不能忘怀玛丽。

    不由得心酸起来,自古痴心人容易醉酒。

    “谢谢你,大弟,没事了,打扰。”

    “哪里的话,有空再出来玩。”

    我挂上电话。

    喝醉之后大叫玛丽。我苦笑,分手都大半年,还只是叫她的名宇。在这六个月内,我约会过许多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寻欢作乐,事情仿佛已经过去,一切被遮掩得很好,猜不到醉后原形毕露。

    我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耳环到底是谁的?这么名贵的东西,失去可惜,总要想法子原壁归赵才是。

    星期一照常上班。

    我注意女秘书琪琪的耳环。

    琪琪是本公司著名的美女,大把人排队追求,总经理把她安排在我这里,是对我放心的意思。

    我不负他所托,琪琪在我这里一年整,我除出公事外,没有说过一句废话。

    她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我喜欢的女孩子,属于气质型,她在这方面偏偏不及格,我那视若无睹,倒不是假装出来的。

    尽管人家笑我是柳下惠,我仍然依然故我。

    会不会是琪琪?

    也许我喝醉之后打电话给她,叫她来我家。

    我盯着她,她发觉了,嫣然一笑。

    我面孔红起来,她不要误会才好。我想不会是琪琪,耳环与她的年龄品味都不配合。

    我低下头努力办公。

    人事部的陈经理推门进来,陈是那种女强人型的事业女性,时髦、神气,站在时代尖端,穿戴都是一流的。

    她说:“凌,凌,你来看这张报告……”一边走过来。

    她的耳珠闪闪生光,很明显是戴着宝石耳环,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嘴唇觉得干燥。

    “凌,你怎么了?”陈诧异地问:“你瞪着我干吗?”

    我回过神来微笑。

    同样一句话,对下属说显得下流,对同级同事说就是幽默,我说:“我在寻找可能性。”

    “去你的,活该玛丽同你闹翻,快来看这个报告。”

    她把文件嘭地一声摊到我桌子面前,整张脸离我不到半英尺,脸上的化妆红是红,白是白。

    她的耳环不错镶着钻石,却是钮扣型的。

    不会是她,这个豪爽的事业女性什么都不瞒人,前夜要是发生过这样的事,她能饶我吗?

    我又叹口气。

    “小凌,赶快再度恋爱吧,”她说:“办事心不在焉,唉声叹气,万念俱灰。”

    我笑,“哪么你中午陪我去吃饭。”

    “我才没有空做你的午餐伴侣,”她瞪我一眼,“中午我要到乔哀斯试新装去。”

    “三十五摄氏度的天气试冬装?当心流鼻血。”

    “美的时装跟好的男人一般抢手,”她叹口气,“同样是全体女人所喜欢的。”

    “你的成绩可好?”我微笑。

    “什么成绩?”

    “狩猎男人与时装。”

    “前者马马虎虎,后者因为金钱万岁,成绩斐然。”

    我不喜她的衣饰,一团火似,太过花妙,通常我喜欢女孩子打扮有风格而素净——如玛丽的打扮。

    “我出去了。”她取过文件。

    “祝你好运。”

    办公室里回复静寂。

    我还有多少女朋友?逐一地查察也不算难事,有可能性的并不多,怕只怕我一边查一边心跳,心脏不胜负荷。

    我用手撑着头,到底是谁呢?

    我约会过的玛姬杨?她家很有钱,人又开放,也许是她,但是她怎么会在的士可出现,由我带她回家?其中奥妙非我可以理解。

    试一试也好。

    打电话到玛姬处,她亲自来听电话。

    我一边讲,一边自口袋中取出那只耳环端详。

    耳环在阳光底下闪闪生光,我转动着它。

    “玛姬?”我说:“凌子文。”

    她愣一愣,“好久不见。”

    “玛姬,今天晚上要不要出来?我来接你往城里最好的法国餐厅去吃一顿饭,然后回我公寓听音乐,如何?”我试探地问。

    “这真是你,凌子文?”她诧异,“你的作风改变了哇,如何一刹时大胆起来?”

    我笑,“这年头竞争剧烈,没有花招很易败下阵来。”

    “咦,还会说笑话呢。”她也笑。

    “七时准我来接你。”

    她迟疑片刻,说声好。

    玛姬生活很放,家里的钱多得用不完,但这并不表示她不寂寞。

    我猜想一般坐写字楼打字的女孩子,约会都比她多。

    当然,她可发起去坐船、开派对、往欧洲跑,一大群人,都是她的朋友,然而她的苦恼还是属于她自己的,如今找个门当户对的人也不是这么容易,有钱的公子哥儿渐渐以觉三流小明星及小歌星的可爱,矛头指向娱乐界的名女人,玛姬她们的出路就相形失色。

    那夜她打扮得很漂亮,对着我直抽烟。

    我查看她的双耳,她的耳环是红宝石的,大如指甲,一种透明、深沉的艳红。

    而且她神色间完全不象最近见过我,且听她的牢骚:“这些日子,你仿佛失踪似的。”她说:“要是专程在家等你的电话,那才倒霉呢。”

    “但你并不会那么做,是不是?”我问。

    她苦涩地说:“不一定,不过得看看那是谁。”

    “为我?不值得。”我长长叹口气,“年薪才二十万,仅够自己花,这种男人……无异是打字员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但是你有自己的游艇,玛姬……”

    “话不能这样说,”玛姬道:“有了钱之后,就想找精神寄托,天天同不一样的男人约会,说穿了非常空虚无聊,象应召似的,人家一个电话,我就穿戴着几万元的衣服珠宝出门来吃饭跳舞。”她直诉苦。

    我非常意外。

    “生活要这样才够多姿多采呀,”我补一句。

    “还有那些大型舞会,真无聊,我给你看,你给我看,有什么好看的?

    谁不知道我玛姬杨是杨氏企业的独生女,现在要什么有什么。”

    她是对这种生活厌倦了。

    “子文,说实在的,我想嫁人,无论是谁,我都会做一个好太太。”

    “是,但多久?”我笑问。

    她沮丧地说:“连你这么忠厚的人都不相信我,我完了。”

    “完?还早着呢,玛姬。”我说:“来,我们跳个舞。”

    在舞池中她说:“子文,我跟你很谈得来,你有空多叫我出来,免得我人见那此奇奇怪怪的人。”

    “好的。”

    玛姬穿一袭公主型的塔夫绸大伞裙,跳起舞来,把舞伴拒之千里之外,不由得又使我想起玛丽,她永远穿旗袍,轻盈可爱,可以把她紧紧搂着跳慢舞。

    我不否认我想念玛丽,简直想念到极点。

    那夜我送玛姬回家,很懊悔多此一举,因为我玩得毫不畅意,累得不得了,而且对她失望。

    那么有钱而那么乏味的女人实在少有。

    我们多数只闷没有余闲,她却闷时间太多。

    不是玛姬,会是谁?

    周末到父母家吃饭。

    妈妈说:“做娘怪心痛的,子文,你怎么又瘦了一圈?大热天的,要当心自己身体,也不回家来喝些汤水药茶,怎么搅的?”

    “走不开,忙。”

    “以往你跟玛丽走,我倒放心,玛丽这女孩很有分寸,人也懂事,又长得好,唉。”

    我苦笑,原来想念玛丽的,不止我一个人,连老妈亦兼有此意。

    “你现在跟些什么人在一起?”妈妈问。

    “没有谁。”

    “有没有固定女友?带回来看看也好。”

    “妈,你根本不听我说什么,我说没有女友。”

    “你以为你瞒得过我吗?”妈妈不服气。

    我看天花板。

    “嫌我罗嗦?跟玛丽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拆开了?”

    妈妈说:“别以为男人找对象容易,长得整齐的女孩子不多,况且还得讲人品学问,又得身家清白,那种有七八个小弟小妹要负担的女孩儿,谅你也不敢要吧?”

    “妈妈不知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等到四十岁一过,看你娶什么人。”

    我说:“娶个二十岁的。”

    “过十五年你就知道,到时你五十多,她才三十岁。”

    “妈,你担心的事太多了!”

    “我事事不担心你哪里就长得这么大了?你怪我多事?嘿!”

    我逃离家。

    真的,是怎么跟玛丽分的手?为了一点点小事,那是一定的,芝麻绿豆,大家气盛,本着“没有你自有更好的”之心理,便冷了下来。

    开头不觉什么变化,照样有伴,照样玩,可是日子久了发觉不是那回事,旧人的好处太多,多至数不尽,一颗心便渐渐梦魂牵连地回到玛丽身边去。

    半年过后,更演变成为相思。

    或许应该找她出来。

    为什么不?

    我迟疑:或许她已经忘记了我。

    或许她已经有了密友,更可能的是,她另有打算,不图与我复合。

    我以什么名目找她?有很多事是不能回头的。

    我们的缘分已尽。

    我非常地悲哀,不是有工作的责任感支持着我,几想出家做一阵和尚去。

    星期一,我仍努力寻找耳环的主人。

    我拿去请教一位太太。

    张太太本身开着爿珠宝店,是个内行人。

    她拿着耳环细细研究一番。

    “如在本店出售,约值一万元上下,这一只便值五千,如今镶工很贵,这式耳环仿古,滚珠边,特别考究,怎么?想做一副送女友?”

    “张太太,依你说,这耳环的主人该是怎么样的人?”

    “自然是环境良好的年轻女人。”张太太眯眯笑,“今年这么淡,谁也提不起兴趣来买这些,除非是经济情况特别好,或是以前买下的。”

    “会不会是男人送的?”

    “男人?现在的男人很精刮,很少送中价货品给女人,如果真的要买她的心,通常反而一掷千金,要不就送些廉价的戒指之类。”

    张太太分析得很合理,我默然。

    “无异这女郎品味不错。”她作一个结论。

    我取回耳环返家。

    也许她只是我在的士可门外遇见的一个女人。假设那夜我喝得迷迷糊糊,又有点心事,不想留恋那处地方,便摇摇晃晃走出门去,靠在电灯柱呕吐,碰巧有这个美艳的女郎,也正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她叫辆车,问明我的地址,送我回寓所……

    情节正如电影一般。

    可能吗?我苦笑,香港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城市,有没有单身女子肯送陌生人一程?恐怕做了路倒尸还没有这样的艳遇呢。

    我还是停止想象的好。

    没有可能从旁走出一个陌生而富同情心的女人,而且还戴着那么漂亮的耳环。开玩笑。

    到底是谁呢?想破了脑袋还想不出来。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我益发地想念玛丽。

    终于在一个比较空闲的上午,我提起勇气拨电话致她的写字楼去。

    “傅玛丽小姐。”我说。

    那边答:“傅小姐在三个月前就辞职了。”

    “什么?”我意外之极,“请问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都隔了那么久,不清楚。”

    “请代我问一问,一定有人知道。”

    那接线生老大不愿意,“好吧,你等一等。”

    我心焦地等。

    转了工,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唉,就算分了手,也不该如此生疏,当初要好的时候,我是怎么对她说来着?

    我不是说我会永远地关怀她?

    我茫然。

    过半晌,接线生的声音回来,“先生,傅小姐的电话是92345。”

    “谢谢。”我如获至宝。

    92345是一间大型财务公司,我叫他们接傅小姐。

    玛丽的声音传过来,一贯的略为低沉柔和。

    “喂。”

    “哪一位?”

    连我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了。

    “凌子文。”

    “子文,你好吗?”她的反应很快很自然。

    真不愧是时代女性,尤其是白天,穿着套装上班的时候,她是刀枪不入的。

    况且她又不知我干嘛打电话给她,也许只是问她惜一枝钢笔呢,她不便立刻透露真感情。

    “转了工?”

    她说:“以前那份直做了四年,闷得要死。”她轻笑,“你呢,还是那份?”

    我说:“我不敢转工,我欠缺冒险精神。”

    “子文,我急着要出去开会,下午回你电话可好?”

    “玛丽……”

    “是?”

    “玛丽,”我急急说:“我们出来吃顿饭可好?”

    她任一怔,“什么时候?”

    “今天,”我恳求她,“今天好不好?”

    她迟疑,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邀请她。

    “好吧。”

    “我来接你,准七点,你没有搬家吧?”

    “没有,再见。”

    我松一口气。

    并不是太难,只要勇气,一点点的勇气。

    今天晚上,她会对我说什么?我又该对她说什么?

    此刻我的心情非常矛盾,倒不是紧张,而是有种忍不住眼泪的感觉,我怕一见到玛丽,会得忍不住哭出来。也许这眼泪已经忍了六个月。

    七点正,我驾车到她家去,一按铃,她就来应门。

    我手中提着花,她不得不让我进去放下花束。

    她那细小的公寓仍然维持得整洁万分,只不过多了几件摆设。

    我轻轻地说:“这张画我没见过……还有这盆花,咦,换了套新唱机。”玛丽礼貌地微笑。

    我坐在我惯坐的沙发上,几乎不想起身,只觉无限安全及舒适。

    她问:“不是请我晚饭?”

    我搭讪地站起来。

    “你瘦了。”她忽然说。

    我忍不住,“玛丽,我想念你,自从我去了之后,你没有……没有找到男朋友吧?”

    “哪里这么容易?说找就找?”她感喟地说。

    “那么……”

    “你呢?”

    “到处乱约会,唉,别说了。”

    “那时候,我们吵得很厉害。”玛丽说。

    “因为你老跟别人出去。”我抱怨。

    “出来做事的人,怎么会没有应酬?”

    “我就没有。”

    “谁象你这么牛性孤拐?”

    “看,就是这样你开始人身攻击,一发不可收拾。”

    “又赖我?”玛丽笑。

    我也笑了,索性躺在沙发上不动。

    “早知你这样,不如约在餐室见面。”

    “玛丽,我们不如和好如初。”我伸出手去。

    “又分又合,叫人笑话。”

    “人怎么想,谁在乎呢?”

    “你就是这样放肆。”

    “玛丽,我们结婚吧。”

    “你想清楚了?不是最不喜束缚吗?”

    我只是笑。

    玛丽叹口气,“你这孩子脾气,多早晚才改呢?你又几时长大呢?”

    “我早已长大了。”我说。

    她矜持地转过身去。

    我连忙说:“我们出去吃了饭再说。”

    “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她抗议。

    她去取外套,我跟进房去。

    她嗔道:“干什么?”

    我俊傻地看着镜内的她,贪婪地欣赏她的倩影。

    我说:“看见你就满足了。”

    她又叹口气,顺手拾起化妆台上的一只耳环,咕哝地说:“不知如何掉了一只,再也寻不回来。”

    我心立刻一跳。

    耳环。

    我连忙停睛看。哎哟!果然是它!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把这副耳环借过给别人配戴?”

    “没有哇,”她说:“一直是我自己戴,这么贵的东西,我是下一个狠心买的,做得那么辛苦,不想刻薄自己。”

    “那么,”我小心翼翼地自口袋中取出另一只,“请问,这一只是如何落在我枕头上的?”

