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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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途 (第1/3页)

    旅游大轿车一早就从天津出发,沿着京津公路,向北京疾驰。

    初夏的朝阳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又在那边,把光芒撒进车窗里。车里并不热。现代化的空调设备把灼人的热气挡在玻璃窗外。太阳的脸气红了,继而又变得惨白,使劲喷吐着光焰。

    夏亦秋坐在车厢里,觉得舒服极了。她的心充满着快意,眼睛不断地隔着遮阳镜向阳光瞥视,好像朝着太阳示威:“这可不是我住的小西屋,你再使劲地烤烤我!哼!”

    这心情使她变得像个小孩子,白皙的脸上老是偷偷地飘起一缕缕得意的笑纹儿。

    她四十五岁了,却还是单身独处。她曾经结过婚,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婚礼以后才一个星期,新郎就甩下她跑了。这负心汉的失踪,当时是她所在的医院里一件头等新闻,而且,这新闻虽然早已变成历史,似乎也还具有永难磨损的影响,给许多流言爱好者以锻炼舌头的机会。当时,她自然是痛苦的,曾经遍地查询那个荒唐的新郎。几年以后,组织上通知她,那人已经叛国,在大洋彼岸的一个国家里,充当对华广播的播音员。从此她死掉了破镜重圆的心,但也没有再嫁,反而一直收养着那新郎自幼抚育的小外甥。这个外甥是她短期丈夫的亡姐的遗子,向来跟着舅舅过。舅舅娶妇,条件之一,便是夫妻共同承担这个抚孤成人的义务。夏亦秋觉得那简直是不应该提出的条件,假如做自己丈夫的妻子,却不担负丈夫肩头的责任,那还算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吗?然而,丈夫却不通情达理地溜了,把自己的责任扔给了一个与自己关系不算深切的年轻女人,真是“缺了大德”啦。

    “夏姐,你呀,真老实!”医院的护士姐妹们常常对夏亦秋进行开导,“那个缺了八辈子德的爷们儿,扔下个外甥。自个撒了丫子。你干吗认这个大头养活他呢?不管!”

    可不管又扔给谁管呢?楚文辉再也没有任何亲人了,难道要把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小男孩儿送到孤儿院去?再不,送到哪个需要孩子的家庭里?她不能那么办。不管怎么说,她是文辉的舅妈,哪怕只是一个星期的舅妈。

    她是文辉的保护者。她从这种责任感里汲取了力量。一个保护弱者的人,自然就是强者,就可以踢碎任何生活里的困难。因此,她总是充满着信心。一个美丽的被遗弃的年轻女人所能受到的一切,都变成了她挺直腰杆的催化剂。二十年来,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软弱和可怜。

    然而,上个月,当文辉终于从专科学校毕业,终于当上了技术员,并且捧给她自己领到的第一次工资,她忽然觉得悲哀了。她失去了自己保护的对象,自己是个强者的标记也从此消失了。她一时还不能适应这没有被保护者的生活。在医院里,她是手术室的护士长,有许多各式各样的病人享受着她宽厚仁慈的保护,她还觉得自己充实而有力,但一回家,便觉得怅惘和空虚。

    她不愿意老是有这种两重心理,她想排遣开这怅惘,所以,二十年来第一次休假,乘旅游车到北京去游览。

    旅游业的兴起,是近几年的事情,对于夏亦秋,这自然是新鲜事。何况,又乘坐着这么好的旅游车,到自己青年时期读书的地方去游览。这新奇的刺激,兴奋了她的心,那种莫名的淡淡的惆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她舒舒服服地坐着,不住地向窗外看。树木啦,田野啦,都从眼前无声地向后退去。她觉得眼前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一切都看见过,但又从来没有发现过它们原来是那么美。多年来,她总是匆匆地在生活里奔跑,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周围的一切。

