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旅途 (第2/3页)

只要你们游得开心。”王东说。看来,他还没有从卧佛的教诲里悟透人生,很爱听些褒扬的话。

    在西山碧云寺,他们吃过午餐,又急忙乘车到了颐和园。

    在碧蓝的湖面上划了一个小时的船。夏亦秋左望右望,同车的旅伴分散在十几条船上,唯独不见那位蓝胡子。不知为什么,她也忽然没了心绪,好像生怕那粗鲁的壮汉淹没在湖水里。

    直到傍晚时分,他们在北海里漫步时,她才发现蓝胡子搀着瘦小的老先生在慢慢溜达。那情景,好像两个人已经成了忘年的知己。

    终于回到了宾馆。

    餐厅里,已经为这班游客预备了丰盛的晚宴。自然,这餐费已经算在了票价里,但总还是给人一种亲切和安慰的感觉。

    李科长并没有说瞎话,外国游客确乎很多,把一个外宾餐厅都挤满了,还有一批日本学生,只好到内宾餐厅就餐。这内宾餐厅,只有夏亦秋她们这批国内游客,可见,一定是得到特别的准许才在这儿住下的。她想不到蓝胡子竟有这样大的本领,在外宾等于神明的例律中,竟然打开了一个缺口使她这样的凡人也能混杂其中,仿佛自己也平空沾染上一点仙气。她觉得可悲,但又有些自豪。我们毕竟和洋人平起平坐了。

    同车的旅伴大约都有同感,都对蓝胡子抱有感激和尊敬之情。当啤酒倒入杯中的时候,那位造船工人站起来,兴奋地说:

    “我说各位伙伴儿,按说呢,咱这儿有岁数儿比我大的,有文化比咱高的,再怎么说,也轮不上我头一个儿说话。可我呢,有点儿憋不住啦,大家伙儿呢,担待着我点儿。”

    大家一齐说;“您说,您说。”

    “我说个嘛呢,我就说说今天咱们这个旅游。玩得好不好?”

    “好!”大家齐声响应。

    “玩得痛快不痛快?”

    “痛快!”

    “咱们祖国好看呐!首都,美呀!可我不是说这个。我从咱们今儿个住上这宾馆,瞧出个道理,敢情自轻自贱的人还是少哇,通情达理、有骨气的人还是多呀!有这样的领导,有这样的群众,嘿嘿,外国也没啥不得了的,咱中国呀,也照样能行!”

    “对呀!”大家齐声叫好。

    “要是大家伙儿都说对呢,那咱们就敬蓝大哥一杯。我看呐,他行!”

    大家都站起来,纷纷跟蓝胡子碰杯。夏亦秋为了难。自己向来滴酒不沾,这回不喝吧,简直自己就饶不了自己;喝吧,又怕再让蓝胡子觉得自己是讨好。

    蓝胡子端着大玻璃杯,跟每个人碰杯,已经走到了夏亦秋面前。夏亦秋踌躇着。

    蓝胡子却把酒杯伸向她,笑着说:“我是个粗人,您别往心里去。”

    夏亦秋的心一下子温暖起来,脸红着喃喃地说:“不不,是我不好。”然后郑重其事地跟蓝胡子碰碰杯,用嘴抿了一小口啤酒。

    蓝胡子转向大家,激动地说:“我本来不配喝这个酒。可我喝了,为什么呢?为咱们是有缘相会的朋友,为咱们都建设咱们的祖国,也为刚才这位师傅的那番话。”说毕,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完了一大杯啤酒。

