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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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丽的她 (第1/1页)

    美丽的她:

    大清早,小郭在研究最新的,由时代杂志发行的世界大地图,他的目标是非洲,正用放大镜细细观察的时候,有人推门而入。

    小郭抬起头来。

    那人是个英俊的年轻人,眉宇间稍微带点风霜,他向小郭自我介绍,「郭先生,我叫李介南。」

    小郭心情特别好,他打算学一学他的宗师,猜测一下,李介南倒底从事何种行业

    他皮肤较为黝黑,可见时常参予户外活动,肩膀圆厚,会不会是游泳健将,抑或是网球好手?

    也可能是位工程师,或是考古学家。

    小郭开口问:「你会不会是位体育教师?」

    李介南一怔,「呵不,我是航海员,最近升作二副。」

    小郭尴尬得要命。

    他用咳嗽来掩饰,又问:「李先生你看上去似有心事。」

    李介南忍不住笑,当然有,比较重要的事才会来找私家侦探。

    这位大侦探似童真未泯。

    「是有事。」他答。

    小郭说:「请直言。」

    「我寻人。」

    「什幺关系?」

    「朋友。」

    「有无照片姓名地址?」

    李君取出一张照片,是一男童与一女童的发黄甫士卡尺寸彩照,起码已是十多年前的杰作。

    小郭为难,「你想找谁?」

    「那小女孩。」

    「照片是在七十年代拍摄的吧。」

    「一九七七年夏季。」

    小郭用放大镜研究半晌,发现新大陆,「这男孩子是你!」

    「一点不错,郭先生你好眼力。」

    小郭笑笑。

    「那年我十二岁,家境贫穷,暑假,派报纸帮补家用,这一家人姓周,天天订阅五张早报。」

    「小女孩是周小姐吧。」

    「正是,她还有两个哥哥。」

    「周冢同文化事业有点关系?」

    「周先生是大同杂志的主编。」

    「呵,」小郭听过这个名字:「周景文。」

    「好极了,你听说过他。」李介南十分高兴。

    「他淡出已经很久。」小郭说:「那本杂志,在六十年代,据闻的确风行一时。」

    小李说:「小女孩,叫周吉,她家在玫瑰径。」

    「今日也已经不是小女孩了。」

    小李忽然惆怅地说:「美丽的她,不知怎幺样。」

    小郭不由自主地想起该首歌谣的曲词:春天的花,是多幺的香,秋天的月,是多幺的亮,少年的我,是多幺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幺样。

    美丽的她。

    不知怎幺样。

    小郭收起照片,「有名有姓,不难找到。」

    「拜托你郭先生。」

    李介南留下通讯地址,告别而去。

    他走了以后,小郭细细研究那张合照。

    影树底下,红花落了一地,女孩子穿白裙子,十分可爱,才十岁八岁模样,但十二岁的李介南,却已一板高大。

    他手中握着一瓶汽水,想必是周小姐给他喝的。

    周家显然没有阶级观念,不然不会替他们拍照。

    周宅有私人园子,这种排场,在本市不算太多,玫瑰径也并不是一条很长的路。

    小郭一去现场,就知道为什幺李介南要委托私家侦探。

    一列旧平房经已全部拆卸,在八十年代重建为巨型公寓大厦,面目全非。

    小郭怔怔看着雪白入云的大厦,好一会儿,才回侦探社。

    他找到报馆的朋友,开门见山:「你有没有听过大同杂志?」

    友人笑,「什幺大同,小异,我只知道姐妹杂志,明报周刊。」

    「六十年代非常风行的一本刊物,你太孤陋寡闻,亏你还是干这一行的。」

    小郭之友生气,「我今年才廿五岁,你同我说六十年代的刊物?」

    「我没有空与你纠缠,我还看五四时期的著作呢,不表示我今年已经八十岁,你不是年轻,你是无知。」

    那朋友叮一声挂上电话。

    这次,小郭另找前辈。

    电话接通,小郭忙不迭叫大哥,然后问:「大哥有无听说过大同杂志?」

    对方沉吟,「大同,大同……是周景文任老板那一本吧。」不愧是大哥。

    「一点不错。」小郭大喜。

    「周景文后来筹拍电影的事你可知道?」

    「没听说过,」小郭恭敬地说:「愿闻其详。」

    「投资失败,他宣布破产,后来就音讯全无,不知下落,但大同的确是一本好杂志。」

    小郭呆住,「破产?」

    「是,玫瑰径那层房子被逼贱价抵押,继任业主数年后却卖得十倍好价钱。」

    「周老的子女呢?」

    「不再有消息。」

    「周先生约多大年纪?」

    「同我差不多,五十多岁吧。」

    「谢谢你大哥,再见大哥。」小郭放下听筒。

    合该有事,此时琦琦刚刚走过,听见小郭大哥长,大哥短,非常不以为然,因而讽刺有加:「你几时叫爷叔呢,叫爷叔岂非更恭敬更有礼?」

    小郭气结。

    一点头绪都没有。

    小郭再经转折,找到大同杂志当年的一位记者老张。

    他约了张先生茗茶。

    老张如盘托出:「那时我们都劝周先生不要拍电影,不熟不做,风险太大,但是他孤意一行。」

    「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那时候都还小,长子才十五,后来听说寄养在近亲家。」

    「周小姐有无消息。」

    「人海茫茫,哪里去找,大同是我第一份工作,现时我仍在做杂志,可是已是第五十份了。」他感喟地停一停,「大同是本好杂志。」

    过两日,李介南上来听消息,小郭把真相告诉他。

    李介南越听越惨痛。半晌作不得声,「我竟不知道有这种事,初中毕业,我被送到纺织厂做半工读,住宿舍,许久不出市区一次,只知道她搬了家,没想到周先生会破产。」

    小郭不语。

    「周吉是安琪儿那样的人,只知道弹琴唱歌,她怎么熬穷?」小李怔怔地。

    小郭莞尔。

    少年的他爱上这小小女孩,永志不忘,李介南所不知道的是,环境造人,没有办法的时候,再恶劣的环境也得忍耐下来。

    李介南逼紧小郭,「你会再替我寻访她下落吧。」

    「一定。」

    过两日,老张自动到侦探社找小郭。

    「张先生,请坐请坐。」小郭忙出来招呼。

    「小郭,我打探到,周景文已于十年前过身。」

    小郭呆呆看着爽直的老张。

    多可惜,明明是个好人,英年早逝,无以为继。

    「子女呢?」

    「两个儿子由娘舅抚养,改姓欧阳,都读到大学毕业,此刻在广告界是很出名的人物。」

    「女儿呢,他还有一个女儿。」小郭急问。

    「女儿同亲母一起生活。」

    「住哪里?」

    「不知道。」

    「请把周家大公子的姓名告诉我。」

    老张说:「他此刻叫欧阳炯。」

    「啊,是他。」

    「可不就是他,」老张说:「没想到年纪轻轻,在富丽广告公司快升到总裁了。」

    「谢谢你,张先生。」

    电视上的广告,但凡有些新意及深度的,都属富丽制作。

    小郭与欧阳的女秘书约好时间上门拜访。

    他是一个很客气很温文的年轻人,穿套裁剪名贵的西服,领带颜色配得很好,一看就知道是个讲究的人。

    「有何贵干?」他问小郭。

    小郭出示证件,他有点讶异,但没有惶恐,小郭猜他尚未成婚。

    果然,他幽默的说:「幸亏还没有人有资格来侦查我的私生活。」

    「欧阳先生,我听说,你本姓周。」

    欧阳炯一呆,小郭只见到他双目刹那间露出矛盾神色,但随即安详,「我没有本姓,我姓欧阳。」

    他否认。

    小郭意外,「但是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你原姓周。」

    欧阳炯笑了,「那是误会,家父姓欧阳,我也姓欧阳,相信祖父,太公,都姓欧阳。」他不失广告人活泼本色。

    「你可有妹妹?」

    「我只得一名弟弟。」

    「我受人委托,寻找你妹妹周吉。」

    欧阳炯很有涵养,他按铃请秘书进来,然后才对小郭说:「我不姓周,我也没有妹妹。」

    秘书接着把小郭请出去。

    小郭觉得个人技艺退步,处处碰壁。

    他不得不回去与拍档琦琦商量。

    琦琦听完故事,发好一阵子呆,然后用纯女性眼光看:「多幺浪漫,他发迹后回来寻找童年时的梦。」

    小郭说:「那幺帮帮他的忙。」

    「没问题。」

    他们找到欧阳炯的照片,给李介南看,「这人是谁?」

    李介南不假思索指出,「这是周炯,周吉的大哥。」

    「你已经多年没见他了。」

    「当年他已有十五六岁,轮廓五官,没有大变化。」

    「他说他没有妹妹。」

    「我的天!」李介南完全气馁。

    「我们还会继续找。」

    「要不要登报?」琦琦问。

    「暂时尚无必要。」

    李介南一次比一次失望,知道得越多,他越是难过,早晓得,他索性把小女孩的倩影深藏心中,就此一生,岂非更美。

    他脸上露出懊悔的神情来。

    琦琦忍不住问:「李先生,万一找到周小姐,你打算怎幺做?」

    小李过半晌才答:「我薄有节蓄,在温哥华近郊有一亩大的田园,我有资格组织家庭,而我终身所爱,其实是周吉一人。」

    琦琦点点头。

    确是动人的故事。

    以往他是报童,她是千金小姐,如今两人的距离一定拉近不少,但愿周吉亦记得李介南。

    继续找下去。

    琦琦自有她的信道。

    琦琦查到,欧阳炯同他兄弟欧阳康不住一块儿,各有各的公寓,每周一次,到父母的别墅去聚会,有时带女友,有时不。

    两兄弟与养父母的感情十分好。

    琦琦见小郭已经查过大哥,她便去查二哥。

    老二有一张孩儿脸。

    琦琦登门便说:「我是令妹的同学,她介绍我来这里见工。」

    琦琦要到后来才明白何以欧阳康一听就知道她说谎。

    当下欧阳康笑说:「我没有妹妹,当然也没有妹妹的同学,这位小姐,你也来自小郭侦探社吗,再不走,有骚扰他人的嫌疑呢。」

    琦琦沉默,这就是长得标致的好处了,欧阳康竟没有立即把她扫出去。

    「你的妹妹叫周吉,是不是?」琦琦问他。

    「你弄错了。」他去拉开办公室大门,示意客人走。

    「她小时候的朋友委托我们找她,如果遍寻不获,我们会登报纸,一定很张扬。」

    欧阳康恼怒,「你们有什幺权利把一个不愿意亮相的人硬挖出来叫他吃苦?」

    琦琦说:「对不起,你有你隐居的自由,我有我找人的自由。」

    「太自由了!」欧阳炯愤怒。

    「她在什幺地方?」

    「谁要找她?」他反问。

    琦琦大喜,一手推上门,自己坐下来,把那帧旧照片递过去。

    「啊,」他耸然动容,「玫瑰径旧居。」

    「认得那小女孩吗?」

    他含蓄地点点头。

    「那男孩子呢?」

    欧阳康摇摇头,「也许是她的小朋友吧。」

    「就是他现在回来找她,他一直没有忘记她,完全没有恶意,只想见一见。」

    欧阳康有点感动,沉吟着。

    琦琦机智地收手,「这是我的卡片,欧阳先生,你想起有她这个人的时候,随时找我。」

    欧阳康微笑,「老板应加你薪水呢。」

    「谢谢你。」

    等人家良心发现是需要恒久忍耐的一件事。

    小郭十分不耐烦,冲动地要刊登照片寻人。

    琦琦趁这个空档,在李介南身上做了点工夫。

    她告诉小郭,「小李真是个好青年,完全没有不良习惯。」

    「许多女孩子又会嫌他闷。」

    「船公司说,他没有女友,一上岸就回父母家,出海,停埠,人人上岸寻找欢乐,他却在船舱进修西班牙文,信不信由你,小李似文艺小说中男主角。」

    小郭很感兴趣,「还有什幺新闻?」「

    琦琦说:「李氏夫妇盼他成家。」

    小郭笑,「还有呢?」

    「找到周吉之后,这个日子就不远了。」

    「你有把握?」

    「有。」

    过两天,琦琦接到一个电话,由一个女孩子打来,很礼貌地说:「欧阳先生说,隔了那幺久,要寻一个人,找到了,同你想象也有出入。」

    琦琦一怔,马上往悲观的角度想。

    「欧阳先生说:最好不要再追踪下去。」

    「你让我委托人考虑考虑。」

    那女孩子说:「我会转告他。」

    没想到事情待找到人之后才开始神秘。

    琦琦请李介南到办公室来。

    「你要有心理准备,」琦琦说:「她可能病过一场。」

    「可能而已。」小李的心已经活了。

    「也可能受过伤。」

    「只要她仍是周吉,我不会介意。」

    琦琦微笑,小时候,听过许多童话的故事,公主如何着魔,变成一只天鹅,但是英俊的王子毫不介意,情深一吻,终破魔法,从此之后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真实世界里的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真的得逐天捱过,不知李介南可明白这点。

    他坚决地说:「我想见一见她。」

    琦琦说:「好。」

    她拨电话到欧阳处,坦诚地说道:「见一次面,聚聚旧,有什幺妨碍呢,不会有人受伤。」

    对方答得也有道理:「我不知道别人怎幺样,我自己就不想再提玫瑰径的事,以免伤神。」

    「我明白。」

    「那段好时光,一去不复返,我失落一切,包括原有姓氏,我愿意永远把那段回忆埋在心底。」

    琦琦没想到他会对陌生人说那幺多。

    「但是,」她勉励他,「之后,你不是又在人生路上拾回你失去的吗?」

    「没有,我拾得的只是名与利,那是路上最多的东西,与我童年的快乐无关,一些最珍贵的事,失去便永远失去。」

    「名利何尝不是一种补偿。」

    「确是一种安慰。」他承认。

    「请你安排我们与周吉见面。」

    「她已经不姓周。」

    琦琦怔,「为何?」

    「她过继到一户姓殷的人家。」

    「没有相干,我们还是想见她。」

    「这样吧,」欧阳康过片刻说:「人不要太多,别吓着谁,约在公众场所,「可好?」

    「一切照你说的办。」琦琦不愧是出来做事的人。

    他很满意,「我明天再与你联络。」

    小郭听了汇报,替李介南高兴,但是又替他担心,怕小李紧张过度。

    第二天,李介南索性坐在小郭的办公桌前等电话。

    什幺叫做渡日如年,看他便知。

    好消息终于来了。

    「明天下午四点,在彩云邨明记某餐厅。」

    琦琦愕然。

    什幺,什幺地方,为什幺挑一个那幺偏僻的地方见面?

    小郭与琦琦面面相觑,李介南却毫不在意。

    他说:「茶餐厅的檀岛咖啡最香。」

    琦琦只得说:「你别穿得太隆重。」

    琦琦与小郭在三点四十五分陪着李介南走进明记茶室。

    他们挑了一张靠边的座位。

    四点正,欧阳炯先进来,欧阳康随后。

    小小茶餐厅忽然多了这许多生客,显得拥挤。

    他们互相点头打招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放学时分,有不少女孩子进来喝冻饮,李介南逐一留意。

    琦琦轻轻提醒他:「年纪不对,周吉约必已经廿多岁。」

    李介南才猛然想起,涨红面孔。

    是,他胡涂了,岁月不饶人,已经十多年过去,周吉不再是小女孩。

    小郭说:「看。」

    有一个女郎,穿鲜红色廉价贴身时装,扭着腰肢走进来,一张面孔十分浓妆,却不失明艳,她朝欧阳他们看一眼,琦琦几乎要上去相认,但不,她到另外一张台子坐下。

    李介南摇头,「不,不是周吉。」

    琦琦透口气,幸亏不是。

    已经四点二十分了,迟到,琦琦摇摇头,坏习惯。

    就在这个时候,欧阳康站起来迎出去,西装毕挺的他忽然蹲下抱起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另外还有哥哥姐姐,都跟在一个胖胖的少妇身边。

    琦琦微笑,真巧,碰到朋友了。

    头还没有转过来,琦琦忽然明白了,是她,就是她!

    琦琦与小郭交换一个眼色,只觉惨不可言,这竟便是李介南心目中的安琪儿。

    那少妇约三十岁模样,头发油腻,用橡筋勒在脑后,满身大汗,不知自何处赶回来,也许是因为胖,怕热,不住把一份报纸扇动取凉。

    欧阳康朝他们点点头。

    是她了,一点都不错。

    小安琪儿在家道中落后飞入寻常百姓家,可能中学都没念完已经决定结婚,当时两个小哥哥尚无能力照顾她的学业,难怪欧阳康一听说琦琦自认是周吉同学,便笑起来。

    什幺样的环境栽培什幺样的人,周吉就在朴素的环境做一个平凡的主妇,已经有两女一男三个孩子了,谁说不是幸福。

    欧阳炯把小女孩抱在膝头上坐,他是个好舅舅。

    琦琦见李介南一直呆望,便用手肘推他一下。

    他低下头,轻轻说:「不认得了,真的不认得了。」

    声音中无限无奈沧桑。

    「过去招呼一声吧,」琦琦鼓励他,「无论如何,你俩是旧时好友。」

    李介南点点头,站起来,走过去。

    小郭与琦琦都佩服他的勇气。

    只见他走到彼桌坐下,欧阳炯连忙给他介绍,但是那少妇抬起头,一脸茫然。

    琦琦马上惊道:「她对他没有印象,她一点都不记得他。」

    不错,少妇根本不记得童年时曾经结识这个小朋友。

    李介南出示照片,少妇看了一看,仍然摇头,不好意思地赔笑。

    这时,她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为小事争吵起来,她连忙喝止,更无暇回忆。

    李介南失落得不能以笔墨形容,欧阳两兄弟只得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琦琦走过去领回李介南。

    她说:「谢谢你们三位。」

    小郭与琦琦随即陪着李介南离去。

    小郭说:「轮廓依稀仍然秀丽。」

    琦琦问:「你们有没有发觉,她大女儿同照片里的周吉一模一样?」

    另一个寻人的故事又结束了。

    李介南付清款项,上船,到南非去了。

    小郭侦探社生活如常。

    琦琦感慨良多,她说:「许多事,失去便是失去,我们要有勇气放下过去一切,再也不要哀悼,悲伤,甚或试图寻回失去,与其费时失事,不如努力将来。」

    小郭唯唯喏喏:「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琦琦不去理他。

    多少次,当老友互相说起少年时的趣事,我们都会有感慨,是吗,那真是我吗,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同样失落,同样悲哀。

    同样寻人不获。

    那漂亮的小玩意:

    下班,余立平潇洒地取过外套,对同事老李说:「来,去喝杯冰冻啤酒。」

    老李羡慕地看着余立平。

    这家伙,工作十二小时之后看上去仍然精神奕奕,下巴长出青色须影,更显得他英俊性感。

    麻西装穿在他身上,皱皱地硬是洒脱不过,换了老李那种胖胖身材,立刻变成不修边幅。

    这位英俊小生在银行区是出名的人物,不少女孩子上来开会,顺带都要见一见余立平真人。

    老李摇头,「不喝啦,我要赶回去同儿子温习大考功课。」

    余立平讶异地笑,「那不是尊夫人的责任吗。」

    「男女平等啰。」老李无奈。

    余立平笑,「太早结婚,时间、金钱,统统叫女方平等了去,划不来。」

    「谁像你那么有办法。」老李大力拍余立平的肩膀。

    小余的肌肉结实可靠,老李忍不住捏几记,笑道:「难怪女朋友那么多。」

    小余但笑不语。

    「玩管玩,」老李说:「玩出了梁守丹那样的女友,可不值得。」

    「什么,」小余提起公事包,「我哪里有到什么地方去玩来。」

    老李感慨地说:「我要是年轻十年,我要是未婚,我也会去追求梁守丹。」

    「你不会吃得消她的脾气。」余立平还是笑。

    他给守丹的分数也很高。

    可是结婚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守丹年轻,貌美,年薪几高达百万,这还不算,她十分理性节俭,对金钱处理具有智慧,人们传说,她私人财产可能已达八位数字。

    不过每逢周末,只要有空,守丹仍然乐意下厨亲自调制好菜招呼男友。

    守丹另外一个优点:绝口不提婚事。

    真的,这样的女友哪里找。

    不过,说到结婚,还是要详加考虑。

    结婚是多么复杂的一件事,忽然之间,家里多一个人,要尊重她,呵护她,对她的心理生理都要负责,无端端承受对方一班亲戚,还有,晚上迟回家要事先交待,还有,晚上不回家会被人打穿头。

    婚后如果有孩子,更加不得了。

    那小小人儿随身道具之多,很快羁占整间屋子,廿四小时不停抗战,你睡他哭,他睡你哭,永无宁日,他且会长大,需索无穷,供书教学,都是重担……

    不不不。

    余立平不寒而栗。

    老李的小女儿三岁大,简直似小人牌轰炸机,旋风式卷到哪里便破坏到哪里,余立平亲眼看见她站到椅子上,用力扯住百叶帘,身子一坠,把整幅帘子拉下来。

    恐怖恐怖。

    还是维持原状好。

    小余是那种身在福中完全知道福气的人。

    像今日,回到公寓,斟杯威士忌加冰,搁起双腿,享受阴凉的空气调节,听他所爱的**辣的森巴舞曲,虽南面王不易。

    即使是梁守丹,对久了,也难免会有难侍候的一面露出来。

    现在这种关系最好,两人都在最佳状况下招呼对方,有乐共享,有难独当,不知多文明。

    结婚是一个陷阱。

    余立平喜欢独行独断,买房子,他有他的主张,不喜与人有商有量,衣服的式样,他也有他品味,毋需任何女性来指导他。

    许多同事朋友,婚后被女性教育得如再世为人一般,迷失自我,不知几困惑彷徨。

    余立平不受管。

    也许,结婚有结婚的好处,但优点有待发掘。

    休息片刻,他拨电话给守丹。

    —有人来听,他便说:「明天我早上八点便来接你,我们到一个不知名的沙滩享受清晨的海水与阳光。」

    对方笑了,说道:「这位先生,我很乐意,但是做一个正常的男人,我还是希望玩伴是女性。」

    余立平呆住,谁是这无礼的小子?

    岂有此理,乱听他人私家电话。

    只听得他唤道:「守丹姐,守丹姐,找你。」

    梁守丹过来,「哪一位?」

    余立平立刻问:「那是谁?」

    「我弟。」

    「胡说,你没有弟弟。」

    「我当然有弟弟,他是我表叔的儿子。」

    「那只是普通亲戚,一表三千里,我也有好几个表弟。」

    「我俩自幼亲厚,关系不一样。」

    「守丹,明天出来玩一天。」

    「不行,弟弟住我这里,我要陪他找房子,以及处理一些民生事宜。」

    「那周末我干什么?」

    「你还会少得了鬼主意,我才不担心。」守丹笑。

    「我想见你。」余立平很少这样恳求任何人。

    「明天一起吃晚饭吧。」

    「你家?」

    「对,我做海龙皇汤。」

    守丹匆匆忙忙挂断电话。

    有个男人住在她家里。

    余立平认识梁守丹一年半,还是第一次知道守丹这样不忌讳男女关系。

    这是她的自由。

    她也给小余自由。

    余立平这才发觉,自由也要付出代价。

    梁守丹已是他相当公开的亲密女友,任何人要住进她的家,那应该是他,而不是其他人。

    可是,梁守丹从来未曾干涉过谁住在他家,所以,他也不能干涉她。

    这就是代价。

    余立平有点困惑,那一夜,他额外早睡。

    第二天起床,发觉电话录音机上有留言,他边看报纸边喝咖啡边听听是谁。

    ——「小余,这是咪咪,如果没有约会,请电二三四五六。」

    「余立平,我是露露,明天中午飞机往温哥华,不回来了,说声再见。」

    「立平,这是妈妈,明晚琳表姐婚礼,别忘记。」

    「立平,我是张美美,大家都希望你出来教我们滑水,今午皇后码头三点正。」

    彷佛选择多多的样子。

    送移民飞机是应该的,还有,琳表姐的喜酒也非吃不可,其馀诸女性临时拉夫,不理也罢。

    他看看时间,换了便服,驾车到飞机场去。

    露露在守丹之前跟他走过一个时期,比起守丹的慧黠能干,露露单纯热情,给过小余一段好时光。

    他什么都好,就是无意结婚,事后露露这样同人说。

    他们仍然维持朋友关系。

    露露见到他,仍然会替他整理领带,并且会酸溜溜兼甜丝丝地说:「你好吗旧火焰。」

    感觉很好。

    小余忽然渴望见到露露。

    她被亲友包围着,她身边站着一个男生,她紧紧握着他的手。

    小余一看,就知道那是露露的新欢,原来她这次赴温哥华,有人同行。

    他没有趋向前,站在一角,双手插口袋,微微笑。

    忽然之间,露露看到他,不由自主,丢下所有人,包括那位男生,向小余走来。

    余立平握住她的手。

    露露什么都没说,把头伏在他胸前一会儿,然后别转头,与那男生走进禁区。

    亲友们立刻絮絮私语,讲起闲话来。

    余立平感慨兼失落,她爱他,而守丹却理智得多,守丹爱自己。

    自飞机场出来,他到相熟的咖啡室去喝杯冻饮,邻座有几个艳女,衣着大胆,打扮入时,媚眼一五一十送过来,余立平只装看不见。

    喝完冰咖啡,匆匆离开冰室。

    不知谁说的,人长得端正即可,不用长得好,太漂亮了,男女都尴尬。

    好不容易捱到太阳落山,余立平买鲜花水果赴梁宅晚饭,因为有小弟弟在,因为不想被人比下去,所以特地修饰过才上门。

    来开门的正是那小子。

    「你好,余先生。」他笑着伸手来接鲜花。

    一声就把小余叫老了。

    小余不肯把那三打雪白的玫瑰花交给他。

    守丹只在厨房门口张望一下,便说:「小弟,你帮我招呼余立平。」

    小余自己找来水晶瓶子插好花表示毋需人招呼。

    那小子才廿岁出头,剑眉星目,皮肤微棕,分明是体育健将,只穿汗衫与短裤,赤足,青春气息似随时要爆炸,令余立平好不自然。

    他咳嗽一声,问那小子:「找到地方没有?」

    「已经找到,守丹姐效率一流,立刻介绍人给我着手装修。」

    余立平一怔,闲闲问:「地段好吗?」

    「守丹姐帮我挑的,在浅水湾。」

    余立平心一沉,这小子有家底。

    「守丹姐工作过劳,」小子惋惜地说:「她憔悴了,才比我大三岁罢了,以前是看不出来的。」

    守丹这时候捧出啤酒,笑道:「小弟叫我渡假去。」

    立平问:「你年头不是刚休息过两个礼拜?」

    守丹笑:「起码一年才叫假期。」

    啤酒冰冻,但余立平觉得有点酸。

    守丹说:「我忘记买蒜茸酱。」

    「我去。」余立平说。

    「不,让我来。」小弟已经拉开门出去。

    守丹在他身后笑道:「史丹福大学的准讲师,一点架子都没有。」

    有什么稀奇,一间史丹福数千个讲师。

    「他廿四岁就修得博士学位。」

    「是吗,」余立平闲闲地说:「真看不出,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漂亮的小玩意。」

    守丹坐下来,细细打量余立平,小余多希望她的目光一如露露,充满激情无奈。

    但是没有,守丹的眼神里只有揶揄,她说:「奇怪,我也曾听过人家这样叫你。」

    「叫我什么?」立平呆住。

    「漂亮的小伙子,漂亮的小男孩,漂亮的小玩意。」

    「谁敢这样叫我?」

    「有何不可,你也那样叫人。」

    「开玩笑,我哪里有资格做别人的小玩意。」

    守丹说:「我听说福达利行的主席琳蒂潘那样形容你。」

    立平马上心虚地涨红面孔。

    琳蒂潘曾经与他约会过,她比他大十多岁,他在她那里得到三纸合同,成为他升级的台阶,这已是五年前的事,并且是一个守得很严的秘密,守丹从何得知?