    “原来落在你家!”玛丽欢呼,“快还给我。”

    “不可以,”我心中一团团地怀疑,“来,告诉我,快告诉我,你的耳环怎么会在我家出现。”

    她坐在床沿,‘还说呢,上星期六,谁在的士可喝醉酒大呼玛丽?”

    “你?”我指着她,“你也在场?”

    “我当然在场。”

    “太巧了。”我喃喃说。

    “看见你那个模样,我只好抛下朋友送你回家,你醉得不醒人事。”

    “你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放下你就走,”她脸红,“不然还等天亮?你足足有一千公斤,拖不是,拉不是,若没有看门的老先生帮忙,不知如何是好,我还以为耳环就是在挣扎的时刻失落的。”

    我把耳环还给她,“看,一切都是注定的,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玛丽戴上耳环。“有什么好告诉的?不过是看在旧时份上吧。”

    “看在我醉后还频呼你的名字份上吧。”

    她微笑,“不然谁答应跟你出来吃饭?”

    “玛丽,我们别再拖下去了。”

    我与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一切都那么奇妙。如果那天不去的士可,没喝醉,我与玛丽之间就完全没有挽回,她不会相信我仍然爱她,而都市人之爱是很少刻骨铭心的,总会渐渐淡忘。

    但是她在我处留下一只耳坠。

    这就是俗语所说的缘分。

    洋女婿:

    假如你喜欢的人,与喜欢你的人,是一个洋人的话,你会怎么办?别告诉我说:没

    有怎么办,步入教堂,实行婚姻自由。

    也别告诉我,现在什么年代了,中洋通婚有什么关系,人家大船王包玉刚的女婿也

    是洋人。

    能说得那么潇洒,不外是因为阁下还没遭遇到这种事情,且听我的故事。

    我姓殷,叫殷囡囡,父亲是个老学究,此刻仍在大学里占一教席,五年前因我拒绝

    念中国文学,被他训到现在,什么教女不力啦,什么有愧文化啦,诸如此类,着实叫我

    受了一阵苦。

    故此大学毕业后回到家来,我都不敢告诉他关于彼得因斯堡的事。

    彼得与我走了好几年,因为他是英德混血儿,便不敢把他带出来亮相。妈妈出来见

    过他一次,开头对他的印象很不错。

    ——“他是来度假吗?”

    “不,他有心追我,现已在银行找到一份工作,打算留下来。”

    “你要同他走?”

    “是。”

    母亲面有难色,“囡囡,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我既不会英文,又不会德文,多了

    个洋女婿,撇下别的不说,单是平日语言交通上,就够困难的,他打算学中文吗?”

    “妈妈,彼得无意做中国通,也无意做摩门传教士,不,他不打算花十年精神学中

    文。”

    “为什么不?”妈妈睁大眼,“中国地大物博,几千年的文化智慧,够他学的。”

    “妈妈,你口气真象爸爸。”我笑,“他不想学,他觉得学来没用,他不想说洋泾

    滨粤语。”

    “岂有此理,他什么都不想,就想拐我的女儿?”

    “妈妈,你也是堂堂女拔萃的高材生,怎么忽然变成慈禧太后口吻?谁说你不会英

    文,你那标准的灵格风口音呢?使出来呀。”

    结果妈妈的眉头一直皱着,彼得当然看出来了。

    当时我在看詹姆斯克拉维的畅销书《大将军》,立刻觉得彼得因斯堡的遭遇与那流

    落日本的英国领航员有些相似。

    而事实上彼得的母亲何尝不痛恨我把她的儿子骗到东方来。

    这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之后我就不太热心,也不再打算再引见他见父亲。父亲!守

    旧古宿的父亲!

    彼得很不满意,“你想把我收到几时?到结婚那一日?我不能做殷老爷的黑市女婿

    呀。”

    我也很为难。

    而妈妈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忧心戚戚地问:“你还同那洋人走?”一面孔愁容。

    “妈,洋人有名字,他叫彼得因斯堡。”

    “囡囡,咱们殷家书香世代,你太外公还是清朝的翰林,你同洋人走,不大好吧。”

    她声音发抖。

    “我祖宗十八代是神主牌位,我是我,妈妈,这里面有很大的分别,相信你也会同

    情我,你放心,结婚的时候,可以采取中式宴会。”

    “什么?结婚?囡囡,你真要同伊结婚?”母亲一副心脏病要猝发的样子,“不,

    不行,囡囡,不可以。”

    我还不知道事态严重,“不可以?”我吻她的额头,“不可以也得可以。”

    没到几天,东窗事发。

    那一日下班,我就觉得势头不对,也没吃几口饭,就想溜开。

    但是父亲叫住我,“囡囡——”他在生气的时候,常常呼吸不大畅通,因此说话象

    打闷雷,轰轰轰,声势惊人,然而往往听不清楚他实际想说什么。

    “——嫁——洋——人?”他拍着台子,象是要防止八国联军攻打圆明园,“我活

    着一天,你不用想嫁洋人!洋人前脚进我殷家,我敲他前脚,后脚进我门,我敲他后脚!

    洋人——”他指着我,他唯一的女儿,咆吼。

    我眨着眼。

    妈妈戏剧化地用手帕捂着脸,“囡囡,我不得不告诉你爹,他总得知道呀。”

    出卖了我,在时机未成熟的时候妈妈出卖了我。

    我同爸爸说:“你有话好好地说,我又不聋,没的大喊大叫,惹得自己血压高。”

    他气呼呼地坐下,“你要嫁洋人,除非与我脱离关系!”

    我用手托着头,洋人与父亲不能并存。比起祝英台时期,我不得不承认情况已经好

    得多,至多我搬出去同彼得双栖双宿,也不愧是理想的归宿。

    我问爹,“为什么不准我嫁洋人?总得有理由呀。”

    “不准就是不准!”

    我没好气,“爹,这种话在今日是行不通的了。”

    他连忙说:“我们与他没有交通。”

    “我跟他有交通就行了,”我说:“他又不是娶你们。”

    “异族婚姻,能维持多久?”他又一炮轰来。

    “同族也不一定白头偕老,在这个年代,谁也没想过从一而终,不过是越长越好,

    多长久就多长久。”

    他气得,“呀——这洋人——”

    我忍不住,“爹,他名叫彼得因斯堡,人家是机械工程科博士,精通三国文字,并

    不是未开化的长毛。”

    爹抓住小辫子,“他不懂中文有什么用?他会同我下围棋吗?他会陪我们吃早茶?

    他会跟你妈说苏州话?嗄?”

    “无理取闹,”我不悦,“你不能要求他是一个白皮肤的唐伯虎,而且他陪我就够,

    不必陪你们。”

    母亲说:“女儿嫁洋人,叫我怎么见亲友?”唉,真正的理由来了。

    面子问题,咱们中国人的面子是最重要的。

    我说:“很多人引此为荣。”

    “我不是汉奸!”父亲叫。

    我笑,“爸,你越来越胡闹,直情似老顽童,女儿嫁外国人,就等于你是汉奸,这

    是哪一国的公式?”

    他有点惭愧,“是,不应这么说,但是囡囡呀,你太公,你祖父,你父亲,都一辈

    子提倡中华文化,你不能嫁洋人呀。”

    “当然我可能。”

    “孩子,”他说:“爹这么疼你——”

    “我知道爹妈疼我,我不是很争气吗?彼得是一个很有志气的男人,你们会喜欢他

    的,给我们一个机会好不好?”我放软声音。

    “不。”父亲说。

    我与彼得商量,“看样子如果你不在短时期做中国通,我们是不能结婚的了。”

    “什么?”他也怪叫起来,“我离乡背井地来到这里,听的便是这种话?”他很气,

    “囡囡,我想还是跟你爹脱离关系的好。”

    “这是最坏打算。”我叹口气,“你们还是先见面再说。”

    “我不见他。”

    “你非见他不可。”

    “你父母不可理喻。”

    “没这种事,突如其来的意外,当然令他们错愕,一时不能适应,因此反应过分强

    烈。”

    “你帮他们,不帮我,而且你早就该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他们。”

    “好好好,你们把我夹在当中折磨好了,我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谁是猪八戒?”

    再谈下去也没用。

    彼得因斯堡一连几日都很烦恼,不肯去见父亲,怕爹会逼他“叩头”。

    我根本没有法子说服他。两个人一度闹得气氛紧张。

    母亲使劲做中间人,游说父亲:“……谁让你当初送她到加拿大?在洋人堆里耽久

    了,难免日久生情……人非草木哪。孩子大了,有他们的主张,真与她脱离关系?是我

    十月怀胎,辛苦带大的,我不依,那洋男孩蛮礼貌的,有学问……没折,权且敷衍他,

    不然怎么办呢。”

    父亲长叹,“气数,气数。”

    “叫他来吃一顿饭吧,”母亲央求,“大家聚一聚,人家一个人来到这里,举目无

    亲,为的也是咱们囡囡。”

    父亲不出声。

    这对他来说,已是最大的妥协。

    过一会儿他说:“将来外孙叫我什么?他还能说中文?嘿,金发蓝眼的外孙,人家

    会以为我拣回来的。”

    我啼笑皆非。

    母亲说:“你越扯越远,现在都不流行生孩子,谁知道他们有什么打算。”

    “现在这一代,非驴非马。”父亲大叹世风日下。

    “明天好不好?”母亲打蛇随棍上。

    “好好。”父亲一副没眼看的样子。

    “做什么菜呢?”

    “做猪渣好了。”

    母亲说:“做咕噜肉、甜酸鱼、杂碎吧。”

    “不——准!”又打雷了。

    “他不懂得吃好菜呀。”母亲说。

    “我懂就行了,”父亲说:“照平时的菜式,弄丰富点。”

    我真弄不懂,为什么深通外国文化的父母,对牢洋女婿,会得这么闭关自守,手足

    无措。

    而彼得也是,他问我:“要不要穿清朝袍子?”

    我没好气,“你爱穿就穿吧。”

    我们总算挨到晚饭时间。

    父亲低着头,佯装视若无睹,还是母亲,帮彼得布菜。

    彼得很礼貌,赔着笑,“这味荠菜肉丝真难得,豆腐干末子切得够细,麻油好香,

    而且是野荠菜吧,味道浓郁。”彼得一向很懂得吃。

    父亲的头微微一抬头,象是遇上知音,他自喉头发出“唔”地一声,气氛缓和得多。

    母亲又说:“试试这黄鱼参羹。”

    彼得说:“这羹里的火腿丁是不能少的。”

    父亲忍不住问:“你倒是很知道中国菜。”

    彼得又赔笑(真亏他的):“没办法,要娶中国太太。”

    父亲一声“哼”,“会下棋吗?”

    “不会。”

    父亲最希望有人陪他下那手九流棋。幸亏彼得不会,否则一下手赢了他,更加永不

    超生。

    我忍不住装一个鬼脸,父亲给我老大的白眼。

    他又问彼得,“听说你不打算学中文?

    “我没有时间,”彼得小心翼翼地说:“况且将来囡囡还不是跟我到加拿大。

    “孩子们呢,”父亲气结地问:“孩子们也不学中文?

    “我们的孩子?”彼得看我一眼,老老实实地说:“如果他们有兴趣,就学,我们

    不会教书。”

    父亲觉得大大失面子,“囡囡,你听听,视我们这一半血液无睹。”

    我叹口气,“就算中国孩子,又有几个靠中文起家?”

    “你别尽帮他。”

    我不再出声。

    “结婚,慢慢再说吧,要私奔,随得你,这洋人光会吃,没有用。”他站起来走到

    书房去。

    一整个晚上没有再出来,彼得聊了几句,也只好告辞。

    私奔?好主意,回来木已成舟。

    母亲劝我,“你爹好不生气。其实你年纪很轻,找对象……唉,人家张敏仪还没结婚,

    你急什么?”

    我说:“张敏仪是张敏仪,我是我。我不管,我们今年年底就要结婚,拖无可拖。”

    “什么?”她吃惊,“你不是有了孩子吧?”

    “不是。”我说:“但我已到结婚的时候。”

    “你太固执了,囡囡。”

    “还不是深得父亲的传。”

    “囡囡!”我与家人还没有决裂,但是关系恶劣。

    怪谁呢?怪我爱上洋人?我与彼得因斯堡在一起,有无穷的体谅了解及乐趣,太坏

    他不是中国人,五年来,我们实在处得好,大吵小吵都不影感情,经过这么长日子的考

    验,我决定嫁他,也不算草率。

    但父母还是不了解。也不能怪他们。时下一般同洋人走的女人,形容实在难当,晒

    黑了的油腻皮肤,黑眼圈,披头散发,身上缠一块沙龙当裙子……的确有点儿不堪入目,

    但是事在人为,我自问并不是这样有人,我仍然穿戴整齐,正正经经地做人。

    父母亲的恐惧是完全没必要的。

    但是我不说服他们。

    父亲那边不是没有转弯的余地,他希望彼得立刻钻研中文,把我们的历史文化读得

    滚瓜烂熟,至少会普通话说“你好吗”,“请坐”,“小姓因”,“今天天气很好”。

    但是彼得有他的宗旨,他不肯扮小丑来计父亲的欢心,的实在很为难。

    我跟彼得说:“爱屋及乌嘛。”

    “贵国的文化不是一两日可以领会,我不想虚伪,请你原谅。”他非常不耐烦。

    “我们永远结不了婚。”我叹息。

    “结得了,我们可以立刻到大会堂去注册。”他提醒我。

    “父亲会怎么想?”我非常不忍。

    “气呀,气到一定的时候,便忘了一切,我们会和好如初的。”彼得耸耸肩。

    “父亲是只驴子,他才不会原谅我们。”

    “或许婚后我们可以求他的原谅。”他说。

    “我希望把你的皮肤染成黄色。”我说。

    “用蕃红花染我,我喜欢蕃红花香味,唔。”

    “你真的不担心,是不是?”我问。

    他没采取行动,父亲却开始了。

    他说:“囡囡,你在香港的工作没有太多的前途,看样子要另外发展。”

    我立刻觉得这里面有阴谋。

    “不是一直希望到外国著名的杂志社去学习吗?”

    我问:“怎么?有眉目?”

    “《时尚》杂志那边张伯伯有熟人,最近聘见习员,荐你去如何?”

    “哪里的《时尚》?”我一呆。

    “纽约。”

    “真的?”我心一动,“纽约的《时尚》?张伯伯有办法?”

    “领使馆的老兵,三教九流人马他都认识,当然有办法,我与他说过好几次,老同

    学,总得给我这个面子。”

    “如果真的有机会,我当然求这不得。”我雀跃。

    “可是要去纽约。”他提醒我。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

    “你母亲很不舍得你。”他说溜了嘴,“但总比留在此地嫁洋人好。”

    “可是,”我不明白,“纽约的洋人岂非更多?”