    大家欢叫着,一齐喝下杯中酒。

    北京的俗话说:“天津卫进饭馆儿——够听一回戏。”极言天津人吃饭的红火和热烈。这出热烈的戏,引动了年轻的日本学生,一个个跑过来,跟中国朋友碰杯。

    出乎夏亦秋的意料,蓝胡子竟然用流利的英语夹杂着半生不熟的日语和学生们交谈起来,最后还跟学生们一块儿唱起了歌:《友谊地久天长》。

    “怎么?难道他真的受过高等教育?”夏亦秋想起老先生的话。

    这顿饭一直吃了两个钟头,待到夏亦秋走向房间时,已经晚上九点钟了。

    她有些头昏,脚步蹒跚地走上六楼,拉开房间的门。蓦地看见蓝胡子正在开614号房间的门。这邻居原来是他。真是有缘来相会。

    夏亦秋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心怦怦地跳,也许是啤酒喝多了。

    她想去找王东,要求换个房间。虽然刚才已经和蓝胡子消除了先前的“误会”,蓝胡子也离杀人犯的形象越去越远,但她心里总有些忐忑。不管怎么说,他和自己是萍水相逢。一个像她这样的单身女人和一个不熟悉的单身男人共居一间大房,虽然各立门户,也总有些不安全之感。然而又一想,贸然提出这要求会让宾馆方面作何感想呢?会不会以为自己太矫情?或者,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在责难宾馆?因为恐怕宾馆史上还没有别的女宾提出这类似的要求。何况,门钥匙就在自己手中。只要锁上房门,除了服务员,任何人也是开不了门的,何惧之有?更重要的是,这消息一旦传到蓝胡子耳中,他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自己在怀疑他,说他是流氓,是坏人,那对他可真是太不恭了。

    她正在犯犹疑,忽听得轻轻的敲门声。她陡地跳起来,颤声问:“谁……谁呀?”

    “我,王东。”门外回答:“您休息了吗?”

    “没。请进。”她急忙开了门。

    王东进来,也不坐,疲乏地说:“夏同志,是这样,关于您提出自己留在北京,明天不随车回天津的问题,这自然是您的自由。不过,您回程的车钱,我们不退。这里的房间,由明天开始,也由您自己同宾馆方面商量。因为,从原则上说,您从明天早晨开始,就不再是本旅游组的成员了。”

    这话听着像办公事,很有点民事法庭审判员的味道。王东一定担任过类似的差事。

    “房间自然由我同宾馆方面交涉,可回程的车钱按理你们应该退呀。”夏亦秋说。

    “过去有过这种情况,我们一律不退。”王东依旧是那种口气。

    “那……”

    “不过,”王东忽然笑笑,“这次你们几个沾了老蓝同志的光。他明天也不走。由于他这次协助我们做了不少工作,我们特别准许,他一个星期以后,搭乘本车回津,免收车费。您要是也玩一个星期呢,就跟他一起乘车回去,和他享受同等待遇。要不,您……自个儿看着办吧。”

    “那,能享受这待遇的都有谁呢?能不能问问?”

    “有那位老先生王敬之老师。还有那一对结婚的——本来不想答应他们,是老蓝同志替他们说的情,我不好驳回。您要也这样儿呢,就是五个人。怎么样?”

    “让我考虑考虑。”

    “您最好现在说。我们好作计划。不然……咱们干什么事儿能没有计划吗?”想不到王东这么年轻却有这么重的衙门气派。

    “好吧!”夏亦秋一咬牙,下了决心,“我和他们一道走。”

    王东点点头,扭过身去。他拉开房门,又转回头轻声说,“您这房间也不保险。即使能再住也不会只收您十二块。您还是给老蓝打个招呼,让他帮帮您的忙吧。”又压低声音说:“他的一个老同学是管这个的大官儿。”他用手一比划,好像要囊括整个房间。夏亦秋明白了,“管这个的大官儿”至少是北京市饭店系统的首长。她真没想到,如今她成了那蓝胡子的保护对象。刚才,她想到有那老先生、新婚夫妇做伴,不致于给蓝胡子一个死攀住他不放的印象,却没有想到今后几天,要始终在他的核保护伞下生活。真的,倘或宾馆方面客气地请她腾房呢?她算什么?一个护士长,一个单身女人,怎么敌得过任何想住这房间的“外宾”呐?她没了主意。