    这不是摊牌的时候。

    「所以,」守丹笑,「漂亮的男性亦受谣言困扰。」

    立平附和,「从来没有人讲老李的是非。」

    守丹很有深意的笑了。

    立平混身不自在。

    他吃得很多,但是不记得吃过什么,喝了很多,也许太多一点,是以略觉疲倦。

    守丹端出咖啡的时候,他只觉非常困倦。

    梁府有一个男生已经够了,他踉跄地站起来道别。

    守丹说:「他不适宜开车,小弟,你送一送他。」

    余立平连忙拒绝,抢着出门。

    如果守丹真的关心他,她会追出来送他。

    余立平站在街角好一会儿,守丹地把他忘了,他只得爬进驾驶位,失意地,慢慢地把车驶回家。

    他醒了。

    他轻蔑地管别人叫小玩意,却不知道人家也这样叫他。

    星期天醒来,头痛欲裂。

    电话录音机上有留言:「立平,琳表姐的喜酒不要忘记」,「小余,这是老梁,礼拜一早上八点钟会议」,「余先生,我是你秘书桃乐妃,提醒你明早八点钟会议要带章程甲乙同丙」。

    没有人找他去耍乐。

    小余举起脚,发觉昨晚忘记脱袜睡觉,左脚拇指穿了一个孔。

    他蠕缩一下足趾,自嘲想,平日叫老梁羡慕得说不出话来的余立平此刻不堪一击。

    外表徒然英俊潇酒,风流倜傥,私底下却袜子穿洞。

    从前,女孩子为着讨他欢心,周未还会上来帮他洗洗碗碟,打理一下衣物。

    守丹却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说不定她也在找保母与管家。

    余立平吁出一口气,脱下袜子。

    他到衣柜找一找,十馀双袜,有些落单,有些破旧,可以穿的不多。

    给谁看见袜子上的洞,真会英名扫地。

    他顺带把前两年买的,较为花俏的衣物也整理出来,折叠好,放进大纸袋,预备送人。

    小余不会忘记公司大老板请手下坐船那一次,五十多岁的他穿了一套淡蓝色T恤配长裤,那娇嫩的颜色使他看上去像一名满脸皱纹的小丑。

    岁月不饶人,人贵自知。

    余立平把所有浅蓝色衣物扔出来。

    衣柜里只剩下深灰、黑、棕,藏的时候,他才满意。

    要人家尊重你,你必需首先尊重自己。

    小余彷佛在今日立志。

    他并没有去纠缠梁守丹,女人要男人看颜色的时候,男人最好维持缄默。

    傍晚,他换上深色西服去接母亲喝喜酒。

    那种场合,简直是大规模相看,年轻未婚男女穿戴整齐了,各自三三两两的占据有利座位,看人,也让人看。

    往日,余立平是这类游戏的好手,如果有女孩子对牢他笑,他一定有表示,通常会走过去用手搭住对方椅背,问一声「你是新娘子的表妹?好脸熟,什么,不是,是同事?我替你叫杯咖啡,这里的伊面也不错……」

    如此这般,他结识过无数异性。

    今夜他却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乖乖坐在母亲身边服侍老娘。有亲友过来他便站起招呼,否则分文不动。

    余太太问儿子:「你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

    余太深以为奇,「你看,」她想提起儿子往日的兴趣,「那红衣女郎多艳丽。」

    立平一向不喜红衣女。

    人没进来,衣服先进来,还没看到人,已经先看见衣服,不知是衣服穿人,还是人穿衣服,衣不惊人誓不休,太夸张了。

    「那么,」余太太又说:「看,白衣女。」

    余立平也不喜欢,雪雪白,一伸手就像玷辱了她的样子,这社会太现实,完全不适合不食人间烟火型女子,立平自问没有耐心时间精力服侍一朵百合花。

    开席了,他仍然坐母亲身边,自冷盘乖乖吃到甜品。

    余太太奇问:「你没有别的事?」

    立平回母亲:「没事,我闲得慌。」

    变了,余大太想,完全变了,这个转变,不知是好是坏。

    那一晚,立平觉得省下许多力气,他并没有扑来扑去侍候那干女孩,他要洁身自爱,他不再稀罕做众人乐园。

    星期一正是他最最忙的一天,替上司背黑锅,让同事开小差,为下属抵挡横风横雨。

    在大机构内工作过的人,不难发觉,人类至大的丑陋与弱点便是一有机会就想整治及控制他人。

    老板放假,小李不过暂时替他三天五天,就立刻开始摆款,把小张小王召入房内问:「那计划表做好没有,你打算如何处理?」

    他马上打算精忠报国,牺牲同事,在所不计。

    一点都不怕难为情。

    权力到了独裁者手中,往往造成大悲剧,就是这个道理。

    争争争,人争我争,日争夜争,升了职也不过加两千块,那许多人便甘心受愚弄,被上司支使得团团钻。

    无奈人在江湖,维持清白谈何容易,余立平亦不得不成为游戏一分子,再无聊,再愚蠢的章法,都得继续玩下去。

    晚上八点才回到家中。

    他的威士忌加冰要双分才能松弛神经。

    初出道精力好得多,立平想起守丹的小弟,是,就似那小伙子,青春抵挡一切,他根本看不见立平给他的白眼,懵懵然做欢乐英雄。

    电话铃响。

    余立平有第六感,知道由女孩子打来。

    「在家?」是守丹的声音。

    「不,不在家,这是电话录音。」

    「要不要看电影,我负责买票。」

    「我想打个盹,买九点半票,还有,请来接我。」

    守丹在那头直笑。

    「不然我就不出来。」立平说。

    「办公室生涯益发辛苦,嗳?」守丹笑。

    「苦不堪言,下班之后,茶饭不思。」

    「九点十五分我来接你。」

    立平略感安慰,他想说:「守丹我们一切从头开始可好。」

    终于忍住。

    不能再冲动了。

    他在沙发上睡着,直到守丹来拍门。

    她一见立平,立刻说:「你不是疲倦,你病了。」

    立平挥挥手,「你同小弟去看戏吧,别理我。」

    「小弟没有来,他约了朋友去新屋。」

    「那么,你独自去吧。」

    守丹推开他,进屋关上门。

    立平呻吟一声,跑到沙发躺下。

    王老五之家就是王老五之家,守丹找到亚斯匹灵以及矿泉水,逼立平服下药。

    立平从来都不肯以于思满面,形容憔悴的样子见人,一定要守丹走。

    守丹问:「你醒了吃什么?」

    「我可以照顾自己。」

    「紧急时叫你母亲。」

    「没问题。」

    守丹很想照顾他,随即一想,他一退烧,大抵就忙不迭拨电话找其他女伴,他不是她的责任,他俩尚是自由身。

    于是她说:「我走了。」

    立平没有回答,他已经睡着。

    守丹看见丢在门角的一袋两袋旧衣,以及洗碗盘内堆积如山的杯子,摇摇头,没奈何。

    她记得立平像雇着个家务助理,但不是好帮手。

    守丹犹疑一刻,不知该不该走,以余立平这样的人来说,对他好,他不是不晓得,但也不会感恩一辈子,此刻同他洗杯子补袜子,徒然失了身分。

    假如再替他煮一锅粥,那更成为老妈子,大大犯不着。

    守丹叹口气,她不是不想做,而是形势不让她这样做,她有她的难处。

    进过他的厨房,以后梁守丹难再见人。

    守丹把药丸与开水放在他附近,终于让一切照旧,轻轻掩上门离开。

    走了一年多,两人还好似打哑谜,守丹唏嘘,真不知人家是怎么结的婚。

    电影放到一半她才进场,看了十分钟,不知首尾,她只得离场。

    余立平半夜醒来,看见那只干净的玻璃杯里盛着清水,当琼浆玉液般喝下去,感激之余,拨电话给守丹,守丹刚在电话旁看小说,顺手接过,只听得立平说:谢谢你来看我。」

    守丹见他如此有礼,差点要即时报他知遇之恩,上门去替他洗熨煮,但是强自压抑,淡淡说道:「你好好休息吧。」

    一旁在玩电子游戏的小弟问:「是不是我的功劳?」

    守丹笑,「你白吃白喝白住,还有功劳?」

    「在我出现之前,余先生好像比较吊儿郎当。」

    「与你无关,是他自己累了。」

    「是吗,」小弟笑,「也许看见我使他更累。」

    「有可能。」守丹点点头。

    很多时候,守丹看到十六七八岁的少女,也会顿时气馁,倦意顿生。

    「那还不就是我的功劳。」

    守丹笑,「难道还要我另外发奖金给你不成。」

    「我绝对不介意,上周六余先生在这里晚饭,我看着他一路老下来,临走时似中年人。」

    守丹不语,她觉得自己很残忍。

    「你看,」小弟说:「你没有白把我自英国叫来,计划很成功。」

    守丹说:「还要看明后天呢。」

    有些人就是受不得激将法,余立平像换了一个人,每到下午四时左右,便给守丹一电话,报告行踪,天天约她吃饭,她没有空,就改喝咖啡,务必要见过面才安心。

    老李见他如此诚心,笑问:「看透人生,不再游戏?」

    他拉住老李,「脱鞋给我看。」

    老李虽不明就里,也把鞋脱掉,没有,他的袜子整整齐齐,没有穿孔。

    李太太是个好妻子。

    老李问:「立平你可是打算成家?」

    他问非所答:「我也不小了。」

    老李拍拍他肩膊,「你有十足资格。」

    老李都看得出,守丹当然更了如指掌,看得一清二楚,她驯服下来,公平对待小余。

    守丹还欠他表弟一笔奖金。

    是去年的事了,有一日,她同他诉苦,他说:「你请我到香港渡假,我包管你男友痛改前非。」

    守丹不知道小弟用过什么办法,他好似什么都没做,余立平已经搞通了思想。

    拍卖行里的钢琴:

    下班,余立平潇洒地取过外套,对同事老李说:「来,去喝杯冰冻啤酒。」

    老李羡慕地看着余立平。

    这家伙,工作十二小时之后看上去仍然精神奕奕,下巴长出青色须影,更显得他英俊性感。

    麻西装穿在他身上,皱皱地硬是洒脱不过,换了老李那种胖胖身材,立刻变成不修边幅。

    这位英俊小生在银行区是出名的人物,不少女孩子上来开会,顺带都要见一见余立平真人。

    老李摇头,「不喝啦,我要赶回去同儿子温习大考功课。」

    余立平讶异地笑,「那不是尊夫人的责任吗。」

    「男女平等啰。」老李无奈。

    余立平笑,「太早结婚,时间、金钱,统统叫女方平等了去,划不来。」

    「谁像你那么有办法。」老李大力拍余立平的肩膀。

    小余的肌肉结实可靠,老李忍不住捏几记,笑道:「难怪女朋友那么多。」

    小余但笑不语。

    「玩管玩,」老李说:「玩出了梁守丹那样的女友,可不值得。」

    「什么,」小余提起公事包,「我哪里有到什么地方去玩来。」

    老李感慨地说:「我要是年轻十年,我要是未婚,我也会去追求梁守丹。」

    「你不会吃得消她的脾气。」余立平还是笑。

    他给守丹的分数也很高。

    可是结婚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守丹年轻,貌美,年薪几高达百万,这还不算,她十分理性节俭,对金钱处理具有智慧,人们传说,她私人财产可能已达八位数字。

    不过每逢周末,只要有空,守丹仍然乐意下厨亲自调制好菜招呼男友。

    守丹另外一个优点:绝口不提婚事。

    真的,这样的女友哪里找。

    不过,说到结婚,还是要详加考虑。

    结婚是多么复杂的一件事,忽然之间,家里多一个人,要尊重她,呵护她,对她的心理生理都要负责,无端端承受对方一班亲戚,还有,晚上迟回家要事先交待,还有,晚上不回家会被人打穿头。

    婚后如果有孩子,更加不得了。

    那小小人儿随身道具之多,很快羁占整间屋子,廿四小时不停抗战,你睡他哭,他睡你哭,永无宁日,他且会长大,需索无穷,供书教学,都是重担……

    不不不。

    余立平不寒而栗。

    老李的小女儿三岁大,简直似小人牌轰炸机,旋风式卷到哪里便破坏到哪里,余立平亲眼看见她站到椅子上,用力扯住百叶帘,身子一坠,把整幅帘子拉下来。

    恐怖恐怖。

    还是维持原状好。

    小余是那种身在福中完全知道福气的人。

    像今日,回到公寓,斟杯威士忌加冰,搁起双腿,享受阴凉的空气调节,听他所爱的**辣的森巴舞曲,虽南面王不易。

    即使是梁守丹,对久了,也难免会有难侍候的一面露出来。

    现在这种关系最好,两人都在最佳状况下招呼对方,有乐共享,有难独当,不知多文明。

    结婚是一个陷阱。

    余立平喜欢独行独断,买房子,他有他的主张,不喜与人有商有量,衣服的式样,他也有他品味,毋需任何女性来指导他。

    许多同事朋友,婚后被女性教育得如再世为人一般,迷失自我,不知几困惑彷徨。

    余立平不受管。

    也许,结婚有结婚的好处,但优点有待发掘。

    休息片刻,他拨电话给守丹。

    —有人来听,他便说:「明天我早上八点便来接你,我们到一个不知名的沙滩享受清晨的海水与阳光。」

    对方笑了,说道:「这位先生,我很乐意,但是做一个正常的男人,我还是希望玩伴是女性。」

    余立平呆住,谁是这无礼的小子?

    岂有此理,乱听他人私家电话。

    只听得他唤道:「守丹姐,守丹姐,找你。」

    梁守丹过来,「哪一位?」

    余立平立刻问:「那是谁?」

    「我弟。」

    「胡说,你没有弟弟。」

    「我当然有弟弟,他是我表叔的儿子。」

    「那只是普通亲戚,一表三千里,我也有好几个表弟。」

    「我俩自幼亲厚,关系不一样。」

    「守丹,明天出来玩一天。」

    「不行,弟弟住我这里,我要陪他找房子,以及处理一些民生事宜。」

    「那周末我干什么?」

    「你还会少得了鬼主意,我才不担心。」守丹笑。

    「我想见你。」余立平很少这样恳求任何人。

    「明天一起吃晚饭吧。」

    「你家?」

    「对,我做海龙皇汤。」

    守丹匆匆忙忙挂断电话。

    有个男人住在她家里。

    余立平认识梁守丹一年半,还是第一次知道守丹这样不忌讳男女关系。

    这是她的自由。

    她也给小余自由。

    余立平这才发觉,自由也要付出代价。

    梁守丹已是他相当公开的亲密女友,任何人要住进她的家,那应该是他,而不是其他人。

    可是,梁守丹从来未曾干涉过谁住在他家,所以,他也不能干涉她。

    这就是代价。

    余立平有点困惑,那一夜,他额外早睡。

    第二天起床,发觉电话录音机上有留言,他边看报纸边喝咖啡边听听是谁。

    ——「小余,这是咪咪,如果没有约会,请电二三四五六。」

    「余立平,我是露露,明天中午飞机往温哥华,不回来了,说声再见。」

    「立平,这是妈妈,明晚琳表姐婚礼,别忘记。」

    「立平,我是张美美,大家都希望你出来教我们滑水,今午皇后码头三点正。」

    彷佛选择多多的样子。

    送移民飞机是应该的,还有,琳表姐的喜酒也非吃不可,其馀诸女性临时拉夫,不理也罢。

    他看看时间,换了便服,驾车到飞机场去。

    露露在守丹之前跟他走过一个时期,比起守丹的慧黠能干,露露单纯热情,给过小余一段好时光。

    他什么都好,就是无意结婚,事后露露这样同人说。

    他们仍然维持朋友关系。

    露露见到他,仍然会替他整理领带,并且会酸溜溜兼甜丝丝地说:「你好吗旧火焰。」

    感觉很好。

    小余忽然渴望见到露露。

    她被亲友包围着,她身边站着一个男生,她紧紧握着他的手。

    小余一看,就知道那是露露的新欢,原来她这次赴温哥华,有人同行。

    他没有趋向前,站在一角,双手插口袋,微微笑。

    忽然之间,露露看到他,不由自主,丢下所有人,包括那位男生,向小余走来。

    余立平握住她的手。

    露露什么都没说,把头伏在他胸前一会儿,然后别转头,与那男生走进禁区。

    亲友们立刻絮絮私语,讲起闲话来。

    余立平感慨兼失落,她爱他,而守丹却理智得多,守丹爱自己。

    自飞机场出来,他到相熟的咖啡室去喝杯冻饮,邻座有几个艳女,衣着大胆,打扮入时,媚眼一五一十送过来,余立平只装看不见。

    喝完冰咖啡,匆匆离开冰室。

    不知谁说的,人长得端正即可,不用长得好,太漂亮了,男女都尴尬。

    好不容易捱到太阳落山,余立平买鲜花水果赴梁宅晚饭,因为有小弟弟在,因为不想被人比下去,所以特地修饰过才上门。

    来开门的正是那小子。

    「你好,余先生。」他笑着伸手来接鲜花。

    一声就把小余叫老了。

    小余不肯把那三打雪白的玫瑰花交给他。

    守丹只在厨房门口张望一下,便说:「小弟,你帮我招呼余立平。」

    小余自己找来水晶瓶子插好花表示毋需人招呼。

    那小子才廿岁出头,剑眉星目,皮肤微棕,分明是体育健将,只穿汗衫与短裤,赤足,青春气息似随时要爆炸,令余立平好不自然。

    他咳嗽一声,问那小子:「找到地方没有?」

    「已经找到,守丹姐效率一流,立刻介绍人给我着手装修。」

    余立平一怔,闲闲问:「地段好吗?」

    「守丹姐帮我挑的,在浅水湾。」

    余立平心一沉,这小子有家底。

    「守丹姐工作过劳,」小子惋惜地说:「她憔悴了,才比我大三岁罢了,以前是看不出来的。」

    守丹这时候捧出啤酒,笑道:「小弟叫我渡假去。」

    立平问:「你年头不是刚休息过两个礼拜?」

    守丹笑:「起码一年才叫假期。」

    啤酒冰冻,但余立平觉得有点酸。

    守丹说:「我忘记买蒜茸酱。」

    「我去。」余立平说。

    「不,让我来。」小弟已经拉开门出去。

    守丹在他身后笑道:「史丹福大学的准讲师,一点架子都没有。」

    有什么稀奇,一间史丹福数千个讲师。

    「他廿四岁就修得博士学位。」

    「是吗,」余立平闲闲地说:「真看不出,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漂亮的小玩意。」

    守丹坐下来,细细打量余立平,小余多希望她的目光一如露露,充满激情无奈。

    但是没有,守丹的眼神里只有揶揄,她说:「奇怪,我也曾听过人家这样叫你。」

    「叫我什么?」立平呆住。

    「漂亮的小伙子,漂亮的小男孩,漂亮的小玩意。」

    「谁敢这样叫我?」

    「有何不可,你也那样叫人。」

    「开玩笑,我哪里有资格做别人的小玩意。」

    守丹说:「我听说福达利行的主席琳蒂潘那样形容你。」

    立平马上心虚地涨红面孔。

    琳蒂潘曾经与他约会过,她比他大十多岁,他在她那里得到三纸合同,成为他升级的台阶,这已是五年前的事,并且是一个守得很严的秘密,守丹从何得知?

    这不是摊牌的时候。

    「所以,」守丹笑,「漂亮的男性亦受谣言困扰。」

    立平附和,「从来没有人讲老李的是非。」

    守丹很有深意的笑了。

    立平混身不自在。

    他吃得很多,但是不记得吃过什么,喝了很多,也许太多一点,是以略觉疲倦。

    守丹端出咖啡的时候,他只觉非常困倦。

    梁府有一个男生已经够了,他踉跄地站起来道别。

    守丹说:「他不适宜开车,小弟,你送一送他。」

    余立平连忙拒绝,抢着出门。

    如果守丹真的关心他,她会追出来送他。

    余立平站在街角好一会儿,守丹地把他忘了,他只得爬进驾驶位,失意地,慢慢地把车驶回家。

    他醒了。

    他轻蔑地管别人叫小玩意,却不知道人家也这样叫他。

    星期天醒来,头痛欲裂。

    电话录音机上有留言:「立平,琳表姐的喜酒不要忘记」,「小余,这是老梁,礼拜一早上八点钟会议」,「余先生,我是你秘书桃乐妃,提醒你明早八点钟会议要带章程甲乙同丙」。

    没有人找他去耍乐。

    小余举起脚,发觉昨晚忘记脱袜睡觉,左脚拇指穿了一个孔。

    他蠕缩一下足趾,自嘲想,平日叫老梁羡慕得说不出话来的余立平此刻不堪一击。

    外表徒然英俊潇酒,风流倜傥,私底下却袜子穿洞。

    从前,女孩子为着讨他欢心,周未还会上来帮他洗洗碗碟,打理一下衣物。

    守丹却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说不定她也在找保母与管家。

    余立平吁出一口气,脱下袜子。

    他到衣柜找一找,十馀双袜,有些落单,有些破旧,可以穿的不多。

    给谁看见袜子上的洞,真会英名扫地。

    他顺带把前两年买的,较为花俏的衣物也整理出来,折叠好,放进大纸袋,预备送人。

    小余不会忘记公司大老板请手下坐船那一次,五十多岁的他穿了一套淡蓝色T恤配长裤,那娇嫩的颜色使他看上去像一名满脸皱纹的小丑。

    岁月不饶人,人贵自知。

    余立平把所有浅蓝色衣物扔出来。

    衣柜里只剩下深灰、黑、棕,藏的时候,他才满意。

    要人家尊重你,你必需首先尊重自己。

    小余彷佛在今日立志。

    他并没有去纠缠梁守丹,女人要男人看颜色的时候,男人最好维持缄默。

    傍晚,他换上深色西服去接母亲喝喜酒。

    那种场合,简直是大规模相看,年轻未婚男女穿戴整齐了,各自三三两两的占据有利座位,看人,也让人看。

    往日,余立平是这类游戏的好手,如果有女孩子对牢他笑,他一定有表示,通常会走过去用手搭住对方椅背,问一声「你是新娘子的表妹?好脸熟,什么,不是,是同事?我替你叫杯咖啡,这里的伊面也不错……」

    如此这般,他结识过无数异性。

    今夜他却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乖乖坐在母亲身边服侍老娘。有亲友过来他便站起招呼,否则分文不动。