    她座位前边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见他们新鲜入时的发型和漂亮的上衣。他们的脸也一定挺好看。他们是去旅行结婚的吧?沉浸在幸福里的人总是容光焕发,显得格外的美丽。这美滋滋的一对儿,一会儿把头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几句,吃吃地笑几声,一会儿又分开头向两边张望,偶尔还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飞快地两唇相接,作一个“吕”字。这两颗头颅的聚而又散、散而复聚的频繁摆动,让夏亦秋眼晕,她只好微笑着再去看窗外。

    她忽然觉着脖子后面老是有人喷出粗重的热气,弄得脖梗子又麻又痒又热。她厌烦地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穿着蓝布工装满脸胡子拉茬的汉子,正伏身朝车窗外看着。他半张的嘴里露出被烟熏黄的牙,还不时火车头似地从喉咙里喷出热气。

    夏亦秋皱皱眉,把身子朝前弯一弯,躲开这气流。可是,没有三分钟,那热气又喷到她脖子上。

    她回过头来,微蹙着眉,轻声说:

    “同志,您是不是把身子向后靠一靠?”

    “向后靠一靠?”那人挑起浓重的眉毛,疑问地看看她,“我要好好儿看看外头哇。”

    “可,可您把热气都喷到我脖子上啦。”夏亦秋依旧轻声说。

    “什么?嫌我出气儿了?嫌我的气儿热了?可我是人,是活人呐。”那人拍拍自己宽厚的胸脯儿,“活人就要出气儿,就得出热气儿。这我可没办法。”

    夏亦秋脸红了:“可您总得讲点儿礼貌吧,老是在人家脖子后头喘气儿……”

    “我可不是老牛。”那人嘟哝一声,半站起身,朝车厢前边大声喊道,“导游的同志,您发给我个口罩儿吧!”

    全车的人都瞧着他。导游员从车厢前边站起身来,问他:“同志,怎么回事儿?”

    “您发给我个口罩儿吧,好捂上嘴;再不,您就把我掐死,前边儿这位大夫,嫌我出热气儿嘘着她啦。”

    大家一齐瞧着夏亦秋,连那俩沉醉在新婚牌甜酒里的青年也回过头来,闪着眼睫毛直勾勾地盯着她。

    夏亦秋心里涌起一股怒火,同时混杂着受辱的感觉。强者的自尊心复活了,她腾地站起来,低声但是威严地说:

    “用不着这样耍野蛮。你这么个大人,应该知道,你那样是没有礼貌。真没有教养!”

    她圆睁着大眼,狠狠地盯着那人的大胡子。

    那人也紧盯着她,忽然眼里迅速地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但紧接着又冷笑了一声,轻声说:“哼,教养,你知道这东西顶个什么!”又解嘲似地长叹一声,大声说,“唉,好吧,惹不起呀,躲得起。劳驾您啦,导游员同志,给我换个座儿吧,让我呀,脸朝车帮。它不会提抗议,让活人都憋死。”

    车上的人有的笑起来,有的皱起眉。那位年轻的新郎持捋油光可鉴的头发,咧着嘴,开心地大笑。新娘赶紧捅捅他。

    那位喘粗气的大胡子从行李架上拽下自己的手提包,走到过道,朝依旧站着的夏亦秋点点头说:“对不起,惹您生气了。我到后头去。可您呐,不该在医院里头工作。您该到火葬场工作呀,那地方推进去的,没喘气儿的。”

    那位新郎又带头大笑。车厢里腾起一阵笑声。

    夏亦秋身边坐着的老先生回过头来教训似地说:“行啦同志,没用的话,伤人的话,少说。咱们既然搭一辆车去旅游,就算是有缘相会的朋友。这不是大家伙儿一块儿去找个痛快吗,咹?像你这个,把痛快变成不痛快,为嘛许的呢?”又转回头冲着傻笑的新郎说,“还有你,旅行结婚是个文明事儿,瞎跟着起哄,粗话倒惹起你嘿嘿大笑,这文明吗?咹?”