    王东走了,夏亦秋锁上房门,脱了衣服,跳进浴盆里。

    热水浸泡着她依旧苗条的身躯,消除了她一天的疲劳。

    水雾在卫生间里弥漫,灯光显得迷濛。她忽地感到孤独气闷,好像跌进了地下密封的水牢。生活就在她头上行进,她却**着被捆缚了手脚,堵住了喉咙。她觉得四下一片沉寂,仿佛一切都已死去。她头一次感到惶惑或凄凉,急忙爬出浴盆,穿上睡衣,扑到床上钻到毯子里,哭起来……

    半夜里,夏亦秋被什么声音惊醒。睁眼一看,房间通明。原来她忘了关灯。她看看手表才一点多钟。隔壁传来蓝胡子歇斯底里般的大叫和呻吟,还有牙齿摩擦的声音。那叫声挺可怕。夏亦秋虽然是护士长,在医院里看见过无数伤口和鲜血,听到过各种频率的呻吟和呼叫,可是在这样一间华丽但又狭小的房间里,在死一般的寂寞里,听着隔壁灵魂受煎熬的声音,也感到恐怖。

    她悄悄起来,开了房门,走到614号房间门口侧耳听着。门缝里透出一丝亮光,屋里准还亮着灯。蓝胡子仿佛在床上翻滚,喃喃地喊着,又在呻吟、嚎叫。她听出来,这不是病中的呼号,只是恶梦里的呓语。不过,这对健康也是很有害的。她想叫醒他,可是不敢。她知道,梦魇的人突然睁开眼睛,往往还是在梦境中,会死死抱住叫醒他的人,仿佛抓住了自己的生命,或者抱住了解救自己的恩人。要是真遇上那情形可真让人难为情。然而,听凭他这样叫下去,对于一个医务工作者来说,又简直是失职。去叫服务员吧,又怕惹得人家生气,说她小题大作。她想了想,伸出拳头,朝房门狠狠地砸了两下,然后,飞快地跑回屋去,关上灯,坐在床上静静地听。

    她听见蓝胡子长吁一口气,好像突然坐起来,接着,便没了声音。她知道,蓝胡子醒了。果然,她听见了蓝胡子踩着拖鞋在地上踱步的声音。一会儿,蓝胡子又躺在床上,弹簧轧轧地响,终于没有了声音。

    夏亦秋叹了一口气,仰倒在床上。她忽然觉得脊背上痒痒的,好像有虫子在爬,连忙翻身坐起,开了灯,撩开毯子反复地查看。毯子上什么也没有,雪白的被单上印着宾馆的名字,一笔一划,仿佛是几十只互相纠缠在一起的小虫。

    她又躺下,却好像闻到一股臭脚丫子味儿。准是这毛毯的味道。她又起来,掀掉毛毯,只盖被单,还是不放心,再爬起来,到卫生间里拿来自己带来的七日香香水,轻轻洒在被单上几滴,这才舒口气躺在床上。一会儿,她又冻醒了,没想到初夏的北京,夜晚竟这么凉。她起来关窗,才发现窗子是关闭的,冷气从空调机里散出来。她蹲下身,研究了半天空调机,才把它关闭,等到再爬到床上的时候,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五点。

    天就要亮了,新的黎明正在来临。

    夏亦秋梳洗完毕,奔向餐厅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了。大轿车早已载着昨日的游伴驶回天津。

    餐厅里,只有蓝胡子和王敬之老师两个人坐在圆桌旁,面对着一盘摞得高高的油条轻声谈话。

    蓝胡子抽着烟,青色的烟雾在他浓密的胡子茬中间袅袅回荡,慢慢扭曲着向上飘散。

    他见夏亦秋来了,也不问好,只是斜着眼出神地盯着她看。

    夏亦秋的脸飘起鲜红的轻云,抱歉地笑笑,喃喃着:“对不起,累您二位久等。昨天晚上,我,我没睡好。”

