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间

    生死之间 (第2/3页)

贱的知识青年沦为下九流的最末一流,沦为不齿子文学艺术,也不齿于高雅的理论家的最下贱的人。可是,在这短短的一念之间,无论我们俩当中的哪一个,又无论在学识上还是在漂亮的程度上,更甭说在身体与眼睫毛的长度上,都没有增长一分一厘。可是,身价与荣辱,连同整个社会的舆论和观感,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那一刻之前,我们俩是般配的;而那一刻之后,我们俩成了绝缘体。这叫什么呢?如今她的照片儿印在日历上,一年之中让人们整整瞧她一个月。我呢,在这一个月里要打发许多同时代的人急忙忙奔往另一个国度。你们作家老是说生活,您分析过没有,我们俩在一刻之间便界限分明的生活?

    不,我没那么狭隘,看见别人成名成家就气不愤儿,恨不得把他们都拉下来;我也不主张把挂历上的电影明星照片儿都换下来。不管怎么说,漂亮姑娘的照片儿,总比把我的照片儿印到挂历上受看。谁肯花钱一个月一个月地老瞅着个傻小子呢?我是说,人们命运的差别,甚而品格的高下,生或者死,往往在乎顷刻之间,俗话说,您赶到“点儿”上了。正好比火车站的调车场,在岔道口分车,这辆往东,那辆往西。没必要把东去的车捧成神速的火箭,也用不着把西往的车说成缺轱辘少轴。社会分工啊,没有我们殡殓工人,人死了就没处儿打发。哪位不服,哪位死一回试试。

    对对,就说您自己吧,倘或那时候儿您真的也进了火化场工作,而且碰上个死羊眼的领导,甭管您写出什么样儿的锦绣文章,他说死了就是不答应调出您来,您今日会是什么样儿?会不会四处受到欢迎与鼓掌?说不定有人瞧见您,会如同瞧见我一样,老远就捂起鼻子,怕尸首味儿揉搓了他的心肺。可您自个儿无论是在火葬场当工人还是当作家,自身的价值变了没有?没有哇。您还是这么高,或许没有这么胖。生活呀,自有它自己的规律,现时无论什么社会科学还不能完全说清楚这一切,干嘛老是为荣辱高低,争强斗狠呢?成功了,鼻子翘到天上,失败了——也未必是失败——就寻死,上吊抹脖子,喝敌敌畏,给我们添乱。重要的在乎认识自身。自个儿瞧得起自个儿,这就全齐了。

    瞧,我又发了一大通牢骚。

    还是说她吧,我那从前的女朋友,如今的电影明星,她碰上我,没人的时候,离我三尺说一两句话儿;要是有人,她那好看的脖子那么一扭,给我个后脑勺儿。我不爱理她,甭管有人没人。

    听说,她搞了四五回对象,跟在农贸市场上买鸡一样,拎起鸡脖子细细地掂量。两年前,她到底结婚了,这兴许是那第六位候选者。还真不赖,他结婚那天,给了我一张请帖。我本不想去,可我妈老是叨叨:

    “树人呐,还是去瞅瞅吧。要说呢,二丫儿也算没忘了当初你们那点儿情分。还惦着你这火化工。去给人家道个喜,别让人家瞧着我们小肚鸡肠,也别让人家觉着我们比别人矮半截。去,换上你那套毛料儿衣裳,让大伙儿瞅瞅,烧死人的不比电影上那小伙子们丑多少。买点儿厚礼,甭让人以为咱们没钱。”

    这是老人的那点儿自我刚强劲儿。我不能驳老太太的话,我照她的吩咐,去给二丫儿贺喜。

    那婚礼,场面不大,可有气派。连每位来宾都像是外国赛美会上的竞选者。这么说吧,身高不足一米七五,脸上有个浅麻子,绿豆眼儿,耷拉眉毛的,甭打算去贺礼,没资格。我一进去,新娘二丫儿——我就叫她小名儿吧,叫她大号她会不乐意的——就笑眯眯儿地把我介绍给她那老六。这位是膀大腰圆、浓眉大眼头发老长的当今骑士。新郎抓住我的手,用脑腔共鸣音,跟拔高音儿似地问我:“噢,朋友,您在哪个团工作?”