    “吔,您老怎么冲我来了呢?”那新郎撇起大嘴。

    “别说啦。”新娘拉住他,“你本来不该笑。”

    “他说得可乐嘛。我开心,还不许笑?!”新郎一边儿回嘴,却也一边儿显露出怯意,咕咕哝哝地回头坐好。

    老先生颇有深意地瞅瞅那位提着提包的大胡子,耸耸眉毛:“瞧瞧,你成了给人家开心的啦。这么大人……”

    大胡子不说话,阴沉着脸,长久地盯着夏亦秋,然后扭头朝车厢后边走去,把提包朝过道上一扔,一屁股坐下,脸冲着后车厢的板壁一动不动。

    夏亦秋依旧站着,心里忽然生起一股怜悯和自责。她从那人的盯视中仿佛感到那人心底的痛苦和怨气。她觉得自己太不会自制,做得太过分了。干吗让人家花了车钱却丧失了愉快?自己也太娇气了,在医院里,不用说病人的喘息常常喷到自己脸上,有时甚至会把粘痰和血污也喷到自己身上。自己从来没有发过火,今天是怎么了?为了一个同车旅伴的粗重的呼吸竟然这样……她想过去劝说那人依旧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顺便也向他说句客气话。但她没有动,只是长久地看着那人。

    导游员走过去劝大胡子坐到座位上,大胡子摇摇头。一个坐在后排的小姑娘站起来,要和他换座位。大胡子也只是点点头,依旧不动,直到小姑娘坐到大胡子先前的座位上,他才默默地坐到空出来的座位上,仰靠在蓝色天鹅绒的椅背上,紧紧地闭起眼睛。

    车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与安详,但夏亦秋却失去了兴奋与舒适。

    “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他怎么会知道我在医院工作?”“我干吗会这么反常?我这是怎么了?”

    她陷入复杂的思绪。

    旅游车朝前飞驰,很快地到达了北京。

    旅游车到了北京,却碰到了麻烦事。

    车子还没在宾馆前面停稳,就从宾馆里跑出一位身穿肥大制服的中年人,站到车门口。

    “是天津来的吗?”他问道。

    “是啦,您呐,没错儿。”车里的人朝刚刚打开的车门外七嘴八舌地回复着。旅游,使所有上了岁数的、一向颇为矜持的人也立地变为活泼的少年。

    “王同志在吗?王东?”那人又问。

    “我就是。”导游员跳出车门。

    “哎呀,王东同志,实在对不起。”那位穿制服的中年人拉住导游员的手,满脸是抱歉的笑容:“您看,今儿一早上级来了通知,说是有美国跟加拿大的旅游团来,把房子全包下。你们那房子可就……”

    “哎哎,可我们是预订好了的。”王东有点儿着急。

    “是是,那没错儿,是预订的。”那中年人说,“可您也知道,先外宾后内宾,这是上级的规定啊!咱们都是同行,这事您还不知道?”

    “可我们这是包游,人家游客是花了这笔钱的,你们事先也不通知……”

    “早上才知道消息,你们已经上路了,上哪儿通知你们?”“制服”依旧笑着,可口气已经很硬了。

    “那怎么办?”王东有些为难。

    “您快想辙吧,要不然呐,别的地方也没房了。这日子口儿正是外宾旅游的旺季。”“制服”好像在为王东着想。

    车上的人已经听出了门道,一个个由快乐变成气愤,纷纷议论起来:

    “这叫什么话,干什么也得有先来后到嘛!外国人凭什么就比中国人高贵?”

    “人家给的钱多。”

    “钱多就是大爷?”

    “洋奴,中国的地方儿,中国人不能舒心地看看,先得尽着洋人瞧,洋人瞧够了才轮上咱们呐!”