    蓝胡子又出神地瞅瞅她,依旧不说话。

    “我也是。”王敬之老先生说,“我本来就好失眠,还有择席的毛病,换个新地方,头一夜总睡不好。”

    “他俩呢?”夏亦秋问,显然是指那对新婚的年轻人。

    王敬之笑着摇摇头,说:“一定还没起床。”

    “人不来齐,不给开饭吧?”夏亦秋说。

    蓝胡子点点头。

    “我去叫他们。”夏亦秋站起来。

    “不必了,他们昨天夜里……”老先生止住不说,沉吟着,“再等等吧。”

    蓝胡子回头对餐厅的女服务员说:“同志,我们给他俩留下吧。我们先吃,好不好?”

    女服务员也不答话,只是端过三只碗,摆上一盆豆浆,一碟花卷,还有些炸花生米、酱菜等小菜。这是恩准开饭无疑了,可豆浆盆里却无勺子。

    夏亦秋刚要起身去要,女服务员却踏着轻快的小碎步“叽里咯噔”地跑了。一边跑一边笑着说:“王姐,让我瞅瞅,您这身儿连衣裙可真漂亮。”她原来不是聋哑学校的毕业生。

    蓝胡子端起豆浆盆,轻轻一倒,一只碗里便盛满了豆浆,刚好到碗边,一滴也没溢出来。他如此这般,连倒三碗,一点豆浆也没洒。王敬之笑了:“嗬,老蓝,你这手儿在哪儿学的?”

    “采石场。”蓝胡子说,“吃吧,今儿咱们逛故宫,您给我们上上历史课吧。”

    夏亦秋盯着蓝胡子,努力想着采石场是个什么样子。

    蓝胡子吃饭很快,夏亦秋还没喝完一碗豆浆,他已经放下筷子站起身来了。

    一直到吃完早饭,也没见到那对新婚夫妇。

    他们也没有再等,稍事休息,就到故宫去游览。

    王敬之不愧是个饱学的教师,他如数家珍般地给蓝胡子和夏亦秋讲述自明代永乐帝迁都北京以后,历代帝王的事迹和生活轶事。蓝胡子听得很有兴味,而夏亦秋却常常走神儿。她老管不住自己的心,总是悄悄飞到她从未去过的采石场。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游罢故宫游景山。王敬之已经没有力量登上煤山,只有蓝胡子陪夏亦秋登临峰顶,站在万春亭边尽情享受微风的抚爱。

    万春亭里没有别的游人,只有风吹着这两个偶然相逢的中年男女,他们好像都陷入沉思。

    蓝胡子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建筑群,头也不回,仿佛自语般地问道:“昨天晚上,我把您吓坏了吧?”

    “嗯?什么?”夏亦秋从遐想里醒过来,侧脸望着他,“啊,不不,没什么!真的。”

    “谢谢您把我叫醒。”

    “你,做梦了?”

    “嗯。”

    “很可怕的梦?”

    蓝胡子不回答,只是眯起眼望着远处。故宫的琉璃瓦闪着光,在红墙上辉耀。

    “您哭了?昨天晚上?”蓝胡子依旧不动,轻声问道。

    “是吗?”夏亦秋红了脸,喃喃着,“我不记得,也许,是作梦。”

    “您哭得很伤心。只有孤独的人才那么哭。”蓝胡子说。

    “可我并不孤独。”夏亦秋说。

    “那很好。”

    “你呢?”夏亦秋问。

    “什么?”

    “你,在采石场工作过?”

    “不是工作,是劳改。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夏亦秋吃惊地问,“那你怎么还会外语?”

    “跟石头学的,又跟石头说。”蓝胡子说,“走吧,王老师等急了。”说毕,大步走下山去。

    中午回到宾馆吃饭。王敬之说他累了,想好好睡一觉,晚饭前请不要叫醒他。

    “您呢?”蓝胡子问夏亦秋,“您不想休息一下?”