    爸爸有他的歪理,“洋人多没关系,只要你不嫁便放心。”

    “爸爸,彼得因斯堡会与我同去纽约的。”我打破他的好梦。

    “什么?”他跳起来。

    “爸爸,我们是相爱的,你怎么看不出来?”

    “那你不用去纽约了。”他气呼呼地说:“见大头鬼!”

    “爸爸,答应我们结婚吧。”

    “不行。”

    “爸爸——”

    “不行。”

    妈妈知道了,便对说:“对爸爸,要采用柔功。”

    我不悦:“我哪会这一套,有些人天生会哄人,是有哪么多的功夫,我不是不懂,

    而是做不出来,假如我们家有老人家,我一定拿不到遗产,我掷地有金石之声,太硬绑

    绑。”

    “吃亏啊,将来丈夫也要拢络的。”

    “所以要嫁洋人,人口简单,没有姨妈姑爹,三姑六婆,繁文缛节,多好。”

    妈妈不响。

    “妈,你最知道女儿的性格,嫁到广东人的大家庭去,那才有得苦吃。你也不想看

    女儿受苦吧?”

    妈看我一眼。

    “嫁谁都有一样,至要紧是相爱,妈妈你说是不是?中国也有打老婆吃软饭的坏男

    人,外国人中也有温莎公爵般的情圣。”我运用三寸不烂之舌。

    “但是那边的离婚率那么高。”妈妈叹息。

    “香港的离婚率很低吗?别开玩笑了,妈,咱们四周围的第二代,还不全离了婚?”

    “这……”她长长叹口气。

    “妈,彼得因斯堡有啥不好,你说?”

    “其实没有什么不好,唉,学问好,人斯文,家里也是正经人,看得出他对你呵护

    备至,可惜他是个洋人,将来你跟他走得远远的……”

    “不会的,我们一定会在香港住,人家的父母何尝不担心儿子被东方女拐掉,”我

    说:“做人公平点。”

    “对,他父母对你可好?”妈妈想起最要紧的一环。

    “过得去,”我说:“人家思想很开放。”

    “可是你会说英文,他们有什么不满意?”妈妈强辩。

    “妈妈,但是他们见不到彼得,彼得在我身边。”

    “是呀,这么辛苦,你们两人是何苦呢?”

    “妈妈,我不能说服你?”

    “孩子,你能不能为人父母着想?”妈妈真有一手。

    我失去耐性,“父母应该永远支持儿女,维护子女!”

    我不管,我要开始筹备婚礼。

    我告了一个月的假,开始采购一切应用物品,搬到新租的公寓去,母亲看见我匆忙

    地做这个做那个,开始惊慌,急急找父亲商量,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父亲紫姜着面孔说:“女大不中留。”

    他气得不能再气。

    我管不得那么多,在大会堂订下日子,打算两个月后与彼得因斯堡结婚,我们做了

    白色的喜帖,请人观礼,又在酒店订好礼堂,举行西式酒会。

    一切都没有与父母商量,他们太不近人情,谈无可谈,我放弃要求他们支持。

    心情当然非常不好,不是故意想搅成这样,而是无可奈何,彼得百般安慰我,我仍

    然落落寡欢,唯一的女儿,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而不能获得他们赞同我的婚礼。

    真不知道是谁更失败。

    我跟妈妈说明我的婚期,日子越近,他们的面孔越黑。

    很多亲友都知道我要结婚,纷纷来打听,父亲避而不答,真恶劣,通常由我自己接

    听,跟他们说,请帖很快要寄出。

    我跟妈妈说:“爸爸再这样,我就要搬出去了。”

    “你们两个,真要了我的命,咱们命里欠了洋人什么?你说呀,本来好好的家庭,

    多了个洋鬼子夹在其中,算恁地?我这阵子瘦得不似人形,都是为了你。”

    我终于忍不住,蹲下来,哭了。

    这样子的压力真叫我受不了,我号啕大哭,不可抑止。

    爸爸冲出来,呆住了。

    我不是个爱哭的人,事实上自婴儿时期开始,就不爱哭,妈妈老说我是乖孩子,醒

    来眼睛到处转,安静的等喂奶,并不哭叫,大了更加坚强:生病、打针、失望、受欺侮,

    都不哭,成年后,父母更没见过我的眼泪。

    这次如江河决堤,难怪父亲害怕。

    他坐在我对面,呆呆地看着我。

    妈妈尖声叫:“你劝劝她呀,劝她呀,你连女儿都逼死,我同你拚命!”

    吵得不亦乐乎。

    父亲蹬足,“起来起来,堂堂大学生,怎么搅成这个样子?嗄?起来起来,答应你,

    答应你。”

    “你又不是真答应,”我仍然哭,“你逼于无奈,你根本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

    爸狂叫,“你再这样,我也要哭了,我也是人!”

    妈妈在事后说:“老不象老,小不象小。”

    彼得说:“早知这样,早就该哭。”

    爸妈总算退一步,眼开眼闭随我们搅。

    父亲的精神很委靡,脾气也坏,时时突然发作,把线装书扫地下,冷冷说:“还要

    这些书作甚,女儿都要和番了。”

    由热战变为冷战。

    我气得胃痛。

    有一日,我没精打采回到家里,正预备早早上床睡觉,却听见客厅里非常热闹,人

    声频密。

    我探头进去,“彼得……”

    怎么彼得来了我也不知道?唉呀,还有彼得的父母!怎么回事?我张大嘴站在那儿。

    彼得见我回来,连忙把我拉至一边说:“囡囡,你到什么地方开会去了?一整个下

    午都找不到你。”

    “你的爹妈……”

    “他们无端端赶了来,一点预兆都没有,多可怕!而且逼着我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见

    亲家。”

    我担心死了。

    “可是不知恁地,双方相见甚欢,我妈妈真有一手,”彼得说:“她跑到青年会学

    了一点中文,一见面便说:‘你好吗,太太’,所以现在令尊令堂反而用英文。”

    “是吗?”我不禁大出意料。

    看那边,果然他们言笑甚欢,嘻嘻哈哈,父亲的英文虽然硬一点,但发音还是铿锵

    有力。

    因斯堡太太见到我,用手招我,“来,我未来媳妇。”她说的真是普通话。

    我呆住了。

    她什么时候学的?似模似样。

    她笑说:“我还以为我亲家不会英文,”她改用英语,“所以赶紧学了中文,谁知

    道两位这么高明。”

    爸爸洋洋得意,摇头晃脑,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难得的是,彼得的父母肯这

    么路途遥远地赶来讨好他们,一定是为了彼得,人家的父母多好!

    我白了爹爹一眼,然后坐到因斯堡夫妇中间。

    爹爹说:“如果令郎也肯在中文上下点功夫,那就好了。”

    因斯堡先生说:“没问题,他是年轻人,学来更快,况且又住在香港,应该没问题。”

    他俩是这么客气,我忽然感动得不得了,把头往因斯堡太太的肩上靠,她紧紧地握

    住我手,没想到我会在洋人婆婆那里得到支持和安慰。

    “小两口子一直在外国认识,毫无隔膜,殷先生,你赞同他们婚礼吧?”

    爸爸哼一声说:“不赞成也得赞成,现在他们也不是那么敬老了。”他趁势下台。

    我与彼得松下一口气。

    “我们要举行中式婚礼吧?”因斯堡太太问。

    “据说你们外国人的风俗,婚礼费用由女方负责,可有此事?”妈妈问。

    “这……”因斯堡太太说:“确有此事,可是入乡随俗……”

    “不不不,”要面子的爹又来了,“不必不必,我们入乡随俗才是,我们付好了,

    他们已决定下午举行西式酒会,晚上再补中式喜酒如何?”

    我推一推彼得。

    彼得打蛇随棍上,“谢谢爸爸,谢谢妈妈。”

    “唔。”

    我一颗心落了地。

    我感谢上主。

    我们到这个时候,才有点喜气洋洋的感觉。

    妈妈与因斯堡太太非常谈得来,带她去做中式旗袍,两人不知多投机。

    一切仿佛雨过天晴。

    婚礼如期举行,我与彼得结为异国情鸳。

    父亲一张面孔仍然黑黑,顺得哥情失嫂意,因此而嫁得如意郎君,也顾不得那么多

    了,女在不中留。

    婚后生活很愉快,父亲渐渐也习惯下来。

    彼得对围棋发生非常大的兴趣,与父亲对奕,又常输,输了且不燥,父亲对他刮目

    相看。

    妈妈不住煮好菜给彼得吃,我叫彼得注意体重。

    至于亲友们,开头是啧啧了一轮,随后不了了之。

    我们婚后生活很好,大半年在香港,一有假期,马上往加拿大,双方父母都有机会

    见到我们。

    相信爸妈早已忘记当初反对我们的理由。

    我们终于成功了。

    聚旧:

    婚后第一次在下班之后不直接回家,我独自在中区逛。

    也不知怎怎么这样,三年来第一次发生,第一次觉得家不再是各安乐窝,丈夫并没有成为我的庇佑神,一切苦难,还是得靠自己度过。

    天正下雨,又逢过时过节,街上很热闹,车如流水,大家匆匆忙忙争回家,以往我也是人群的一分子,今日游离大队,逐家店铺眼望。

    店家都是一式落地玻璃长窗,店内一切晶莹通透。我推门进去,店内正有妇女在选购衣饰,精神奕奕地,兴致勃勃,有商有量——

    “那只太大了,小一点那一只好,最好当中有个码,可惜已经卖断了。”

    另一个说:“小点不要紧,因为有宽度,眼镜杂物等可以放进去。”

    起劲得很。

    我觉得我与这种节奏完全不合拍,兴致阑珊的跑到相熟的时装店去。女经理不在,我已经不想试衣服,只是挑了几件,跟店员说:“先替我留著吧。”

    谁晓得女店员说:“不能留那麽久。”

    我马上说:“那就不要留好了。”

    三年来都没到过别的店买衣服,这么熟的关系,她竟跟我说不能留很久,我还来不及生气,只觉好笑,衣服不能留,怕会发霉还是怎么的?

    现在才摄氏十四度,这麽快买了夏季衣服搁在衣橱里,起码挂三个月才能穿,到时他们又得夏季大减价了。

    我发誓今年不再凑兴在穿皮大衣的时候买夏季衣服。

    兴致更加寥落,索性走到街上去观霓虹光管,七彩争艳,诚然是个热闹的城市。

    我问自己:“要回家没有?家诚在等看呢。”

    但仍然想自由多一会儿,我移动脚步,走到地下室一间日本餐馆坐下。

    我喜欢日本叶喜欢得发狂,家诚却说一闻到那股腥气便想作呕,每次想吃鱼生,就得哀求他,整个晚上陪笑,不晓得多领情,当是一种恩典似的。今日忽然自己爱来就来,一屁股坐下,不必恳求,说不出的舒畅。

    我叫了一客杂锦刺身,另一碗牛肉面,加一樽米酒。“熨热点。”我说。

    立意要松弛一下,日日不停的奔波,早上七点半出门,晚上六点才到冢,十一个小时泡在外头看上司那张猪睑,伙计两只手略停十分钟,他像有针刺他似的,非得吆喝着叫人心神不宁。这样的生涯居然一熬便是四年,怎度过的?辛酸之余,也很佩服自己。

    米酒来了,我赶紧倒出来一口而尽。冷天喝热米酒,是一大享受。

    “是金铃子?”有人问。

    我抬起头,谁?谁叫我?到处都会碰到熟人,偏偏今天我一点也不想见人。

    隔壁桌子有位男客,衣冠楚楚,面目清秀,我一时没把他认出来,中区的白领大都作一样打扮,很难分得出谁是谁,尤其是我,记性特别差,那个人非得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我才能够记起他是谁。

    “我是沈居中,记得吗?大新洋行的同事。”

    “记得记得。”我抬头,拍自己的脑袋,这么熟的人都想不起来,该死。

    我同他们两夫妻有一年的时间天天泡在一起,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大家很谈得来。

    他说:“你一个人?”

    “是。”

    “我也一个人,大家一起坐好吗?”

    叫我怎麽拒绝呢。

    他把碗筷都搬了过来。

    “太太好吗?”我问。

    “还好,听说後来你也结婚了,也不通知大家。”他责怪我,“也不跟我们通消息。”

    “我离开大新的时候,是有点生气。”我解释。

    “但不能怪我们呀。”他笑:“你气的是老板。”

    我讪讪的不好开口。

    “也难怪,都说你嫁得很好,做少奶奶了,跟以前那班朋友自然要疏远一点,不能那麽疯。”

    他很谅解的说:“生活很好吧。”

    “过得去。”我敷衍著。

    他问:“怎麽会一个人在这里吃饭?”

    我撒了个谎:“我先生在美国。”

    他打量我一下,“他很忙?”

    “最近市面淡,还好,去年及前年比较忙。”

    “自己有生意的人,到底不一样,不比我们这种手作仔……你现在不用做事了吧?”

    “还在做。”

    “什么”

    他十分惊异。

    我胡乱找个藉口:“还没有孩子,在家很闷,乐得出来消遣消遣。否则我冢老爷奶奶,要拉我陪他们吃早茶的。”我干笑几声。

    他在吃一客炸虾饭,我则喝我的米酒。

    两个人之间的客气很僵。

    “于君混好吧?”我比较镇静。

    “老样子,航空公司忙得不可开交,她今夜开夜班,我溜出来胡乱张罗一顿。”

    “她还是那种火辣辣的脾气?”

    “嗯,更厉害了,常常骂我,”他讪笑,

    “我们吵架的时候,还时常提看你的名字。”

    我一怔。

    “她始终怀疑我同你是有一手的,真冤枉。”

    我不想再提这件事,净喝酒,刺身又鲜又甜,我觉得很享受。

    也许妇女是真的抬头了,自己赚得钱来,自己出来大吃大喝,唉,现代妇女的苦乐,扪心自知。

    沈小心翼翼的问;“还不打算有孩子?多个孩子,家庭热闹得多。”

    “现在反而是男人向往有孩子。”我说。

    “因为太太不肯生呀。”他苦笑。

    “多个孩于多许多开销,”我说:“屋子要搬大的,佣人什麽价钱,周末什么地方都不必去……很烦的。”

    “对我们来说也许,到底咱们是打工仔,但你跟你先生——谁不知道你夫冢在此是赫赫有名的财阀。”

    我笑,“早没落了。”

    “有一句话怎麽说呢?对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仍然没有什麽置评。

    “我觉得很奇怪,金铃子,真没想到还会在普通的场合看到你,我以为你嫁入豪门之後,一定做定了少奶奶,辞去工作,专心养儿育女,他们怎麽会放你出来做事的?”

    老沈像连珠炮似地问。

    我大口地扒著面。

    他关心的问:“是不是有什麽不对劲?”