    “哎哎,别这么说,小心有人记下你大号。”

    “怕什么,我是正儿八经产业工人,造船的。”

    “退钱,打道回府。”

    “哪位会写文章,《人民日报》上给他们来一篇儿啊。”

    突然,那个在车上跟夏亦秋吵了一架的穿工装的大胡子,拨拉开挤在车门口的人,跳下车来。他走到“制服”跟前,慢条斯理地问道:

    “您贵姓?”

    “免贵,李。”

    “李同志是这儿的……”

    “接待科科长。”“制服”不卑不亢地报出自己的身份。

    “李科长,”大胡子也不卑不亢,“我能问您点事儿吗?”

    “那……”李科长审视了半天那个人胡子拉茬的脸,“那得看什么事儿。”

    “您这儿是宾馆吧?”

    李科长嘴角一咧,那弧线已经作出回答,仿佛是:“废话。”

    “宾馆是为了把房子租给要租房的人吧?”

    李科长这回连头也不点,直勾勾看着大胡子,心想,我看你憋什么坏。

    “要是有房不租,那就变仓库了,是吧?”大胡子依旧问着。

    李科长开始瞪起眼睛:“我们没房。”

    “哎哎,昨儿晚上才给你又通了电话,你一口答应的吗!要不,我们就改期来呀!”王东说。

    “那是昨天晚上,我已经告诉你了,今儿早上来了通知。”李科长扭身要走。

    “哎哎,李科长。”大胡子站到他前面,笑着,“我还没说完呢。您怎么称呼?”

    李科长一挺胸脯儿:“李建民。”

    “噢!”大胡子拖着长音说,“中国人。”

    车里腾起一片笑声。

    李科长火了,用手一指大胡子:“你是干吗的?在哪儿工作?叫什么名字?”

    “放下手指头。”大胡子忽地板起脸,极其威严地说,“你甭拿外国人唬人。你这个科长起码应该懂这么一点道理,预订的房间要是没有了,你得赔礼道歉,有责任帮助人家再找别的旅馆。谁给你这么大的胆量,敢在自己的同胞面前摆架子?去!”用手一指,“给我们联系宾馆去。”

    车上的人一下子鼓起掌来,纷纷跳下车围住李科长。

    李科长也涨红了脸:“我没那么大工夫儿,我没挣你的钱。不许喧哗,要是给外宾造成不好的印象,你可负责。”

    大胡子忽然笑了:“行,我负责。你只要敢把这科长的责任交给我,我一定干得比你好。”一推李科长肩膀,“走走,伙计,告诉我你们那电话在哪儿。有电话吧?咹?”

    “干吗干吗?”李科长甩着肩膀,可怎么也挣不开大胡子的手,“你还想撒野动武哇?”

    “没有的事。”大胡子边推着李科长朝宾馆的门厅走去边说,“我给你们上级打个电话,说您让我负责,行不行?走哇,走哇!”

    旅游的人被大胡子的举动提起了兴味,一种出口窝囊气的痛快感滋润着全身,都围在宾馆门口,要做大胡子的后盾。倘或真有公安人员来带走大胡子,同车的旅伴都愿意随同前往。自然,也有几个怕事者依旧猫在车里。那新娘站在车门口,却被多情的新郎拉回到座位上,旁若无人地接起吻来。弄得那几位胆小怕事者,想离车而又不敢,只好合上眼皮,制造一个小小的乌托邦。

    夏亦秋由于和大胡子一场不尴不尬的纠纷,弄得她举棋不定。站在车里吧,一来脱离群众。仿佛自命清高,连那位老先生也要瞧不起自己——不知为什么,她对那老先生有特别的好感——同时,也似乎表示自己屈从于“洋人第一”的歪风,丧失了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民族自尊心,连那个大胡子搬运工也不如——她总以为那大胡子是搬运工。要是和大家一道为大胡子助威呢,又显得自己太没有个性,这么快就混灭了对大胡子的恶感,而成为他的同伙。她犹疑着,站在汽车与大门口的人群之间,那可不是个好地方,阳光直射着那毫无遮蔽的水泥地面,把她浓黑的影子投到车厢上。她额头和界尖都渗出细小的汗珠,可她还是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着。