    “嗯,”夏亦秋沉吟着,“我想自己走走,去看看我的母校。”

    “好吧。”蓝胡子说,“那,晚上见。”他走出餐厅,又停下脚,说,“对了,您假如不想搬到别处去,就在那房里睡好了,我已经跟经理打了招呼,不会撵您,房租也照旧。”

    下午,夏亦秋去北新桥,想去看看她读过书的护士学校。她走进那熟悉的胡同,走到母校门口。谁知,屋舍依旧,却已经改成了宿舍大院。五色旗一样的晾在铁条上的衣服、尿布,在院里飘摇,扫荡了学府先前那神圣纯真的气氛。

    她在门口走了几个来回,仿佛又听到同学们放学时那一阵清脆的笑声。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实习,她把病人的胳膊扎得像个漏勺,也没把针头扎到静脉里,让带班护士长狠狠地骂了一顿。她哭着从这儿跑进学校,扑倒在老校长怀里。老奶奶一样的老校长从来没有这么骂过她们一句呀。

    老校长啊,你如今在哪里?

    老同学呀,你们今天在何方?

    消逝了的青春呐,你还会回来吗?

    她感到怅惘,悄悄地走向街市。在康乐餐厅门口,蓦地遇到那对新郎和新娘。

    “哎,这位大姐,不,得叫你阿姨吧?”新郎龇着牙,笑着说,“走哇,进去来一顿儿?我们请客。”

    夏亦秋笑着摇摇头。

    “去吧,您别客气。”新娘红着脸说。

    “不不,我还有事情。”夏亦秋推辞着。

    “有嘛事!咱这不就是来玩儿的吗?吃好、喝好、玩得好,这就是正事。走哇,走!”新郎说。

    “真的,我真有事。你们去吧。”夏亦秋说。

    “唉,不是我说你们。”新郎说,“你们这么大岁数的人,舍不得吃,舍不得花,简直不会生活,跟我妈一样。我们可不在乎。人活一世,才有几个青春?我打算这几天把北京的大饭馆儿全吃遍!”新郎宣布着他的伟大计划。

    夏亦秋却急急地走了,登上车,逃跑一样回到宿舍。她洗了脸,斜躺在床上,可怎么也睡不着。她想着自己的生活。几十年了,生活像水一样泛着泡沫流去了,给她留下了什么?除了眼角细小的鱼尾纹,她什么也没增加,她依旧孑然一身。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软弱,孤独,似乎需要一个保护者。保护别人是种幸福。这幸福,她有过;被别人保护,也是种幸福。这幸福,她未曾领受过。她渴望,却不知在哪里。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沉思。

    夕阳悄悄地溜向树梢,暮色渐渐侵蚀了楼窗。她依旧那样躺着。

    突然,她听见隔壁的门响,接着便是男人沉重的脚步声。

    她陡地坐起来,急步走到卫生间,拉开灯对镜梳理她的头发。

    可是,她又慢慢放下手中的梳子。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为这粗鲁的汉子所吸引,为什么会愿意看见这魁梧的蓝胡子。是因为他具有男性的魅力,像个保卫女性的骑士?是因为他怪异的言谈?是因为他复杂、苦难的生活?这一切自己还简直一点都不了解呀!然而,她又不能骗自己。刚才的寂寞之感,多少是因为没有看到这个莽汉的原故。难道这是爱情的萌动?一个已经四十五岁的女人会有少女的冲动?她陷入了惶惑,靠在卫生间门边,一动不动,默默地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轻轻的敲门声,接着是蓝胡子的轻轻问话:“有人吗?”

    夏亦秋赶紧走出卫生间,开了灯,说:“有。请进。”

    她打开门,蓝胡子却不进来,只是说:“您是大夫吧?我刚才去敲王老师的门,没人应声,我怕他是不是……”

    夏亦秋连忙点点头,说:“我去看看。”跟着蓝胡子走到608房间门口。

    她先是轻声敲门,接着又用力敲了几下,问道:“王老师,王老师,王老师在吗?”