    我微笑,不置可否。

    “金铃子,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看出瞄头来了。

    我拍拍他的肩膊,“自然,老沈,我知道。”

    “你有不得意之处吧。”他到底是聪明人。

    我还只是笑。

    “我满以为你此刻身边有保镖司机,我只能在身後叫你一声,你才会微微转头看我一眼,投来一个微笑。怎麽,王榭堂前的燕子怎麽会独自跑了来吃面?”

    我想了很久。当然最好是不说,诉苦是最无益的,但憋得慌,况且我的确知道老沈是最可靠的。

    我开口:“他家挺不宠他,他是失匙夹万,此刻跑了出来住,咱们什麽都没有,他在父亲公司里挂个名了薪水,收入还不及我好。”

    老沈听了,张大嘴。我这三年来的景况第一次披露,他万分讶异,双眼里充满怜惜,一看就知道在替我不值。

    “怎麽会这样?”他失望的说:“我还以为你过得很好。”

    “是我自己不好,”我轻说:一贫慕虚荣。”

    “话不能这样说,”他不以为然,“哪个女孩子不想出嫁後生活过得好一默,这是人之常情。”

    只有他、水远帮著我,我感激的看看他。

    “像你这样小公主般的女孩子!怎麽,还得做家务?”

    “要呀!起早落夜,这三年我捱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没有啦。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

    我牵牵嘴角。

    “没关系,不一定要靠家里,年纪轻,自己挣扎一下,很容易冒出头来。”

    “老沈,你又荣升了吧。”我问。

    “升了也还不是老样子,”他一向老实,“何足挂齿,我没有本事,加一点点薪水,分配到宿舍,都算是大事。”

    “的确是大事。”我说:“我也巴不得有宿舍住,省得多。”说的是真话。

    “我真不敢相信他们家连房子都不给你们一幢!”

    我无奈的耸耸肩。

    “你受了很多委曲?”他不放心。

    “没有,”我摇头笑,“你以为我是好人?没有油水便离远一点,照样的过。别忘了我有份收入不错的职业。”

    “你是一向能干的。”

    “哪里,今年位位同事加薪水,偏我没有,上司乘机说我表现不好,叫个比我低三级的後生来叉住我,我事事要向他报导。”

    “你脾气一向不好,”老沈笑,“那还了得。”

    “我早看开了,只要薪水是副经理的薪水,权且忍地一忍,过得一日是一日,等到实在过不下去,再想办法。”

    “金铃子,这不像你呀。”

    “

    我以前是怎麽样子的?连我自己都忘了。”我仍然苦笑。

    “你那脾气最好自己搅些小生意做,叫你上班……还以为你婚後脱苦海了。”

    “那里脱得这么容易?一切命运注定。你们好呀,你们一向不好高骛远。”

    老沈笑,“我老婆牢骚也多,老埋怨说三十多岁的人,还得北撤得如一只彩雀似在飞机里服侍人,多窝囊?”

    我拍一下桌子,“无巧不成书,我也这麽说,都三十岁了,还得看老板眉头眼额,别人都享儿孙福啦。”

    “太夸张了你。”老沈哈哈的笑。

    我的情绪被他引得开朗起来。

    “金铃子,我明白你,你并不介意吃苦,但是要有人精神支持你,是不是?”

    “谁不希望?”我用手撑著头。

    “你先生关不关心你?”

    “他对我不错,但以他那样的出身,不会了解小职员的苦处。”我说:“在公司里他支的薪水只是中等,但谁敢得罪太子。”

    老沈静默很久很久。我又再叫清酒。

    “你是一向能喝的。”

    “嗳,从来不醉。”

    他说:“这样说来,他们不大管你?我们又可以常常聚首。”

    “管虽不管,其噜嗦无比。在公司里,我说什麽做什麽,有上司瞪看眼烦我,在家也一样,被盯疯了,逃出来轻松一下,今天这样已是我的假期。”

    老沈像听天方夜谭似的。“你们应酬一定很多,那里就这样闷。”

    我不出声。过一会儿:“别给我机会说太多。”

    老沈说:“你如果闷,尽管打电话来,我的耳朵属於你。”

    我笑,“我是别人的妻子,你是他人丈夫,我对牢你诉苦,未免太过滑稽。灌男人迷炀,那是女人的天赋本领,但我还有点良知,我不忍心那样对你。”

    “有时候你太有良知,那一阵子我等著你暗示……不过你始终没有;但子君却不放过我,我确有过变心的企图……是我不好。”

    “老沈你真客气,”我笑,“你哪里会变心,你是最最老实的一个人。”

    老沈看牢我一会儿,“你是越来越懂事了,金铃子,你同以前是大不一样了。”

    “嗳,现在的忍耐力不知从何而来,闲来只叹息一句:屈曲人生。”

    “会过去的。”他说!“不得意的事情是一定会过去的。”

    “日子当然是一定会过去的,”我说:“怕只怕我大好的年华也跟著一去不返。”

    他很风趣,“他总有起色的机会,你想想我,我却注定要做一辈子弯背哈腰的小职员。”

    “可是你用功,你努力,你发奋向上。”

    他笑,“真得叫子君来听,这些赞美之词,她不会相信你说的是我。”

    “像你这麽好的丈夫,如今是少有的。”我由衷的说。

    “金铃子,你不是酒喝多了吧?”他客气得很。

    “当然不是,这么一点点米酒,怎麽难得到我。”

    “我听你说的话,彷佛你已经醉了似的,”他笑。

    “醉?我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的确醉过,婚後没喝过酒,喝酒要不讲对象,酒逢知己干杯少,要不喝闷酒,你几时听过两夫妻相对喝醉酒的?”

    “你现在住哪里?”

    “老地方。”

    “我搬家了。”

    “当然!”我点点头,“升职後得到新宿舍吧?多大的地方?”

    他等我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有点得意,但又忘不了收敛的说:“二千多尺。”

    我说:“很大的地方,应该很舒畅。”

    他故意谦虚数句,“住到退休,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

    老沈再可爱也还是个可爱的小人物,一下子就见了底。

    我安慰他,“谁还去管那一朝的事。”

    “你是喜欢有自己资产的。”他还记得。

    我说是。我最恨住宿舍,敲一枚钉子也得问过公家,给你住是情,叫你搬是理,一万尺也不稀罕。

    我说:“近十年来赚的钱,全部投资在房子上,自己住在里头,辛苦点也值得。”

    “你真是能干。”

    “什麽能干,”呼出一口气,“靠一张嘴说成了几宗生意,赚些佣金,如此而已。”

    “有没有见其他的同事?”

    “没有。真的没有。”

    因为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故此没有兴致到处兜搭。

    “旧同事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

    “怎麽,”他说:“别告诉我,你与我们是虚与蛇委。”

    “不不,我有诚意的,每个人都有他的好处,像阿李,月入七、八千,养老婆孩子交房租一大堆开销,还能有节蓄,真是美德。”我是由衷的。

    “阿李如今也出头了。”

    我笑,“最糟糕的反而是我。”

    “你老有点心不在焉,老板觉得你不会做得长,我们则不同,我们老婆子女靠的就是这份薪水,他看死我们插翅难飞。”老沈耸耸肩。

    “可是我也并没有飞到什麽地方去呀,”我悲哀的说:“每个人都以为我会飞走,连我自己都相信我会飞得高飞得远,可是我在地面活动的范围比谁都滞。”

    他不说什麽。我用手托著头。、

    过一会儿他说:“我们换个地方坐坐。”。

    我伸个懒腰。

    “你该走了吧?”我问:“要不要去接子君?”

    “子君十点半下班。”

    “你要是早一点去接她,给她带宵夜,她会感激的。”

    “女人其实跟小孩子一样。”

    “是的,你说得很对,”我承认,“哄哄我们,我们第二天便又会去做得似一条牛似。”

    “子君这一阵子老加班,我也佩服她的精力,如今的女人很能吃苦,多了一点加班费……”

    “子君的加班费很厉害,动辄是正薪的一大半。”

    “你记性很好,”他说:“我真的不如她,像我,老婆做死,我反而逍遥。唉。”

    我很羡慕他对子君的体贴。

    家诚是不会的,冢诚说什麽都不会同情我辛苦。他会觉得我一切咎由自取。

    “金铃子,你知道你自己长得美?”他忽然提出来。

    女人怎麽会不知道自己长得美?略为平头整妆的,已经当自己是国色天姿。

    我微笑。

    家诚看中我,就是因为我长得美。

    “当时我在写字楼第一眼看见你,就跟自己说:世界上原来真有美人这回事。”

    我乐得大笑起来,“你言过其实,老沈。”

    “真的,”他傻气的说:“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我还问子君你是不是很漂亮,子君说:‘那麽挺而高的鼻子,恐怕是整容的。’”

    我拍拍他手背。

    “刚刚看到你的侧面,我立刻想:这女人好著,有点像金铃子,停睛一看,果然是你。”

    我不知道说什麽才好。

    “写字楼没有人敢追你。後来你更与周家公子走,大家唯有望洋浩叹。”

    我说:“你是没有资格的,你早有子君。”

    “你跟于君好像很谈得来,我相信她愿意重拾这一段友谊。”老沈建议。

    “可是老沈,我家事很忙,不是常常可以出来。”

    “不过是推搪吧了。”他一眼看穿我。

    这个老实人有时很难应付。

    “你是有阶级观念的,与我们这些‘普通人’来往久了,万劫不得超生,是不是?

    我不出声。

    他长长叹息一声,“我不怪你,你有你的打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打算。”

    “是的,”我说:“以前我真心劝过一些女人别充作花蝴蝶到处飞,自贬身份,她们反而恨我,以为我故意靠害。老沈,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来,我们出去走走,这里面空气怪闷郁的。”

    “我来付账。”我说。

    “不,由我请客。”老沈抢说。

    我一手抄起帐单。四百七十多元,这恐怕已是他一个星期的零用,我付掉现钞。

    “你还是那麽豪爽。”

    “才不呢,我跟那些阔太太出去喝茶吃饭,一个子儿也不付。”我笑。

    “原来是劫富济贫。”他幽默地自嘲。

    我有点不好意思。

    路上湿滑,毛毛雨下得很劲,冷风一吹,酒气上涌,人有点呆木,与老沈一直踱步过去。

    店铺都打烊了,夜总会饭店面前停满一列列的名贵汽车,都是好几十万一辆那种。

    老沈嘀咕:“香港人哪来的钱!”

    “真的,”我微笑,“我也常常怀疑。”

    “住在香港,含蓄一点,人就当你死了,所以非把荷包底也掏出来给人看不可,最直接了当的便是开部货车,待人刮目相看。屋子反而不重要,至多在外头请客。”

    我怆然说:“我只想刮目看自己,人家的双目如何,我倒是真的不关心。”

    “别这样说,金铃子,这样说话叫人伤心。”

    他自公事包中取出一把小小的洋伞,一按自动掣,便撑开来替我遮雨。

    我想到孩子气的冢诚,他才不会讨好我,他亦不会讨好父亲,几个大哥大姐全争了光去,恩宠则留给他的弟妹,他什麽也没有。

    有一次他说过他有我。

    我牵动嘴角,真可怜,有我有什麽用?我又不是有办法的女人,领队去炒黄金炒股票开时装店那种,我自己彷徨得要死。

    我曾经说过:家诚,咱们可要相依为命了。

    不幸言中。

    “在想什么?”

    “嘎?没们麽。”

    “你面孔上有种温柔的神倩,是不是想孩子?一个家庭没有孩子是不能成为一个家庭的。”

    冢诚本人就是个孩子。

    “有了孩子冢里就会对他两样。”老沈说。

    “老沈,我早看开了!我再也不靠他家施舍的,我们靠自己,辛苦的时候至多抱怨几句,即使生孩子,也决不是为著替周家传宗接代,而是为了真正爱孩子。”

    “说得好,但脾气也太僵了一点,将来如果祖父母对孩子有所馈赠,也是应该接受的,你认为是吗?”

    我微笑“早不存希望了。”

    “你仍然对他很好。”老沈说。

    “我并不是掘金女,我与他是有感情的。”我气愤。

    “谁敢那样说你?你跟他是很匹配的,你父亲也做小生意,兄弟全是留英留美的大学生,你自己是管理科的硕士……做夫妻自然也讲条件,因家诚著中你,不独是为著你的美貌,现在的富家子也不是一味天真的。”

    老沈永远帮我,这一番话听得我窝心之至。

    我笑了。

    “你不急回去吧?”老沈提醒我。

    我看看腕表,八点半。

    “也该走了。”

    “我送你。”

    “不用啦。”我客气。

    “给我这一次荣幸。”他笑看说:“我的车子就在这附近。”

    他换了新车,是辆银灰色的日本房车。

    “送我到地铁站好了。”我说:“不必驶到九龙去。”

    “一样一样。”他忙不迭说。

    如今连这样的客套也不多见,老沈真是个周到的老好人,小职员管小职员,小人物管小人物,最经济实惠是嫁他这种人,什麽都有个照应,做人何必讲究表面风光,最终要面对的不过是自己。

    坐在他车子里我生出无穷的感慨来。

    他会不会同子君说起我?

    他做什麽都极其有分寸,不劳嘱咐,也许他会与子君说起我,但他不会出卖我。

    我可以相信他,我可以放心。

    “在想什麽?”

    “雨下得更急了。”

    “金铃子,你知道我们两夫妻,完全没有是非,你如觉得闷,尽管找我们。”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伸出友谊之手。

    “老沈,谢谢你。”

    我想说:子君未必有这么大方,老沈,你切忌以已度人。当然没说出口。

    到家门口,他下车替我开车门,依依不舍。

    “珍重再见。”他与我握手。

    “今天与你聚旧,真的愉快。”我说。

    “那么我们可以常常如此。”

    “再见。”

    我仅有的一些酒意也消失了,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闪过一丝悔意。

    我按电梯。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我掏出锁匙开做大门,家诚早睡?才九点而已。

    他自睡房出来,“今天开会?我一个人吃不下饭。”孩子气之极。

    我的责任与歉意又全部回来了,“要不要宵夜?我来做。”

    “不用。”他坐在沙发上,“一个人怪闷的。你忘了打电话回来。”

    “以後一定要记得。”我说。

    背著他我深深叹口气,没让他听见。

    遇:

    在茶座上,各位太太叽叽喳喳地争着说她们赴宴、买首饰、做衣服的心得,我呆呆地听着,面孔上虽然挂一个微笑,但是心思完全在别的地方。

    姐姐推我一下,“小丹,你怎么了?”