    围住门口的旅游者,兴味盎然地透过门玻璃看着门厅里的李科长、王东和大胡子。李科长阴沉着脸,仿佛命令服务台里的小伙子拉走那个蛮横的大胡子,王东却用身体挡住大胡子,一劲儿同李科长申辩。年轻的服务员只是微笑地看着热闹,伸着手在半空中瞎比划,既像是响应科长的号召,又像是给大胡子鼓劲儿。大胡子却纹丝不动地上半身趴在服务台上,拿着听筒一劲儿地拨弄电话号码。

    “行,这位师傅有种。”由天津来的游客在外面小声议论着。

    “中国人就得有这么点儿气派。”

    “他给谁打电话?”

    “找饭店经理呗。”

    “怕没用。外宾,外宾,谁都怕这个外字儿啊。”

    “要是派出所来了人呢?”

    “咱一块儿去呀。噢,扔下人家,还算人吗?”

    “快瞧,大胡子让李科长听电话呢!”

    门厅里,果然李科长接过了话筒。也许是门里比外面黑暗,看不清他的脸色,却看见他不住地点头。他头还没点完,大胡子却拉着王东走出了大门。

    “师傅,怎么样?”门外的人问大胡子。

    大胡子一笑:“等着吧,各位。他怎么也得给咱们安排呀。咱占着理儿呐。”

    “就是嘛!”大家齐声响应。

    大胡子瞥一眼夏亦秋,回头对大家说:“车里头坐着去,那里面凉快。等着他给咱们通知吧。”说着,朝车厢走去。

    人们纷纷跟着他上了汽车,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怎么,不在这儿住?”车里的新郎从仰在自己怀里的新娘脸上抬起头来,瞪着大眼间道。

    谁也没回答他。

    “哎哎,怎么回事儿?”他又问导游员。

    “你等着听信儿吧!”王东没好气儿地说。

    夏亦秋站在座位旁,想招呼大胡子依旧坐在原处,大胡子却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到后排去坐下。

    夏亦秋踌躇着,不知是不是该同大胡子说句话。

    宾馆的大门开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穿着一身肥大的西装的胖子跑出来,细细的红领带在胸前晁荡着,就像小姑娘扎的红发带。他跑到车门口,笑着说:“同志们,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这儿的经理,刚才老李同志弄误会了。是二楼三楼全包出去了,可六楼还有房间呐,请大家下来吧!我们工作做得不好,请原谅请原谅。”

    车里的人先是一愣,继而释然地发出轻呼,一个个提着提包走下车来。

    王东头一个跳下车,直奔服务台,去办住宿手续。

    经理依旧站在车门口,微笑着向每位下车的人打招呼:“我们这儿是办公楼改建的,条件不太好,请包涵。”

    “没关系,有住处就行。”刚才斗志昂扬的人群,现在也一齐变得宽厚。我们毕竟是礼仪之邦嘛。

    大胡子走下车来。经理拉住他的手:“您就是蓝同志吧。”

    “嗯嗯,我就是老蓝。”大胡子点头。

    走在前面的夏亦秋蓦地站住脚,回头看了那大胡子一眼。

    天呐,蓝胡子。曾经轰动全美国的一个著名的专门杀害老年妇女的刽子手,就叫蓝胡子。伟大的卓别麟根据他的材料,拍了一部电影:《凡尔杜先生》,同样轰动了整个世界。眼前的这位,自然不是那已经入了地狱的蓝胡子,可他的名字,他的形象,依旧使人心惊肉跳。

    我的天,“蓝胡子”……

    这是趟一天一夜的旅游。第二天一早,车子就要返回天津。时间是紧迫的,因此,王东要大家把提包放到房间里,立刻再登车,驶往香山,在回程的路上,还要走马看花般地逛逛颐和园和北海。