    余太太问儿子:「你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

    余太深以为奇,「你看,」她想提起儿子往日的兴趣,「那红衣女郎多艳丽。」

    立平一向不喜红衣女。

    人没进来,衣服先进来,还没看到人,已经先看见衣服,不知是衣服穿人,还是人穿衣服,衣不惊人誓不休,太夸张了。

    「那么,」余太太又说:「看,白衣女。」

    余立平也不喜欢,雪雪白,一伸手就像玷辱了她的样子,这社会太现实,完全不适合不食人间烟火型女子,立平自问没有耐心时间精力服侍一朵百合花。

    开席了,他仍然坐母亲身边,自冷盘乖乖吃到甜品。

    余太太奇问:「你没有别的事?」

    立平回母亲:「没事,我闲得慌。」

    变了,余大太想,完全变了,这个转变,不知是好是坏。

    那一晚,立平觉得省下许多力气,他并没有扑来扑去侍候那干女孩,他要洁身自爱,他不再稀罕做众人乐园。

    星期一正是他最最忙的一天,替上司背黑锅,让同事开小差,为下属抵挡横风横雨。

    在大机构内工作过的人,不难发觉,人类至大的丑陋与弱点便是一有机会就想整治及控制他人。

    老板放假,小李不过暂时替他三天五天,就立刻开始摆款,把小张小王召入房内问:「那计划表做好没有,你打算如何处理?」

    他马上打算精忠报国,牺牲同事,在所不计。

    一点都不怕难为情。

    权力到了独裁者手中,往往造成大悲剧,就是这个道理。

    争争争,人争我争,日争夜争,升了职也不过加两千块,那许多人便甘心受愚弄,被上司支使得团团钻。

    无奈人在江湖,维持清白谈何容易,余立平亦不得不成为游戏一分子,再无聊,再愚蠢的章法,都得继续玩下去。

    晚上八点才回到家中。

    他的威士忌加冰要双分才能松弛神经。

    初出道精力好得多,立平想起守丹的小弟,是,就似那小伙子,青春抵挡一切,他根本看不见立平给他的白眼,懵懵然做欢乐英雄。

    电话铃响。

    余立平有第六感,知道由女孩子打来。

    「在家?」是守丹的声音。

    「不,不在家,这是电话录音。」

    「要不要看电影,我负责买票。」

    「我想打个盹,买九点半票,还有,请来接我。」

    守丹在那头直笑。

    「不然我就不出来。」立平说。

    「办公室生涯益发辛苦,嗳?」守丹笑。

    「苦不堪言,下班之后,茶饭不思。」

    「九点十五分我来接你。」

    立平略感安慰,他想说:「守丹我们一切从头开始可好。」

    终于忍住。

    不能再冲动了。

    他在沙发上睡着,直到守丹来拍门。

    她一见立平,立刻说:「你不是疲倦,你病了。」

    立平挥挥手,「你同小弟去看戏吧,别理我。」

    「小弟没有来,他约了朋友去新屋。」

    「那么,你独自去吧。」

    守丹推开他,进屋关上门。

    立平呻吟一声,跑到沙发躺下。

    王老五之家就是王老五之家,守丹找到亚斯匹灵以及矿泉水,逼立平服下药。

    立平从来都不肯以于思满面,形容憔悴的样子见人,一定要守丹走。

    守丹问:「你醒了吃什么?」

    「我可以照顾自己。」

    「紧急时叫你母亲。」

    「没问题。」

    守丹很想照顾他,随即一想,他一退烧,大抵就忙不迭拨电话找其他女伴,他不是她的责任,他俩尚是自由身。

    于是她说:「我走了。」

    立平没有回答,他已经睡着。

    守丹看见丢在门角的一袋两袋旧衣,以及洗碗盘内堆积如山的杯子,摇摇头,没奈何。

    她记得立平像雇着个家务助理,但不是好帮手。

    守丹犹疑一刻,不知该不该走,以余立平这样的人来说,对他好,他不是不晓得,但也不会感恩一辈子,此刻同他洗杯子补袜子,徒然失了身分。

    假如再替他煮一锅粥,那更成为老妈子,大大犯不着。

    守丹叹口气,她不是不想做,而是形势不让她这样做,她有她的难处。

    进过他的厨房,以后梁守丹难再见人。

    守丹把药丸与开水放在他附近,终于让一切照旧,轻轻掩上门离开。

    走了一年多,两人还好似打哑谜,守丹唏嘘,真不知人家是怎么结的婚。

    电影放到一半她才进场,看了十分钟,不知首尾,她只得离场。

    余立平半夜醒来,看见那只干净的玻璃杯里盛着清水,当琼浆玉液般喝下去,感激之余,拨电话给守丹,守丹刚在电话旁看小说,顺手接过,只听得立平说:谢谢你来看我。」

    守丹见他如此有礼,差点要即时报他知遇之恩,上门去替他洗熨煮,但是强自压抑,淡淡说道:「你好好休息吧。」

    一旁在玩电子游戏的小弟问:「是不是我的功劳?」

    守丹笑,「你白吃白喝白住,还有功劳?」

    「在我出现之前,余先生好像比较吊儿郎当。」

    「与你无关,是他自己累了。」

    「是吗,」小弟笑,「也许看见我使他更累。」

    「有可能。」守丹点点头。

    很多时候,守丹看到十六七八岁的少女,也会顿时气馁,倦意顿生。

    「那还不就是我的功劳。」

    守丹笑,「难道还要我另外发奖金给你不成。」

    「我绝对不介意,上周六余先生在这里晚饭,我看着他一路老下来,临走时似中年人。」

    守丹不语,她觉得自己很残忍。

    「你看,」小弟说:「你没有白把我自英国叫来,计划很成功。」

    守丹说:「还要看明后天呢。」

    有些人就是受不得激将法,余立平像换了一个人,每到下午四时左右,便给守丹一电话,报告行踪,天天约她吃饭,她没有空,就改喝咖啡,务必要见过面才安心。

    老李见他如此诚心,笑问:「看透人生,不再游戏?」

    他拉住老李,「脱鞋给我看。」

    老李虽不明就里,也把鞋脱掉,没有,他的袜子整整齐齐,没有穿孔。

    李太太是个好妻子。

    老李问:「立平你可是打算成家?」

    他问非所答:「我也不小了。」

    老李拍拍他肩膊,「你有十足资格。」

    老李都看得出,守丹当然更了如指掌,看得一清二楚,她驯服下来,公平对待小余。

    守丹还欠他表弟一笔奖金。

    是去年的事了,有一日,她同他诉苦,他说:「你请我到香港渡假,我包管你男友痛改前非。」

    守丹不知道小弟用过什么办法,他好似什么都没做,余立平已经搞通了思想。

    失物:

    小郭与关大律师,可以说是相熟的朋友。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兴趣:研究土星的光环。

    小郭曾经与他一边喝着最好的陈年白兰地,一边谈论这颗象戴着一个银色项圈似的美丽行星。

    不过这已经是题外话了。

    今天,关大律师到小郭侦探社来,显然不是为着太阳系里任何一颗行星。

    关某打过招呼,话入正题,但是以他的辩才,竟也觉困难,有不知从可说起的困惑。

    小郭给他一杯好酒,「从头说起。」他提醒他。

    「对,我就从头说起。」

    关律师自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大照片,「这,是张宝株夫人。」

    小郭接过照片,看了一看,「是,是她。」

    张宝株是本市第二代财阀,承继他父亲数以亿计的财产后,青出于蓝,成为年青一代富商中的佼佼者。

    他的夫人,与他门当户对,是位大家闺秀,两人是大学同学,婚后感情好得不得了。

    这样的一对出名的璧人,难道也会出纰漏?

    关律师说:「这件事与张宝株没有任何关系。」

    小郭更正:「暂时没有牵连。」

    关律师笑一笑,「上个星期三,下午一点正,张夫人应邀参加一个午餐会,她于下午三时离开华晶酒店的宴会厅,登上座驾车以后,发觉失去荷包。」

    小郭扬起一条眼眉毛。

    如此小事,何用委托大律师?

    「这,」关律师说:「是她当天用的手袋,那只荷包就放在手袋内。」

    关律师取出来的,是一只翠绿色小格子鳄鱼皮皮包,扣子上有法国名牌标志。

    小郭对女性用品的价值没有太大的概念,但是约莫知道,这只手袋的售价,可能是侦探社打字员一年半的薪水。

    关大律师像变魔术一样,又自公文包内取出一只折迭式小银包,「她失去的荷包,与此相同。」

    小郭不语。

    他看着桌上的照片,鳄鱼皮包,以及同色同款小小的皮夹子。

    张夫人才廿多岁,她有清丽的面孔,眉宇间却不知恁地略见忧郁,小郭凝视照片半晌,抬起头来问:「皮夹子里的失物,对她来说,极之重要吧。」

    关律师双目露出佩服的眼色来,「是。」

    小郭取起桌上的皮夹子,「那是什么?」

    「张夫人没有说。」

    神秘。

    皮夹子这么小,可以放得下的东西不多。

    小郭问:「你猜是什么?」

    关律师答:「我猜不会是财物。」

    对。

    关律师迟疑一下,「我猜,可能是一封信。」

    小郭点点头,「或是一张便条。」

    「所以她委托我,无论如河,要把荷包找回来。」

    小郭说:「这件事,归根究底,还是同张宝株有关,她怕他看到那张便条。」

    关律师摇头,「她向我保证,与张宝株无关。」

    女人。

    小郭站起来,「爱莫能助。」

    「什么?」关律师大吃一惊。

    小郭说:「老关,本市的扒手多如狗毛,哪里找去。」

    「小郭,帮帮忙好不好?」老关急出汗来。

    小郭笑,「她悬赏多少?」

    老关说了一个数字,「小郭,我与你五五分账。」

    小郭呆在当地,这荷包里有什么东西,竟然值七个位数字的悬红?

    老关说下去:「张宝株每年与敝公司有极大的生意来往,我们以他这个户口为荣。」

    小郭明白,失去张宝株这大客户的生意,会影响到刘关张律师行的声誉。

    「人海茫茫,怎么去找?」他问老关。

    「找找看好不好,没找就说不找,不找怎么找得到,」老关抹汗,「给我一点面子,如果我的面子不够大,那么,看在土星的光环分上。」

    小郭不语。

    过一会儿他说:「你知道吗,老关,我们居住的地球,可以在土星的光环上打滚。」

    「是,」老关颓然,「那条光环非常的宽。」

    小郭终于说:「好吧,我试试看。」

    「谢谢你。」老关紧紧握他的手。

    他如释重负般的走了。。

    小郭喃喃道:「土星的光环。」

    琦琦敲敲门进来,一眼看见桌上翠绿色的鳄鱼皮手袋,立刻啧啧连声,「有钱人的品味往往恶俗。」

    小郭说:「也许人家已经有三十只黑色鳄鱼皮。」

    「噫,」她看到照片,「张宝株夫人刘莉莉。」

    小郭忽然问:「琦琦,倘若这只手袋属于你,你会放些什么东西?」

    「我的手袋大如旅行袋,我从来不用这等小巧玲珑,精致无比,华而不实的手袋。」

    「琦琦,查一查张宝株夫人。」

    「关于什么。」

    「一切。」

    琦琦叹口气,「这年头,做工越来越难。」

    当天下午,小郭到中区派出所找到他的老朋友李总侦探,一坐下来便说明来意。

    「上星期三下午,有人报失,失物是一只绿色皮夹子。」小郭把案件简单述出。

    李总探笑,「我记得,失主是张宝株夫人。」

    「有没有进一步消息?」

    「没有。」老李摇摇头。

    「她提供过什么线索?」

    老李答:「小郭,你知道我对阔太太一向有点偏见,她们再紧张,也不过是床底下放纸鹞。」

    小郭笑笑,他也有这种感觉。

    「她说皮夹内并没有钞票,信用卡已经取消。」

    「那天下午,有没有可疑人物接近过她?」

    「她去过一次卫生间,与一个女子擦身而过,张夫人的记性很好,她记得那女子的容貌装扮,我们叫绘图员录像,你看看。」

    铅笔画中是一个神采飞扬大眼睛女郎。

    小郭说「我想要一张副本。」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女郎是扒手。

    本市龙蛇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社会富庶,两道上的人都养得活。

    老李问:「失物很重要?」

    「对张夫人来说,肯定极之珍贵。」

    李总探不禁亦表示兴趣,「那会是什么?」

    「我们猜是一封信。」

    李总探欠欠身,「情信。」

    小郭点点头,「不错,一封由别的男性写给张夫人的情信。」

    「难怪她着急!」

    小郭收起绘图肖像,道谢而去。

    琦琦在等他。

    「小郭小郭,你知道张宝株夫人是谁?」

    很明显,她已经掌握了若干重要有趣的资料。

    「我知道,她叫刘莉莉。」

    「你来看,」琦琦手上一大迭剪报影印本,「七岁之前,刘莉莉叫刘晓真。」

    小郭脑海中似有铃声一响,好熟的名字。

    琦琦再予他一点提示,「刘,南洋刘希凡家属的刘。」

    哎呀,小郭想起来了。

    六十年代槟城著名的争产争女案主角刘希凡的女儿刘晓真!那小女孩的照片曾登遍东南亚报纸杂志。

    小郭把剪报抢过来翻阅。

    该宗家庭伦理案十分轰动,主角刘希凡富甲一方,一直是当地最受欢迎的王老五。

    他在四十二岁那年才结了婚,娶的却是一名年轻英国留学生,年纪比他小得多,不久生下刘晓真,当然视作掌上明珠,夫妻的感情生活却逐渐**。

    传说刘希凡一直怀疑年轻的妻有外遇。

    他提出离婚。

    刘夫人不甘罢休,要刘家一半家产。

    刘希凡在法庭提出有力证供,他的女儿,当年七岁的刘晓真,曾目睹母亲的情人在家中渡宿,彼时,男主人正好公干外游。

    一个七岁女孩的指控比利刀真枪还有力。

    孩子不会说谎,这是不争的事实。

    刘妻败诉,法庭把小女孩判给她父亲刘希凡抚养。

    刘夫人悄悄返回英国,下落不明,听说不久酗酒潦倒,郁郁而终。

    小郭放下剪报,「刘莉莉是刘晓真。」

    「是,」琦琦说:「你看,即使才七岁,小美人的模样已经露出来。」

    她俩毫无异问是同一人。

    「刘莉莉的私生活可严谨?」

    「她与张宝株深爱对方,形影不离,他俩之间,绝对没有第三者。」

    「一个下午你就查清楚了?」小郭调侃琦琦。

    「我有现成资料,张宝株不知多少对头想找碴打垮张氏企业,他们都觉得张氏私生活无懈可击。」

    敌人的消息一定可靠。

    琦琦问:「荷包里到底是什么?」

    只有两个人知道:那个扒手,与张夫人刘莉莉本人。

    小郭问琦琦:「本市如今最有力的扒手集团由谁控制?」

    琦琦给小郭老大白眼,「去你的,本市繁荣安定,日日向上,只有光明建设,没有阴暗堕落,哪里有扒手,什么地方来的集团,再说这种话,政府同你拼命。」

    小郭只是唯唯喏喏,「是,是,我措辞太轻率,当我人笨舌蠢,你看这样说会不会好一点——如果有一天我口袋中的皮夹不翼而飞,你说,谁会推测到失物所在?」

    琦琦嫣然一笑,「那要看你在哪一区丢了荷包。」

    「中区。」

    琦琦想一想:「找何老大吧。」

    「我与何某没有交情。」

    「那么,找有交情的人,去找这位没交情的人。」

    「哎唷,真复杂。」

    「交情就是要来这样用的,俗称套交情,明白没有?一环一环的套下去,终于会有办法。」。

    「琦琦,你认识何老大。」小郭听出苗头来。

    「不,我的一个姐妹认识他,他喜欢跳舞,我姐妹却嫌他猥琐,要叫我姐妹套交情,她需付出代价。」

    「我愿意用最直接方式补偿她。」

    琦琦笑。

    小郭在支票上写一个数目,琦琦看了一呆,「这么多?」

    她去拨了两个电话,回来问小郭:「需要做什么?」

    小郭把肖像副本交给琦琦,「何老大一定认识这个女郎,请她到小郭侦探社来一趟。」

    「我立刻去见我姐妹。」

    小郭接到关大律师的电话,催得很急,语气毛燥,意思是,谁不想对牢一副天文望远镜专心一致地学伽利略以观星为乐,但,生活是生活,所以,请郭大侦探办事快马加鞭。

    小郭讽刺他两句,然后要求见张夫人。

    老关说:「她不大肯见人。」

    「我又不是登徒子。」

    「我尽管向她提出。」

    「老关,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抢你镜头。」

    「你把我当作什么人。」大律师摔下电话。

    小郭埋头思考,把旧报纸上的照片翻来覆去的看。

    刘氏一家都长得漂亮,那一年,刘希凡已经近五十,仍然似玉树临风,刘夫人简直就是小说家笔下那种叫人见了停止呼吸十秒钟的美女,小莉莉更像画中安琪儿。

    谁会想到三人关系竟会变得这样丑陋。

    传说刘莉莉自七岁起就没有见过她母亲。

    而刘希凡,亦于三年前去世。

    他并没有再娶,老年时脾气变得很怪很怪,时常把自己关在大宅的三楼内几日几夜不出来。

    有日,佣人送茶点上去,一直拍门无人应,心生疑窦,破门而入,刘希凡已经停止呼吸。

    莉莉没有在葬礼上出现,人们渐渐淡忘此事,大新闻年年有,这算是什么呢。

    直到今天,小郭才发觉刘莉莉就是刘晓真,又把这段轰动的往事掀出来。

    小郭很想同她对话,如果她真的觉得荷包内的失物对她重要,她会见小郭。

    琦琦一去无踪。

    小郭手上没有其它的事,便在茶水间吃点心喝咖啡。

    打字员对他说:「关律师找。」

    小郭忙不迭放下咖啡杯子去听电话。

    老关开门见山:「玫瑰径三号,今天六点到六点十五分,她可以见你,不要迟到,我在大门口等你。」

    小郭吹一下口哨,派头与排场直逼英伦女皇。

    他看看钟数,马上飞车出去。

    到了玫瑰径,老关西装笔挺在门口等他,一见大侦探,皱起眉头,「你穿得好不褴褛。」

    「你从前可没嫌过我。」

    老关说:「因为从前我们见的是土星。」

    他说得对,小郭原谅了他。

    「快进来吧。」老关催道:「时间到了。」

    那么年轻的女子,架子那么大。

    她端坐在会客室,看见小郭,微微颔首,「郭先生,你好,久仰大名。」示意他坐。

    老关轻轻退出去。

    小郭看清楚刘莉莉,吓一跳,她的神情,她的脸容,她的打扮,与母亲一模一样。

    刘莉莉笑了。

    小郭有点不好一意思。

    「郭先生,你神通广大,到现在,你一定知道我的故事了吧。」她微微笑。

    小郭讶异,她的聪敏,同她的美貌一般强。

    他点点头。

    「我有无机会寻回我的荷包?」她忧虑地问。

    「有线索,五五筹,机会相当高。」

    她吁出一口气,「那我可以睡得好一点。」

    她语气亲昵柔弱,小郭一怔,略觉受宠若惊,没想到她会对陌生人说体己话。

    一定是因为傍徨,还有,失去贵重对象的压力使她失控。

    小郭礼貌地倾听,相信他,这是一项享受。

    她低着头说下去:「失物对他人来说,不值一文,对我来讲,却价值连城,」

    语气与神情都憔悴起来,「它是我在世上最珍视的一件东西。」

    小郭一颗心痒得要跳出来,但是不敢问就是不敢问。

    刘莉莉泪盈于睫,「郭先生,请你帮帮忙。」

    「我会尽力而为。」

    小郭知道时间已到,已打算告辞,忽然之间,女主人说出下面的话来:「我诬告我母亲,这些年来,良心受到责备。」

    小郭本已经站了起来,双膝略弯,就要站直,听到这话,顿时僵住,姿势滑稽。

    要过一会,他才从新坐好,咳嗽一声,停停神。

    刘莉莉看着窗外,目光十分遥远,灵魂像是已经不在这附近,但仍轻轻说:「根本没有那回事,但当时我小,满心以为那样讲,父亲会高兴,父亲会带我去英国渡假,天天陪着我。」

    小郭这一惊非同小可,廿一年前的大案今日水落石出,可惜被告的沉冤永远不会雪清。

    「我错了,」刘莉莉说:「从此我没见过父亲,他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去,之后,我也再没见过母亲。」她的声音,无限凄惶。

    小郭打一个冷颤。

    刘莉莉抬起头来,她似已恢复常态,笑一笑,「郭先生,请你大力帮忙。」

    这时候,老关推门进来,小郭顺势告辞。

    归途中他异常沉默,深受震荡。

    在车子里他接了一通电话,「小郭?我是琦琦,我们在侦探社等你,快点来。」

    找到了。

    小郭把车子急转弯,回侦探社去。

    琦琦与一位妙龄女郎在等他。

    小郭称赞他的伙伴:「干得好,快如闪电。」

    那陌生女郎笑了。

    一见之下,才知警方那幅肖像画得非常神似,画笔所欠缺只是此女闪烁狡黠的眼神,她绝非好相与人物。

    琦琦说:「这位是沈小姐,何老大说,最近这三个月沈小姐在中区走的多。」

    「好极了,沈小姐,请过来这一边。」

    那女郎悠闲地过去坐在小郭对面。

    小郭取出那只翠绿色鳄鱼皮手袋,「沈小姐,你记得它?」

    沈小姐凝一凝神,「谁会忘记这只手袋。」

    「好得不得了,你上次见到它,在哪里?」

    沈小姐直言不讳,「在华晶酒店。」

    「请说下去。」

    「它背在一位年轻太太肩上,这位太太,混身上下衣饰打扮,有许多人赚一辈子都赚不回来,」女郎的语气渐渐转为偏激,「社会不公平,请问她何德何能,一生尽享荣华富贵,又请问为何另有人辛劳一生,遭遇惨淡?」

    小郭吁出一口气,「月儿弯弯照九州,有人欢喜有人愁。」

    琦琦听了别转面孔偷笑。

    「我最讨厌这种女人:社会的寄生虫,一生不劳而获,于是,趁她不在意,同她开个小小玩笑。」女郎扮一个鬼脸。

    小郭啼笑皆非。

    就因为她看刘莉莉不顺眼,刘莉莉便倒霉地不见了荷包,以及荷包中珍贵纪念品。

    那女郎得意洋洋,笑咪咪地看着小郭,「怎么样?」

    小郭说:「沈小姐,那位张夫人,她的日子并不好过,同你想象中有点出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处。」

    女郎不理,「你要的东西,在我手中。」

    琦琦实在按捺不住,问道:「它到底是什么?」

    女郎脸上也非常困惑,「一只绿色小荷包,不是吗?」

    「里边呢,里边放着什么?」琦琦问。

    女郎答:「信用卡与现钞。」

    小郭说:「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也许在暗格里。」琦琦猜想。

    女郎慧黠地笑,「我不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小郭索然无味。

    那么多漂亮动人的女子,一上来就满嘴铜臭,钱钱钱钱钱,太煞风景,噫,讲感情的岁月哪里去了呢,幸亏还有琦琦,否则生活毫无意义。

    小郭说:「我也有个条件。」

    「说。」

    「你要把东西原装还我,不准取出皮夹中任何对象。」

    女郎笑,「江湖上规矩,我哪敢不依,除非以后不出来走。」

    「荷包呢?」

    「钱呢?」女郎笑。

    小郭说:「琦琦,取到东西,你付钱给沈小姐。」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关大律师的声音小郭按响通话器,好让琦琦也听,「小郭,我的当事人吩咐,一取到荷包,立刻密封在一只油皮纸信封内,请勿查看内容。」

    琦琦气馁,她是多么想知道失物是什么东西。

    小郭笑着对伙伴说:「去吧。」

    她俩去了。

    小郭在侦探社内,开大音响设备,闭上眼,享受美酒醇乐。

    他静静等琦琦回来。

    四十五分钟之后,琦琦回转。

    她把一只油皮纸信封放小郭面前。

    小郭睁开眼,「你看过了?」

    「才没有,」琦琦笑,「你把我当什么人。」

    「里头有什么东西?」

    「我怎么知道。」

    信封此刻已经封实。

    琦琦打一个呵欠,「唉,今天马不停蹄,累得贼死,我要回家睡觉。」

    「喂,荷包里到底有什么?」

    「我没看过,我不知道。」

    琦琦朝他眨眨眼,打道回府。

    小郭在她身后直骂:「你敢在我面前佻皮。」

    他看着信封,为着职业上应有之道德,始终没有把它拆开。

    他带着它,到张府去求见张夫人。

    张府正举行派对,管家嘱他在偏厅等候,去请夫人过来。

    刘莉出现,急急走前,「郭先生,可是找到了。」她穿着一件黑色晚装,脖子上一串钻石大如玻璃珠子,闪闪生辉。

    小郭想,此刻叫她拿这串项链来换,她都会答应,他静静把信封递过去,向她欠欠身,预备告辞。

    「慢着,郭先生。」

    小郭转过头来,看着刘莉莉拆开信封,取出一只绿色皮夹子,她颤抖着手打开它,一眼就看到失物,她吁出一口气,把荷包掩在胸前,落下泪来。

    小郭站在一旁不语。

    谜底快要打开。

    刘莉莉示意小郭过去,她把皮夹的内容给他看,小郭只见到透明夹层里有一张小照,颜色已掉了七成,是一位少妇与一个小女孩合照,那少妇,是刘希凡夫人,那小女孩,正是刘晓真。

    刘莉莉轻轻说:「郭先生,这是家母与我唯一的合照,余者,都叫家父烧掉,我万万不能失去它,谢谢你帮我找回来。」

    小郭深深震动。

    刘莉莉凄然一笑,「家母已于年前去世。」。

    小郭向她一鞠躬,离去,心中恻然。

    秋高气爽,天空上一颗颗明亮的星星,小郭抬起头,心想,非把老关叫出来看一看土星不可,它的光环,每隔十五年因角度问题,会得消失一次,切莫错过才好。

    血:

    吴琪照常上班,今日与昨日没有什么两样,相信明日亦与今日差不多。

    大学毕业之后在宇宙广告公司工作已有五年,升过一次,将升第二次,距离顶层行政位置仍有十个八个价位,这条路,漫长而沉闷,并且不一定走得到。吴琪与其它同事一样地感到疲倦,开始觉得生活的逼力。