    “你们找谁?”走廊里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一个服务员走过来。

    “住在这房间里的老先生。”夏亦秋说。

    “啊,他出去了。”服务员说。

    蓝胡子和夏亦秋同时舒了一口气。

    “吃过午饭不久,他就出去了。”服务员补充着说。

    蓝胡子诧异地看看夏亦秋,问服务员:“没说上哪儿去?”

    服务员笑着摇摇头。

    “这老先生真怪,说是要好好休息,可又自个儿悄悄走了。他能上哪儿去呢?”夏亦秋想,瞥了蓝胡子一眼。

    蓝胡子正在出神,那双眼睛那么专注,那么明亮,宛如一个孩子的眼睛,可又充满忧郁。

    他怎么会有这么一双眼睛呢?

    晚饭只有夏亦秋和蓝胡子同席。两个人都有些不自然,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吃。

    蓝胡子照旧吃得很快,仿佛在和谁比赛,一口接一口地把菜、饭倒进肚子里。他吃完饭就走了,留下夏亦秋一个人,顿时消失了食欲,勉强吃下一小碗米饭,也走出餐厅。

    她看见蓝胡子在宾馆门厅里徘徊,好像在等什么人。蓝胡子看见她,用出乎意料的轻柔的口气问道:“您,不想散散步吗?”

    夏亦秋点点头,走到他身边。

    一位服务员拦住蓝胡子:“您是蓝海同志吗?”

    蓝胡子点点头。

    服务员指指电话间:“您的电话。”

    蓝海扬扬眉毛,好像有些不快,对夏亦秋说了声:“对不起,请等一下。”就走进门厅左边的小电话间。

    夏亦秋自己在门厅里踱步,浏览着门厅里贴的民航班机表。她听到蓝海在电话间里大声说话:“……不,不必了,真的。挺好,一切都挺好……过几天我去瞧你……没事,随便谈谈……不,你别来,何必耽误你的时间……我是挺好的……就这样儿……”

    她自然不知道蓝海在和谁打电话,但她想起了王东的话,蓝海一定有一些很有地位和权力的老同学。可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蓝海打完电话,走出来,向夏亦秋道个歉,就同她步出大厅,走出宾馆,沿着宽阔的林荫道漫步。

    街灯明了,在黝黑的暮色中,先是亮起一个个橙黄色的光斑,接着,明亮柔和的光便充满整个灯泡,尽力把光洒向街市。一长串橙黄的灯像一串链条,延伸到遥远的街头,拐到高耸的楼群之后。

    由于宾馆位于城市近郊,所以虽然是乘凉漫步的好时辰,宽阔的人行道上却也行者寥寥。晚风吹拂着夏亦秋的柔发,一缕缕在她脸上轻轻飘摆。她喜欢这晚风,喜欢这拂面的发丝所引起的轻微的又痒又麻的感觉,这很像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用手指在拨弄自己。这感觉让她心里生出一股甜意。可她又有些紧张。二十年来,她从没有同男子并肩漫步过,她诧异自己怎么会在旅途,在客居之地,同一个陌生的男子来共享晚风的爱抚。而且,这男子曾经和自己争吵过,粗鲁地挖苦过自己。她听着蓝海粗重的呼吸和同样粗重的脚步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这样沉默地漫步,走下去,一直到天的尽头么?这多像是陷入情网的中年人呐。可又该说些什么呢!什么话题才能打破这尴尬?她有些后悔,不该这么贸然答应同他散步,可她又不愿回去。

    “您,很奇怪吧?”蓝海突然说。

    “什么?”夏亦秋以一个典型的护士长对待衰弱病人的微笑侧头仰面望着他。

    “对我。”

    “对您?”