    夏亦秋因为单身独处惯了,不愿意和别人共居一室,因此,宁愿付两个床位钱,包下一个房间。王东满足了她的要求,分给她615号房间。

    这宾馆的确是改建的,五楼以上是把原来的一间大办公室一分为二。然而,原来的门却还保留着。于是成了现在的样子:一道公用的门里,有两间并排的小房,宛如两居室一套的单元宿舍。与615号房间并列的是614号。夏亦秋虽然对这种宾馆房间感到新奇,但开门一看,房间里有空调设备、卫生间,也就颇为满意。尽管要付十二元一天的房租,也还是值得。她从未有过舒畅的休息。这次院长特地批准她半个月的假期,她想,有这么好的房间,花上百八十元,住一个星期,遍游一下自己青年时代的故地,是划得来的。她要在这里舒展一下,同时填充一下自己的心,好好想想未来的岁月该怎么过。她下决心对王东说,明天她不走了,要自己在这儿痛痛快快地玩一玩。

    她放下提包,洗了洗脸。仿佛听到隔壁有人开门。她不知道会遇上一个什么样的邻居,但大家都是短暂的过客,充其量不过一个星期的街坊,就算是江洋大盗,只要紧锁房门,也无奈我何。她对着镜子笑了,觉得自己过于小心,这会同游伴们格格不入。今天自己在车里的举动就有些失态。算了,反正就一天的游程,那蓝胡子不会为这点事情耿耿于怀的,要不然,还叫蓝胡子吗?她又笑了。镜子中的自己依旧显得年轻而美丽。自然,那不是少女的美,而是一种有教养的中年妇女的丰姿。

    走廊里,王东在高声招呼客人们快下去乘车。夏亦秋匆匆地抹了一点雪花膏,洒了点七日香香水,便提着小手提包走出门去。

    车里几乎已经坐满,只有那对旅行结婚的新人还没上车。

    王东撅着嘴小声嘟哝:“真不讲公德,让全车的人等他们俩。”

    “再等等吧!”夏亦秋身边的老先生微笑着说:“陶醉在爱情里的人,最容易忘掉的便是时间。”

    车里的人都笑了。

    蓝胡子闷声闷气地说:“咱们有五千多年的历史,有的是时间。”

    “我不喜欢你这句话。”老人回过头去说。

    “可这是事实,谁也没办法。”蓝胡子说。

    老人又耸耸眉毛。

    那对新人终干来了。新娘的脸通红通红,也许是天太热了?可她的眼里却残留着泪花。她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走到座位上坐下。新郎却依旧笑呵呵的,漾着满足与自得的神情。

    “哟嗬,都来齐啦?让各位久等。”新郎朝四处点头,咧着大嘴笑着说。

    老先生回头说:“小伙子,明天呐,办什么事儿,都先想着点儿大伙儿……”

    “您先吃块喜糖吧!”小伙子把一块酥糖塞到老人嘴里,然后一扬手,“明天咱们可就‘拜拜’了。”

    老人摇了摇头,终于把那糖吃下去。

    车子开动了,驶出宾馆的大门,驶向街道,奔向香山。

    香山确乎美丽。初夏季节,虽没有遍山漫野的红叶好看,却有蓊郁的林木,多彩的野花,淙淙的流泉,嫩翠的青草。在城市里的喧嚣中生活的人,到了这里,便是到了伊甸园,心胸自然会舒展,连思绪也会如同天上的轻云,在广阔的蓝天里飘啊飘。

    西山的樱桃沟,樱桃花刚刚凋谢,满树豆粒大小青色的果子像是一颗颗眼睛,躲在叶子后面顽皮地盯着游人。夏亦秋像孩子似地在这儿脱下鞋子,把脚伸进清澈的流泉里,凉丝丝的流水使她脚底痒痒的,她快乐地轻笑着。

    在卧佛寺,她仰望那安详的睡佛,品味着“得大自在”的深远蕴涵。

    那位老先生提着手杖,对蓝胡子说:

    “‘得大自在’,怎么讲?”