    当初读大学的时候,她本想念纯美术,一想到毕业之后没有出路,便挑了商管系,此刻若果还有机会回到学校去,她又希望可以读天文物理。

    但是看情形,她会在这间公司里等个十来廿年,然后退休。

    她长长叹一口气。

    不要想太多了,开始工作吧。

    这个时候,吴琪听见邻座相好的同事陈小娟说:「……车祸,伤到腿部大动脉,失血甚多,医院血库叫苦,因是AB型血,比较罕见。」

    吴琪抬起头来,她也是AB型血。

    小娟讲下去:「家人担心得不得了,不晓得多少天没有睡觉。」

    吴琪一怔,这是谁呀。

    小娟沮丧地说:「我们都快精神崩溃了。」

    吴琪与小娟的座位隔着一张屏风,她绕过去,发觉小娟正在讲电话,泪盈于睫。

    「多谢你问候,请代为打听,亲人间谁有同类血型。」

    吴琪敲敲屏风。

    小娟挂了电话,抬起头来。

    吴琪等她擦干眼泪,轻轻地说:「我无意中听到你刚才的对白。」

    小娟问:「有没有吵到你。」

    「你说的伤者是谁呀。」

    「我的一个亲戚。」

    「小娟,或许我可以帮你,我有你要的血液。」

    小娟睁大双眼,喜出望外,有点怔怔地,过一会才有反应,「真的?」她抓住吴琪的手。

    吴琪笑,「真的。」

    「谢谢你,谢谢你。」

    「先别高兴,到了医院再说,血液可能不适用。」

    「我马上同有关方面联络。」

    「慢着,」吴琪按着小娟的手,「我有一个条件。」

    「请说。」

    吴琪想了一想,「我最怕婆婆妈妈,我不想见伤者,以及伤者的亲友,捐血只是小事,我同院方联络即可。」

    「你这个人!」

    「大家多年同事,相信你也明白我脾气,你也不要泄漏我的身分。」

    小娟说:「这个血本来不难找,偏偏这一阵子——」

    「得了,又不是你的错,何用解释,快去办你要办的手续,我随时应召。」

    小娟紧紧握住吴琪的手。

    过一会儿,小娟问:「你要不要知道他们姓什么?」

    「无关宏旨,不必了。」

    吴琪就是有这点潇洒,表现时时出人意表。

    小娟很快约好时间地点,想陪吴琪一起去,被吴琪拒绝。

    吴琪告了一小时假,自召计程车直赴医院。

    私家医院的气氛祥和明澄,吴琪心平气和。

    医护人员做过必要的检查,对她说:「吴小姐,伤者患并发症,可能需要你连续来几次。」

    吴琪说:「没有问题。」

    「每次,我们打算抽一品脱,你可知道那是多少?」

    「一大杯啤酒。」

    护士笑了,点点头。

    「我可以应付得来。」

    「我们看过你的捐血卡,吴小姐,社会需要多些像你这样的人。」

    吴琪有点飘飘然,笑了。

    她躺下来.廿分钟内完成捐血过程。

    临走的时候,她说:「请随时与我联络。」

    回到公司,吴琪只与陈小娟做一个一切妥当的手势,随即进会议室开会。

    开完会她故意避开小娟,小娟不放过她,双眼红红追上来,「伤者父母向你致谢。」

    吴琪好不尴尬,「我知道我知道,」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刚刚那个会议充满火药味,汤姆臣给老板炮轰。」

    吴琪捏捏小娟的手,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转身下班回家。

    吴琪今日情绪特别好,轻快,舒畅,她倒在沙发上,吁出一日气,平凡的一日,因帮助人的缘故,变得有意义起来。

    她有点疲倦,躺在沙发里就盹着了。

    一瞌眼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穿白衣白裙的小女孩前来向她拱手,「多谢姐姐救命之恩,我必报答姐姐。」

    因为像足了聊斋故事里的情节,吴琪忍不住笑出来,梦也就醒了。

    吴琪看着天花板说:「举手之劳耳,毋须言重。」

    夜晚的小公寓有点凄清,吴琪又开玩笑地说:「真要帮我忙的话,请替我物色一个好伴侣。」

    第二天吴琪又开始忙她的公务。

    又过数天,她接到院方的电话,请她再走一次。

    吴琪十分惆怅,伤者还没有痊愈,若是一个年轻人,单是躺在病床上个多月,已经要命,吴琪不由得庆幸自己身体一直健康。

    看护见到吴琪,一脸笑容,吴琪放下心来,病人若果不济,脸色一定不同。

    果然,白衣天使对吴琪说:「伤者情况已稳定下来。」

    吴琪松口气。

    「你不想知道他是男是女?」

    「没有分别,只要他能康复,于愿已足。」

    「吴小姐,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不敢当,我只是怕婆妈。」

    下午回到办公室!听到小娟正低声讲私人电话:「舅母,人家做好事不想张扬,不,那人拒绝见你们,那是人家的条件,你放松点。」

    吴琪暗暗好笑。

    又说半天,小娟才挂断线,自言自语:「唏,都不用办公了。」可见舅母一直缠住她。

    吴琪桌子上公文实在多,正在飞阅,小娟不好打扰她,该日两人都做到七点才能下班。

    天气已经相当冷,吴琪拉一拉鲜红色大衣,穿上手套,小娟打量她,说一声,「吴琪你里里外外都真正美丽。」

    吴琪瞪她一眼,「太肉麻了,话说成这样,真不像朋友。」

    她们嘻嘻哈哈地出去吃日本菜。

    小娟建议喝点米酒挡寒。

    吴琪微笑,「我不行。」

    小娟一时还不明白,正想劝酒,猛地想起吴琪为着捐血,不想喝酒。

    她认认真真把这当作一件事来做。

    又去了三次医院,才告一段落,前后个多月,吴琪几乎习惯了医院那阵药水味与稍凉的空气,随即听见不再需要她,几乎恍然若失。

    病人终于痊愈。

    个多月劳累是值得的。

    在这个当儿,上头宣布吴琪与陈小娟同时升职,两人高兴得什么似的,到底还年轻,絮絮耳语:「以后可以搬进小房间去了,结束屏风生涯」,「你别说,一板之隔,别有风味」,「才怪,门都没有,鸡犬相闻」,「哈哈哈哈哈。」

    没想到小娟要出差到英国去三个月。

    同事与她饯行,她把吴琪拉至一角说话。

    「琪琪,你是我好同事好姐妹不是。」

    琪琪正喝香槟,「有什么话要说尽管说。」

    「那你就别给我找麻烦,」小娟掏出一只盒子,「这是人家送你的礼物,请你收下。」

    她把盒子硬塞在琪琪手中。

    琪琪莫名其妙,「谁是人家,人家是谁。」

    「你真豁达,什么都忘了,人家可是把你当作恩人看待。」

    「呵,」琪琪这才想起来,「不必了吧。」

    「大方点,别推来推去,收下它。」

    琪琪藉着酒意豪放起来.「好好好。」

    小娟松口气,回到座位去招呼同事。

    大伙尽兴而返。

    第二天,琪琪拆开盒子,发觉是只男装薄身白金手表。

    哈哈,他们把她当男生了。

    琪琪一骨碌起身欲打电话给小娟,才想起她已经登上飞机,要十多小时之后才能抵达英伦。

    手表名贵大方,十分伏手,琪琪一向喜欢男装手表,贪其字大美观,当下也不客气,索性戴在腕上,配凯丝咪毛衣,端的风流倜傥。

    陈小娟舅母那家人,实在太客气了。

    生活如常,升职之后,老板为着考验她,工夫多得足以令她哭笑难分。

    上司似待奴婢般呼喝属下:「吴琪!这个新客户你去。」面皮薄的简直不能做下去。

    吴琪一看,「钟表行业我不熟。」

    上司一瞪眼,「你是来上班还是来攀亲?」

    琪琪只得回座闷纳,无端端不知何处刮来这个新客户。

    零零碎碎的生意,一样要打躬作揖。

    琪琪吩咐手下小朋友去联络。

    谁知手下说:「对方指明要见吴琪女士。」

    琪琪炸起来,「你看,这像不像客人叫舞女坐台子?办事罢了,哪个去不一样,但不,花钱的大爷非要点名不可,我们这班人简直一点自尊都没有。」

    手下暗暗好笑,又不便言语。

    「好,我去,去了回来保证又多一把白发。」

    人情世故,为什么如此复杂。

    到了华茂表行,琪琪的气却消了。

    接待员一听是宇宙广告的吴琪,立刻迎出来招呼,他们办公室规模不大,但一看就知道不会把人当机器,气氛十分亲切。

    琪琪已自资料中知道老板叫李举新。

    他出来的时候,琪琪一怔,没想到他这么年轻,李氏看见琪琪,也停睛打量,好一个秀丽的人儿,猜都猜不到。

    他笑着说:「请坐请坐。」目光落在琪琪戴着的腕表上。

    琪琪在等其它的工作人员。

    李氏却说:「敝公司规模小,没有其它人了。」

    呵,这倒简单。

    琪琪把公司计划详细地说一遍。

    李氏说:「很好,很好,你有把合同带来吗?」

    「一个下午就可以准备好,立刻派人送过来。」

    「那就一言为定。」

    琪琪皱一皱眉头,太容易了,也招人疑心。

    但这的确只是一个小小宣传计划,人家大方,信任专家,就不应怀疑人家。

    李举新俊朗清瞿,送琪琪出门时,用一支拐杖协助走路,像是最近受过伤。

    他再三对琪琪说:「吴小姐,谢谢你。」神清之感激,不似伪装。

    琪琪放出那招呼客户的标准笑脸,再与他寒暄数句,才回公司准备合约。

    那天晚上.她一早上床,睡到半夜,忽然惊醒.唉呀,她失声叫出来,吴琪吴琪,你好不痴呆,年轻男子,表行主人,故急找上门来,腿部最近受过伤,这不是他还有谁。

    李举新分明就是那个伤者。

    吴琪起床,斟一杯牛奶,坐在客厅里推理。

    陈小娟这家伙分明不守诺言,临走之前,把她的身分揭露给李家知道。

    分明是给她找麻烦。

    琪琪看一看钟数,真想拨电话到英伦分公司教训小娟,可是回心一想,小娟要是怕挨骂,就不会把她的身分说出来。

    琪琪拿小娟没有办法。

    算了,大方点,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大惊小怪。

    这件事证实吴琪不算一个最最聪明的人,人家安排好一步步等她进入圈套,她却等到见到了那人,走进人家的地头,仍然茫然不觉。

    李举新如果要伤害她,早就大功告成,而琪琪要迟至午夜梦徊,才恍然大悟。

    由此可知脑细胞一直在活动,琪琪不由得自怜起来,这样辛苦,又是为何来,睡都睡不好。

    天已经蒙亮,楼下跑步的人儿已经出发。

    琪琪索性也早早回到公司。

    人家既然已经查清楚她的底子,她也不甘服雌,花了一个上午,了解李某人。

    华茂表行是李家祖业,但并不是李家主要收入来源,小小表行仍然做着生意,不过为着纪念性质,较为人注目的李氏地产事业,不过负责人却是李举新的两个大哥。

    李举新的健康不大好,最近曾留院治疗一段时间,亦不是秘密。

    他未婚,生活正常,并无陋习,留学澳洲时期曾与一女同学订婚,半年后解除婚约。

    琪琪见资料这么齐全,不禁得意地笑起来,嘿,想摆布老娘,陈小娟,还没有这样容易呢。

    到底还年轻,为这高兴了一整天。

    琪琪转动手表的数次频密许多,喜欢男装表这件事,也是小娟告诉他的吗。

    第二次见面,琪琪那胸有成竹式微笑,已经告诉李举新,她已经明白。

    又一次证明,可爱爽直的吴琪并不算顶顶聪明,她一知道,就给人看出她知道,喜怒哀乐,统放在面孔上,是个憨人。

    李举新莞尔。

    这时,琪琪也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了。

    两人对坐着一句话不说,笑半晌。

    幸亏房中只得他们两人,否则第三者会莫名其妙。

    过了许久许久,琪琪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是几时知道我的?」

    李举新回答:「出院以后。」

    琪琪点点头。

    「小娟吃不过我们拷打,逼供,什么都招了出来,盼你原谅她。」

    琪琪悻悻地,「这样吃不住苦,怎么干革命呢。」

    「你不会怪她吧。」

    「还得从详考虑。」

    「我想亲身向你道谢。」

    「你已说过多次,我们已经扯平。」

    李举新忽然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也许是,我体内流有你的血。」

    「那一部分早已经被新陈代谢淘汰。」

    「不会,」他摇摇头,「我知道不会。」

    琪琪笑了,「你最近好不好?」

    「依期覆诊,情况大佳。」

    「真是好消息,听到都高兴。」

    「家父家母想与你见个面。」

    得寸进尺。

    琪琪连忙摆手,「请你替我留个余地。」

    李举新马上说:「我绝对尊重你的意愿。」

    琪琪看着他,但愿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这样有商有量,天下太平。

    李举新看着桌子上的文件,「躺在病床上,意旨消沉,但是一知道有陌生人愿意毫无条件帮这样大的忙,立刻振作起来,不然的话,更不知如何报答人家一番心意,我得到很大的鼓励。」

    琪琪侧着脸细听。

    「所以每一次都有显着的好转,没想到神奇的能量来自一位秀丽的女孩子。」

    琪琪神情有点恍惚,她意味到他俩可以去到很远很远,骤然间这个人出现了,她有点手足无措,只是低着头。

    「我用了一个比较间接的办法来认识你,好象太工心机了,但家父说你会了解。」

    琪琪微笑:「原来你们一家同心合意来计算我。」

    「可不是,以众欺寡,逼你就范。」

    李举新的幽默感不下于吴琪,两人旗鼓相当。

    琪琪感动得几乎心酸,过一会儿,她说:「我要走了,下一个会不能迟到。」

    「我送你出去。」

    「不,不用。」

    琪琪站起来,急步走到大堂,刚巧一步电梯门打开,她问进去,松口气,眼泪已经逼急地滚下来。

    电梯里其它人等并不知道这不是悲哀伤心的眼泪,只是诧异,谁会欺侮这个女孩子。

    是小娟先与琪琪联络。

    小娟在长途电话里的声音是怯生生带有歉意的:「听说你见过我表兄李学新了。」

    这时琪琪反而有点感激小娟多事,「他人很好。」

    小娟感喟,「可惜身体不好。」

    琪琪怪诧异地说:「不是都过去了吗,还提着作甚。」

    小娟连忙说:「对,对,全过去了。」

    「手表是他送的?」

    「他们家表行代理该只牌子已有三十年。」

    「太名贵了。」

    「你受之无愧。」

    「不要再提这件事,喂,英伦情形怎么样。」

    「贵,什么都贵,天气坏倒不是问题,现代人也很少会把自己暴露在自然环境之下,午夜梦迥,却以为在家里,幸亏八个星期之后即可回来。」

    「届时新旧账目可以一起算清。」

    「我也知道你会怪我。」小娟忽然有点沮丧。

    「怎么了,小娟,我们是说惯笑话的。」琪琪反而要调过头来安慰她。

    小娟吁出一口气,「晚安,琪琪。」

    琪琪有第六感,李举新会来找她。

    她等了三天。

    琪琪问秘书及手下:「华茂表行有没有人找我?」

    没有。

    琪琪觉得事有跷蹊,女性对谁与她有好感谁没有这种事上一向最最敏感,十次有十次猜中,错不了,李举新断不会从此失踪不理她。

    周末下班,一打开公寓门便听见电话铃响个不停。

    琪琪微笑,这一定是他。

    如果他约会她,她打算立刻答应。

    琪琪愉快地取过话筒。

    「吴小姐,我们是明辉医院。」

    琪琪十分讶异,「是,我是吴琪,有何贵干。」

    「吴小姐,约两个月前,你曾到敝院帮助我们一位病人。」

    「是,一点不错。」

    「吴小姐,同一病人已昨日再度入院,请问吴小姐是否愿意再一次帮他?」

    琪琪耳畔嗡地一声,思想刹那间炸为飞絮。

    「吴小姐,吴小姐。」

    电话那头的声音,犹如自宇宙另一头传来。

    琪琪说:「我马上到。」

    「谢谢你,吴小姐。」

    放下电话,琪琪没有立刻出门,她一时无法按理智办事,她先到浴室洗脸,半晌放下毛巾,取过手袋,检查荷包。

    然后才感觉到心头一阵痛,哎呀,她同自己说,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这才金星乱冒地离家赶去。

    一见到看护便说:「我要见病人李举新。」

    看护惋惜地轻轻说:「吴小姐,这次是他不愿意见你,他不知道你在此地,他不让他家通知你,是院方瞒着他把你请来」

    琪琪低下头。

    看护把针扎下。

    琪琪流下泪来。

    看护问:「痛?」

    琪琪不知如何回答。

    李举新根本没有痊愈,症状稍微压抑住,他便出院去透口气。

    这情况想必连小娟都知道,就琪琪一人蒙然不觉,笨,她骂自己,真笨。

    琪琪抬起头来,问看护:「倒底是什么症候?」

    看护苦笑,「除出白血病,还会是什么。」

    琪琪别转脸,「多久了?」

    「发现已有一年多。」

    「车祸不是主因?」

    「那次失血也使我们头痛。」

    琪琪同看护说:「你若需要我,随时叫我,半夜都不拘。」

    看护点点头。

    回到家中,琪琪一整夜坐在客厅中不寐,她从来没有为异性失过眠,不值得,她时刻警惕自己,现代女性切忌沦到这种地步。

    但看,她现在为李举新失眠。

    琪琪隔日隔日跑医院,看护脸色越来越沉重,琪琪越来越沉默。

    「吴小姐,你需要休息,明后天你不必来。」

    琪琪摸一摸自己的黑眼圈与苍白脸庞。

    「病人的父母想见你。」

    琪琪摇头,伤心人见到伤心人,许只会得抱头痛哭,一点帮助都没有,琪琪并无心情在这时候见伯父母,改天吧,如果有缘分,一定可以会晤。

    那日回家,琪琪累极入睡,她早有准备,把头搁在电话旁边。

    清晨,它响了。

    琪琪惊醒,忙不迭取电话筒,那边是小娟的声音:「吴琪,我表哥不在人世了。」

    琪琪早已知道有这样的结局,待它真正发生,却又不肯接受事实,整个人如踩在云端里。

    多么短暂的偶遇。

    「他很平安,他很感激你,他不愿见你,怕你伤心。」

    琪琪木麻地唯唯喏喏。

    小娟说:「回来再详谈。」

    琪琪把戴在手腕上的白金表转一个圈。

    她轻轻说:「你没有报答我,你甚至没有痊愈。」

    琪琪用双手掩住面孔。

    游伴:

    求真终于下了决心。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上,空气清新,略见凉意,抬起头来,只见蓝天白云,一片祥和,求真知道夏已去秋已来,而我们生命中宝贵的岁月,就这样一季又一季,在指缝中溜过。

    所以她下了决心。

    她把那个电话号码取出来,放在茶几上朝着它看。

    林夫人把这个号码给求真的时候,睑上带着淡淡的笑,像是说着挺普通的事:「侬放心好了,」她说着上海话,「都是日本人,三个月换一批,绝对不认得侬。」

    求真当时低下头,上海话真好听,你是侬,他是伊,打个寻常招呼,都似浓情蜜意。

    林夫人即使胖了,中年了,也还看得出脸容曾经秀丽过。

    她接着说:「男人要白相,阿拉也要白相。」

    她给求真一个电话号码。

    求真收在抽屉里上整个夏季。

    直到今天。

    求真解嘲地说:我也是夫人呀,嫁人以后,外头管她叫薛王求真。

    可惜这个夫人见相公的时候少之又少。

    这一两年来,两人形同分居。

    每天早下,求真起来,梳洗完毕,就到泳池边坐到中午,吃过中饭,外出办一点事,回到家来,又到网球场坐到黄昏。

    为什么不出去消遣?求真微笑,同你喝茶的是一班人,调转枪头讲你闲话的,也是同一班人,有什么味道。

    不如独自吸一支烟,喝点酒,又当它一天。

    求真还年轻,不嗜打牌,原先是个大学毕业生,不想继续进修,与娘家不和睦,无处可诉心声,生活孤清,早成习惯。

    ——有个孩子就好了。

    但求真不能肯定,她是否会全意全心爱薛某的孩子。

    他俩关系已恶劣到公开谈判分手条件阶段。

    求真一口咬定一笔赡养费数字,薛某大吃一惊,索性搬出去住,命律师还价,就这样,坚持了两个夏季。

    拖太久了,求真告诉自己,浪费的是她的生命。

    今夏,她独自坐在浅水湾茶座,林夫人看见她,忽然过来,给她一个电话号码。

    她叫求真去玩。

    真是一种最原始的鼓励。

    求真郑重拨通电话。

    那一头传来悦耳愉快的女声,「宇宙伴游社。」

    求真镇定的说:「我需要一位伴游。」

    「是,夫人,请提出你的要求。」

    「他必须年轻高大英俊。」

    对方浅笑,「他们每一人都附合上述条件。」

    「和善,礼貌,有幽默感,擅对话。」

    「没问题,夫人。」

    「会跳舞最好。」

    「可以,请问夫人你几时需要他?」

    「今天黄昏。」

    「夫人,请你在下午五点半到华晶酒店咖啡室,胸前佩一朵白色康乃馨为志。」

    「就那样?」

    「他会找到你。」

    「好的,」求真点点头,「我会准时。」

    「夫人,所有开销归你,然后每小时的费用是——」接待员说出一个数目。

    求真笑了,这要比大律师的收费贵三倍以上。

    「夫人,你一定会觉得物有所值。」

    求真放下电话。

    值得,不值得,没有一定标准,她但求散心,不计代价。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约会。

    求真换上一套舒服的常服,配好手袋鞋袜,佩上那朵白色康乃馨,自己开车出门。

    酒店咖啡座很可能碰到熟人,求真并不在乎,她挑张桌子坐下,叫一杯矿泉水。

    三十分钟后,她开始尴尬。

    茶客纷纷离座去赶下一场晚餐,热闹的茶室人丁渐渐疏落。

    那人迟到。

    求真不由得有点生气,没有职业道德!

    她想起身拨电话到伴游社投诉。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走过来,附下身子,轻轻地对她说:「你好。」

    求真抬起头,来了,终于到了,千呼万唤始出来。

    年轻、高大、英俊,一点不错,完全附合要求,笑容纯洁可爱,打扮斯文。

    求真的面孔忽然涨红。

    对方却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求真点点头。

    他用的是英语,求真看他却不似日本人。

    他笑笑说:「我在那边留意了你好一会儿。」

    他讲的是真话,侍者把他喝剩的饮料拿过来。

    求真一看,怔住,巧克力冰淇淋苏打。

    新一代什么都不一样。

    她微笑,所以他迟到,她原谅了他。

    许久没有单独面对一个陌生男人,求真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然而倒底见惯场面的人,虽然有点紧张,仍然落落大方。

    他欠了欠身,「我冒昧了。」

    求真问:「我怎么称呼你?」

    「我名叫却尔斯。」他微笑。

    「那么,却尔斯,我们自这里到何处去?」

    他扬起一条眉毛,像是对求真的主动感到诧异,随即笑,「你想到哪里去?」

    求真吁出一口气,「我想吃一顿好菜,喝一瓶好酒,还有,希望你好好陪我天南地北地聊天。」

    却尔斯松口气,「那太容易了,那我绝对办得到,我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求真一窘,又不禁笑起来。

    值得,怎么不值得,她不知道多久没畅快的笑。

    「我们走吧。」她说。

    却尔斯召来侍者结账,求真有一丝诧异,一切开销不是归她吗,也许由他先垫付,她把打开的手袋又合拢。

    却尔斯说:「我带你到一间无名的小馆子去。」

    「好的。」求真轻轻摘下襟上花朵,随他离去。

    他开一部小小开篷车,直向郊外驶去。

    求真任由凉风吹拂头发,好久没这样轻松,没想到金钱还可以买到某一个程度的快乐。

    却尔斯看她一眼,「你好象很享受。」

    求真眯着双眼,「每一分钟。」

    「懂得生活的人已经不多。」他称赞她。

    求真冲口而出,「我懂,可是生活辜负了我。」

    却尔斯有点震荡,这个陌生秀丽的女子独坐时是如此落寞,此刻又一如快乐小鸟,然而所说的话又似一个谜。

    「介意把名字告诉我吗?」

    求真一怔,她不想说假名,也不想说真名。

    却尔斯笑说:「那么,我就叫你喂吧。」

    喂。那多亲热。

    婚姻没有**之前,她也叫过薛某做喂。

    求真说:「我喜欢,我接受。」

    却尔斯又笑,求真看到他雪白的牙齿便高兴,虽然没想到这么可爱的年轻人的青春都可以按钟数出卖,但非常庆幸今晚他是她的游伴。

    他把车子停下来,「我们到了。」

    小馆子并不小,装修精致,吃法国菜,共十来张桌子,却尔斯像是完全了解求真的心意,叫的菜式与酒,都令求真满意。

    切开头盘肉类,只觉鲜美无比,求真问:「这是什么?」

    「这是鸡肉绞碎了加奶油以及调味再塞回鸡皮内蒸熟,来,让我们大吃大喝。」

    「庆祝什么?」求真笑问。

    「庆祝好好活着。」他眨眨眼。

    求真沉默,是的,这已经是一项成就,她内心忽然释然。

    葡萄酒异常鲜美,求真要控制自己才不致于喝得太多。

    却尔斯没有食言,他是个聊天好手,自世界生态危机说起,到贝鲁特战争谁是谁非,还有,美国资料卫星航行者二号此刻已飞到海皇星上空,时下的女性服装设计笑话多多……

    求真在适当的时候加插若干意见,她又发现一个意外,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可以这样愉快。

    时间过得真快,一下子已经九点多。

    求真是个略为孤僻的人,她很少留恋一个人一件事一处地方,但她现在不想走。

    「却尔斯,」她忽然说:「我们可以继续下去吗?」

    「当然,我有的是时间,今晚碰到你真幸运。」

    这时,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吻一口。

    他那年轻的坦率热情统共不似装出来的。

    求真问:「你可有跳舞的好地方?」

    他想一想,「有一个地方,不知你愿不愿来。」

    「在哪里?」

    「舍下。」

    「你的家在本市?」求真吃一惊。

    「我自美国搬来已经半年。」

    求真踌躇,走进人家的公寓,门一关上,事情难以逆料。

    「美国哪个埠?」

    「纽约。」

    「你是美籍华人。」求真讶异。

    他显得有点无奈,「第三代土生,我不谙中文。」

    求真喝干杯中的酒,「没关系,我们仍可交通。」

    却尔斯说:「我会跳森巴,我可以教你。」

    「我才是杰巴好手。」求真笑。

    「那么跟我去欢乐今宵。」

    求真看到他眼睛里去,没有多少年前,当她还年轻的时候,她也是个极之标致的少女,不知几许英俊可爱的男孩子曾向她提出同样要求,在往后的岁月里,午夜梦迥,她也曾无限悔意,为什么没答应呢?