    我一愣,心想,我又不是当兵的,干嘛非在团队里工作?啊,他指的是文艺团体,这在他眼里八成儿是最崇高的职业。

    “他是写诗的。”二丫儿赶紧说。

    “噢,诗人。”新郎说。

    “不,我不是诗人”,我说:“我是火葬场的工人,烧死人的。”

    “真的?”那新郎一愣,抽回他的手。

    “对,天天儿跟尸首打交道。”我说,故意漫不经心地,“其实呢,人人都跟尸首打交道,呆会儿端上来的鸡鸭鱼肉,全是动物的尸首做的。再见,祝你们幸福。”

    我走了,诚心让他们看着各种美味佳肴反胃去。我这算不算给人家添心烦?

    二丫儿说我是写诗的,也不全是瞎话。写诗写歌词儿是我的业余爱好。自然,我不写火化工人之歌,虽说我们的工作挺有意义,可真要形象化地写出尸首怎么在炉子里化为一杯骨灰,那景象瞧着也挺让人不是滋味儿。描写我们怎么给死人美容?诗里头还没见过,这兴许是禁区。我们工作在打发死人的场所,可我们歌颂生活,歌颂春天,歌颂活泼泼的世界,暖烘烘的阳光。就连一棵小草儿,一朵小小的矢车菊,我也歌颂。我每天看见眼泪,看见黑纱,看见白花,看见庄严的死,肃穆的悲哀。可我不写这个,我写欢乐,写笑容,写孩子怎么在草地上学步,情人们怎么在树下拥抱。我写爱情,写婴儿,写母亲,写一代又一代死亡不能阻挡的生命。

    我们组织全场的青年工人,学写诗,画画儿,雕塑、养花儿、作曲、弹琴、下棋,自然也打球、游泳。我们那儿是人体在世界上消失的最后一道关口,可我们要打扮得像是人来到世界的第一扇门窗。我们这儿是生死之间的国界线。倘或真的相信那边也是个世界,那么,在这边儿的死,便是在那边生。当然,这是唯心主义,压根儿就没有一个地狱或天堂。可是,仔细琢磨吧,对于活人来说,生或死,都是个谜一样让人又怕又感兴趣的题目。世界上本没有这个张三李四,也不怎么的,他或她忽然有知觉了,有生命了,降到人间;活得好好儿的,又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没知觉了,就变成无生物了,就死了。多少代的哲学家,文学家琢磨这事儿。生与死是文学写不完的题材,可从来不写我们这使有形的身体化为无形的仪仗队,愣说我们是庸人俗事,您说怪不怪。

    您来我们这儿的时候儿想到过吗?我们这儿简直是座公园儿?我们每天跟死亡打交道,可我们团支部要让所有的青年珍重生活的价值。我们要让活着的人送走死者,鼓起更大的勇气活下去。起码吧,我们这儿不能让人讨厌,想到从这儿走出人世的海关,也觉得是最后的安慰。

    我说这个没有动员您再到这儿工作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们这儿跟一切单位一样,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不愿让别人瞧不起。

    您说我爱人?啊,我们是在文化馆里认识的。我在那儿的文学小组,她在那儿的音乐小组。我写的一首歌词儿,她看中了,谱了曲,在区里业余会演的时候演出。她拉琴,我唱。得了奖。一块儿去吃了顿饭,庆贺庆贺。这么着,我们俩认识了。

    她说我的歌词儿写得好,充满了对生活的爱。我写的是一朵野花儿。我写它怎么在春天里发芽儿,怎么开花儿,怎么让人踩车压,依旧开着花,送给人不多的香气儿。

    她问我:“你观察的那么细微,写得那么有感情,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天天儿看见死亡。”

    她愣了,她竟不知道我是个火化工。

    我可知道她,是个才毕业的大学生,是妇产科医生。

    打那天起,她有好几个月,不跟我说话。在文化馆排练节目的时候儿,她只是愣愣儿地瞧着我。

    我爱她,可压住了这份儿激情。我们火葬场的工人,在世俗的眼睛里,命定了是该一辈子打光棍儿的。我不能对她说出来我爱她,那是不尊重苇雪——她叫李苇雪——让人家心里头难受。让人家自个儿拿主意。她不爱我,我也不怨,舆论的压力搁在一个姑娘的肩膀上,那可不是小分量,能压死人的。我自己也得有点儿自尊,二丫儿已经给我的心抡了一锤,我不能让别的姑娘再砸它。我得留着自个儿这拳头大的心给国家,给社会,给千家万户,好去殡殓他们的亲属,送给他们一点点儿安慰。我的心不大,分不出多少份儿来。

    到底,有一天,苇雪约我去紫竹院。在新修的亭子上,望着快沉下去的夕阳,她轻轻问我:

    “你在那儿干什么工作?”

    “给死人美容。”

    “你不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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