    “您说。”蓝胡子垂手站在老先生身边,像是个小学生。

    瘦小的老头儿顿着手杖说:“人世间有好些个烦恼,归根到底,无非是私欲。佛祖看透了,酒色财气,仕途功名,都是自找的不舒服。万事皆空,你把什么都看淡了,淡到等于空空如也,还会有烦恼,还会有不痛快吗?到了这地步,你便得到了自在,而且是最大的自在。”

    “嗯嗯。”蓝胡子点着头,“那,建设祖国呢,为人民服务呢?也是空的?”

    夏亦秋侧着脸微笑地听着他们的辩论。

    “哎,我说的是佛家的道理,自然是唯心主义的东西,而且是很消极的。但我们可从中借鉴点道理。”老先生说,“抛掉私欲,不在个人利益面前烦恼,这不对吗?我记得成都什么地方有这么副对联:‘须放开眼底,才看穿大千世界;要站稳脚跟,方可入不二法门’。你把它换个解释:得站稳了科学世界观的立场,才能认清世界的发展规律,才能不为错综复杂的人世纷坛迷住眼,迷住心,也才算真正进到有觉悟的人群里。那还不是得到了自在吗?”

    蓝胡子瞪大眼睛,恭敬地问:“您是大学教授?”

    “中学历史教员。退休喽!”老先生说,“您是受过磨难的干部?”

    “磨难不大,可不是干部。”蓝胡子说。

    “反正受过高等教育。”老先生肯定地说。

    “我?”蓝胡子又瞪起眼睛,“您……”

    “别抬杠。”老先生说,“你瞧,”他指着卧佛,“他成了神,可还是人。人呐,不管怎么变,身上总还有旧痕迹。”他举起手拍拍蓝胡子的肩膀,“我教历史,可能也看不透历史规律;不过,看现实的活人,自信还离不了大格儿。你甭打算瞒我。”说完神秘地一笑,提着手杖走到旁边,眯着眼去仔细地审视卧佛的粗胖的脚趾头。

    蓝胡子还站在那儿愣愣地出神儿。夏亦秋侧过脸来,微笑着,轻声说:“这老先生说得也有道理。”

    “嗯?嗯嗯!”蓝胡子仿佛从沉思中醒来,搭讪似地朝她点点头,走了。

    夏亦秋脸红了。她觉得自己简直在向蓝胡子讨好,可人家不领情。幸亏这地方没有同车的伙伴。她急急转到卧佛后边去。

    她在杏黄的佛幡前止住脚,想在黑黝黝的殿堂里让脸上的鲜红淡下去。

    她听见殿堂外面,大门边,传来男女轻轻地谈话声,像是同车的新婚夫妇。

    “别撅着嘴了好不好?”新郎说。

    “不,你走。”新娘还在生气。

    “哎呀,以后我听你的还不行?”

    “你自私。光顾了你自个儿痛快,你就……”

    “行了行了,姑奶奶……”

    “就放东西那么会儿工夫,你还要……让全车的人笑话……”

    “谁知道哇。再说,咱们是两口子……”

    夏亦秋脸上刚消褪下去的鲜红,又涌上来。她猜出来他们在说什么,觉得在佛堂净地述说儿女的私情,无论是说的还是听的,都是对佛祖的亵渎。她赶紧又跑回前厅,由卧佛前跑出大门,好像听见那卧佛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的确有人在打呵欠,不是卧佛,却是王东。他靠在门廊的荫凉处,一劲儿打呵欠,仿佛有三天三夜没有睡好。

    夏亦秋朝他笑笑。

    王东喃喃地说:“我这是一个星期里第三个来回了。一夜睡不上三小时。”

    “真辛苦您了。”夏亦秋说。

    “那倒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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