    于是这次求真听到她自己说:「好,我们去跳舞。」

    却尔斯并没有一把拉起她就走,相反地,他轻轻趋向前来,低声警告问:「你有没有喝太多,你是否清醒,往后会发生什么,你有无心理准备?」

    求真微笑,「我已成年,这是不争的事实。」她反而放心了。

    「那么,我带你去。」

    他拉起求真的手,紧紧握着,像是怕她走脱。

    即使都是假的,感觉也极好极好。

    林夫人说得对,她们也该出来玩玩。

    回程中两人都比较沉默,却尔斯的左手一直握着求真的右手。车子自动排档,一只手已经控制得很好。

    他的家在山上一幢公寓大厦内,求真没有太大讶异,别忘记他们的收入是大律师的三倍。

    打开门,求真看见宽敞的客厅,一角放着最新式的音响设备,另一角是张一见便想窝进去的大沙发。

    装修得极之简单而有品味,求真明知不该问,亦忍不住问:「却尔斯,你的正职是什么?」

    却尔斯转过头,看着她笑,:「你已经知道我的住址,还打算问我的职业?」

    而她,连名字是什么,都不肯告诉人家。

    「来坐下,我给你调一杯酒。」

    他用遥控器打开音乐盒子,细细碎碎轻轻,曼妙的桑巴舞曲传出来。

    许多女性都曾到此一游吧。

    「你错了,根本没有人来过。」却尔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一次,求真连脖子都涨红了。

    却尔斯不待她有犹疑的机会,一把拉起她,紧紧搂着她的腰,带起舞步。

    求真要到一该刹那,才知道女性为何长着一条细腰。

    却尔斯已经脱下外套,乳白的衬衫如一张薄膜似贴在他那无瑕可击的身体上,犹如不存在一般,他的体温肆无忌惮地发挥出来。

    求真迷茫,把脸紧靠在他胸膛,她不能形容她的感觉,即使对自己也不能够,日后要回忆起来,也决非用文字用语言。

    这是原始的,身体与身体之间的吸引,求真忽然明白,何为那么多人会耽于肉欲的享乐。

    却尔斯的下巴轻轻放在她的头顶,喃喃道:「我爱上了你的浓发与柔肤。」

    年岁上他比她小一大截,倘若是正常发展,她会退缩,她会狷介,无论如何,不会有今夜这样的事,但是此刻她当是享受一种服务,无牵无挂,心安理得。

    却尔斯说:「我想再见你,我要知道你的名字。」

    「可是,」求真说:「这次约会还没有过去。」

    「是的,冰箱里还有两瓶香槟。」

    他仍然紧紧拥抱她。

    她示意他请松一松手,他摇摇头。

    如此上佳服务,这样逼真的演技,求真讶异之馀,不由得感慨万分,这个世界上,假的感情也许比真的好。

    「你有没有恋爱过?」却尔斯在她耳畔问。

    「可能有。」求真微笑。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叫做可能有。」

    「彼时年轻,热情,天真,渴望……有与无之间很难分得清。」

    「我有没有爱上你?」

    求真畅快地哈哈哈笑出来。

    她一生都会记得这件事,这几句对白。

    她一点都没有犯罪的感觉,痛痛快快斟出香槟,让酒如甘泉一般注入口中。

    从今以后,王求真不再会是从前的王求真。

    人家怎么看她并不重要,她如何看她自己才真正重要。

    那一夜并不是鬼祟地结束的。

    在天朦亮的时候,由他开车送她下山。

    临出门之前,他还做了一杯醒胃的牛肉茶给她喝。

    却尔斯说:「你知道我住在哪里,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找我。」

    求真忽然说:「我是一个人的妻子。」

    他转过头来,年轻英俊的面孔丝毫不见倦容,「有分别吗?」

    求真不由自主的答:「没有。」

    「你想在什么地方下车?」

    「你不打算把我送回家?」

    「我尊重女性的意愿,等你准备好的时候,你自然会告诉我。」

    求真十分感激他。「那么,请在转角计程车站放下我。」

    却尔斯把车停在一旁,紧紧拥抱求真一下,才放她下车,看着她那辆计程车驶出,方调头离去。

    求真把头靠在车座背上,闭上双目,忽然呵呀一声,她忘记付账,他也居然没有向她要。

    茶资,晚饭,香槟……她欠他不少。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可以这样离去,不费分文?

    看样子一回到家就得同伴游社联络,把费用寄去给他们。

    车子到家,她才掏出锁匙,女佣已来开门。

    背后有把声音传出来,「我等了你整个晚上。」

    法律上,这人仍是她的丈夫。

    以前每次见他,求真都难掩激动,但今晨她很平静,薛某已不能控制她。

    「呵,」她说:「欲免向隅,敬请预约。」

    那人似乎十分诧异,如此幽默从何而来。

    「你整夜在什么地方。」

    求真其实并不累,但故意打一个呵欠,「我不记得。」

    「打牌?外头牌搭子有不少传是老千。」

    「你有何贵干。」求真不想同他拉扯下去。

    他坐下来,「老话一句,不做夫妻也做朋友,我想你去律师处签名。」

    求真喝一口佣人斟上来的浓茶,「条件如旧?」

    「这幢房子一早是你名下,请你高抬贵手,我再添百分之五。」

    求真放下茶杯,她的想法同从前有点出入。

    「求求你。」

    若干年,他求她同他结婚,若干年后,他又求她同他分手。

    既然已经这样被人讨厌,何苦恋恋不舍。

    求真微笑,「明天早上十时,我会到陈律师处签离婚书。」

    薛某猛地抬起头来,「什么?」

    「现在你可以走了。」

    这件事拖了两年,两人都筋疲力尽,形容憔悴,他再也没想到死结会忽尔解开。

    这个早上,同过往的早上有什么不同?

    「你怎么会肯?」她问妻子。

    求真反问:「我为什么不肯?」何必再拖下去,纠缠到天老地荒。

    退一步想,天空海阔,她的生命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拖着不愉快往事的尸身,又是为何来。

    「明天上午十点,请记得。」

    「你放心,这是为我自己,我不会迟到缺席。」

    薛某恍然若失,这些日子来,他要分,她不肯,拉锯战,变成生活一部分,这件事就此结束,像是失去一项重要的消遣,以后不知找不找得到代替品,他看着她俏丽的身形,像是忘记当初被怎么要同她离婚。

    「大门就在你身后。」她讽剌地说。

    薛某只得离去。

    求真嘘出一口气。

    她缓缓走进书房坐下,心念已转,她奇怪她为什么不早点答应分手。

    求真拨电话到伴游社。

    同一位接待员来听电话,一下子便把求真的声音认出,求真还来不及开口,那位小姐便万分歉意地说:「王女士,对不起。」

    对不起?求真不明白。

    「王女士,昨天的约会,他……迟到了。」

    求真淡淡说:「我知道。」

    「他赶到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求真一怔。

    「他的车子在广东道与人碰撞一时走不开,竟迟了六十分钟,王女士,我们向你致万二分歉意。」

    求真呆半晌,「他叫什么名字?」

    「朗奴。」

    求真困惑得说不出话来,「他是中国人?」

    「不,我们旗下所有伴游,全属日籍。」

    那么,却尔斯是谁?

    求真问:「那么,我不欠你们什么?」

    「让我们再替你约下一次的会面,王女士。」

    「我想清楚再给你们电话。」

    「王女士,王女士——」

    求真已经挂断电话。

    难怪却尔斯是免费的。

    求真缓缓坐下。

    原来他是真的。

    他与她在茶座偶遇,他过来攀谈,然后她跟着他离去,从不相识变为相识。

    他过来是因为他觉得她有吸引力。

    求真缓缓落下泪来,她还有吸引力。

    她太看低了自己。

    现在从头开始也还来得及。

    第二天,王求真仰起头,准十时走进律师楼。

    原本薛某毋需在场,不知恁地,许是心急,许是格于好奇,他竟然比求真还早到。

    求真大笔一挥,签下名字。

    薛某送她下楼,一辆电梯中,只有他们两人。

    「你找到人了是吗。」

    「并没有」

    「我不相信。」

    「我不必向你解释,但是真的没有。」

    王求真说的是真话。

    她并无再去找却尔斯,那次意外的约会是唯一的一次。

    离婚后足足一年,她才结识到另外一个人。

    这次的感情发展得很正常很缓慢,又过了一年,她才决定再婚。

    婚后并打算移居外国。

    一日求真逛百货公司,遇见旧相识林夫人。

    林夫人一向待她亲厚,过来打招呼。

    「好吗,要结婚了是吗。」

    求真笑笑,这次不成功,也就算数,不然真会成为结婚专家。

    林夫人感慨地说:「求真你得天独厚,看上去永远年轻。」

    求真笑笑。

    「你有没有利用那个服务?」

    求真摇摇头。

    「你不需要,你有足够的吸引力。」

    求真但笑不语。

    林夫人与她道别。

    求真替未婚夫买了半打衬衫。

    她手持一件乳白色,极薄质地的长袖衬衫良久,终于放下它。

    别人不适合穿它,别人又不打算在半夜教人跳森巴。

    别人穿厚身暗纹的普通衬衫即可。

    却尔斯应当搬了家,他或许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也有可能,他仍在茶座中留意有可能性的女性。

    求真回到现实世界,取过衬衫,在百货公司门外截车回家。

    她是一个平凡的人,自问不适合过着长期性刺激生活,她比较喜欢一睁开眼就知道伴侣在什么地方。

    不过她真正感激那个陌生男孩,没有他的热情鼓励,她不会有今天。

    到了家,她斟出香槟喝一口。

    未婚夫看她一看,「香槟当茶?」语气是纵容的。

    求真放上一张唱片,那是轻松缠绵的森巴音乐。

    「唔,」对方说:「很会得享受。」

    是,毫无疑问,是最佳享受。

    求真自一个人处学来,那人,曾是她游伴。

    求真有信心,他会永远记得她,正如她记得他。

    火星港假期:

    地球人王思明抵达火星的时候,是公元二一**年秋季。

    火星是地球的近邻,太阳系九大行星,最接近太阳的是水星,地球排第三,火星排第四。

    火星是一颗火红色的行星,点缀在夜空的天幕上,缓缓在众星之间穿行,荧荧如火,亮度常有变化。

    而且在天空中运行,有时从西向东,有时又从东向西,使人迷惑,所以古代,中国人称它为「荧惑」。

    古代欧洲,把它当战神星,因为它那火红的颜色似乎象征战争的灾难,未免令人恐惧。

    地球于公元一九七一年己经派卫星环绕火星飞拍摄照片,七六年卫星在火星表面着陆,实地考察。

    二零六四年,因火星上丰富的矿物,地球终于在火星建立卫星站,派科学家长驻火星港。

    王思明是太空物理研究员,专攻矿石科,派到火星港,还是第一次。

    老经验的同事来接他,看见他寂寥的神色,连忙笑着安慰他:「小王,别担心,你才出差两个星期而已,难为我们,经年累月住在此地。」

    王思明怕他们误会,连忙挤出笑容,他并非落落,年轻的他只是不爱说话。

    同事笑,「你不会寂寞的,我们这里,玩意儿多得很。」

    王思明扬起一道眉毛,心中暗暗好笑,火星港只有研究站与矿洞,路人皆知,到什幺地方去玩?

    他们继续说:「不要当苦差,当渡假好了。」

    王思明抬起头,看到火星的两颗卫星,火卫一叫福博斯,火卫二叫德莫斯,暗暗地悬挂在半空。

    同事把思明送到休息站。

    思明很快安顿下来。

    小小旅舍布置得非常舒适,与地球无异,太阳即将下山了,室外温度迅速下降,会低到摄氏负八十度。

    思明伸一个懒腰,听音乐,阅读,喝咖啡,爱静的他,并不觉得无聊。

    他案头一具通话器忽然呜呜地响起来。

    思明以为同事找他,连忙按着。

    对方是一把娇滴滴的女声:「三零八房的先生,你好。」

    「你也好,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们是火星港伴游服务社。」

    思明一听,怔住,不相信耳朵,火星也有这一套?可见地球人去到哪里,哪里就开始堕落。

    「我们收费合理,服务周到。」

    「不,我不需要。」思明连忙答。

    「先生,要是你改变心意,请与我们联络,我们的频率是三三三四。」。

    思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电脑?」

    「是,先生,我是电脑资料音响效果。」

    「不要再骚扰我。」

    「是,先生,希望你有一个愉快的假期,记住,有需要请与我们联络。」

    思明嗤一声笑出来。

    伴游?到哪里去逛,火星表面只有峡谷裂缝,又,他们到什幺地方找来众多游伴?地球女性最怕到火星生活,许多工作人员的妻子同配偶离异,就是因为怕跟着到火星。

    思明摇摇头,合上书,休息。

    躺在床上,看向窗外,笼罩着大地的是粉红色与橘黄色的天空,难怪从地球看火星,总是火橙橙的。

    思明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同事便来接思明开会。

    忙碌一整天,扑来扑去,主要任务是到北半球的死火山奥林匹斯山去看铁矿场。

    下班时分,同事问:「小王,要不要跟我们出去玩?」

    小王腼腆地摇摇头。

    同事笑道:「这样乖的男孩子的确难得,我有女儿的话就介绍你认识。」

    小王不得不说:「有没有地方喝啤酒?」

    「当然有,跟我们走。」

    他们把思明带到一间酒馆,自有女侍笑靥迎人地服侍他们坐下。

    呷了一曰冰冻啤酒,思明打量一下环境,见座上所有客人都是男性,而酒馆

    服务人员,却全属女性。

    再留一意多点,思明愕然。

    他竟发觉全部女侍都是一样子,统统金发蓝眼,有美好的身裁以及温柔动听的声音。

    思明忽然醒悟。

    机械人,她们都是机械人。

    思明低头喝酒,幸亏没有大惊小怪,不然准在同事前出尽洋相。

    他沉着地留一意那些女侍应,她们身体的动作,说话的语气,都没有破绽,他不禁佩服有心思的厂家,制造这一批精致的机械人,来略慰旅客的寂寞。

    同事见到思明若有所思,笑道:「小王,你已看出端倪来了吧。」

    他顺手抄起一只杯子,向身边一名女侍掷去,思明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杯子正中女侍的面孔,啪地一声震碎,女侍停止动作,站住。

    思明不忍心,「不要。」

    同事叹口气,「你何用怜香惜玉,它们只是机械人,它们不会受伤。」

    思明不语,站起来帮机械人拾起玻璃片,猛一抬头,接触到它的双目,思明一怔,他明明看到眼中露出感激的神色来。

    不可能,一定是眼花,不是说它们全是机械人吗。

    同事们说:「走吧,今天大家心情都不大好。」

    思明跟大队回宿舍。

    是晚,他仍然在睡前阅读小说。

    通话器又响了。

    「先生,你愿意找个人聊天吗,我们是宇宙伴游社。」

    思明有好奇心,「你的意思是,我有无兴趣同机械人聊天解闷。

    那边沉默一会儿,「你说得完全正确,先生。」

    思明忍不住问:「你有哪几类机械人?」

    「我们有性感的,有温柔的,有活泼的,与地球的女性类型差不多,请问先生,你喜欢哪一种?」

    思明考虑一下,「我比较喜欢聪明的那种,样子要清秀,还有,我是中国人。」

    「没有问题,可以把信用卡的号码告诉我们吗,两小时的服务费用是美金一百五十元正。」

    思明想了一想,把号码报上。

    「先生,她叫梅花,十分钟后到你处敲门。」

    思明倒底是个年轻人,好奇心炽热,合上书,等这位叫梅花的女郎上门来。

    他并没把自己看作一个寻芳客。

    他只想看清楚机械人乱真到什么地步。

    门钟响了。

    思明去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东方女郎,廿余岁,五官清丽,姿态大方,她向思明笑笑,「我是梅花。」她讲的是普通话。

    思明愕然。

    这不可能是一具机器,她明明是真人。

    不会是有人同他开玩笑吧。

    梅花进房来,「欢迎到火星港。」

    思明问:「你对火星知道多少?」

    她并没有如电脑般把资料如数报上,梅花只是耸耸肩,坐下来,淡淡地说:「并不多,我只来这里工作,赚够了钱,马上回乡买房子安顿下来。」

    她那日气,同人类一模一样。

    思明惊愕不已。

    过一会儿他问:「你是机械人吗?」

    「先生,你这样问,未免太没有礼貌,」梅花笑笑,「听说你喜欢聊天。」

    思明只得说:「是的。」

    「有无特殊题目?我可以陪你谈财经、民主、网球、汽车、核子、海洋生物、大物理,什幺都可以。」

    「不用,闲谈即可。」

    「好,你寂寞吗?」她真懂得开始。

    思明深深叹一口气,充满无奈。

    女郎怪同情的,「家乡有无女友?」

    思明摇头。

    「怎么会,」她深感诧异,「你是那么年轻英俊。」

    思明笑,「你看得见我?」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也笑。

    「知己难寻。」

    「太挑剔了。」

    思明骇笑,它真是一个聪明的机械人。。

    梅花自身边取出一副中国象棋来,「要不要散散心。」

    思明说:「我怎么可能赢你。」

    「试试看。」她鼓励他。

    思明又一次讶异,共三局棋,她在适当的时刻让思明赢了两局。

    思明凝视她,如此善解人意,真是好伴侣。

    她温柔地问思明,「要不要跳舞?」

    「不,我不会这玩意儿。」

    「我明白了,」她惋惜的说:「你不爱热闹,那干肤浅的女孩子必然不懂得欣赏你。」。

    思明一怔,「那里,」他惭愧,「她们嫌我没有味道才真。」

    女郎轻轻说:「我的时间到了。」

    这两个小时过得真快。

    思明问:「我可以再见你吗?」

    「当然可以,这是我的卡片,你找这个号码即可。」

    「谢谢你伴我解闷。」

    「这是我的职责。」

    他送她到门口,看着她婀娜地离去。

    思明回到室内,鼻端尚闻到一阵幽香,是地球上蔷薇科植物茶玫的香味,设计这具机械人的工程师,心思也真的到了家了。

    一连几天,工作程序非常紧张。

    思明发觉火星港的同事脾气泰半急燥不安。

    也难怪,长期离乡别井,岂是易捱的营生。

    他们顺带到火星与木星轨道之间的小行星群去了一趟,谷神星与智神星的状态与火星的卫星相似,蕴藏丰富矿物。

    思明听到同事发牢骚:「若不是薪水高十倍,才不高兴来。」

    「合同一满,立刻离开这没有夜生活的鬼地方。」

    「不过我将会储够钱换一间好一点的房子,总算牺牲得有价值。」

    回到宿舍,思明拨电话给伴游公司找梅花。

    那边的资料电脑答:「对不起,梅花入厂修理。」

    「什幺事?」思明吃一惊。

    「客人无理伤害她。」

    「她无碍吧。」他是真的焦急。

    「多谢你关怀,经过修理,她可以恢复旧观。」

    「我想预订她的时间。」

    「没问题。」

    「从她出厂开始,每晚九至十一时,一连十天。」

    「谢谢你,先生,请把信用卡号码告诉我们。」

    思明松一气。

    第二天,梅花就来了,容光如昔,一点不见憔悴,照样笑容满面。

    「你没有事吧?」

    她语气有点无奈,「行行有它的困难。」

    思明握住她的手,「那些粗暴的人如何对付你?」

    「他拉断我的左手。」

    「我的天」

    梅花的肌肤柔软一如真人。

    「嫌我不够妩媚,他们忘了,我的构造不同,我是感性型,不是性感形。」她苦笑。

    「这几天你也不要到别的地方去了。」

    「谢谢你关照。」

    「来,我们一边听音乐一边下棋。」

    「王君,你是一位正人君子。」

    思明笑笑。

    「我只是一个伴游女郎,你还对我这么好。」

    「你的构造如此,不是你的错。」

    梅花的笑容更加干涩。

    「忘却不愉快的事,来,让我们轻松一下。」

    「当然。」梅花明快地回答。

    每过一个黄昏,他们都了解对方多一点。

    王思明几乎把他单纯年轻一生的事迹,全部告诉梅花。

    她津津有味地吸收。

    思明并不怕她不会替他保守若干秘密,同人类交往,也许风险更大。

    思明把地球上的事告诉她。

    「我们的卫星叫月亮,每逢初一十五,大如银盘,十分皎洁明亮。」

    「我听说过地球是个美丽的星球。」

    「最近情况也不大对了,早三两百年,她尚有广大的森林,清新的空气,活生生的海洋,现在已经太过人工化。」

    「有没有思乡?」梅花问。

    「当然有,抵火星港第一天,就开始想家,到此刻似过了一百年,偶而也会沮丧地恐惧回不去。」

    「怎么会,终于你们都会回去。」

    王思明笑笑,「相信回到地球,或许会想念火星。」

    梅花答:「火星供思念的优点甚少。」

    「我们的工作进度非常理想。」

    「那多好。」

    思明说的是真话,他的加入,使小组感到活力。

    组长曾开玩笑地说:「我会向上头申请调王君过来做一年。」

    地球与火星两颗行星相隔约六千万公里多一点,地球绕太阳一圈得一一一百六十五天,火星要六百七十八天,火星自转一周,需时二十四小时三十七分锺,它的一天,比地球长四十一分钟。

    同事们笑,「别吓坏王思明,当心他回去就辞职。」

    思明一贯沉默不语。

    「小王已经在想家了。」他们说。

    梅花在这方面帮了他很多。

    他感喟,一具机械人居然这样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比他接触过的,若干地球女性,有过之而无不及。

    地球女性第一眼见到异性,泰半已在心中嘀嘀嗒嗒打起算盘。

    一脑子都是数目字,月入若干,产业若干,条件差一点都不用谈。

    如果有女子不计较细节如梅花这般大方就好了。

    不过梅花是例外,她根本不需要物质生活,她是机械人,锦衣美食华厦珠宝均对她起不了作用。

    真的,要女性戒除她们的陋习,除非把她们变机械人。

    下班时分,一个同事拉住他:「小王,有话同你说。」

    「什么事?」

    「你不要见怪才好。」

    「没有问题,尽管说。」

    「晚上为什幺不同我们一起散心?」

    小王已经知道他要说的是什幺。

    「有人看见你同机械人在一起。」

    小王点点头。

    「当心玩物丧志。」

    小王笑笑。

    「设计这类机械人的是天才,幸亏厂家只在火星有产品专利,如果这些机械人出现在地球上,肯定天下大乱。」

    小王唯唯喏喏。

    「它们是很妖异的一种东西,小王,长期与它们接触,会遭迷惑,它们总是顺着你的意思做,渐渐令你沉迷。」

    思明抬起头来。

    「我见过有人为它们不肯回家去,也知道有人试图把它们偷运回地球,小王,它们是不祥之物。」

    「什幺不祥?」

    「它们只是机器。」

    「我七岁的时候,天底下最心爱的是一辆脚踏三轮车。」思明微笑。

    「那不同,三轮车不懂主动,很多时候,机械人暗中操纵了你,你还不知道。」

    无论如何,思明很感激同事的忠告。

    很多人对一件事的看法不一样。

    谢谢你关心。」

    「小王,还有一星期你就要走了,千万别节外生枝。」

    思明与他紧紧握手。

    火星上同样有四季变化,两极覆盖着白皑皑的白色薄冰屑,叫极冠,这极冠,从春到夏,会慢慢融化缩小。

    此刻是秋季,极冠正慢慢扩大。

    火星的景色异常灰黯。

    在它的中心部分,存在着一个直径八十公里的熔岩出口,大火山肇顶高廿六公里,比地球上的珠穆朗玛峰高出三倍,王思明过几天要去考察。

    当天晚上,梅花依时前来,思明怔怔看着她。

    古时,有遭了狐惑的书生,成了精的狐狸晚晚幻化成为美女,前来抚慰失意的他。

    梅花,可能也是狐狸精的一种吧。

    你还会逗留多久?」她问他。

    「还有六天就要回家了。」

    「呵,下次几时来?」

    「最快也要明年,梅花,我希望尚能与你见面。」

    「王君,你太天真了,我的寿命,只得三个月。」

    「什幺?」

    「三个月内电池用毕,便遭丢弃,同地球上即用即弃的用品一样,厂方并不打算用我们一辈子,三个月已经足够,新产品不停改良。」

    王思明觉得太残忍,他睁大双眼。

    「不要紧,王君,届时梅花品种精益求精,会使你更加快乐。」

    「我不要那些新品种。」

    梅花沉默。

    「我带你回地球,把你拆开研究,你根本是地球科学结晶,我有做电脑与机

    械的朋友。」

    「不,」梅花摇头,「不。」

    「不许说不。」

    「不应该发生感情。」

    已经发生了,思明呆呆地握住她的手。

    「机械人只是机械人。」

    王思明落下泪来。

    「回到地球,你不再需要我,你的亲友会包围你,你不再寂寞。」

    「你还不明白我的处境?我一直寂寞孤清。」

    「机械人只是机械人。」

    「不行,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那是犯法的走私行为,地球严禁我们进口。」

    「管他呢。」

    「我不愿意去。」

    思明呆住。

    「王君,我的构造不一样,设计者把我设计得令人类一看见便喜欢我,但是我不适合家居生活,把我带回家,徒然自寻烦恼。」

    思明拉住她的手,「你会习惯的。」

    「我永远不会习惯,我不是人,环境不能影响我,我的思路,一早由电脑资料决定。」

    思明深深失望。

    「我要走了。」

    「不,不要走。」思明出力拉住梅花。

    梅花说:「请放手。」

    思明不肯。

    梅花向后一仰,「危险,请放手。」

    话还没有说完,她的一节手臂已经脱出来,露出一大扎电线与精密的电路板。

    一连串小红灯亮起,只听得梅花说:「毁坏,毁坏,赔偿,赔偿。」

    思明知道他错了,她是不折不扣的机械人。

    他拾起手臂,「对不起,梅花。」

    梅花用另一只手拾起那一只手,一言不发,打开门,离去。

    只是一具机械人,思明掩住睑,他自作多情了。

    通话器响起。

    思明默默按着它,对方的声音传来,「先生,梅花毁坏,你可愿照价赔偿?」

    「我愿一意。」

    「手臂修理费用是五百六十元美金。」

    「没问题。」

    「明日时间,可愿接受另一位伴游?」

    「好的。」

    「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先生?」

    「热带女郎,微褐色的皮肤,鹿般大眼睛,不多说话,非常温柔,同时,我

    希望学跳舞。」

    「绝对如你所愿,先生,她叫沙龙。」

    「谢谢你。」

    「不过先生,梅花修理好之后,要不要她再来?」

    王思明想了一想,「不,不用她了。」

    「好的,沙龙会代替她的位置。」

    王思明躺在床上。

    不用她了,反正每一个都一样,都有优点,不如天天换。她们只是机械人,受了伤可以迅速修理,只要照价赔偿,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天亮了,王思明起床工作。

    天黑了,王思明下班回家。

    一个女孩子捧着鲜果汁笑着出来,「我是沙龙,我来早了,见门掩着没锁,

    便推门进来,请勿见怪。」

    她穿着热带花纹的裙子,彩色斑烂,一双黑色的眸子含情脉脉。

    思明脱去外套,「你会跳舞吗?」

    「会。」

    「愿意教我吗?」

    「愿意。」

    王思明过去轻轻搂住她的纤腰。

    沙龙轻轻地笑起来,那笑声,贴在耳边听,就似银铃一样。

    思明不再会误会。

    她们只是伴游社的机械人。

    理想生活:

    葛若文自床上跃起,一看闹钟,已经九点半,她不相信这样大的悲剧可以发生在她身上,今早八时四十五分有一个关乎她事业荣衰的会议,而她居然睡过了头。

    她原本要向公司最大客户发表明年度计划书,大老板会在旁观察她的工作能力以便决定她是否升职。

    这一升表示她的头顶上司由十一位降至四位,不知看了多少睑色。

    而她睡过了头!

