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2/3页)

六岁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八岁的男人,生了两个孩子全死了。那男人也得痨病不到五十岁就离开了人世。姥姥这才嫁给姥爷作填房,把我那半傻不俏的舅舅抚养大,又生下我妈。我妈还不到二十岁,姥爷又去世了。姥姥一生都为男人为子女为别人辛劳。她刚强,她不幸,她总盼着过舒心日子。他刚盼到舒心的日子,一九八○年,又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懂得我,比妈妈更明白我的心。她从不说我不该和他私下成亲,反倒说:“芳芳跟喜欢的人过了一天,那也总算过过。过过比没过过强。只可惜,才一天。一天就一天,比姥姥好。一个女人,一生一世,只要跟真心相好的男人过一天,真真地恩爱过,那也算得上有福气。往后的日子再苦也能熬。”

    姥姥是不是也有过一夜的恩爱我可不知道,可她的话分明像过来人。我喜欢她,爱她。

    我第二次流泪,是接到为他平反的通知。那是个阴天,还下着蒙蒙小雨。我先是傻瞧着那张纸,好像不认识上面的字,接着趴在床上嚎啕大哭。人的命运呐,就系在这张薄纸上,几行字判定了一个人和他亲人的生死荣辱。我等待,我期望,我忍受凌辱和艰难,所得到的就是这么一张纸吗?几年的挣扎所收到的回报就是这张薄纸吗?那一夜,我坐在床上望着窗口,呆呆地坐了一夜。第二天,妈说我老了,一下子老了十岁,仿佛是。姥姥说:“行了,对得起那一宿。芳芳,打起精神来重新过日子吧。”

    这张纸给我的好处是我进了华林饭店当了服务员。我今天能当上饭店的客房科长,全凭这张纸。没有这张纸,不足以改变我的身份。人靠纸活着。

    我嫁给何晨光的时候哭了第三次。那天晚上,他趴在我身上,翻来覆去地看我的肩膀,喘着气说:“没想到,你身体这么美。肩膀的线条真好。”突然指着那疤问我:“这是谁咬的?甭打算瞒我,我看得出来,这黑黑的是男人的牙印。”

    我什么也不说,我不能告诉他。而且我心里明白,他既这么说,想必他也给别的女人身上留下过这痕迹。可我不想问他。因为那是在我之前。我没权利去嫉恨从前和他好过的任何女人。同样,他也不应当盘问我。那是我的秘密,那是我神圣的青春。我为了给我留下印记的人苦斗过。我曾把心把自己给过他,他有权利在我肩膀上咬这一口。我愿意。在混合着痛苦、不幸、期待、幸福和激情的浪涛里,比这再厉害的情感的表达,上帝也会允许的。耶稣先生自己就是激情的结晶。晨光是我的丈夫,但丈夫没有权利去逼问妻子在遇到他之前所遇到的男人。丈夫不是法官。丈夫不是神父,每都要接受妻子的忏悔。

    我闭着嘴不说。他便粗暴地揉搓我。我推开他,躲到沙发上。他又来求我宽容。我宽容了,心却发疼。他满足了。他睡去。我却睁着眼流泪到天明。

    从此,我的心便发冷。一天冷过一天,渐渐地像一个冰坨子。我发奋工作。我支持晨光努力读书投考哲学硕士研究生。我操持家务,我生养孩子,我陪他上街、看电影,我和他尽夫妻男女之道,我伺候他,对他微笑,但我知道,我的心正一天天变冷。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晨光的妻子,理当恪守妻道。然而。我的心在呼喊:“一个女人,生活的目的就是这个吗?就是找一个丈夫,做他床上、屋里、街头巷尾的伴侣吗?什么是爱,什么是伴侣,什么是生活,什么是女性的人生?”

    一个作家说过:“爱情不是交换,爱情是奉献,是牺牲。”是谁向谁奉献?是谁牺牲?千百年来,只见过女子像祭坛的供品只对男子奉献,只对男子牺牲。不,我不要这不对等的单向的奉献与牺牲,宁要那等价的平等的交换。他为了我,为了那一夜的恩爱奉献出年轻的生命,为了这,我应当付出自己的一切。这才是爱。晨光是在索取。为了自己的欢乐,付出小小的牺牲:甜言蜜语和假意的屈尊俯就。我怎能坦然地接受他的“爱抚”,我的心怎么能不冷?!

    但我知道,我无法抵御世俗。千百年来妇女命运的古老的话题,依旧在原地踏步,觉醒带来的是更大的痛苦。猪没有思想,不会为不公平抗争,没有临死前的反思,有的只是本能的恐惧。人会思索,所以人生多痛苦。生于忧患,死也不一定安乐。我不如随着先辈女子的路去走。可我不愿,不愿,不愿。

    我握着妮妮的手,看她睡得好香好甜。我的心发苦。在她患病的时候,她的父亲不知去哪里欢乐。这是个倒霉的小女孩儿。不,我得让她过我没过上的生活。等她长大,我会告诉她,去爱你所爱的人。当他也爱你,就把一切交给他,什么也别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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