    我低声说:“我不熟这些,无法搭嘴。”

    “平时你挺能说。”姐姐埋怨。

    “唔,”我笑,“吐苦水、骂老板的时候,我才能说呢,一说好几个钟头。”

    她白我一眼,“人做工你做工,也没见过你那么辛苦那么苦恼的,你看人家林小姐做得多痛快潇洒。”

    我笑,“林小姐的老板是她的达令,老姐,同达令打工,情况是两样的,不然的话,女秘书干吗同老板飞媚眼?不过是想做事方便点。”

    “既然出来吃茶,你就开心点。”

    “我是很开心。”我又笑了一笑。

    “不做就算啦。”老姐到底是关心我的老姐,“不必再烦恼。”

    我问:“不做做什么?我又没家庭。”

    “换一样有兴趣的工作。”姐姐说。

    “转行谈何容易。”我又觉得行不通。

    张太太叫,“你们两姐妹,有完没完?为什么拿公众的时间来谈私事?太不投入了你们。”

    姐姐连忙笑,加入战围,批评本港的珠宝镶得全不合她的心意,还是往外国买的好。

    我很无聊地想:谁说天下没有快乐的人?这一群太太,天天睡到正午,出来逛街买东西,维持市面的繁荣,有什么压力?有什么不开心?我看不出来。

    我趁她们忙着交际便溜到大堂看橱窗。

    她们这餐茶有得好吃的,吃得累了回家休息一会儿,躺一下,重新化个妆,晚上再出去。

    天天这们玩玩玩。

    想想真不公平,多少女孩子在公司里看老板面色,打足一天字,啪啪啪声中年华老去,一个月才拿两三千,而这些太太买只鳄鱼皮包就是人家一年的薪水,贫富悬殊到这种地步,令人心寒。

    我倒不想过得象她们这么奢华,但求有个小家庭,开辆日本小车子,有个佣人帮着做粗重的功夫,我就满足了。

    可是家主人往哪里去找?

    都二十五岁了,刚毕业回来的时候,也有人来追着约会,去过几次,我觉得他们花,他们觉得我古板,几个回合下来,没了音讯。

    我呆呆地站在珠宝店门前,心里飞出去在十万八千里以外。

    忽然有人在我肩上拍一拍,叫我“玛姬”,声音异常迷茫。

    我转头,“我不是玛姬。”

    他凝视我的面孔,“对不起,对不起。”退后两步。

    我向他勉强笑笑,他走开。

    我忽然之间兴致索然,想回公寓睡觉,便过去向姐姐道别。一眼看到那个错认我是玛姬的年轻人也在。

    她们向我介绍,“这是陈太太的表弟菲立。”

    我向她们点点头,“我要先走一步。”

    姐姐说:“菲立,你帮我送一送小丹,你们顺路。“

    我连忙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姐姐白我一眼,怪我不会利用机会,“你这个人真是,何必客气,菲立,你不会介意,是不是?”

    我涨红了脸。

    菲立说:“当然不,我们走吧。”

    到这个时候,我也不便太不大方,便跟他出去。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中,“小丹,你梳的发型,跟玛姬一模一样,我一时看错,对不起。”

    “没关系。”我再三表示我不介意。

    他开车门让我先上去,会心微笑说:“跟她们吃茶,闷死人?”

    可不是,但我没敢说出口。闷就下次不再出现好了,何必多嘴。今天出来,我还特意打扮一番,谁知到了外头见到她们,才发学自己浑身过时,连最近省着买的一只最得意的别针,都显得十分寒伧。

    我这才发觉天下有这么幸福的人,第一,难得她们头脑简单,满足于吃吃喝喝的生活,十多年也不腻,第二,她们的丈夫真的肯赚了来给她们花。

    真是难得的福气,不由你不服。

    “在想什么?”菲立问。

    我笑笑,“没什么。”

    “天气很好,要不要去喝杯茶,我同你去城市俱乐部。”

    又是个见了女人便约会的男人,我想,但是我回家又干什么好?也是没有事做,对牢电视发呆。去就去吧,索性做他芸芸女伴中之一个。

    我转过头来说:“我没去过城市俱乐部。”相信有不少女人为了这种吃吃喝喝的小便宜而耸然动容。

    我跟他到达会所,一茶在手,人忽然松驰下来。地方实在是清静雅致,有这种好去处已经很不容易,难怪一般小妞喜欢同公子哥儿来往,是有些好处。

    刚坐没一会儿,便有两个男孩子过来叫爸爸,我大感意外,因为那两个男孩已经超过十岁,而菲立看不出超过三十岁。

    孩子很礼貌,我因为同他们初相识,只是随和地应对,没问题没表示。

    不过他们一家三口非常融洽,看了令人羡慕,只不知他妻子在何方,千万不要看见我给我一个巴掌才好,于是我又有点略略不安。

    他马上看出来,“我妻子已经过身。”他说。

    “哦,对不起。”我说。

    “已经三年了。”他微笑。

    大一点的那个孩子看一看我说:“爸爸,这位阿姨好象妈妈!”

    我一呆。

    菲立低下头。

    我冲口而出,“不会是玛姬吧?”

    菲立脚点抬起头来道歉,“对不起,刚才我也是一时忘形,才叫起你来,其实也不是那么象。”他随即顾左右而言他。

    总有一点象才使他忘形,妻子死了已经三年,他还在大白天叫她的名字,真叫人害怕,这种深情使旁人啼笑皆非。我觉得他怪,很后悔来吃这杯茶。

    我这个人的性格多疑敏感,很小的事也盘算很久,故此忧虑很重,不算是个快乐人。

    我的面色一定是怪怪的,故此他也有点尴尬,不不定期又尽说些别的话来支开我的注意力。

    但是这一顿茶仍然冷淡收场。他驾车送我回家,我觉得非常地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第二天上班,车子塞得不得了,本来走二十分钟的路走足一小时零十五分。以后还是用地铁吧。我想,别乱贵族的了,这不是有没有车的问题,每天多在路上消耗一百多分钟,不许久我就死翘翘。

    到了公司,看见案头上摆着一瓶花。我几乎怀疑自己没睡醒摸错房间。

    花?谁送我花?

    不可思议,自十七岁的时候收过花,至今已经两百余年,怎么又会有一束花。

    我探过头去看,是白色的康乃馨,小小名片上说:“祝快乐。”署名陈菲立。

    呵,是他。

    多么难得,我微笑,因为无意被错认作他的亡妻,做了一刹那的死人,换来一束香花,多么神秘而浪漫的插曲,可是我不那么乐观,我目前的生活沉闷管沉闷,可幸非常上轨道,瞎了眼也懂得摸到公司来,人呼喝我,我亦呼喝人,出了轨道,我绝对不能担保会出什么错,何必冒这个险。

    我取出小镜子照照,孩子不会说谎,我真象他的亡到?

    花随之搁瓶中,三天后谢了,女秘书把空瓶取出。

    新的花又来了,仍是由陈菲立先生所赠送,太好了,他的歉意仍然持续着。

    同事们啧啧称奇,咱们公司象个大杂院,什么货都有,有一两个象小舞女般的青春艳旦最受欢迎,一般二十多岁,她们口口声声说自己小,莺声呖呖,引来不少狂蜂浪蝶,天天中午有人邀出去吃饭,但一贯取笑我的,却不是她们,而是一些老姑婆与老太太,因为她们跟我一样,马马虎虎地叫后生买了饭盒来吃,所以看不起我,现在有人送花来,忽然象是在我们之间划了一条界限,立分高下,她们要对我重新估计,大起骚动。

    我很受刺激,那种稍带矜持的欢喜刺着我的心。

    谁说送花没有用?真的送起来,那种效果,非同小可。

    一直送到第三束,菲立的电话才来。

    听到他的声音,我丝毫不觉陌生,仿佛他与我走了已经有一段日子,老拍挡了。

    他的语气更增加这个因素:很熟络有礼地

    “今天忙吗?有个朋友建议吃蟹,要不要一起来?再不吃要过时了,你明天有空吗?”娓娓道来,仿佛这处约是一早定好的。毫无疑问,他是追求女人的老手。

    老手与熟手永远给人安全感,他们永远知道在恰当的时候做些什么事,说些什么话,永不出错。

    我顿时答应他的约会。

    回家翻翻衣柜,竟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可以穿出去,我苦笑,下点本钱吧,我想买数套大方耐久的,可以常常穿。

    那日他到家来接我,开着香港和标准车平治,接我到他友人家。那家人住半山的豪华大宅,千余米,大得离谱,佣人都黑裤白衣,十多个朋友都不显挤,大家对我都很客气。

    陈菲立没有把我介绍为“某大律师的小姨”,我很感激,即使别人对我不那么“肃然起敬”,我却维持了自尊。

    陈菲立很受他朋友的欢迎,尤其是一两单身的富家女,对他很有好感,有意无意地自头到脚打量我,不是不带着挑错的眼光,但我装作很钝地应付过去。

    幸亏我没有穿得太隆重,因为女客中有人穿着名牌牛仔裤与名牌T恤就来了,我身上一套湖水绿长裤衬衫总算得体。

    其实他们也不是真正的什么富家嫡系,不过是沾到些姻亲的边,象董某是她们的姨丈,或是霍某是表姑丈之类,不过气焰已经颇为凌人。

    直到他们提到菲立令尊的名字,我才略为一怔,没想到会是他,那真是鼎鼎大名的“社会贤达”,不过我也只不过是想了一想,随即搁在一旁,反正是做朋友,管他的爹是谁。

    吃完蟹大家纷纷洗手,有人建议玩电子游戏机,我便坐下翻杂志,津津有味地读一篇科学报导来。

    菲立前来问我蟹可好吃,我点点头。

    他又叫我去玩游戏。

    我坦白地说:“我不喜欢分胜负,所以不玩任何游戏,生平最讨厌竞争。”

    菲立点点头,没多久便送我回府,他没有多话,我也没有多话,与他在一起很舒服。

    约会完了,他还是照旧送花。

    由白色的康乃馨转送到黄色的康乃馨,仍然是三天一束,两束花之后,他又约我去舞会。

    要我的命,舞会最抛头露脸,做人的舞伴,水洗难清不是我小家子气放不开来,事实上防人之心不可无,弄得城里人人知道我同他走,事后我到什么地方找地洞钻?他有什么关系?他转头又约别人去了,中环一地起码有三十万女人等着他的电话,而我一弄得不好,嘿,吃不到羊肉一身骚。

    我佯装很俏皮地推他:“我没有足够的道具应付那种场合,而且也不喜热闹。”

    他听后没说什么,挂了电话。我握着话筒颇觉惋惜。以后没有花没有约了吧?

    谁知道那日下午就由精品店送来一只庞大的盒子,里面放着全套的道具:一条朗凡的黑色吊带长裙兼披肩,黑色京皮高跟鞋、小手袋,以及一串头花。

    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忽然之间我决定走这么一趟。谁关心呢?也许他对每个女人都肯花这种心思,也许被他打动的女人不可枚数,有钱好办事,但我不再介意。

    我立刻回电:“你准时来接我。”

    去过那个舞会,第二天,连姐姐都听到絮絮的传说了。

    她打电话来恭喜我,“不错呀,菲立是个好人,他不是朝三暮四的那种男人,没有什么蜚闻传出来,不过至于你们的前途呢,就很难说

    ”

    大家都没看好我。

    我也不那么看好我自己,不过多个朋友关心,总是好的。

    “你自己当心呵,”姐说:“你一向的表现是不错的,你够镇定,喜怒不形于色。”

    老姐谬赞我,她没有在办公室内见过我。

    我不置可否。

    老姐又说:“听说他们家给媳妇的珠宝,是真正属于媳妇的,不比霍家,戴完后要除下来锁进保险箱。”

    “关我什么事呢?”我笑出声来。

    “那么多女人猴着那些金刚钻及红绿蓝宝石,仿佛你是最有希望的一个。”

    有希望?“哈哈哈,”我说:“别笑死我,姐姐,你期望我发财,不如期望你自己好过,不必对这件事存什么希望。”

    我把穿过一次的衣物送回,陈菲立又差人送来,打开盒子,发觉多了一套红缎子的套装,配得十全十美的外套兼鞋子,还有一张请帖。

    那张请帖是邀请他到一个婚礼去的,他用笔在上面写着:请与我同往。

    我笑出来。

    这些衣服鞋袜便是我赴宴所得的代价?这种夺目的衣服,穿一次已经人人记得,留着也没用。他选中我是因为我比较能够胜任那种场面端正、斯文,名字不见经传,谈吐不俗,比起小舞星小歌星是好得多。

    我同他的秘书说:“告诉陈先生,我会跟他赴下星期六的约会。”

    他人很忙,我们第一次的偶遇,他与我说的话最多也不过二十来三十句,此后更加没有废话,约会女朋友如办公事,我倒并不介意,什么年纪了,还十五六岁时,在乎绵绵情话。

    他并没有忽略我,从他对我耍的小手段处处可见他是下足心思的。

    这次的双双出现在婚礼上,更加引起无限猜测这个神秘女郎是谁呢?各小报及秘闻周刊的好事之徒不断猜测。我并不是名人之后,他们当然无法知道我的来历。

    我感喟地想,我是一个最普通的白领女,领一万块薪水,衣食住行全靠它。

    与菲立第二次在公众场所出现之后,事情更紧张了,老板突然对我和颜悦色起来,比较粗重的功夫,奔波劳碌地开会,也不叫我去了。

    我忽然之间空下来,功夫转到别的同事身去,他们自然怨声载道,背后纷纷说我的不是,我变得万分尴尬。

    各人太看得起我,如果我不能满足他们的期望,看样子只好辞工另谋高就。

    我有丝害怕,这会害了我,以后我再要做一个普通的人,恐怕再也办不到。

    而这一切奇遇的起因,就是为了我象玛姬。

    我静静地等待事情变化,顺其自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一日下午,我接到他的电话。

    “今天忙不忙?”他仍然用那种温和的语气。

    我苦笑,“天天买了时装杂志来研究。”

    “花香不香?”他又问。

    我说:“香极了,谢谢。”

    “今天下班五点正,我在门口等你。”

    “干什么?”我诧异。

    “拐你去卖。”

    他不是不会说笑的。

    “一会儿见。”我从来不同他耍花枪,老老实实,有空便是有空,没空便是没空。

    五点没到,我在附近逛了一逛,便看见他的车子停下来。

    我上车,他向我微笑,却不说话。

    车子开到一家珠宝店面前,他把车交给司机。

    我的心一动。

    他可是要对我有所馈赠?要收买我?

    我们进到内室,珠宝店经理托着陆一只丝绒盘子出来,象煞广告片之一个片断,我有点兴奋,哪个女人禁得住不兴奋呢。

    盘子上放的是一只红宝石的戒子,足有指甲般大小,呈方型,我从没见过那么艳红的宝石,心中讶异,一定是价值连城的,我想,他打算将之送给我吗?