    若文惨叫起来,眼泪四射,怎么可能,自小她永远比闹钟早醒十分钟,她不是那种疲懒得没有明天的人。

    若文大喊,真是天亡我也。

    正心急如焚,热锅上蚂蚁似团团转没法子,她忽尔听得一阵铃声。

    这是什么?

    铃声连绵不停。

    若文的灵魂渐渐被它唤醒,这一次她真正自床上跃起,睁大双眼,挥一挥额角的汗,第一件事便是把闹钟抓过来看。

    六点半。

    她摇摇闹钟,不相信,又取过手表看。

    六点半。

    她松下一口气,原来刚才那个是噩梦,有得救,她死不了。

    经过这样一吓,一颗心咚咚跳,委曲不过,若文怔怔地落下泪来。

    虽然是自由社会,衣食住行一样不缺,若文却觉得做人不容易,做人好辛苦。

    也不能尽情痛哭,待会儿肿着双目去上班,成何体统。

    若文淋一个冷水浴,一边吹干头发,一边喝咖啡看早报。

    多年来习惯三四件事一起做节省时间。

    若文化一个淡妆,穿上一套雪白蓝边金纽扣的香奈儿针织套装,看看镜子,自觉声色艺都及格,便开车去上班。

    到了公司,才八点正。

    那噩梦总算渐渐淡忘。

    但若文心底有股哀愁,挥之不去。

    生命活一天少一天,总有比这个更高质的生活方式吧。

    已经没有空作如此深入的思考了。

    诸同仁开始操作,若文指挥起来。

    八点四十五分,贵宾莅临,会议开始。

    若文色若春晓般站出来,已经叫人暗暗喝一声采,接着口齿伶俐,妙语如珠,清脆玲珑地讲解了她的计划,握要,有力,却不予客户任何逼迫感。

    她的大老板在会议开始后十五分钟便决定给她升职,加薪百分之五十,提供私人办公室,以及必要时,房屋津贴。

    她的客户心里罕纳:为什么我们公司没有这样高质的员工?

    计划平平,并不见得超级出色,但是经葛若文包装,便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客户决定采用。

    事实上,客户在会议之后便签下合同。

    这宗大生意会带给公司荣誉及进账,老板马上笑开颜地说:「若文,待会儿一起午餐。」

    若文应了一声。

    到这个时候,紧绷的神经才舒展开来,若文倒在沙发椅上,吸一支烟,喝一杯咖啡。

    她情愿吃一只苹果当午餐。

    奇怪,她把办公室生活处理得这样妥当,成绩斐然,但是她却完全不喜欢这一套,她甚至乎厌倦这一切。

    丢下烟,若文到洗手间去补妆,终有一天,她扑粉的时候想,这块脸会褪色,一定有更好的办法使脸色红润吧。像足够的运动,像充分的睡眠,像愉快的心情,但现在,只能靠化妆品。

    一位初级女职员看到她,不胜羡慕地过来说:「葛小姐,你真本事。」

    若文茫然转过头来,陪一个笑,客气地说:「是吗,太过奖了。」教养与涵养告诉她,千万不能嚣张。

    那位小姐说:「下月起葛小姐你可以用高级职员的洗手间了。」

    葛若文没想到这个。

    不止一次,不耐烦的同事抱怨初级职员不顾卫生,终于,她有机会去一睹高级职员是否注意清洁。

    洗手都分阶级,夫复何言。

    若文补完口红。出去随老板到私人会所午饭。

    又要能做,又要耐看,还得陪客吃饭。

    累累累。难难难。

    两点半,老板们还坐着聊天,若文识趣,先退下来,乐得轻松。

    挤进电梯,忽尔听得有人在她耳畔说:「我知道你想追求理想生活。」

    若文一呆,抬起头,过一刻,四边张望,谁,谁同她说话。

    谁知道她心底的渴望?

    若文继而讪笑,怕只是站在她后边的人与友人说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电梯停住,大家匆匆忙忙往外走。

    若文又听见有人说:「……你想追求理想生活吗?」

    若文忍无可忍,霍地转过身子,发觉她身后站着一名俊朗的年轻人。

    那青年看见若文的脸,也一怔,心想,好一张秀丽的面孔。

    若文心底犹疑,是他吗,说话的会是他?

    只见他与同伴打一个招呼,他同伴向他摆摆手离去。

    他往前走两步,见那标致的女郎仍然呆站在那里,踌躇,转头看她。

    这时候,若文刚刚也转过身子,两人对望片刻,是若文先尴尬的笑了。

    那年轻人松口气,过去打招呼,「有没有人介绍过我俩?」

    若文摇摇头,「没有人。」

    「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面?」

    「也没有。」

    「那么让我介绍自己,我叫刘迎新,这是我的卡片。」

    若文与他握手,「你好。」

    她是一个非常谨慎的独身女,绝不与人乱打关系,趁势混在人群中走脱。

    这才想起,她忘记报上姓名。

    可惜。

    那位刘迎新先生可能有理想生活的秘诀。

    这是漫长的一天,回到家,若文放一缸热水,加进浴盐,跳进去,浸了半小时。

    彼得打完电话来轮到欧阳,然之后是小李。

    都给若文推掉。

    都是些言语无味的家伙。

    为工作强颜欢笑还能自圆其说,同他们在一起,心不在焉,双目无神,简直是受罪。

    穿着毛巾裕袍坐在露台上抽烟,她在日记上这样子写:什么叫做理想生活?不用吃得太好穿得太好住得太好,但必需自由自在,不感到任何压力,不做工作的奴隶,不受名利支配,有志同道合的伴侣,活泼可爱的孩子,丰衣足食,已经算是理想。

    若文吁出一口气,差远呢,不知要努力到几时。

    这种理想生活状若至平凡至朴素,实际上没有多少个人做得到。

    等到有能力之时,又泥足深陷,恋恋风尘,始终堕在红尘中,不能超生。

    但愿有个志同道合的人。

    当然,若文不是不明白,不做金钱的奴隶,非要以毒攻毒,拥有许多金钱才行,还有,不为名利支配,也得有若干名利才能说这样的话。

    夜深,若文丢掉烟蒂,入房睡觉。

    有一件事不用担心,她无暇失眠。

    睡醒,不管三七廿一,跳起来便用冷水敷睑,半晌才想起是周末,不用上班。

    在门口找来报纸一看,果然,若文立即抛却一切再去仆倒床上。

    一朵花一样的人已经神经衰弱了。

    若文深深替自己不值。

    电话铃响起来,若文不想听,叫着「走开走开」。

    铃声恒久持续着,绝不气馁。

    这当然不会是她那些男朋友,那些人,每个号码响五下,没有接听,马上拨另外一个,务使有人来听为止,谁都不要紧,只要肯出来消磨一个下午,搂搂抱抱,喝酒聊天。

    这样有耐心而忠诚的电话,一定由她姐姐如文打来。

    果然不错,姐姐叫她中午去吃自助餐。

    「我不来了,谁叫你住得那么远,又不预约。」

    「小姐,我找你三天,找得到吗。」

    「我不来。」

    「一定要来,两个外甥女等着见你。」

    「我不来。」

    「若文,工作要与娱乐并重。」

    「咄,什么娱乐,一家大小弄个烧烤会就叫娱乐,闷死人。」若文蔑视姐姐。

    「去你的,你还想酒池肉林呢。」

    「我不来。」

    「我叫姐夫来接你好不好。」

    「不用,我才不开门,再见。」

    若文把电话插头拔掉,埋头苦睡。

    也许一睡醒已经白发萧萧,也顾不得了。

    门铃约在四十五分钟之后响起来。

    姐夫来了。

    这可爱的老好人,总是受如文支配得团团转。

    若文不忍心,挣扎着去开门,「来了,来了,稍等。」摸到眼镜戴上,开门一看,立刻推上。

    门外站的不是姐夫曾易生。

    那人问:「是葛若文吗,你姐夫吩咐我来接你。」

    陌生人,该死,派来一个陌生人。

    若文蹬足,这可怎么办。

    「你能在门外等十分钟吗。」

    「没问题。」

    「劳驾你。」

    人家一定以为家里有什么不可见人不可告人之事。

    若文讨厌姐姐干涉她已经不够理想的生活。

    梳洗更衣无论如何非廿分钟不办,她再度拉开大门时并没有期望那人仍在门口。

    若文是意外了,那个年轻人正坐在石级处读报纸,看见她愉快地招呼。

    他十分高兴地伸出手来,「我们是见过的,记得吗?」

    若文皱眉,摇摇头。

    「我叫刘迎新,你有我的卡片。」

    若文想起来了,他是理想生活先生。

    「你好吗,」她的态度有显著转变,「你认识我姐夫曾易生?」

    「易生是我大学里的师兄,」他笑笑,「那天你在人群中消失,我还以为没有机会可以再见面。」

    今日她脂粉不施,看上去年轻好几年。

    若文打量他,穿牛仔裤白汗衫的他,也较昨日更自在洒脱。

    他们两人之间的两次见面,机会率占几分之几?也许只得千亿分之一。

    若文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取过外套,与刘迎新出门。

    他车子开得很好,不徐不疾,很有分寸,这样速度,适合一家大小。

    忽然脸红了,大小,谁大谁小?

    小刘在旁见她无故飞红脸颊,不禁引起遐思。

    两人都没有讲话,车子驶抵郊外小洋房。

    若文终于说:「昨天,在电梯里。」她措词有点困难。

    「怎么样,可是挤到你了?」

    「不,你说——」

    「我说什么?」小刘鼓励她讲下去。

    这时候若文两个外甥女儿扑上来叫阿姨,将话柄打断。

    若文向小刘笑笑,拥着两名小女孩进屋。

    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同姐姐一家四口在一起。

    天气非常的热,背脊不由自主地冒着汗,若文有点恍惚,姐夫是那种一下班就绝口不再谈公事的人,此刻泳裤一度,与小刘研究泳池卫生问题。

    若文靠在太阳伞下的藤椅上,像是盹着,又没有,她啜饮着葡萄气酒,自问很久没有如此自在过。

    假如每一个日子都似这个下午,那多像极乐世界。

    若文自杯子取出一块冰,放睑上摩娑。

    「……怎么样?」

    是姐姐同她说话呢。

    「谁怎么样,你指刘迎新?」

    「正是。」

    「还可以。」平日不一定会注意他,但因是姐夫的师弟,无疑他走了捷径。

    若文补一句:「我欣赏他的诚意。」

    如文点点头;「他是有那种味道,我看别的男生围在你身边把你当作蜜糖似反而觉得肉麻。」

    「有吗,」若文感慨,「哪里有这种事,今日女性出来走,身材面貌还算其次,最要紧的是有没有喧赫的私有产业。」

    「不是家底吗,行情又转啦?」如文笑。

    「咄,家底有什么用,统统是基金,动用不得,玻璃夹万,我指的是私人流动资金。」

    如文又笑,「我明白,即是私己钱。」

    「所以,姐姐,你看,我会耽在这里直至发酸。」

    如文正喝汽水,闻言狂咳,接着大笑。

    若文过份自嘲,很窘地坐在藤椅子上发呆。

    理想生活中,一定不允许姐姐这样的人存在,讨厌。届时若文会找一大堆江湖客来陪她,不准说她不爱听的话。

    「妹妹,」姐姐拍拍她的腿,「请你控制你自己。」

    姐夫在那边问:「什么事那么好笑?」

    小刘过来,如文把位置让给他。

    他问若文:「可以把笑话与我分享?」

    若文悻悻然不出声,小刘见她神色这样奇怪,倒有点罕纳。

    若文没头没脑的诉苦:「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刘看着她,待她继续。

    「我还没把话说完,我是说,今日女性若没有经济能力,谁会上来挑这个担子,非把经济能力搞好不可。」

    「我完全同意。」刘迎新是新派人。

    如文听见,辩驳道:「那丈夫要来何用?」

    小刘即时噤声。

    若文笑道:「丈夫是伴侣,不是饭票。」

    如文忽然大声嚷:「是,是是是什么都是,是伴侣,是朋友,是老师,是保镖,也是饭票。」

    轮到若文大笑。

    姐姐真是一个幸福放肆的女人。

    聚会结束后,仍由刘迎新把若文送回去。

    他说:「玩得很高兴。」

    「我也是。」

    奇怪,那样普通的一个家庭聚会,但若文内心的确觉得舒畅。

    她想起来,「那天在电梯里,你站在我后边,你好像说过一句话。」

    「我说什么?」刘迎新无比好奇。

    若文这时发觉他俩身体太过接近,连忙退后一步,「改天见。」

    她没有给他电话地址,要找是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除出工作,若文对于其他的关系,喜欢保持一点透气的距离。

    他是近年来唯一叫葛若文失眠十分钟的男性。

    星期天,姐姐一早又打电话来,亲姐妹就是有这点好处,有什么嫌疑不快,没隔宿之仇。换了朋友,总有人不肯原谅别人。

    「同我们一起看电影。」

    若文沉吟,「我有约会。」

    「刘迎新在我们这里。」

    「可是我的确约了女友,」若文问:「可不可以一起来,一共四个女孩子。」这是折衷办法。

    「不可以不可以,万万不可以,」如文马上激烈反对,「你好傻,四个女孩子,见

    到刘迎新,那还得了,何必替别人制造机会。」

    若文失笑。

    「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防人之心不可无。」

    「那我们只得各走各路。」

    「多可惜。」

    「姐姐,小刘找姐夫,一定有正经事要谈,我不方便打扰,你别公私不分。」

    「来吃晚饭吧。」

    「不,我不来,我别有去处。」他要约她,不是难事。

    她不想给他有人钉他的感觉。

    姐姐生气,「我才不高兴苦苦哀求你。」扔下电话。

    看完电影,很早就回来,不知恁地一直期望有下一档节目,似有第六感,马上回公寓等。

    这也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早知这样辛苦,不如索性送上门去,何必太为人设想。

    等半晌,天渐渐黑下来,心中有牵挂的时候,时间不是过得特别快就是特别慢。

    六点钟了,无望了,若文站起来叹口气,想找本书看,同时弄一碗虾子面吃。

    电话铃响起来。

    若文有一丝高兴,却听到一把稚嫩的儿声找「赖建国同学」。

    若文笑说:「你打错了。」

    电话一直没有再响。

    整个礼拜一也没有响。

    礼拜二也没有。

    星期三,若文看着电话开玩笑说,过犹不及,再不打来。将会放弃阁下。

    五点半,临下班,电话总算接进来。

    若文适才把高跟鞋踢到桌底,正想穿上,秘书说:「一位刘先生等你听电话已经等了好久。」

    若文连忙用愉快的声线问:「好吗。」

    「若文,你是这方面的高手,能否提供一些意见给我们。」小刘开门见山,提出要求。

    「什么事,尽管说。」葛若文拿出爽朗本色。

    小刘说:「我知道你渴望理想的生活。」

    若文像是听到什么咒语似,就是这句话,那日,刘迎新在电梯里说的就是这句话,她呆住。

    「你觉得怎么样?」刘迎新在那头问。

    若文如梦初醒,「你说什么?」

    「这是我们做一幢新盖住宅大厦广告的一句术语。」

    啊,原来如此。

    「我们这一组人念念不忘已经有一段日子。」

    若文从来没有这样气馁过。

    「你觉得句子好不好?」

    「稍嫌平凡一点。」

    「但是我们求售的是平实的中层阶级住宅。」

    若文笑笑,不再置评。

    理想生活原来只是一句广告术语。

    她还以为有人洞悉到她心底的愿望。

    「若文,出来喝杯咖啡?」

    「我已经约了人。」

    「那只好改天。」

    他们互道再见。

    若文是真的约了人,旧同学一家子外国返来,她请他们出来吃日本菜。

    移居到外国,人离乡贱,心就怯,不大愿意出来应酬,若文付出很大的耐心,才引得旧友透露一两心声,若文也先觉得累了,这顿饭吃得不高兴,但各人吃得其多,付账时几乎不胜负荷。

    若文非常感慨。

    忽然有人轻轻叫她一声。

    她抬起头来,看见是刘迎新,若文笑起来。

    「我们就坐你隔壁,」小刘说:「你全神贯注,没有看见我们。」

    「我有没有失态?」若文问。

    「绝对没有。」

    若文又无奈的笑一笑。

    小刘忽然问:「你理想生活是怎么样的?」

    若文反问:「你呢,你先说。」

    小刘很爽快的答:「什么叫理想生活?不用吃得太好穿得太好住得太好,但必需要自由自在,不感到任何压力,不做工作的奴隶,不受名利支配,有个志同道合的伴侣,活泼可爱的孩子,已算理想生活。」

    若文呆呆的听着,他才说了头三句,她已经高兴得面孔涨红,听他说完,若文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他的想法竟与她的一模一样。

    刘迎新问:「怎么样?」

    若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小刘笑,「许多新女性一听我这个理想生活,吓得魂不附体,立刻与我断绝来往。」

    若文睁大双眼。

    小刘解释,「她们没有听过比这更加窝囊平凡的理论。」他苦笑。

    「但,这也是我的标准理想生活。」

    小刘不相信,「你开玩笑。」

    「我可以给你看我的日记。」

    「你不认为要求太低?」

    「不,」若文微笑,「那是非常高的要求,事实上没有什么人可以做得到。」

    「要不要喝一杯咖啡,我们继续谈这个问题。」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邀请我。」

    「是你拒绝我。」小刘扬起一角眉毛。

    「是吗,」若文笑,「那一定是因为彼时我不知道你是你。」

    刘迎新完全听得懂,他说:「要付出一点时间的。」

    他们笑起来。

    一年后他俩结婚,生活极之平凡愉快,若文非常开心,她辞掉原有工作,半职负责一间广告公司的蚊型计划,收入虽然少一半,但身分由工作奴隶升为工作主人,也算值得。

    要等结婚一周年的时候,小刘才对她的爱妻说:「其实没有一个那样的广告句子,是我杜撰来创造话题以便与你说话甚至约会你。」

    「但是,」若文奇道:「那日电梯里,你明明说——」

    「我什么都没有说,那日挤在电梯里,你如云秀发几乎触到我鼻尖,我大气不敢透,哪敢张口说话。」

    「你没有说什么?」

    「没有,你以为我说过什么?」

    若文摇摇头,「没什么。」

    已经得到,谁说过谁没有说过什么都再没有关系。

    灵感泉源:

    今天是刘英莉的生日?

    每个人都有生日,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有把自己看得极为重要,或是人家把他看得极为重要的人,才会大肆庆祝生日。

    英莉两者都不是,她是一个普通的新闻系毕业生,在一家报馆任记者职,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大不了。

    一个初出道的女孩子,尚无利用价值,谁会来讨好她?故此也没有人会代她开庆祝晚会。

    英莉乐得耳根清静。

    家里弟兄姐妹众多,谁耐烦记得谁的生日,各管各互不拖欠最好。

    所以这一天也跟上一天没有分别。下了班,英莉匆匆乘车返家,她惯用的交通工具是地下铁路。

    进入闸口,她刚欲取出车票,忽尔看见右手边灯火灿烂,她抬起头,发觉有一个少女看着她。

    噫,这是谁,她不认识她。

    少女向英莉微笑。

    英莉有种着魅的感觉,缓步走向前。

    少女朝她点点头,她有双晶光四射的眸子。

    她开口:「廿一岁生日?」

    英利奇问:「你怎么晓得?」

    少女微笑,「你忘记我了。」

    「请问你是哪一位?」英莉完全想不起少女是谁。

    「我曾是你灵感的泉源。」

    英莉笑,「你倒底是哪一位?」

    「你真忘记我了,少年时,你曾许愿,说要从事写作,希望题材永不干涸。」

    「呵,你果真是我的灵感。」英莉调皮地说。

    少女笑笑,调头而走,英莉去乘车,踏上车厢,才想起忘记问少女,她为何忽隐忽现。

    茫茫然她已经到了站,英莉忙着下车。

    回到家里,她不由得许一个生日愿望:「我是一个记者,但愿我可以忠于自己,忠于文字,据实报道。」

    除了有灵感,也要有良知。

    不然写不出好文章。

    英莉心安理得去睡了。

    电话铃把她唤醒,英莉去接听,那边是好友玲玲。

    「生日就不用起床?」

    英莉笑,「我生日是昨天。」

    「不,九月二十五,是今天。」

    英莉一呆,去查报纸的日子,一看,发觉玲玲没有开玩笑,那么说来,昨晚的事是一场梦?

    她梦见灵感来找她,她梦见自己许愿,这样的怪梦,但的确,少年时,她曾经许身写作。

    英莉呆住。

    「喂,喂,你怎么了?」

    英莉苦笑,「我做了一个怪梦。」

    「不要紧,我也时常做梦,」玲玲取笑她,「十二点我们老地方见,一起吃顿中饭。」

    英莉怔怔地放下话筒。

    到了中午,她去乘车,不由自主,四周张望,当然不可能再见到那少女,只见处处都是匆匆忙忙的人群,没有灵感。

    真是个梦。

    大抵是内心渴望过了廿一岁会写得更好,所以才做这个无聊的梦。

    不过,她许的愿望却名正言顺,合情合理。

    玲玲与她见了面,举起盛矿泉水的杯子,说声「生日快乐」。

    然后问她:「忙不忙?」

    「工作量很大,但我擅于安排时间。」

    玲玲惋惜地说:「所以看上去,你像是挺悠闲,老板还以为你啥子都没做,那些烂头蟀,天天似没头苍蝇以乱扑,反而显得劳苦功高。」

    「我忠于自己。」

    「有时也要会得随机应变。」

    英莉摇摇头,「随波逐流,赢了也惨过输,我一向我行我素。」

    「要吃亏的。」

    「不要紧,我蚀得起。」

    玲玲摇摇头,按住好友的手,「生日快乐。」

    下午,英莉有一个任务,老总派她去访问一位名流大大。

    地点是人家的府上,住宅装修美奂美仑,那位贵夫人穿着最时髦的服装皇后般下来招呼英莉。

    谈话的内容,不外是表达夫人是多么的秀外慧中,热心公益,敬老扶幼,最后,她说:「作为一个成功商人的妻子,对外对内,我都尽了责任。」

    英莉默默纪录。

    时间到了,她起立告辞。

    一回到报馆,老总就向她追稿。

    英莉说:「我不想写这篇稿子。」

    「为什么?」老总愕然。

    「她不过是一个挺无聊的女人,她的日常工作范围包括盛妆赴宴,炫耀家势,不值得写。」

    老总嗤一声笑出来,「本市有几个人是值得写的?报纸副刊不能开天窗,小姐,赶快坐下来歌功颂德,限你三小时交稿。」

    「如果我不写呢?」英莉问。

    老总看她一眼,「请你另谋高就。」

    英莉跌坐下来,喃喃自语:忠于自己,忠于文字,谈何容易。

    那位夫人分明是位极之虚荣肤浅,好名好权已到极限的俗人,英莉却要把她写成造福社会的贤妻良母那样格局。

    英莉忽然后悔没有去教小学。

    教小学应当单纯一点。

    稿子强颜欢笑地写出来,老总读过:「王夫人会很高兴,会计部刚接到王氏企业三十四页广告,这篇访问,算是回佣。」

    英莉知道她受了利用,廿二岁生日愿望落了空。

    都说她的人物特稿写得最好,一个星期交的两篇到三篇访问稿,一下子便成为读者锺爱阅读的对象,她已颇有点名气,被访问的人一听记者是刘英莉,多多少少另眼相看,拨出时间见她。

    英莉的稿酬因此加了又加。

    但是她时常困惑。

    到了今天,这种困惑,已经使她情绪相当不愉快。

    她回答老总:「王夫人这种人,其实是社会的寄生虫。」

    「不要太偏激,一种米吃许多种人,明天你还要出差。」

    对于这种粉饰太平,隐恶扬善的文字工作,英莉已觉得厌倦。

    第二天的对象,是一位着名政客。

    他对着刘英莉发表十分慷慨激昂的演讲:「眼光要放得远大,目前的些微牺牲不算一回事,青年们不要怕,向前冲,冲上去……」

    英莉看着西装笔挺的他,忽然忍不住问:「你会不会叫令郎也冲上去?」

    政客尴尬了:「小儿才十岁。」

    英莉忽然又问:「那么,八年后的他会不会在你鼓励之下冲上去,抑或,持正统英国护照的阁下一家毋需作该种冲刺?」

    政客呆视英莉。

    这个不懂事的小记老,不识抬举,拨出宝贵时间给她,不外是想利用她作广大宣传,谁叫她独立思考,故意刁难?