    “嗯。我是什么人,干过什么,现在又干什么,您都很不了解……”

    夏亦秋又笑笑,说:“当然啦,因为我们过去并不认识。”

    “可我却认识您。”蓝海说。

    “什么?”夏亦秋吃了一惊,想一想,又说,“啊,那很可能,只要您到我们医院动过手术……”

    “可我从来没有动过手术。”

    夏亦秋又是一愣,停住脚望着他。

    “我是个劳改犯,后来又是采石场的就业人员。二十三年里,我没离开那儿一步,而那个地方远在深山,最新的报纸也是半个月之前的。”蓝海说。

    “那,您怎么会……”

    “您在北京上过学吧?您的校长是叫李慕秋吧?您记得不,有一次您到她家里去过,给她买了一串紫葡萄?”

    “噢?”夏亦秋想了半天,说,“好像有过,那是我在护校毕业的时候。是一九五七年。可您……”

    “我是她的侄子。那天,我坐在灯影里,一句话也没说过。可我清楚地记得您。”

    夏亦秋高兴地拍了一下巴掌:“对对,我记得灯影里坐着一个人,脸好像很阴沉……没想到是您。”

    “我是去告别的,第二天就要走,去到采石场……”蓝海停住不说,站在那儿望着街灯。半晌,又说:“我那时候,不能不阴沉……”

    夏亦秋不知该说什么,沉吟着:“李校长呢?”

    “早已经去世了,埋在万安公墓。今天下午我去看了她的坟,已经很难找了。”

    夏亦秋只好又沉默。

    蓝海慢慢向前走,夏亦秋跟在他身后瞧着他。

    “真怪,”蓝海说,回过头来笑着,“您简直一点儿也没变。”

    夏亦秋苦笑一下:“老了,我。”停顿一下又说,“您怎么敢肯定我就是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小姑娘?”

    “因为我对您有很深的印象。”蓝海笑着仰起头,“那时候,我恨您,恨透了您。”

    夏亦秋吓了一跳,止住脚。

    “我和姑姑满腹悲愁,您倒满足、得意,总是笑。”

    “那,那,我,当时,真的,还小,不知道您……”

    “没什么,那是当时我的想法,那时候我真想把您的笑容全用铁刷子刷掉。”蓝海沉了沉,回过头又对着目瞪口呆的夏亦秋说,“您别怕,现在可没这心思了。不过,真怪,一上车还是跟您吵了一架……”

    “谢谢,多亏这一吵,您出了一口气,不然,我可能还要倒霉,”夏亦秋连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轻松地说了一句挪揄的话。

    蓝海也笑了。这笑融化了俩人之间那凝重的尴尬,好像由于有一个共同熟识的亲人,而一下子把他们的距离缩短了。

    “那儿是什么样子?”夏亦秋问。

    “哪儿?”

    “采石场啊!”

    蓝海瞥了她一眼,不说话,阴云又罩上了他的脸。

    “哦,对不起,也许我不该问。”

    “没什么。”蓝海说,“那儿是各种各样的犯人,绝大多数是人类的渣滓。”说着快走两步,走到灯光明亮处,站住,久久地望着天边的星辰。

    “什么时候出来的?”夏亦秋站在他身边,轻轻问他。

    “八○年。”蓝海也轻声说,“今年才调回来,还没正式分配工作。”他突然一拍手,大声说,“您瞧,那颗星星多亮,我好像从来没见过它。”

    夏亦秋抬头看看星星,星群光闪闪一片,她不知道蓝海说的是哪颗星,也不想问他,只是默默地看。

    他们在晚风里走了很久才回宾馆,要分手的时候,夏亦秋靠在自己屋门边,突然冒出一句连自己也吃惊的话:

    “我还不懂得生活。我一向自己过,什么也不懂。”

    她说完这话,自己的心怦怦跳起来。这分明是告诉他,自己到现在还是个单身的女人。他并没有问过自己的生活呀!夏亦秋的脸绊红了。

    蓝海眼睛盯着她,突然一点头,说:“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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