    他开口:“小丹,如果你愿意,我们就订婚吧。”

    我张大嘴,不知如何回答。

    订婚?那等于说,正式成为他家里的人?我震惊,我完全没想到他会向我求婚,一刹时涌上来的意外,使我不知道如何应付。

    我说:“你还不认识我呢。”

    “当然我认识你。”他说:“我很清楚你。”

    “我们相识才很短的一段日子。”

    “认识的深浅不在日子长短。”

    我低下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平凡人,我不会考虑接受这个婚约。但他不是寻常人,他有钱,钱可以解决生活上许多折磨人的琐事,他的两个孩子自有保姆照顾,不劳我操心,这个后母并不难做。

    “不能现在决定?”他轻轻问。

    我低着头始终没有抬起来,“决定了。”

    “谢谢你。”他把指环套在我手中。

    我看看手指。

    “明天我会在报上拟一个启事,宣布我们订婚。”

    我抬起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答允与你订婚。”

    “想。”他微笑,“是不是因为我可靠、斯文有礼?是不是因为我经济基础稳定,可托终身?”

    我惭愧地说:“但是你没有提到爱情。”

    “什么是爱情?”他失笑,“这是一样最不可靠的事,我觉得超过十六岁的人都不应相信虚无飘渺的童话。”

    他说得何尝不对,但我不能公然赞同,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告诉全世界,我结婚是为了生活。

    “你放心,我会对你好,我们会得白头偕老。”

    我对他也有信心。

    我们之间的关系是这么理智、明澄,我们处在那么大的环境中,不会得遭遇试链,白头偕老的成分是极高的,他令我安全、舒服,与他在一起,开心得不过分,处处被照顾,我还有什么要求。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正是归隐的好时刻,否则如何?一直做做做,直到三十岁、四十岁?

    这是女人最理想的归宿。

    过两天启事出来,全世界的亲友都来恭贺我,在些我根本已经十年未见,我很感慨,那时周末困在小公寓中,找个人吃饭都有找不到,多少时候,寂寞至流泪,不可抑止。

    现在富在山中有远亲多么奇怪的现象。

    我无话可说,一门心思做陈菲立的未婚妻姐姐最快乐了,她象只小鸟不断地说“多么好,小丹,你的本事真不小,短短两个月,就把他俘虏过来,以后好了,你再也不必寂寞地跟我们到处吃茶,喂,他们打算如何筹备婚礼?”

    “我不知道,他没说,我没问。”

    “在什么地方摆喜酒?丽晶?什么地方度密月?巴黎?婚后新居定在哪里?买房子了没有?”

    仿佛我已做了太子妃似的。

    姐姐真是个乐观的人。

    “到底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

    “他没说。”我据实报导。

    “你主动一点不可以?”姐姐催我。

    “有很多事是主动不来的。”我说:“我不好开口。”

    “什么?都订婚了,还有什么不能开口?”她讶异。

    “姐姐,你不会明白的,我们两人的关系十分特别。”

    “那我真正不明白了。”

    我笑笑,也许菲立永远不提结婚两字。

    我们照常出去应酬,所不同的,我与他家人见面次数渐渐增多。

    菲立不比一般公子哥儿,他握有实权,故此他的父母也比较接受我。

    背后我也听人说,老先生太太对我的评语是“不错,很懂礼数,话也不多,虽不是名门闺秀,也不算小家败气,慢慢会习惯的。这年头,儿子有儿子的主意,我们哪管得了那么多,唉。”是不满意,但也没法子。

    总算是接受我,已经不容易。

    一切花团锦簇,来得太快,我有点目眩神驰,希望不久会对大场面习惯,也许姐姐说得对,我的最大好处是够镇定,喜怒不形于色,慢慢应付各式不同的场合。

    我不需要天才呢,菲立让我辞了工,我天天在美容院、健身房度过大部分时间,修饰整齐,看上去容光焕发,再加上适量的化妆、饰物、服装,四分人才登时变足十分,与呆在写字楼听老板发号施令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

    菲立的一家包括他的父母儿子,都未曾再说我象玛姬,我很感激玛姬,菲立注意到我,完全是因为我有点象她的缘故吧,否则芸芸众女,他为何单单挑我呢?

    他的两个儿子给我最大的鼓励,完全当我是自己人。叫我阿姨,大儿十一岁,小儿八岁半,都活泼可爱,我与他们非常合得来。

    这一段时光是我生命中最快乐及值得珍惜的,菲立不是巧言令色的那种人,但他对我真正的关心,连最小的细节都注意到,象钱,叫我怎么开口问他拿钱呢?当他叫我辞职的时候,我也迟疑过,我只有一点点的节储。

    刚在担心,他差人送上一枚图章及一个存折,里面的数字不多,恰已是我两年薪水,呵,我马上享受到被照顾的幸福。图章上面刻着的小篆是“我爱我妻”。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虽然基于一切原因,我们没有爱得要生要死,宣之于口,但是他的行动说明了一切。

    我仍然住在小公寓内,但我知道婚期快了。

    外界形容我为“灰姑娘”。

    这个时候,我未来的婆婆又不依了,她笑着跟亲友说:“什么灰姑娘,人家是大学生,年薪十多万,很是个人才。”我很感动。

    诚然,现在的我跟半年前的我完全不同,我现在得体大方,精神焕发,全职就是服侍菲立与他的家人,这么容易的工作做不好才稀奇!

    我们在五月结婚。

    请客请了一千人,菲立说还有漏掉的。

    婚后我搬入他家,他同我说:“小丹,我最爱你那股怀才不遇,落落的神色。”

    是吗,不是因为我象玛姬?我莞尔。

    不过我并没有说太多,聪明人都懂得维持缄默,聪明的女人尤其不可话多。

    我知道,

    我会紧紧守着我已经得到的一切。

    波心:

    我认识周成辉的时候,不知道他家那么有钱。

    我们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遇到。我也并不是一般的所谓小家碧玉,我自己有房子有车子,有一分很丰厚的固定入息,银行也有一笔定期存款,生活的悠哉优哉,也就是社会上人称的高贵仕女。

    我们在停车场里起了一点争执,不打不相识。

    当时我的车角碰到他的车角,什么也没有损伤,但是他的女伴冲出来骂我。

    我抬起头看她一眼,当她是个透明人物。

    我心里这样想,如果她召警,我就跟警察说话,光是谩骂,我是不怕的。

    结果是他把女伴拉进了车。

    我并不记得他的车子,那只是辆很普通的汽车。

    第二天在停车场有人向我微笑、抱歉,我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他提醒我。

    我说“呵。”

    “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这种小事情随时可以发生。”

    他当场赞我,“真是个大方的女子。”

    我很讶异。这些小气小事算得什么?除了骄纵成疾或是神经病之外,谁都不会放在心中。

    我不再与他勾搭,一个人上路回家。

    但接连好几天都在停车场遇见他。我想我们办公的地方很近。

    我一直假装看不见他,不去注意他。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星期五,下班后下雨,工作上又受了些真正的气事,我没有直接回家,到附近酒馆去喝了两杯,才去取车。

    风一吹,酒气上涌,很有点感慨,坐在车中发怔。

    有人同我说:“你不舒服?”

    我才起头,又是他。

    他伸出手,“我叫我周成辉。”

    我向他点点头,他有很诚恳的笑容。

    “我们认识已经很久了,你不介意把名字告诉我?”

    我说:“我是莫纫玉。”

    我们握握手。

    并没有介绍人,是以我也不知道他的底细。

    我们这样子便成了朋友,有时候下班一起去吃饭,周末他也来约我看场戏。

    当时我没有其他的男朋友。

    我这个人不喜欢与男同事走,上班**小时对着已经很累,下班还是那些人,惨过结婚。

    公司里人多声杂,七嘴八舌,啥子秘密都没有,我不会做这种傻事。

    工作忙,生活圈子窄,日子久了,也根本没时间去结识别的人,生活可以说是相当枯燥,但是我并不想胡滥结交男朋友。

    周成辉刚刚好,一星期界一、两次面,作为调剂,非常愉快,适合我的生活节奏。

    我们的节目与普通男女的节目一样,很平凡,他没有送我重礼,也没有邀请我参加盛大的舞会,我一直不晓得他的父亲就是鼎鼎大名的周某人。

    我当时只晓得他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未婚,为人沉静,有幽默感。

    直到1年后,我们感情有点基础之后,他请我到他家吃饭,我才发觉这件事。

    他亲自接我,我穿得很普通,但为了见别人的父母,选比较庄重的款式,带了唯一的珍珠项链。

    成辉在打量我,他表示很满意,我们便出发。

    车子一直向郊外驶去,我就知道他父母比我想象中要有地位得多。

    当车子停在那栋著名的中式别墅前面时,我略为惊讶,但不失大方地说:“这里?”这个时候,如果不表示一点错愕,就显得做作。

    屋子里的美仑美奂,华贵沉着,一派世家的气度。当晚约请了五十位客人,成辉一一替我介绍,我恰如其分地应付,因有他在我旁边,并不觉得特别累。

    晚宴完毕,他又送我回家。在途中我说:“你没有早告诉我。”

    他答得好:“这种事很难开口,你叫我怎么说,伸出手来道:‘我父亲是有财有势的周某某’?”

    我微笑。这倒是真的,真那么说话,我第一个吃不消,谁耐烦他的父亲是谁?

    “你当没有被冲坏。”我说。

    “我父母家教很严。”

    “有钱人家的子弟很少被他们的父母宠坏,多数为社会上势力的眼光宠坏才真。”

    “说得有理。”

    “我不会因你父母有钱而对你持任何偏见。”

    “谢谢你。”他由衷地说。

    担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消息还是传开了。

    由女同事向我打听,“你男朋友是周某的公子?”

    “我们有男朋友。”我微笑。“明明有位周君。”

    “那只是普通的朋友。”

    “是不是公子?”

    “弄错了,他是个小职员,薪水跟我们差不多,就在隔壁爱高洋行任营业

    经理,这真是误会,是怎么传开来的?说来听听。”

    同事被我弄得没法子。

    我仍然跟周君约会着。我说得出做得到,真的对他与以前一点分别都没有。

    我不知道他心中怎么想,我则觉得事情跟以前是不一样,以前我认为我们还可以有进一步的发展,现在?

    若果我是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我的想法又不一样,反正什么都没有,无牵无挂,不如孤注一掷,嫁入豪门,可以扬眉吐气,即使败则为寇,也没有损失。

    但我有我的社会地位:正当的家庭出身,持有大学文凭,一分高薪的职业,豪门并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归宿。

    我有我自己的宗旨,理想,目标,我的性格已经成型,自己才是真正可贵的。

    要在这个小城里出风头,也不一定要进入豪门才行,另有许多旁门左道与

    康庄大道。

    私底下,我已有疏远周成辉的打算,。

    我当然没有自己说得那么天真大方。

    切忌吃不到羊肉一身骚。谁没有坐过劳斯莱斯丹姆拉,光坐有什么用,要连司机保养费车房一起送过来才好,看样子周成辉并没有资格供给这一切,所以不能为他牺牲太多。

    成辉有喜罐送话给我。通常是白色的,香喷喷的花。

    我很期望这些花束的来临,时常想,如果真的不同他来往,多么可惜这些花也会跟着失踪。

    没想到过了一个月,成辉说:“我父母想见你。”

    钻进我脑袋的第一的念头便是:这是面试。

    但是我并不想考进这个大家庭担任什么职位。

    我说:“我最近比较忙,也许公司会调我出差。”

    他一怔。“咦,很平常的社交,为什么推托?”

    “我……不想见他们。”我终于说老实话。

    “为什么?”他问:“你已经见过他们一次。”

    “但那次有五百个人。”

    “不错。所以这次想与你多谈谈。”

    “不必了。我这个人乏善足陈。况且我们又不是深交。”我说得很明白,

    “你同我推了他们。”

    “纫玉。我不明白你。”他很困惑。

    “我总有种感觉,‘见伯母’是很严重的发展。”

    “可以这么说,所以你不得不去。”

    “你在暗示什么?”我问。

    “我想公开你是我的女朋友。”

    我微笑,这一招可瞒不过我。将来有什么变化,难道我还登门向他父母算帐不成?这也是收买女人信心的一种办法。

    可是我在社会上泡得实在太久了。见识广得很,我仍然摇头。

    我说:“做朋友是做朋友,不必公开。”

    “假如你们在街上碰见,都不认得,那有什么好?”周君很不以为然。

    “周老先生太太大概坐着轿车里的时间居多,不会轻易碰到不相干的

    人。”

    他凝视我,我也微笑着看他。太可惜,我们第一次有了不同的意见。

    “你为什么那么小心?”他看出来。

    “我是个出名自爱的人。,你看,每个人都得为他的行为负责,做过什么,便是墨迹,但在生命的白壁上,人人看得见。不介意世人说什么,但是我自己觉得碍眼,就不大好。”

    “我想我有点明白你说些什么。”他问:“我是墨渍?”

    “当然不是,你是我朋友。但见过你父母,又没进一步的发展,落了把柄,就是墨渍子,何苦呢。”

    “天呀,你太谨慎了,假如他们不是他们,你还会不会去见他们?”

    “我也不会。”我说:“我对伯父伯母一向没有兴趣。”

    “你的意思是,除非我娶你……”

    “嘘,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周君,你千万别误会,我暂时绝无想到婚

    姻,你要慎于言。”我很肃穆地说。

    “对不起。”他说。

    “我应该说对不起才真。”

    “父母会失望。”

    “我相信不会,”我越来越客气,“他们可见的要人多得很。”我赔着笑。

    周君见不得要领,便闷闷不乐的告辞。

    他大约觉得父母肯接见我,是我的荣幸吧。但是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犹哉。

    我不是没有烦恼,本来我想换一部比较好的车子,世人都知道最扎实最保值的车子便是平治,但现在换车,全公司以为我一搭上公子哥,连坐驾都升一级,那还了得,我岂不是太冤枉。

    于是我仍然开着我的日本车。

    周君说得对,我是很小心。

    我才二十七岁,人的悲剧是永远有可能活到八十岁。我乐得好好养生。

    周君说他不明白我,“你又没有其他男朋友……”

    我微笑。

    “你不原谅我是他们的儿子?”他又问。

    “我根本不关心你是谁的儿子。”

    他搔搔头皮,“你真是个特别的名字,你仿佛似在冰箱里走出来似的,冷冰冰。”

    我说:“外头有很多热情如火的女子等待着要结识有钱的公子,你到随便哪一间的迪斯科去晃一晃,保证有三车抛媚眼轻骨头跟着你回家。”

    “我不是那样的人。”他对我说着笑出来。

    我说:“这是我们还可以做朋友的原因。”

    他又不得要领。

    做人不是那么容易的,真正能帮你扬眉吐气的人是你自己,没有别人。就是这么简单。

    此后周君建议的跳舞乘船节目我都一一地推了,他觉得兴致索然。

    我什么都不鼓励他,但还是身不由主的结识了他的父母。

    在我们公司的酒会,总经理为我介绍周家两位老人家,我很客气的点头,当作是第一次相会,怕他们早已忘记我是谁。

    谁知道周太太眯眯眼说:“这位莫小姐是小儿的密友,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呆住。

    总经理也呆住。

    我尴尬得巴不得找地缝钻。

    周太太拉住我的手,“怎么不到我们家来?我约你都有不到,公事忙是不是,刘经理,我当你面前向你讨个人情,别忙坏了她。”

    我忙说:“不不不!”