    英莉说下去:「我们华人有句话叫以身作则,李先生你入英籍太久了,恐怕已经忘记。」

    她站起来告辞。

    回到报馆,老总铁青着脸看着她,看样子李政客已经投诉过。

    「刘英莉,你没有毛病吧。」他责问她。

    英莉抱怨:「李某口是心非,利用群众做他政治木钱。」

    「小姐,这根本是互相利用的世界,你又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你的责任是有闻必录,读者自会分别真假。」

    英莉说:「我不写他。」

    「喂,你担任这分工作已有两年,一向不听见你表示不满,最近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恁地,廿二岁生日之后,似有人唤醒她的更知。

    老总见她不出声,劝她:「看不过眼,做愤怒青年,凭一股浊气辞掉工作,连写真话说真话的机会都失掉,岂非更为不智?」

    「下次给我一个较可爱的访问对象。」

    英莉暂时屈服。

    她又想起在梦中许过的生日愿望。

    下班,与玲玲诉苦。

    玲玲说:「有收入有开销,还有随时不写的自由,不算苦了。」

    「你那份工作呢,比我这份强吧。」

    「开玩笑,天下乌鸦一样黑,稍有良知,都做不下去,只得同流合污,可悲的是,我居然混得如鱼得水。」。

    「你在商界,努力替老板赚钱即可。」

    「你想想人人唯利是图,利欲薰心,臭不可当。」

    英莉被她说得笑起来。

    「炒卖过三五七层楼宇,略尝过一点甜头,便一本正经说起地产物业的潮流,只有他的看法最聪明正统,其馀的人,全是蠢材,不是得物无所用,就是有钱不会花。」

    英莉说:「我也认识这种人,敝报财经版有专栏专门教人家怎么发财。」

    「撰文那人发了财没有?」

    「当然没有,不然还写呢,他只是教人发财。」

    「不得了,我同你再债世嫉俗下去,会被人用石头扔死。」

    玲玲赶着上班去。

    也许是工作过劳,生出厌倦,也许最好放假,休息、玩耍,再从头来过。

    老总说:「你看.这篇政客访问还不是逼出来了,写得不赖,最后一段形容得逼真贴切,又有讽刺意味:「一个人有如此崇高信仰已经值得尊重」,多妙。」

    肉麻透顶,原作者给文章下评论。

    那个晚上,英莉匆匆进入地下铁路站,一抬头,就知道自已又回到同一梦境里去。

    地铁站灯光雪亮,英莉过去,看牢那少女,「你是谁,你几乎害我丢掉职业。」

    那少女笑笑说:「我替你预备好了。」

    「这次又怎么样?」英莉无限好奇。

    「你可以再许一次愿。」

    「好,」英莉干脆地说:「我要读者迷上我的文字,写得再坏也受欢迎。」

    那少女只是笑。

    英莉先求题材永不干涸,再求一枝笔有良知,现在又希望文字备受欢迎。

    越来越贪婪。

    第二天,她醒来,耸耸肩,同自己说:再做这个梦,大抵要去看心理医生。

    她来不及详自的梦,便赶去采访一个青年画家。

    这画家被视为画坛瑰宝,据说是画坛唯一的新希望,直被捧到云端上。

    英莉还是第一次看他的画,在展览馆才兜了一个圈子,已经深感震荡,不,不是因为太好,而是因为太差,十幅画中,十幅抄袭。

    这,这是抄毕加素立体派,这,这是抄米罗,那是抄查高尔,还有,连梵高都不放过,装模作样,统共没有自己的风格。

    英莉惊得呆了,竟会有这样的画风画格。

    那画家一本正经走到英莉面前来说:「许多人,不停重复自己,一个题材,重用百多次,我不屑为,我每张作品,都不同题目,都新鲜可贵。」

    英莉笑,拍拍他肩膀,「你的确不必抄袭自己,你把所有古典名着统统抄一次,占为己有即可。」

    那画家脸上变色,英莉趁他喊打之前逃之夭夭。

    唉,这种访问还怎么写得下去,不如学写小说,默默创作,满足感更大。

    难以下笔。

    英莉一直搔头。

    同事们看到她那种痛苦的样子,不禁笑起来,劝道:「刘小姐,不是篇篇文章都要得奖传世,大部分只是供读者茶馀饭后消遣消遣而已。」

    英莉无奈地说:「各位误会我心怀叵测了,我只希望读者茶馀饭后不要看得作呕而已。」

    此言引起哄堂大笑。

    英莉在文中老实不客气指出该名画家有模仿之嫌。

    那一段被删掉了。

    英莉据理力争,「本市没有言论自由。」

    「言论自由不指可以随便批评攻击另外一个人。」

    「他可以辩驳呀。」

    「人家没有专栏。」

    「我不写了。」

    编辑看着英莉,「你已经被惯坏了,我若不是看着你出身,才不会吃力不讨好意图指教你,刘英莉,出来做事,要做到皆大欢迎,自己活,也让别人活,你的观点意见,不一定是生命、道路、真理。」

    「可是我的感情是真挚的。」

    「真挚的感情一样会伤害对方,何必令他人生活不愉快,为一点点区区稿费结怨,值得吗。」

    「呵,你是劝我人云亦云,随波逐流。」

    「错,我是劝你做访问选对象时小心行事,不喜欢的人,不要去访问他,既然已经走到人家面前,要尊重人家。」

    英莉语塞。

    「还有,觉得难以下笔,便暂时不要下笔,这是你的职业,不要仇视它,要做得快快乐乐。」

    说完了,编辑摆摆手,示意她告退。

    英莉听了教训,一边面孔麻辣辣,老人家的话当然有道理,所以捏到她的痛处。

    被读者宠坏了,好似写什么都有人看的样子,所以觉得可以任性发挥,不理他人感受,所以觉得笔杆儿可以横扫千军。

    所以觉得自己是个特权分子。

    所以想脱离编辑部的控制独自生存。

    以前,只觉写作最怕没有题材,入了行,对这个行业略知一二,才发觉行有行规,不容越雷池半步。

    有了题材,有了读者,又忠于自己,还得学一学照顾他人感受。

    同事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你不想做丑笔吧,有些人写专栏似小丑,读者喜孜孜看他的文字,就是等着看该人天天出丑,日子久了,虽然拥有读者,却一点尊严都没有。」

    「那应该怎么办?」英莉茫然。

    「开玩笑,你比我写得好多了,」同事不愿多说,「我还要向你讨教呢。」

    英莉沉默。

    她找到好友.才说出烦恼。

    「我还以为你已经上了轨道,随时飞升,要做大作家呢。」

    「真的,开头动笔的时候,觉得直可挑战金庸倪匡。」

    玲玲掩咀笑。

    英莉尴尬地说:「人往高处。」

    「是,志大才疏。」

    「喂,给些许鼓励好不好。」

    「我一直觉得,」玲玲正经地说:「成功靠提升自己的成绩,而不是靠拉低别人的成就,刻意丑化他人,徒然显得无聊肤浅,别忘记社会是有公论的。」

    英莉不悦:「我并没有丑化他人。」

    「那最好不过。」玲玲欲语还休。

    「你可以跟我说老实话。」

    每个朋友都这样说,有谁笨得不知好歹,泄漏一言半语,立刻被淘汰出局,朋友都没得做。

    所以玲玲只是笑笑。

    像英莉那么聪明的人,应有自知之明。

    「让我们去散散步。」

    英莉点点头。

    她俩自斜坡走下去。

    还没走到一半,已经闻到栀子花清香气息。

    英莉深深陶醉,这种享受,同名利权势,毫无关系。

    只听得玲玲哼起一首歌:「……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

    英莉接上去:「美丽的她不知道怎么样。」

    两人无限惆怅。

    玲玲说:「少年时期,一无所有,却快活无比,现在什么都有一点,反而压力大,感慨多。」

    英莉抬起头,刚要回答,忽然看到白衣少女的影子。

    她定一定神,拉住玲玲的手,「告诉我我不是做梦。」

    「你当然不在做梦。」

    「你看到那少女没有?」

    「在哪里。」玲玲亦紧张起来。

    「前面,斜坡下,榕树底。」

    「喂,哪里有人,你不要吓我。」玲玲怪叫。

    英莉撇下玲玲一迳走向前去,她明明看见那少女。

    果然,少女轻轻转出,对牢她笑。

    英莉忍不住问道:「可是你要离我而去了?」

    少女只是微笑。

    英莉低声说:「我所许的愿望,你都应允,但是,我无法在现实世界运用你赋于我的能力。」

    少女露出同情之色。

    「我辜负了你。」英莉难过地说。

    少女吁出一口气。

    「少年的我是太天真了,以为写作就是写作,现在我明白了,若要靠写作谋生,那么,写作就不纯是写作。」

    少女点点头,然亦无奈。

    英莉自嘲:「即使你是灵感的泉源,你也帮不到我。」

    这时候,有一只手搭在英莉肩上,英莉吓一大跳,转头,发觉是追上来的玲玲。

    玲玲的面色同她一般苍白,「你在干什么,你不是神经衰弱吧,夜阑人静,整条街只得我与你,你自言自语干吗。」

    英莉问:「你没有看见她?她站在这里好一会儿。」

    玲玲混身寒毛竖起来,「拜托拜托,别再胡言乱语,谁站在这里?」

    「我的灵感。」

    玲玲一听反而放下心来,「呵,灵感,她走了没有?,」

    「走了,离开我了,也许不再回来.也许另外去物色值得栽培的新进写作人。」

    玲玲拍拍她肩膀,「难怪我看不见,我从商,毋需灵感。」

    英莉失落得要命,低下头来。

    「算了,英莉,」玲玲安慰她,「市面上一千数百写作人,谁有灵感,谁有天份,还不都找到饭吃,安居乐业,何用狷介,何用要求过高。」

    「我明白了,我彻底大悟。」英莉失声。

    「你醒觉什么?」

    英莉没有回答。

    原来每一个写作人在开始的时候都得到过眷顾,之后,就得看自己的了。

    她没有说出来,这个现象玄之又玄,不是做写作行业的人,根本不会明白。

    不,不是做梦,她的确看见了那少女。

    也许这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会面。

    那一夜,她反而睡得很好,问题想通之后,心里十分平静。

    她告了一个星期假,再次回到报馆,前后判若两人,刘英莉变成一个最最合作的记者,无论访问的对象是谁,都可以皆大欢喜。

    一季以后,各人会指名道姓同编辑说:「我只愿意接受刘英莉访问。」

    读者信件雪片似飞来,要求刘英莉有更多篇幅。

    刘英莉连访问贩失走卒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老总给她一间小小办公室,让她有更清静的工作环境。

    他报开始来挖角。

    英莉同他们讨价还价,不是没有骄傲的,她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做文章有价。

    然后大老板知道了这件事,亲自请她到府上晚饭,加薪、升级、挽留,刘英莉大获全胜。

    她成为文坛新生力军。

    现在,她与老总老编平起平坐.有商有量,工作开始有乐趣。

    她获得颇大的自由度,但,英莉想,目前的光景这样好,何必去改变它,何必犯险,顺势干下去,收获一定更大。

    她猜得对。

    接着的一年,她都没有再遇见灵感。

    她开始觉得写作不过是一个习惯,不再需要灵感。

    当然英莉想念她,不过,并非没有她,日子不能过。

    刘英莉开始小说创作,写得不十分好,但是很多时候,文章卖的是署名,不是内容。

    呵作品不能太差,无论如伺,一定要及格,但是签名起码值三十五分。

    英莉太明白其中窍巧了。

    她忙得不可开交,订单一直接到十八个月以后。

    一日,自报馆出来,她走到停车场取车,是,刘英莉此刻已是有车阶级,而且,开的是欧洲小跑车,她甫打开车门,便看到对面站着一个白衣少女。

    英莉的心大力跳动,她连忙扑过去。

    那少女被她急促的脚步声吓一大跳,连忙戒备地转过身来。

    四目交投,英莉发觉看错了人。

    不,不是她。

    「对不起。」英莉向那女孩子道歉。

    那女孩瞪她一眼,迅速把车驶走。

    英莉颓然回到自己的车子旁边,坐进驾驶位,伏在驾驶盘上。

    为何惆怅?

    少年时誓要得到的名与利,此刻统统都有了,再也不必为题材担心,写什么都受读老欢迎,况且,她也没有遗失良知,从来不写诲淫诲盗的文字。

    为何惆怅?

    实在没有理由。

    但是像一切写作人,她怀念灵感,希望抓住她希望她陪她一辈子。

    否则的话,还是恍然若失。

    旅程:

    太平洋公主号游轮的二等甲板上一样可以看到一弯新月芽儿高悬在深紫色的天空里。

    少妇与她十五岁的女儿坐在甲板近围栏处,两人都怔怔地看着月亮。

    太像一个梦了,少妇觉得轻快的凉风吹上脸庞似一只温柔的手,安慰她安抚她,不禁舒出一日气。

    十五岁的少女已经很懂事,这三个星期的旅程可能花尽了她们最后的节蓄,所以一定更加要好好享受。

    「美得像假的一样。」她转过头去同母亲说。

    抬起头,她可以看到头等舱甲板近泳池处在举行舞会,衣香缤影,淑女的娇笑声清晰可闻。

    没上船之前,真没想到一只船上也有阶级可分,头等有头等的餐厅、游乐场、电影院与活动范围,二等客另有去处。

    小女孩总觉得头等那边总好似热闹点,于是抬头想看个仔细。

    她穿着一件过时但是精致的白色蝉翼纱舞衣,那还是她母亲三年前当红时的行头,见她长高,便让她穿,并不十分合身,但是少女秀丽身形沐浴在月色下,一头天然鬈发在微风中飘拂,实在是幅美丽风景。

    楼上甲板有人看到了。

    他手持香槟杯子,十分寂寥,也在抬头望天边的新月,忽尔看到月下有个小仙子似影子,一怔,手中杯子松跌在地。

    那是谁?

    小小的瓜子脸,大眼睛,像在看着他笑。

    他把身子向前倾一点,想看真一点,后边已经有人叫他,「刘爵士,请过来主持仪式。」

    一个中年男子也说:「爹,都准备好了。」

    他才不得已抿一抿花白的鬓脚,依依不舍地掉过头,在掌声中去办他的正经事。

    下一层的少女,走到母亲身边坐下。

    「妈,你在想什么?」

    少妇微笑:「我与你的生日在同一日,你十五,我三十二。」

    「妈,还很年轻美丽。」

    「既然如此,为什么已经没有有人找我唱歌。」

    「明年妈妈的运气便会好起来。」

    「我们已经没有钱了,怎么等到明年,房东已把我们赶出,又欠学校三个月学费,」少妇耸耸肩,「山穷水尽。」

    「不怕,」少女异常乐观,「还剩两个礼拜。」

    「是的,」少妇喃哺说:「两个星期十四天,可以发生很多事。」

    这些年来,母女俩都尚可逢凶化吉,安然渡过难关,但愿这一次运数未尽,照样能够化险为夷。

    这个时候,有人走过来向她们打招呼,「冯太太,冯小姐,你们在这里吗,真是难得的雅兴,今日月色多美。」

    说话的人,是位略嫌肥胖的中年人,四十多年纪,有点俗,有点土,也有点喜气洋洋,昨日甫见冯太太,就立刻表示了罕有的好感。

    他是一个鳏夫,现开着一间塑胶厂,两个女儿早已出阁,外孙都三四岁,身边有点钱,便想享享福。

    少妇很明白他的意思,因此加倍感慨,如果还有另外一条路走,她绝不愿意敷衍这个人。

    但是此刻少妇不想开罪他,向他点点头,「董先生,你好。」她哪里是来渡假,她是来完成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

    董某搭讪地坐到她身边,「冯太太好像有心事。」

    少女已经看惯这种场面,识趣地走到另一角落去看海。

    这是她第一次坐船,只觉好玩,且莫管船泊了岸之后母女俩命运会怎么样,此刻的她是快乐的。

    海浪被船身冲激溅起白花,看久了少女觉得有点愉快的晕眩。

    她身后忽然有人问:「你可知道这只船驶往何处?」

    少女飞快地回答:「日本,横滨,你不知道吗?」

    那人笑了。

    少女看到的是一位头发斑白穿着礼服的男人,年纪很难猜,约五十多六十吧,也许还不止,这种绅士养尊处优,保养得极好。

    「你一个人在船上?」绅士问。

    「不,我与家母一起旅行。」

    绅士颔首。

    剪完彩,他赶下来,只见少女还在甲板上,他心中无限欢欣,近距离看,女孩子的皮肤五官,迹近完美,一点瑕疵都没有,宛如一件艺术品。

    他不敢逼视,缓缓转过脸去。

    少女天真无限,自由自在地与他攀谈。

    「你呢,」她问:「你又是不是一个人?」把他当作身分地位平等的朋友。

    绅士微笑,「我的家人都在船上。」

    「那多好,我姓冯,你呢。」

    绅士忍不住说:「冯小姐,你像足我少年时代的一位朋友。」

    「是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他想说,那是几乎半个世纪前的事了,唯恐吓怕少女,不敢出声,过一会儿只是答:「我姓刘。」

    平日叱咤风云的他,在毫无机心的少女面前,竟小心翼翼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少妇急步过来,唤道:「星星,星星,你跑到哪里去了。」

    绅士看着少女,「你的名字叫星。」

    少女点点头笑答:「是,我叫冯星。」

    少妇见到女儿,「来,我们回舱房去吧,夜了。」

    她的目光何等样厉害,一眼瞥见绅士袋角的表链,式样别致,分明是件名贵的古董首饰,她立刻着意,收敛一下,含蓄矜持地打个招呼。

    「妈,这位是刘先生。」

    「你好,冯太太。」

    没说上两句话,绅士的随从已经走过来,「刘爵士,原来你在这里。」

    爵士便向少妇与少女道别,「明天见。」他欠欠身。

    少妇抢在前头答:「明天见。」

    看着他走远,才问女儿,「这人从哪里来?」

    少女摊摊手,「我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少妇便出去打听刘爵士是什么人。

    得到的答案叫她满意,太理想了,同样是鳏夫,比起老董,刘某既有身分又有地位,高出不知多少倍,还有,那天文数字的财产,不得了不得,手指缝里漏一点点出来,已够普通人丰盛地过一辈子。

    少妇芳心忐忑,真的要交好运了吗,昨夜临别时刘某那一个深沉的眼色展示还有下文。

    她匆匆回到舱房,打算部署下一步,只见女儿正在洗脸。

    「妈妈,」少女抬起头来,「刘爵士差人打电话来,约我们到头等舱吃中饭呢,十二点派人来接我们。」

    少妇一怔,咀角微微透出笑意,渐渐笑意越来越浓,她懒洋洋地倒在床上,呵,宝刀未老,又一次被看中了,耽会儿该穿什么衣服呢,所有的家当都带在身边,可以见人的只得一套衣饰罢了,不过不要紧,人家看中的是人,不是衣裳。

    少妇立刻动手化个精致的淡妆,但不论多么小心,粉却总是不贴脸,唇上皱纹太多,眼皮也太肿。

    一边女儿已经穿好,一套水手袋,静静翻画报等她。

    这孩子好耐心。

    少妇就这样折腾了个多小时,等到有人来敲门,才勉强放下眉笔。

    母女俩由随从带着走上船的顶层,门一打开,只见豪华私人平衡舱宽敞一如大酒店的套房。

    刘爵士迎出来,「请坐请坐。」

    少女识趣地坐到一张小小安乐椅上。

    母亲与男人谈条件,她见过许多许多次,再也不觉委屈、难过、羞辱,她已引以为常,母女俩并不懂其他谋生方法。

    少妇见到这种阵仗,自然喜心翻倒,却表现得更加含蓄,以免别人把她当作掘金娘子。

    老爵士倒是诚心诚意,他取出一盒糖果送给少女,与少妇寒暄起来。

    「冯太太,」他说:「听说冯先生过身已经多年。」

    他也把她打听清楚了。

    由此可知他完全知道她是什么人。

    也好,少妇暗地里咬咬牙,不必伪装了。

    咀里答:「孩子一出生他就故世。」

    「可有十七年?」

    「那倒没有,小女才十五,长得高大。」

    爵士点点头。

    「独自带大一个孩子,真不容易。」

    少妇一怔,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体贴的话来,不由得有点心酸。

    「冯太太对将来,不知有什么打算。」

    少妇忽然心乱如麻,他说中了她的要害。

    她低下头,那种傍徨绝非做作,「打算?我们不过去到哪里是哪里,倒处碰运气。」

    爵士微微笑,「吉人天相,不要紧。」

    少妇也凄惶地赔笑。

    老绅士满以为她会十分难缠,此刻看清形,少妇不过是另一个可怜人,不难打发。

    午餐准备好了。

    在桌子上,大家都没有怎么说话。

    少妇不大敢笑,怕眼角露出细纹。

    少女见老人家注视他,便朝他笑笑。

    少女很会讨人欢喜,她已经是母亲的负累,不能叫客人讨厌。

    饭毕,刘爵士说:「晚上请两位再赏脸到甲板小坐如河?」

    这上下,连少女都看出他对她们有好感。

    少妇也不再推搪,「好的。」

    「谢谢你们花时间陪我,我有小小礼物聊表心意。」

    少妇接过他递过来的盒子,喜出望外,「谢谢你才真,刘爵士。」

    他把她们送出去。

    少女把礼盒扔下便去游泳,留下少妇拆开礼物细看。母女俩收到同式的碎钻手镯,少妇忍不住把一对都套在自己腕上,她不是没收过类似礼物,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早已当掉卖尽。

    适才的紧张令她疲倦,她打一个中觉。

    做梦了。

    梦见少女的父亲走到她身边,殷殷地问地:「好吗,生活还过得去吗。」

    少妇流了一腮的热泪。

    在生之时,他是何等样疼惜她们母女,如今如有在天之灵,他一定死不暝目。

    当年他们夫妇何尝不是一对璧人,但是命运往往另有安排,叫人走上一条匪夷所思的路。

    十五年来吃足苦头。

    那天黄昏,刘爵士把冯氏母女转到头等舱住,居高临下,光景又自不同。

    少妇吊在半天的一颗心,像是重新归位。

    晚上他们谈得比较多。

    ——「孩子的书总得念下去。」

    「那当然,她功课可好?」

    「是个优异生。」

    「那非进最好的大学不可。」

    「从学校回来,最好有个舒服的家。」

    「没问题,你们喜欢什么地区什么尺寸尽管告诉我。」

    这不是闲谈,他们谈的是买卖的条款。

    非得小心翼翼讨价还价不可。

    要少了,吃亏,要得多,怕拿不到。

    少妇不自觉出了一背脊的冷汗。

    少女在不远处玩滚球,秀发飞扬,真正好看。

    少妇垂下双目,「有人肯照顾我们母女,真正万幸。」

    老绅士十分公道,「不必感恩,你们亦需付出十分大的代价。」

    这话是真实的。

    少妇低头不语。

    两人之间,相差三十年的岁月,叫她在以后的日子里,长期跟在他身边,听差办事,又要侍候得他高兴,并非易事。

    但是生活有了着落,女儿能够过比较正常的日子,想必是值得的,看样子,刘某是个斯文人。

    少妇额角唇边都冒出凉晶晶的汗珠,她的神情,有点紧张,有点恍惚,静态的她,别有风韵,两母女的样子其实非常相似。

    不过刘爵士的目光从头到尾没有落在少妇身上。

    他有点疲倦,缓缓站起来,「今日到此为止,明天我们再商量。

    少女立刻警觉地过来问:「你要走了吗。」

    刘爵士点点头,眷恋少女如花笑靥,他伸出手想替她理一理乱发,终于没有那么做,只静静转身离去。

    少妇看着他的背影,「倒底老了。」

    少女坐下来,「他并非那么老。」

    「你倒似对他有好感。」

    「他人不错,细心,体贴,真诚。」

    「出手的确很大方。」少妇伸个懒腰。

    少女犹疑半晌,欲语还休。

    少妇知道女儿想问什么,于是笑道:「不要担心,我会处理一切。」

    少女过去搂住母亲,大风大雨,她居然也把女儿带得这么大了,做好做歹,衣食住行都由她张罗回来,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父亲去世之后不多久,母亲也曾改嫁过一次,那是个不堪的男子,以为年轻的寡妇身边有钱,失望之后,不久便离异,母女一直过着流离生涯。

