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二舅

    傻二舅 (第2/3页)

仁的花生。这是给小孩子吃的廉价食品。售卖者多数为落魄的老人。他们那带诱惑性的吆喝:“半空儿——多给!”会把嘴馋可又没有足够硬币的孩子们吸引过来。卖半空儿的老爷子们呢,眯缝着笑眼,伸出大手,抓一大把半空儿,一边往上提,一边缩小着手指头聚拢的空间,令人馋涎欲滴的半空儿们,一个接一个航天飞机似地“由空中返回地面”。及至老人的手放到小财神爷们伸出的手掌里时,那一大把半空儿却原来只有十几颗。这已经足够了,足够孩子们吃上老半天了。你不能像今天吃花生米似的,一颗一颗不住地扔到嘴里。你得慢慢地剥,享受那期待的幸福,然后把那果仁含在嘴里,一点一点用牙嗑,多品尝一会儿那香昧,多咀嚼一会儿那快乐。完了,没有半空儿卖了,也没有用麻绳串起来的山里红和脆枣了,自然也就没有卖枣核的了。(作脆枣时剩下的“下脚料”。枣核儿两端,有残存的一点点果肉,那也是孩子们的吃食。)我不得不承认,二舅的话勾起了我对旧北京生活的依恋,我不知这情绪是对还是不对。

    “您可别老说这个,”我对二舅说,“生活一天天进步,您还老惦着过去的东西。过去的东西里自然也有好的、有滋味的事情,可那总是跟过去连着。新的替了旧的,必定也会淘汰掉过去一些好的东西,可总会有更好的来填上它们的空儿。您说是不?”

    “不是。”他说,“我觉乎着凡是有滋有味儿的东西都得留着。巧克力倒是新鲜玩艺儿,太贵,也糊嗓子,我总觉着不如糖稀好。”

    “要是有俩穿布拉吉、烫发、登高跟鞋的姑娘,在街上也拿俩秫秸棍儿边走边卷糖稀吃,您瞧着好看吗?”我问他。

    “这有什么,民族化嘛!”他说。

    我们俩说不到一块儿去。他越来脾气越坏,因为平房一天天被高楼所替代,就连那些幸存的平房,也有不少已取消了纸顶棚,而改为洋灰顶。他退休了,也“失业”了。他总不能在灰顶棚上糊纸,虽然他是“赛灰顶”。可是,他保留着自己住室的纸顶棚,五次拒绝房管局要挑顶的通知,而且勒令我也不许追赶时髦的风尚,取缔那神圣的纸顶棚,以给他保持往昔荣光的最后阵地。我拗不过他,只好让我的住所,永久地古色古香。夜里,耗子们在纸顶棚上一趟一趟地游行,在绷紧的纸面上咚咚地敲鼓,在秫秸秆上磨牙玩儿,就手品尝一下干浆糊和大白纸的味道。房顶上的灰土,时不时地掉落下来,细小的灰尘从耗子咬开的小洞里温柔地洒到我的头上。我们孩子他妈笑着对我说:“赶明儿你戴上草帽写东西吧,好看,整个儿跟堂·吉诃德的仆人桑科一样。”我恨死了这纸顶棚,除了上述种种乐趣之外,每到雨季,洁白的顶棚便成了世界地图。二舅可喜欢它,恨不得天天下雨,一礼拜给我糊一回顶棚,好让他手不闲着。不瞒您说,今年我就糊了八回顶棚了。不到四个月糊八回,您算算吧,钱不钱的先别说,这可怎么安安静静地写东西呢!

    这个月,一个星期天,二舅急急忙忙地来找我:“老三,求求你,给房管局说说去,别拆我的房。”

    “怎么啦?”

    “唉,我们那房要拆啦,整条胡同儿,搬迁,要盖大楼了!”

    “好哇,您也住楼嘛,我巴不得有这机会。”

    “楼?我不住,我上不了楼自个儿就娄啦!求你,说说去。”

    “我没那面子。再说,别人的都拆了,留下您那两间房,成吗?您打算让高楼给您那两间房闪闪地方,大马路也绕开它,办得到吗,咹?”

    老爷子不言声,坐在椅子上咽唾沫。

    “住那破房有什么好处哇?”我问。

    “别的不说,”他说,“楼房能种花儿吗?洋灰地上你种什么它也不长,也听不见蛐蛐儿叫!”

    “您逮俩养在罐儿里呀!”我笑了。

    “呸!”他蔑视我的意见,“那就没了野趣。还有呢,冬景天儿,‘围炉夜话’。住楼房,是暖气片儿,有‘围暖气片夜话’这一说吗?暖气片儿也不能烤枣儿,想喝壶枣儿茶都不行。谁出的主意呀,挺好的北京城,非得都盖楼不行,那都是洋玩艺儿,没了民族化啦!”

    “您可别瞎上纲,”我赶紧说,“我打酒去吧,刚才看见有卖猪耳朵的,好大哟!”

    “今儿你把猪八戒耳朵割下来,我也不吃!噢,又想让我睡觉哇,讨嫌我,是不?没门儿,今儿不喝。”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