    总经理立刻赔笑,“她事业心是重一点。”

    周太太笑说:“我不反对女孩子做事,可是……”

    总经理认为:“要不要放两天假?”

    “好,”周太太代我答:“那么我们约明天下午,喏,你不准推了。”

    我瞠目结舌,无端白事的得了两天假,接了一个约会。

    后来总经理笑着对我说:“婚姻是人生大事,你也太拘谨了,人家父母都承认下来,你还不肯告诉人,最难过的一关便是老人家,他们选媳妇,不得不小心。”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不知道周君原来这么认真。

    嗳,我还以为他是唬我的呢。

    第二日赴约,成辉来接我。

    他说:“姜是老的辣,由他们出马,你到底答应了。”

    我有点歉意,不出声。

    周先生与周太太很客气,一早在家等我。

    我们闲谈了几十分钟,他们很想知道我的家庭状况,我照实说了。

    “棗父母去世,留了点小资产给我,有一个哥哥,在美国加州州立大学做

    教授棗机械科,是,结了婚,有四个孩子。……今年二十七岁了,不知怎么搅的,大学毕业已是二十三,不过做了四年事。升得快?大家都这么说。”

    看得出他们对我相当满意。

    其实还是十多岁的少女比较适合他们。

    周先生问得很露骨:“你喜欢大家庭还是小家庭?成辉的三个兄嫂全部在这里住。”

    我很坦白:“我爱小家庭。”

    成辉怪我太坦率,眼睛朝我看来。

    我说下去,“妯娌很难相处得好,我与老人家的生活习惯也有所不同。”

    周太太问:“不可以迁就吗?”

    我微笑不语。

    还是十**岁的少女比较适合他们。

    “这里一切都现成:佣人,车子,房子……怎么样,不喜欢?”周太太当我如一个孩子。

    我不语,我家里的一切何尝不是现成,也并不是太差呢。

    “女孩子长年累月地做事,很吃苦的。”周太太又说。

    “真的,”我赞同,“很吃苦。不争呢,变得无能,一争,便成泼妇。”

    成辉说:“不如嫁人算了。”

    他母亲也笑说:“我们家媳妇都不必做事。”

    “是吗?”我问:“是否每个月收月规钱?否则零用怎么办?”

    周太太说:“我们家人身边哪用拿现款,一切签信用卡,待爹爹付钱好了。”

    “什么?”我觉得十分荒谬。

    “怎么,不习惯?”

    我说:“我是习惯靠一双手的。”我笑,“做出瘾来了。”

    周老先生说:“真是个有志气的好女子。”

    我说:“不算得了,我认识许多人赚了钱自己读大学的。”

    周太太说:“成辉,你真该学学这种毅力。”

    成辉总是笑。

    我说:“他很好,并不是一般传说中的公子哥儿那种德性,他很发奋做事。”

    成辉耸耸肩。

    这顿饭吃得很轻松。

    我并没有发表太多的伟论。

    成辉把我送回家的时候说:“他们很喜欢你,说你是完全不同的一个

    人。”

    “跟谁不同?”我问:“你以前的女朋友?”我想起在停车场冲出来与我交涉的那个女子。

    “跟我三个嫂子。”

    “她们都很出名美丽。”

    一个是电影明星,另两个是名门之女。

    成辉说:“她们也很好,不过你跟她们不同。”

    “我的主张特别多。”我笑。

    “他们并不介意。”

    我很介意,有一个女朋友嫁入豪门,光是过节时办礼物就穷三代,还得代娘家张罗了送到夫家去,一年不知多少人生日,烦都烦死。

    我笑一笑。

    “你光是笑有什么用?”成辉有点生气。

    “这是无可奈何的笑。”

    “你的理想夫家是怎么样的?”成辉问。

    “门当户对,老人家有点节蓄,住得很宽裕,有两个佣人够了,爱孩子,”

    我不假思索地说下去:“可以照顾我们,但不必太有钱。”

    成辉说:“我父母觉得你最可爱的地方便是嫌他们钱多。”

    我笑出来。

    “每个媳妇都可以得到三套首饰,完全属于她们自己,戴完不必归还保险箱。”成辉说。

    我温和地说:“有什么是不必付出代价的呢?连人都锁进笼子里,何需担心保险箱?”

    成辉无奈,“嫂子她们穿衣服都是一流的,拿信用卡去名店签个字就可以无限度地买,爸妈喜欢媳妇穿得好。”

    “我穿得不好吗?我也是件件名牌呀,”我说:“嫁人后烦恼也多得不得了。”

    “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乐天知命的人。”成辉说:“我服贴了。”

    每样事要付出代价,真的,我已经在付。

    在公司里,总经理对我客气得不得了,大概认为我快要成为周家的媳妇,

    轻易不肯得罪我,一传十,十传百,大伙儿都对我刮目相看。

    因为我不是胡乱在外承认谁谁谁是我男朋友,是周老先生及夫人亲口说的,身分又不同。

    事到如今,别的男人也不来约会我了。

    过一两日,成辉说:“爸爸说,要搬出来住不大好,怕其他的嫂子要有样学样。”

    “你要搬出来往?”我故意装佯。“纫玉!”

    “为什么你要独自搬出来住?”“你正经点好不好?”成辉问。

    “十划还没有一撇的画。说来作什么?

    “跟大人住是有好处的。”’他说:“方便。”

    我但笑不语。

    不是我。我不需要大人照顾。大人七点半起床,我也要七点半起床,大人十二点正吃午饭,我吃不下也要吃。大人肩着的老佣人,动不动给新媳妇看面色。

    不不不。

    “我真是说不服你?”

    “成辉,你又何苦要说服我?”

    “我已深深爱上你。”

    “呵?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讶异,”我以为咱们是君子之交。”爱,真是的。

    “气死我。”他摇摇头。

    我温和地说:“气死你我才不想,谁送玉簪花给我呢?”

    他也微笑,“你还要与我斗到几时?”

    我不肯答。

    “我知道你是个顶顶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可是这么功心计,又是为了什么?”

    我假装没听见。

    “我不会亏待你的,纫玉,你何必担心?”

    我翻阅杂志,索性装到底。

    “一定要搬出来住,一定要让你工作,还有什么?当然,不得逼你做生孩子机器,是不是?”

    我抬起头来,即使是有了这些自由,我的牺牲也还是很伟大的。三个嫂子!当然,都是落落大方,礼貌客气有教养的女人――一如果你是她们普通朋友的话。做了亲戚,恐怕就不是这样了,恐怕眉梢眉角就叫人受不了。

    女人,我知道女人的通病,我自己是女人,我就有这些通病。

    我不能不见她们,到底是亲戚。在一间公司里,新来报到尚且要受同事欺侮,别说是大家庭,除非总经理;老爷奶奶特别赏识我,但我又有自知之明,我不会吹捧拍马。时间一久,新鲜一过,恐怕不大受欢迎。

    况且他们周家怎么会让媳妇抛头露面地出来做事?

    要做也可以,装模作样开家精品店,叫媳妇去看看橱窗设计,到巴黎出差做买办之类,弄得不好,关了门从头来过,三十年也创不出事业来。

    到时身体懒了,朋友全部疏远,也只得听他们摆布。

    我叹口气。

    看到成辉迫切盼望的样子,我不是不心动;但蜀道实在难走。

    要我扔下现在的一切,去走条不知名的路,实在难以取舍。假如在刚刚毕业的时间遇见他,又还好些。

    这样拖下去,过不了很久,成辉就会转头舍我而去。多么好的机会,放弃可惜,他为人正直刚毅,有很多优点,以后未必碰得见这么好的男人。但若果不论争取的嫁蛤他,将来一定后悔。

    我怎么也不会习惯同老爷奶奶,六个兄嫂,四个女佣,两个男工,两个司机,以及四个孩子一起住,老天处老天。连丈夫在内,二十二个人!

    “纫玉,说话呀。”

    “我无话可说。”相对无言。

    不但他烦、我自己也觉得烦。

    上下班除外,多余的时间我给这件事搅得很累。回到家什么都不想做,变得很内向。

    约会又疏落起采,当花柬不再到达的时候,我已明白友生了什麽事。

    如果我会加人周家成为他们的附属品,他们会考虑,要成辉出来与我一起奋斗,过新生活,那是没有可能的事,成辉也没有这个勇气。

    物以类聚。我们冷了下来,这样过了一个月。

    一日上班,发觉同事们头碰头在议论纷纷,一见到我。立时静止。

    这分明是在说我。

    我有什麽值得被人说的地方?

    还不是周成辉。发生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终于有人忍不住,拿了一本秘闻周刊来放在我桌子上,何:“这是真的

    吗?”

    我低失一看:大字标题:“林美娟嫁周成辉”。

    我同:“林美娟是谁?”

    “宝岛歌后。”

    “周成辉是谁?”

    “你的男朋友呀!”

    “我从来没有一个男朋友叫周成辉。”我笑,“你们弄错了。”我几时承认过。

    “嗄?”只好出去。

    我伏在桌子上。原来如此,长叹一声。

    “我很有失落感,算算日子,相识至今,有八个月光景。人家说这段时间内最适宜结婚。诚然,但他并没有等我,我也没有迁就他,就这样告一段落。

    我控制得很好,在写字楼胡混一日,下班到停车场,看见周成辉在那里等我,他是故意要见我。

    “恭喜。”声间比我想象的还要平静。

    “是爸妈的意思。”他说。

    我点点头,什么借口都是一样的。

    “我换了一家公司做事。”他说。

    以后见不到面了。今天是最后一次。

    “我们可以通电话。”

    可以吗?还可以吗?真的?我又微笑了。

    “再见。”我坐进车子内。

    “再见。”他说。

    萍水相逢,两人都太过吝啬,不肯付出感情。

    于是事情过后,各散来西;、城市人的感情,原应如此。

    我是天上的一块云,偶年投影在你的波心。

    黄石谷:

    开了近三千公里的车,自纽约出发,要到加州的核桃溪去探访姑妈。

    姑妈住在旧金山附近的小镇,说是附近,已径要驾车大半个种头。

    北美洲之大之荒僻,很多没有到过的人都不知道,中部几个大州如达柯他之类,简直跟撒哈拉沙漠有得比,一路上只看见巨型载货车以及电线杆,公路两边是黄土高原,闷煞人。

    我一向只在东西两岸的大城市出没,忽然兴致来到,要好好看清楚美国,便租了辆日本小车,自纽约开出,到现在走了一半路,却已后悔起来。

    汽车无线电中播放著西部民歌。

    我最不喜民歌,到今日,只剩下些老土耕田牧牛,听什么民歌!

    一路上除了停下来吃东西及睡觉,便是往西部驶去。我忽然想到美国初期的移民,抛弃在东岸的老家,往西岸寻找乐图,途上遇到红印第安人以及许多危难...真没想到自己也走起这条路来。

    一路上都有麦当劳小馆,女侍大多非常年轻,但俗得要命:染金头发,有些还戴假睫毛,嚼口香糖。

    令我禁不住向往欧洲小城中那些姑娘的气质。

    不过这一程我也获得见识。只要本性有吸引力,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人处,都可以学习。

    睡就不得不睡在那种汽车旅馆了。

    十五元美金一晚,不设食物,停好车了,进去淋浴。便倒床上熟睡,当然,也可以看一会儿电视。

    生活变得这么简单:走路、吃、睡、如果不受吵,也可以买一本薄装口袋书看。一切是那么粗糙,牛仔裤T恤可以走天涯,难怪人人一到外国就发胖,因为一切都不必花脑筋。

    我开足三天的车,到达犹他州的时候,真的非常厌倦。打算在汽车旅倌中取张地图,开往黄石公园露菅兼看星夜。

    这样决定之后,精神一振。

    人最怕固定的生活,一成不变,奄奄一息。

    我当日早起,与老板娘闲话几句,便向黄石公园出发。

    老板娘笑道:“当心狼!”

    公园里的确出现过熊与狼。不过几个营地还是很安全兼夹舒适的。

    姑母写信给我:“...暑期那么长,你别把自己关在炎热的小公寓内,来核桃溪吧,看腻了七彩缤纷的纽约,来我们这里看小红鼠搭巢,你会喜欢的……

    “同时我也要给你介绍女朋友,那女孩子跟你一样怪,三月不说一句话,是你姑丈的外甥女,人家是执业大律师……”

    我此行并不是去结交女朋友,只是姑姑只得我父亲一个兄弟,父亲去世后她很委糜,近四十岁的人,一向抱独身主义,忽然结了婚,这是两年来我第一次见她,至于那位姑丈,还真是陌生人。

    黄石公园占地至广,我最爱进“老忠心”喷泉的那个营地。

    到达时约莫中午,吃了可乐三文治,便开始搭营。

    偌大的营地上只有我与红木材下一只小小的蓝色帐幕。

    谁?

    谁也有这种兴趣?谁选了同样的地点?!

    我看了几眼,决定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理闲事,就专心搭好自己的营幕。

    我躺下。

    宽旷的景色令我神怡。

    寂寞也是一种享受,恰到好处的孤寂令人反省自己的心。

    将来结了婚儿孙满堂,就没有此类享受。

    我用双臂作枕头,睡得很舒服。

    天色还没有暗,下午五点,就看到天边的第一颗星。

    我起了火,烧咖啡喝。

    远处的“老忠心”喷泉嘶嘶作响,泉水跟着冒出来,喷得有十多米高。

    我看着奇景,并不介意独自一人,如果没有好伴,还不如一个人乐得清静。

    我叹口气。

    前几年来到这里,小琪还在我的身边。

    我烧滚水,做了咖啡.在铝质杯子里喝,象西部牛仔,一会儿肚子饿,就开罐豆子与香肠来吃。

    嗯,尽量过原始的生活,把勾心斗角口至最低,多么愉快。过惯这种至真至诚的生活,不再高兴返回文明。

    文明的恶性剧产品是虚伪欺诈。

    难怪有两夫妻,一辈子住在阿拉斯加不出来,妻子在后园种菜,丈夫狩猎,孩子们在屋内做功课,一家子自给自足,根本不与外界接触。

    对孩子无异是自私些,难能保证爱静的父母不生一群爱热闹的孩子,但我会考虑在我人生某一阶段内与妻子去到原野度假,选一个连电话都没有的地方。

    我咕咕地笑。

    也许妻子会耐不住寂寞而与我分手。

    现代人已不懂如何独自消磨时间,非得借助科技不可。我扭响无线电,一个民歌手在唱:“噢——寂寞的心……”我随即扭熄。

    虫鸣声清脆动人,看看月亮上来了。

    如铜盘大,完整的、银白色的月亮,照得大地一片柔和,衬托着一天星斗以及巍峨的山石,一片奇景。

    我长叹一声。

    可惜小琪完全不懂得这些,她要出入于第五街的时装店才能够开怀,我们俩志趣太不一样,因此分手了,也许是明智的决定。

    不过受伤的心需要时间康复。

    那夜我吃了豆子香肠就熟睡了。

    蓝色帐幕里的住客始终没有现身。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来,伸个懒腰,到山溪取水洗脸漱口。

    有人比我先在。

    虽是夏天,溪水还是很凉的。而站在溪中洗头的,是一个女孩子,我讶异,黑色的长发,莫非是印第安少女?