    少女说:「刘爵士看样子愿意照应我们。」

    「是的,他付出的条件非常非常好。」

    少妇想说,其实不用那么好,但随即抬起头挺起胸膛,觉得自己身价十倍。

    这时候,她看见一个胖胖的身形企鹅似向她们走来,那是那个老董。

    少妇连忙拉起少女,「快点走。」

    少女问:「为什么?」

    少妇嘀咕,「他怎么跑到头等来了。」

    立刻与少女急步往前走。

    姓董的不知趣,一边追一边叫「冯太太,冯小姐,请留步,是我呀。」

    少妇逃以加快脚步,一溜烟似去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一早,少女仍去游泳。

    清晨,池畔没有太多人,少女一游便是十个塘。

    伏在泳池裙边上略作小息,她发觉刘爵士独坐太阳伞下,少女活泼地向他招手。

    她披上毛巾衣上前去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当然可以。」

    「要不要我把母亲叫起来?」少女一贯地天真。

    「不用了,我同你谈谈。」

    少女微笑地看着他。

    「听说令尊年少有为,是位律师。」

    少女点点头,「苦学成功,才执业两年,不幸罹病,随即去世。」

    刘爵士有点感喟,「痛失英才。」

    少女十分伤怀,「人人都那么说。」

    「你愿意继承他的志愿吗?」

    少女说:「我一定会努力。」

    刘爵士宽慰地笑,「你同你母亲是两个人。」

    少女一怔,听得出他语气中贬多于褒,「但是我长得非常像她。」

    「不,不像,我猜想你性格似你父亲。」

    「家母一向是个斗士。」少女为母亲辩护。

    刘爵士却说:「但是,她无情而你有情。」

    少女不语,她有点不悦,她极受母亲,没想到刘爵士给母亲如此评语,过一会儿她说:「我得走了,失陪。」

    年轻人喜怒形于色,真正可爱,刘爵士莞尔。

    舱房中,少妇刚刚睡醒,伸伸懒腰,想到昨夜谈到一半的协议,笑出来,嗳,男人就是男人,身分地位财势并不能控制他们原始的**,女人只要有办法,还不是把他们治得服服贴贴。

    她,当然算是个有办法的女人。

    一抬头,看到女儿闷闷不乐回房来。

    「谁惹你生气?」

    少女只是不出声。

    「好日子快来了,届时要什么有什么。」

    少女没有先头那么乐观,「他靠得住吗?」

    「谁管他靠不靠得住,银行存折牢靠就行了。」

    少女蹲下来,语气有点悲哀,「妈妈,不要这样说话,听在别人耳中,好似一点感情也无。」

    少妇一楞,随即笑了,眼神十分悲切,「感情?它从什么地方来,又到什么地方去?哪来那么多感情?」

    一连串的问号,把少女问得哑口无言。

    老爵士的要求太苛了,一个女子经过那么多,早已把一切感情看淡,怎么还能奢望她有真情意。

    「妈妈,」少女说:「船往回驶泊了岸,我们从头来过,倒处有工作,卑微点不要紧,我们吃得了苦。」

    少妇勉强地讪讪道:「你在说什么呀。」

    「妈妈,让我们自食其力。」

    少妇有点愠意,「我几时借过赊过?」

    少女气馁,颓然坐下。

    「你发什么脾气,人家都答应了:安家费、学费、房子、车子……」

    少女仍然发呆。

    少妇的声音又转柔,「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妈妈已近人老珠黄,作为一个教师、律师,什么都好,三十多岁才刚刚开始,但我是欢场里打滚的女子,你不明白吗,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机会。」

    少女尽最后努力,「你可以找分工作。」

    少妇凄凉地说:「我找过呀,节蓄花光之后,做过工厂、餐馆、文员,哪里都有色迷迷的眼睛,哪里都有想在你身上捞一把便宜的黑手,这才咬一咬牙,跳进海里,小公主,你不会明白,你毋须明白,你甚至不用原谅我。但你必须爱我。」

    少女哭了。

    「嘘嘘,这是干什么,」少妇拍打她的背脊,一如女儿还是婴孩,「苦难快要过去,还哭?」

    那天傍晚,刘爵士派来一名律师,在舱房中与少妇又谈了很久。

    少女倒处逛。

    船上不是没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她却不想结交朋友。

    她怕与人家交换身世。

    不,她并没有羞愧的感觉,她只是不想解释,既然一切苦难都由她们母女俩承担,还失复何言,还何需向任何人交待。

    她不要他人同情。

    有人悄悄蹲下坐她身边。

    少女一抬头,看见刘爵士。

    她朝他点点头,今早介蒂忘怀大半。

    刘爵士的手一指,「看到那堆人没有?」

    少女顺势一看,果然有十来廿个男女也正朝他们看来。

    「那是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我的媳妇,我的女婿,还有我的孙女孙子,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统统想在我身上得到赏赐,却不肯给我丝毫温情。」

    他的声音十分落漠。

    「他们想早日得到遗产,希望我早日弃世。」

    少女忽然笑了,「他们可还需等上很长很长的时间。」

    刘爵士听了这话,犹如注射一支强心针,「真的。」

    「当然,那个穿红衣服的是你孙女?」

    「她比你还大三岁。」

    「她看上去不太友善。」

    「你不用理会她,你做得到吗?」

    少女笑,「难度更高都没问题。」

    「好孩子。」

    少女看他一眼,「你偏心于我而已。」

    刘爵士不语,这孩子聪明得惊人。

    少女低声问:「你会照顾我母亲吗?」

    刘爵士答:「只要是合理的,她要什么都有。」

    少女笑,「放心,她的要求很低,绝不会要飞机大炮。」

    「你呢?」刘爵士问。

    「我想读好书,养一只小狗,天天放学有热饭吃,以及有人陪我说话。」

    「你的要求也不高。」

    少女答:「可是一生都这样,我于意已足。」

    这个时候,律师毕恭毕敬的出来,对刘爵士说:「冯太太已完全同意,我们可以签署文件了。」

    少女的脸微微苍白起来。

    爵士进舱去,少妇矜持地迎出来。

    律师把文件摊开来。

    少妇用兰花指取起文件轻轻读出:「立约人刘余庆与冯星——」她错愕地抬起头来,「冯星?」

    她瞪着女儿,少女神态异常镇定。

    少妇沉默良久,胸头如被人重击一下。

    她再转过去看刘爵士,刘某亦静静地看着她。

    少妇霍地站起来,「你与她,你要的是她?」少妇觉得怪异得不能再怪异,荒谬得不得再荒谬,又有种被人骗入壳的感觉,急痛攻心,心绪失去控制,竟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笑出眼泪来。

    一间房内四个人,包括律师在内,除出少妇,都知道合约中的甲方是刘余庆,乙方是冯星。

    少妇太过自信,低估了刘某人。

    律师清清喉咙,「冯太太,你要的,全在协议书里面了。」

    少女忽然也开口:「对,妈妈,你要的,全在里边。」

    少妇看着女儿,声音颤抖,「你一直知道是你?」

    问得多么多余。

    「你愿意?」

    少女轻轻答:「你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少妇跌坐,勉强看完合约,白纸上黑字一个个似会跳舞。

    合约措词非常含蓄合理,当作刘某欠冯氏母女一笔债项,协议分期偿还,条件是,期间冯星必须住在某街某宅。

    冯星未满十八岁,由母亲代签。

    少妇拿着笔,无法书写。

    少女仍以那天真的语调说:「船快泊岸,母亲,凡事想太久是不行的。」

    说故事的人的故事:

    陈佳,是一个说故事的人。

    不不,她不是说书人,说书这个行业,早已式微。

    况且,多数说书人讲的,是他人的创作:三国、水浒,丰富的情节,灵活的人物,经过说书人的技巧,使听众如痴如醉,在湖畔的冷亭,一边品尝香茗,一边听故事,消遣半个下午,真正享受。

    管它是不是艺术,已经造福群众。

    陈佳用现代方式说故事。

    她的故事,全部属于她个人创作,换句话说,她是一个写作人,她主要的作品,全部是小说。

    陈佳有许多许多读者。

    经过出版社安排,每隔一段时间,她会与读者会晤。

    她的读者群多数是十五岁至三十五岁的女性,陈佳与她们生活在同一城市同一环境,交通殊无困难。

    这一次,聚会的地点是陈佳渡假的郊外别墅,与她见面的读者四女一男,全是年轻人。

    经过介绍之后,谈谈笑笑,年轻人同年轻人很快熟络,吃过茶点,大家围着陈佳,起哄,叫陈佳说故事给他们听。

    陈佳笑说:「我不会讲,我只会写。」

    其中一名叫微微的少女说:「陈姐姐,这样吧,只说一个开头。」

    另一位叫之之,也跟着说:「请陈小姐构思起点,我们接着说下去,看看故事能否成立。」

    陈佳笑,「这叫集体创作,影视界的剧本就是从此得来。」

    之之的妹妹思恩睁大眼睛,「真的,谈谈笑笑就能赚稿费?」

    大家推她,「你也来赚赚看。」

    「陈佳小姐,」唯一的男生家康发言:「我觉得这项建议很有意思。」

    大伙见他举着右手,像是同老师说话,一本正经,神情严肃,不禁笑出来。

    陈佳想了一想,缓缓道:「故事的构思过程,十分玄妙。」

    一个短发女孩子秀秀问:「是不是靠灵感?」

    陈佳又笑,「靠翻覆思想才真。」

    之之说:「家母一直叫我们不要想太多。」

    陈佳答:「如果你是一个说故事的人,你不能不想太多。」

    「请你说一个故事给我们听。」思思恳求。

    陈佳想一想,「好吧,我把故事开头,你们给意见。」

    大家静下来,迸息以待。

    陈佳轻轻地开始讲故事:「一个月夜,大客轮的甲板上,坐着三个人,一位老年绅士,一位少妇,以及她十五岁的女儿。」

    众少年脑海中马上浮现了一幅这样的图画,秀秀忍不住插咀问:「少妇美吗,小女孩美吗?」

    之之嘘她:「当然美。」

    陈佳笑,「他们三人在客轮上邂逅,已有两个星期,绅士对她们母女非常好感,处处表现慷慨的风度,终于,少妇觉得摊牌的时间到了,暗示绅士愿意以身相许。」

    微微抢着问:「那老年人有几岁?」

    「六十出头。」

    「少妇牺牲很大,」家康说:「她的年纪不应超过三十五。」

    陈佳轻轻地讲下去:「条件慢慢都议好了,船三两天内就要泊岸,绅士这时也知道少妇曾是出过锋头的交际花,讲起条款来,十分厉害,不但希望有一笔现金保障,还要公寓房子以及花园洋房,每个月的开销当然省不了,还有,小女孩要念最好的寄宿学校。」

    家康点点头,「原来不忘女儿的教育问题,也算是难得。」

    陈佳笑:「这是开头,你们猜,结局如河?」

    秀秀一怔,「唔,结果船泊了岸,他们三个人达成协议,以后愉快地生活在一起。」

    大家一听,轰然讪笑。

    「给你写小说,找谁看,这种结局,有没有可能?」

    陈佳说:「这样身分的三个人,大抵上没有可能长期愉快地生活下去。」

    家康举手,「让我试一试。」

    陈佳笑,「请。」

    家康侧一侧头,「条件都讲好了,船到岸,少妇忽然觉得半生出卖自己已经足够,她同老绅士说:不,我情愿带着女儿去工厂找一分苦工,母女穷一点,但是问心无愧,终究一日熬出头来。」

    家康还没说完,众人的笑声比上次更响。

    ——「家康,你乾脆去写桃花源记吧。」

    「还有,孙叔敖与两头蛇的故事。」

    大家笑成一团。

    家康连脖子都涨红。

    微微感喟,「原来写故事不容易。」

    秀秀说:「情节要合理,不能与现实脱节。」

    陈佳说:「逸乐是一条蛇,被它缠上了,很难脱身,交际花会不会在盛年从良,跑到工厂去熬一分苦工呢。」

    家康说:「会!」

    思思说:「你会,她不会。」

    秀秀说:「一致通这个结局不成立。」

    家康不甘心,「不能给她一次机会吗?」

    众女不耐烦,「你恁地婆妈,就算做了作家,也不能在廿世纪九十年代生存,早被淘汰。」

    家康反唇相稽,「那么,你来说说结局。」

    陈佳笑说:「诸位,我们休息一会儿,分组讨论。」

    年轻的读者们十分快活。

    「陈小姐,这次聚会太有意思了,我们像是参予了写作计划一般。」

    陈佳问:「你们对写作有兴趣?」

    大家齐齐答:「有。」

    「这是一门相当艰苦的行业。」陈佳说。

    「家父说每一分职业都要靠用功。」

    「令尊是一个有智慧的人。」

    他们走到游泳池旁,三三两两,讨论起故事剧情来。

    之之走到陈佳身边,问道:「陈小姐,你几岁开始创作小说?」

    「廿二岁,那一年,我大学刚毕业。」

    「呵,大学里念文学系吗?」

    「不,我读的是教育文凭。」

    「开始创作是偶然的吗?」

    「相当偶然,当时只觉得有许多许多话要说,便拿起一支笔,把它们都写出来,投稿到杂志报章上去。」

    「你一共写了多少本书?」

    陈佳笑答:「量并不重要,质才值得重视。」

    「你可满意自己的作品?」

    「过得去啦。」

    大家听见之之访问陈佳,又重新围上来。

    秀秀说:「我们续不下去了。」

    思思急道:「那怎么行,故事连载到一半,没有下文,被读者骂死。」

    「读者才没有那么空骂你,读者唾弃你才真。」

    陈佳觉得与他们相处,也得益良多,这一代的年轻人聪明,活泼,刁钻,不容轻视。

    「结局倒底如河呢?」微微问。

    「真没想到创作故事这么难。」

    「看故事最享受最写意。」

    「才怪,看到劣等故事,读者活受罪。」

    这个时候,之之似欲言还休。

    陈佳注意到,便鼓励她:「之之,你好像有答案了。」

    之之犹疑地说:「请各位不要笑我。」

    「不,我们不笑。」

    之之便说下去:「他们三个人上了岸,住到一块儿,开头感情并不融洽,少妇曾经想过要离开绅士,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令得他们患难见了真情。」

    「什么事?」

    「绅士生意失败破产,少妇拿私蓄出来,帮他恢复名誉。」

    「又来了,天方夜谭。」

    「不是没有可能的。」

    「宇宙间什么都有可能,写出来不好看,就没有可能。」

    陈佳鼓掌,「这已经是写作人的座右铭。」

    「之之,你的结局太过陈腔滥调。」思思说。

    「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我没有,我如果有,我就是一个作家。」

    陈佳觉得这一班年轻人可爱得无以复加。

    「我们明天可不可以再来?」有人问。

    「天天来,陈小姐不用写作乎?」家康说。

    「下次又该轮到第二班读者来开研讨会了。」

    「陈小姐,见面的时间太短,不过瘾。」

    微微与之之表示不满。

    陈佳赔笑,「我实在无法抽出更多的时间。」

    「我们懂得。」

    天色已微暗,该告辞了。

    他们鱼贯离开别墅,陈佳在门口送他们。

    家康忽然转过头来,「陈小姐,我们把小说的结局写出来寄给你好不好?」

    陈佳说:「好极了,限时一个月时间,三十天后,我们再见面,届时,我也把这个故事的结局说出来。」

    年轻人欢呼起来。

    「我会让出版社与你们联络。」

    「谢谢陈小姐。」

    他们散了会。

    陈佳回到客厅,女佣正收拾杯盏。

    曲终人散的感觉比较落寞,陈佳多多少少有点感触。

    她坐下来,看着窗外紫色的天空。

    背后有声音传来:「孩子们都走了?」

    陈佳抬起头,看到她的未婚夫程中正自二楼扶梯走下来。

    她对他笑笑,「你呢,工作进度如何?」

    「我这分工作又不必讲感性。」程中是电脑程序编写员。

    「我们的喧哗有无打扰你?」

    「二楼听不见。」

    程中坐到陈佳身边。

    陈佳看着自己双手,「我们玩了一个游戏。」

    「呵,是什么游戏?」

    「我把一个故事的开头告诉他们,叫他们续下去。」

    程中一呆,「什么故事?」

    陈佳停一停说:「我的故事。」

    程中有点震荡,「为什么,为什么把私事告诉人家?」

    陈佳不语。

    「隔了这么些年了,你应当忘记。」

    「但事实我并没有忘记。」

    「至少假装忘记,陈佳,这样会对你有好处。」

    陈佳抿一振唇,「孩子们要我讲故事,一时哪里有题材,情急之下,便只好说自己的故事。」

    程中仍不以为然,「以后不要见读者了,人与人之间,维持适当距离最好。」

    陈佳笑笑,「读者最可爱。」

    程中说:「可恶才真,需素无穷。」

    「他们才是我真正的老板,」陈佳笑,「当然有权这样做。」

    「陈佳,让我做你的老板如何?」程中试探未婚妻。

    「不,我发过誓,成年以后,我要自力更生。」

    「你太过耿耿于怀了。」

    陈佳说:「暂时不谈这个,让我们出去吃饭。」

    「来吧。」

    故事原来是说故事的人本身的真实故事。

    读者们可不知道这一点。

    故事要有三个人,陈佳不可能是绅士,也不会是少妇,那么,她是那个小女孩。

    照陈佳的年龄推算,故事发生在十多年前,一只豪华客轮上。

    那一年,她才十五岁。

    当下,陈佳似真正把往事丢下.与程中渡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回到市区的公寓,卸了妆,坐在露台上,自觉不枉此生,知乐常乐,事业与感情进展都十分理想,于愿已足。

    陈佳吁出一口气,上床休息。

    她没有时下一般干文艺工作的人的坏习惯,她不用服药睡觉,很快就憩着,陈佳时常笑说这是她最最得天独厚之处。

    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梦中的陈佳,已经成年,她似刚刚下班回家,看到房门口一叠湿内衣,是她出门前浸在盘中打算洗涤的,又被她母亲扯出扔在那一角示威。

    在梦境中,陈佳忽然忍无可忍,怒火中烧,她冲入房中,把她母亲揪出来,推翻在地,顺手取起身边一支木棍,兜头兜脑向母亲击打,血花四溅,一边嚷着:「你不尽责任,你不尽责任。」

    在这个时候,陈佳惊醒。

    她额角背脊爬满冷汗。

    丑陋的往事如一条巨龙,惊醒之后到处肆虐,陈佳深深后悔,程中说得对,忘记它,只有对她好。

    她起床点着一支烟。

    母亲已于三年前去世。

    在这之前,她们也已有十多年没有见面。

    事实上,在轮船泊岸之后,陈佳再也没有见过她。

    十五岁之前,多次,母亲一闹情绪,就乱扔乱摔她的衣物,一边喊「我的罪孽满了,我的罪孽满了」,一边把陈佳推出门去赶她上街。

    陈佳从来没有动过气。

    她一次又一次默默忍耐,渡过最黑暗的童年。

    十五岁之后,没有人听过她提母亲这两个字,连她都以为已经忘记这个人。

    但是今夜证明她并没有淡忘,伤痕历历在目。

    陈佳惆怅,看样子她终身都无法不背着这创伤的十字架。

    最坏的一次,母亲取出利刃,咬牙切齿要赶她走,即使如此,陈佳也没想到她恨这个妇人恨到要置伊于死地。

    噩梦太恐怖了。

    天渐惭亮,陈佳又得展开一天的工作。

    下午三点半,程中照规矩自办公室给她电话,同她说两句话。

    陈佳说:「我很想念你。」

    程中答:「我也是。」

    然后她带着微笑出门到图书公司去。

    推广经理同她说:「见小读者的计划非常成功,其他书商纷纷跟进,我们又一次带领潮流。」

    陈佳说:「怪累的。」

    「喔唷陈小姐,现在干写作,也不能尽躲在深闺不见人呵。」

    陈佳笑笑,生意人都一个心思,赚钱最重要,巴不得写作人上台去兼职唱歌跳舞。

    「过两个月我要出埠。」

    「小姐,交足了稿子,我管你去南极洲。

    过两天,陈佳的情绪似乎平复,生活恢复正常。

    心波上激起的涟漪渐渐消失。

    这个时候,小朋友们的稿件却纷纷寄抵出版社。

    记得吗,陈佳叫他们把故事的结局写下来,果然,他们真正对写作有兴趣,每个人都纪录下不同的答案。

    陈佳本来不想拆开他们的信件,但失信于人,倒底不是一个好习惯,她把各人的稿件细阅。

    文笔当然不大成熟,陈佳边看边莞尔。

    五个小朋友,有五个不同的假设。

    家康始终坚持交际花会得改过自新,他为人乐观热情,深信人间充满光明。

    思思的答案有点离奇,她写那少妇在邮轮上偷窃了老绅士大笔金钱珠宝,继而失踪。

    微微独门心思,写到三人在船上最后一个晚上,老绅士忽然发觉小女孩是她的亲孙女儿。

    陈佳很欣赏他们的心思。

    她把稿件交给总编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说,老总一怔,叫起好来。

    他打算把所有的结局都刊登出来。

    「陈佳,你写一万字的开头,我们将此游戏公开,读者会开心得昏掉,以后,我们订期举行这个猜结局游戏。」

    「我不喜哗众取宠。」

    「陈佳陈佳,脑筋不要太古板,对,别忘了写你那篇结局,好让读者对照。」

    为什么不呢,一不做二不休,现在已经欲罢不能了。

    她与小朋友的聚会,如期举行。

    陈佳在别墅门口等他们,「时间过得好快。」

    小读者们大大不以为然,「还说快呢,望穿秋水,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天。」

    大家进屋坐下,一次生两次熟,都觉得宾至如归。

    微微说:「陈佳姐姐真随和,我们一点压力都没有。」

    「是呀,陈小姐没有架子。」

    听到这样由衷而天真的赞美,陈佳笑了。

    「陈小姐,看过我们的作文没有?」

    「都拜读了。」

    「写得怎么样?」

    「算不错了.难为你们,将来都会刊登出来。」

    「哗!」他们齐齐叫起来。

    秀秀问:「哪一篇最好?」

    「不相仲伯,」陈佳说得很技巧,「水准平均。」

    之之笑,「陈小姐的意思是,大家都普普通通。」

    家康说:「我参加那么多课外活动,最有意思是这一趟。」

    「对,」之之想起来,「陈小姐,你可以把你的结局告诉我们没有?」

    「对,」大家一起嚷:「洗耳恭听。」

    陈佳犹疑,「我的结局,不一定比你们的好。」

    「怎么可能,陈小姐,你是我们最崇拜的作家。」

    微微笑,「秀秀的废话最多,陈小姐,请快把故事的结局说给我们听。」

    陈佳抬起头,喝一口咖啡。

    为什么不呢,她已经创作了成百个故事,这不过是另外一篇而已,人世间何处不是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故事。

    「好,我说。」

    大家立刻静下来。

    陈佳用她那不徐不疾的声调说:「当下,条件都谈好了,少妇对一切都十分满意,没想到误打误撞,登上轮船,得此奇遇,她有点踌躇志满。」

    「噫。」之之太息。

    众有同感,有些人,就是自甘堕落。

    「少妇说:一上岸,马上把小孩送去寄宿。这时,老绅士扬起一条眉毛,什么,她去寄宿?不,太太,你错了,你搬开住才真,我付出这么庞大的代价,不是为你,而是为她。」

    小朋友们听到这里,瞠目结舌,只觉混身汗毛竖了起来,楞楞地看着陈佳。

    过许久许久,大厅静得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勇敢的思思第一个说:「不,不可能。」

    家康更加困惑,「陈小姐,这根本不是你一贯笔法,你的故事中,没有这样丑陋的角色。」

    微微惊问:「我有没有听错,老头看中的的是十五岁的小女孩,要用金钱把她买下来?」

    陈佳再也没有说什么。

    秀秀说:「我不接受这个结局,」她脸色都白了,「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对,太残忍,接受不来。」

    「女孩的母亲不会答应,陈小姐,决说呀,女孩的母亲立刻大怒拒绝。」

    陈佳没有出声。

    陈佳微微一笑。

    大家又噤声。

    陈佳终于说:「对,你们说得对,少妇立时拍案而起,痛骂老人,拉着女儿走开,再也没有与老人说一句话。」

    小读者们松下一口气,一齐豉掌。

    「这才是陈佳式结局,好极了。」

    「是呀,与我们的作文高下立分,有悬疑有刺激。」

    「陈小姐的作风一向善恶分明。」

    陈佳又笑了。

    读者们的口味,不难捉摸,真善美作品,必受欢迎。

    她捏一把汗,总算把他们敷衍过去。

    那天,聚会结束,读者们更加恋恋不舍。

    程中坐在游泳池边看着她。

    她端张藤椅,坐到他身边。

    「你都听到了?」她问程中。

    程中点点头,「你并没把真实结局告诉他们。」

    陈佳笑笑,「他们不会接受。」

    「是,」程中同意,「真实世界里发生的事,比起小说,更离奇更曲折,更巧合更荒谬。」

    陈佳吁出一口气,「各人的遭遇不一样,也许,他们一辈子都幸福得不食人间烟火。」

    「可是,那样缺乏生活经验,又哪里写得出好的作品。」

    「也不是每个人喜爱写作。」

    陈佳抬起头,看到一轮满月正升上天空,这一夜,与若干年前的那一夜,一点分别都没有。

    陈佳记得清清楚楚,她母亲张大了咀,瞪着眼睛问:「为她,为这个小丫头?」

    陈佳看着老绅士欠一欠腰,非常讽刺地答:「是,为你的女儿,太太,你的经验阅历,对我来说,是太丰富了一点。」

    陈佳惊恐万分,面如土色,年轻的她约莫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盼望母亲拂袖而去。

    但是没有。

    母亲狰狞地笑,「好,上岸就把她交给你,一切条款不变。」

    说完了,她离开甲板。

    剩下陈佳与那个老人对坐。

    老人忽然温柔地问小女孩:「你呢,你又有什么要求?」

    陈佳悲哀但清晰地答:「我要求永远不要再见到她。」

    多年前的往事了。

    还是忘记的好。

    况且,读者才不爱看这样丑陋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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