    等她抬起头来,我们两人都呆住,她是东方人,眉目清秀。

    她穿着泳衣,一手挽着长发,问:“中国人?”

    我大力点头:“中国人。”

    她笑说:“有土地就有中国人。”

    她上岸取过大毛巾擦头发,并没有多说话,便走回帐幕,身型婀娜。

    我明白,她是嫌多我这个人来碍她的清兴。

    她也是有心事?

    我索性也学她的样子,跳进涧水里洗个清洁。水凉而不冰,不但洗净身体,连内心都几乎洁净了。

    我叹着造物主的奇妙,回营冲了杯蜜糖茶。

    她在营外晒长发,用一把刷子缓缓梳着头发,那黑色的头发便在阳光下发出七彩的光彩。

    她换上白T恤,牛仔裤,活泼可人,我很想过去攀谈,又怕她嫌我多事。

    我远远地看着她。

    过了很久,忍不住喊过去,“喂,叫什么名字?”

    山谷有回音,“叫什么名字?名字?名字——”

    她转过头来,幸好,脸色不怎么生气。

    她并没有立刻回答,先将头发编成一条辫子,才走过来,撑着腰,看着我。

    我问:”喝茶?”

    她坐下来,“你倒是一应俱全,把整个家搬过来了。”

    我笑,“我打算在这里住几天。”

    “车子停在入口处?”

    “正是。”我问:“你呢?”

    “我搭灰狗来。”

    “一个人?”

    她幽默地看看四周围:“一个人。”

    我马上喜欢她这种活泼的风姿。

    她喝着我递过去的茶。

    我凝视她。她有极浓的双眉,大眼睛,体格不壮,但刚够标准。

    我说:“我叫康乃清。”

    她说:”我姓楚,楚圆圆。”

    我们热烈握手。

    我说:“本来想静数天,后来发觉自己是俗人,幸亏碰到阁下。否则定耐不住寂寞,一走了之。”

    她会心微笑。

    我好奇:“男孩子来这种地方不稀奇,你呢,你是怎么上路的?”

    她说:“有事到西岸去,途经这里,顺便上来住一会儿。”

    竟不约而同!

    我说:“你要当心,女孩子单独行动,有很多时不十分安全。”

    “不要紧,公园的护卫员时常巡经这里,我渴望宁静。”她扬扬头发。

    我歉意说:“我真的妨碍你的雅兴啦。”

    她随即笑,“但正如你说,静了三天,也足够了,要想的一些问题,也应该想通。”

    又一次心意相仿!

    女孩子家,也不知道她有什么难题。

    她一指山后,“那边有熊。”

    我笑:“有蜜蜂有鱼的地方便有熊,难怪熊那么聪明,吃得好的缘故吧。”

    她只是笑。

    我开始做早餐,煎香了烟肉与蛋。圆圆说:“你什么都有。”

    “在镇上买的。”何必刻薄自己?

    “真是一个周到的人。”她称赞。

    “来,一人一份。”

    “我也有食物。”

    “我保证只是干粮。”

    她承认。

    我说:“真佩服你们女孩子,几块饼干可以吃一天。”以前小琪永远节食,我从没见她好好吃过一口。“晚上我们煎牛排,我连蒜茸都带了来。”。

    “哗,”圆圆笑,”打算住多久?”

    “食物吃光,我们就走。”我指指一只大纸箱。

    圆圆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俩快乐地吃着早餐。

    我们象相遇在荒岛,因毫无选择,一男一女很容易产生感情,又开心见诚,不必顾虑到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而我又偏偏似鲁滨逊,很懂得打点日常生活,过得其乐融融。

    “来,圆圆,告诉我关于你自己。”

    她回帐幕取出一包东西,原来是两根织针与一团毛线。

    她边打毛衣边说:“我正在做事。”

    “看不出来,单看你的头发,象艺术系学生。”

    “老忠心”又在喷水了。每三小时一次,忠心耿耿。

    水珠四射,密密地注入空气中,在阳光中形成一道半圆型虹彩。

    “多美。”我衷心赞叹。

    “是的。”她也赞同,“不想离开这里。”

    我听了有点高兴,至少她不讨厌我。

    我又扭开无线电,音乐悠扬地传出,我取出一叠漫画书,把烟斗装满烟丝,深深吸一口。

    圆圆惊奇,“你真懂得享受,我从没见过象你这般有生活情趣的人。”

    我微笑,“我会是个好丈夫,是不是?”

    “真是的,跟你在一起,有种舒适的安全感。”圆圆认真他说。

    但很明显地,小琪不这么想,我的神色沉了数分。

    但随即我取起漫画,愉快地阅读起来。

    情绪这种东西,非得严加控制不可,一味纵容地自悲自怜,便越来越消沉。

    我取过支萨兑管,便吹奏起《蓝曲》,将不愉快的情绪尽加发泄。

    圆圆说:“你简直是个魔术师,给人意外与快乐。”

    我向她颔首,继续表演。

    空气清新如水晶,阳光温暖,清风送爽,配上幽怨的曲子,本来不协调,不知怎地,却有种欲哭无泪的凄凉感。

    一曲既终,圆圆鼓起掌来。

    她用手托着下巴,大眼睛凝视我,“你失恋了?”

    我点点头。

    “象你这样的人,照说不应失恋。”

    “有什么照说不照说的?”我苦笑。

    “你旅行永远带这么多东西?”

    “嗳,”我笑,“吃饭的用具,不能不带。”

    “你是音乐家?”

    “不是,我指这个。”我提起平底锅。

    她作掩嘴葫芦,“你到底做哪一行?”

    “纽约统一电脑的——”我故意停一停,“猜一猜。”

    她很会凑兴,“纽约统一电脑的——精密机器人。”

    “不,”我大笑,“我是真人,再猜。”

    “司阍。”

    “不是,再猜。”

    “打字员,因不肯坐老板大腿,被开除出来。”

    “不是。”我笑得弯腰。

    “茶房。”

    “不不不。”

    “电脑工程师。”

    “你怎么知道?一早就猜着了?”

    她温和地说:“简直写在你额角上呢。”

    我耸耸肩。

    “你女朋友很漂亮吧?”她忽然问。

    女孩子都关心别的女孩子是不是很漂亮。

    “也不是。”我说:“但当时我当然觉得她漂亮。”

    她点点头,仿佛很了解的样子。

    “你呢?到西岸干什么?上新工?”

    “不,去探亲戚。”

    “我也去探亲戚。”

    “哪个州?”

    “还有哪里?加州。”

    “我也去加州。”

    我点头,“加州中国人特多。”

    “嗯,真的。”她重复,“有土地就有中国人。”

    “唏,到加州,我请你出来吃饭,你来不来?”

    “言之过早。”她说:“也许你对我先厌了——。那个在黄石谷遇见的女孩子,直缠住我,太可厌。”

    “别多心。”我拍拍她的肩膀。

    “中午了,我来做牛排,你休息。”

    “什么?都吃我的?”我假装悻悻,“小妞,牛肉贵着呢,你怎么报答我?”

    我走开去,躺草地阅漫画。

    她全神贯注地打理起中饭来,脸上挂着微笑,大概想起我刚才说的话,觉得滑稽吧。

    我懒洋洋地睡着了。

    梦见小琪对我发脾气——“生日也收不到你的礼物。怎么搅的!”把茶杯向我摔过来。

    惊醒,闻到黑椒蒜头香,梦中事冉冉忘记一大半。

    “快来大嚼。”圆圆向我招手。

    我奔向溪边,取出昨夜浸着的罐头啤酒,递给圆圆。

    她摇头笑,“我到现在,可真是服了你了。”

    圆圆做的牛排水准不在我之下,香、嫩,入味、半生熟,我几乎连舌头都吞下。

    “这样子吃下去,”她说:“离开这里时起码胖十磅。”

    我喝完啤酒,“不,二十磅。”

    我闭上眼睛,正式休息。

    圆圆说:“我去散步。”

    “嗯,别走入熊区。”

    “有牌子竖着,我会看得很清楚。”

    她走开后,守护员驾着吉普车来巡视。

    “一切都好?”那高大的守护员把着长枪。

    “很好。”我朝他挥手。

    “那中国女孩子呢?”

    “散步去了。”

    “照顾她。”

    “知道。”

    “再见,先生。”他去了。

    我觉得很宽慰,有力照顾人是值得骄傲的事。小琪从来不要我照顾她,她永远嫌我纯、慢,不够其他男人那么机灵,唉。

    我钻进帐幕里,好好地睡午觉。

    以前睡午觉会觉得惭愧,那么多事情放着要做,而偏偏在床上躲懒,但这次不一样,远离文明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无旁骛,就顾着享福。

    醒来时第一件事是找圆圆,她在看我的漫画书。我放下心来。

    我取出照相机,替她拍照。

    她发觉,只向我笑笑。

    我拍了个饱。

    我同她说:“我不想一离开黄石谷就失去你的踪迹,我希望得到你的地址,我们可以联络。”

    “我要到九月底才回去办公。”

    “公司在哪里?”

    “费城。”

    我笑,“离纽约很近,可以在周未来看你。”

    她转过脸,“在黄石谷谈得来,不一定在费城也谈得投机,在大城市中,有着太多转移我们心思的因素,我老觉得一男一女流落在荒岛上,立刻可以结合,因没有选择的缘故。”

    我轻声说:“但黄石谷并非荒岛,只要步行两公里,就可以取到车子,驶回文明,固执的女孩,请别疑心过重。令我难做。”。

    她笑了。

    “把地址给我好不好?”我问。

    她取出笔与纸,书写一个地址给我,我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

    “你看上去很小。”我试探地说。

    “别告诉我,我看上去还似二十二岁。”

    “那么最多二十五。”

    “二十七。”她感喟地说:“在公司里,朝夕对着年龄相仿的女同事,并不觉老,有时候偶然与那种十多岁的少女相聚,就发觉不对劲,人家的脸皮是紧绷的,双目明亮。我呢,黑眼圈,皱纹,连带着小肚子,什么都跑出来,高下立分,真是心寒。”

    我大笑,难得有这么坦白的女人,一个女人若肯对自己的年龄加以嬉笑怒骂,其人一定爽直可爱透顶。

    而二十七,人生还没有开始呢,等她到三十七的时候再说吧。

    “二十七还早着。”我温和地说。

    “是呀,才毕业三年,刚争取到一点工作经验……可是青春已经不在。”

    我笑,“有没有这么严重?等你真的老了,往回看,才知道三十四十五十都不算一回事。我们做男人的不大关心老,只希望一辈子健健康康,无病无痛。”

    圆圆双眼发亮,“你这番话说得真正智慧。”

    我打趣她说:“再讲下去,我都快成为你的偶像——直称赞我。”

    她畏羞地笑。

    我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只会怔怔地瞧着她。

    我说:“圆圆,我们一齐离开黄石谷如何?我负责载你往加州或旧金山。”

    “不,我自己搭灰狗。”

    “你尚不信我的为人?”我急。

    “不是这个意思,”她一怔,“我当然相信你,只不过我想考验一下,自己的体力与毅力。”

    我说:“下次你再步行过戈壁沙漠吧,这次由我送你。”

    “我想静一静,我心中有事要想清楚。”

    我点点头,“好吧.”我叹息,“让我们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恐怕明天我俩就要分手。”

    “我可不担心,溪涧里有鱼。”她说。

    我吐舌头,“我不爱吃鱼。”

    只要她给我的地址不是假的,我们以后终能见面。

    那晚我们分头而睡,第二日绝早我收拾营幕。

    “你还要想清楚?”我最后一次问她。

    她点点头。

    我把一些煮食工具留给她。

    背上背囊,我开步走,一边叮嘱道:”凡事自己当心。”

    我驾车到达姑妈家,又是两天后的事。

    一路风尘仆仆,胡髭长得老长,姑妈一开门,哗然大叫:“哪里来的深山大野人,身体还发臭呢,真受不了。”

    我扑上去拥抱她,吓得她什么似的。

    姑丈人很好,与她正是一对,如今迟婚的人越来越幸福。

    待精神恢复,我第一件事便是到城里去冲印相片。

    姑妈问:“还在牵记你那个小琪?”

    我不语。

    “那种女孩子不适合你。”她说。

    “我也这样觉得。”

    “是吗?你终于觉得了?”姑母说得很含深意。

    “是的,志趣不同的关系维持不久。”我枕着双臂说。

    “想通就好,我在信中跟你提过,过几天会有客人来,我打算把她介绍给你。”

    “姑妈,你认为单凭人介绍,就可以获得理想婚姻?”

    “为什么不?”姑妈反问:“你姑丈与我,也是由朋友介绍成功的。”

    “百中无一的例子。”我笑。

    姑妈试探地问:“你心中又有了人了?”

    “嗯。”

    “快得很哇。”

    “我替她拍了些照片,过几天冲了出来给你看。”

    “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黄石谷。”

    “什么?”姑妈瞠目。

    “是一个极其敏感的女孩子,长得很漂亮,我们很谈得来,我有种第六感觉,我们之间有缘分。”

    姑妈笑,“难得你这么乐观。”

    “是的。”我有信心。

    因为心思另有所属,所以对姑妈请来的那位女客,就没有多大的兴趣,没有打听详情。

    她抵达这里的时候,我会看她几眼,但正如圆圆所说,在城里,有选择的时候,男女间感情发展往往是比较缓慢的。

    等照片冲好了,我上城去取,照片中的圆圆非常美。眉字间一股忧郁之气难以遮掩,一双眼睛如不食人间烟火般清灵,我心醉了。

    一进门,姑妈便说:“喏,那个便是我侄儿乃康。”

    我停睛一看,呆住,站在我面前的,如果不是我眼花。便是照片中人圆圆!

    原来是她!姑妈要介绍的人就是她。圆圆也非常惊异,直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耸耸肩,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她立意避开我。既在还不是遇上了。

    “你好。”我与她握手,“那个大问题,想通没有?”

    “想通了。”她笑得很杨快。

    我顺手把那叠照片递过去,“看看拍得好不好。”

    姑妈在旁边一直问:“怎么?你们早已认识?太好了。都不劳我操心。”

    太好了。

    我与圆圆相对一笑。

    姑妈问:“你们如何结识的?”

    我俩异口同声说:“黄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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