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2/3页)

一路上手拉手,自然是关韫珠先握住林珘的手。她们走过了郁郁苍苍的黑枣林,又顺着公路拐到偷叶河畔。见一道清清的流水穿过榆林、柳林,倘祥过草地。低垂的柳枝拂着水面,划出一道道涟漪。一股清新的凉气从河中升起,让四周弥漫着草香、水香(河水也香呢)。

    “真美!”关韫珠说,“好怪。这地方我好像来过的。”她看看林琇,又说:“你知道啦,我从来没到过北平,噢,北京。没见过北方的山水,到美国也有好多年了,对大陆的景色应当说是没有一点实感的。可是奇怪的是,我一下飞机,看见路啊,房啊,花草树木啊,好像都见过,都熟悉。特别是这里,真的好像来过的。好怪。这也许是血缘关系,让人有一种潜在的气质,一种内心的感应。一种质素,大家都共有的,只要有关家的血……”

    她说得很出神,两只漂亮的眼一动不动凝视着河面。

    “婶娘,”林光华连蹦带跳地从老远的地方沿着河边跑来,边跑边嚷:“这里有鱼呢,好多好多的小鱼。”

    她转向林琇指着林光华说:“这位美国大学生简直是个孩子,这次趁放假回国看看,我要让他知道他的父母之邦。你要替我好好教训他。”

    “不敢。”林琇说,“他挺成熟嘛!”

    “你真是好女孩!”林光华高兴地拍拍林场的肩膀,“谢谢!”说完沿着河岸跑去,突然站住,盯着河面,又突然连鞋也不脱,就跳进水里去抓鱼。

    “那,我姨父呢?怎么不来?”林琇问。

    “姨父?”关韫珠诧异地看看林琇,突然明白了,说:“啊,你是说我的丈夫。我们离婚了。我们合不来,他喜欢折磨人,而且喜欢三十岁以下的女人……不谈他。啊,瞧,他抓到鱼了。”

    林光华双手抓着一条半尺来长的鱼,浑身是泥,是水,高兴得又跳又叫:“噢噢,鱼,有鱼!”

    他沿着河岸朝院门跑去。

    院门口,林春夫站在树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突然飞来的亲戚。也许,他还未曾理解这变化,他被突如其来的变动闹懵了。

    孤独得不能自禁时,于是寻求解脱。

    林光华要么是馋鬼,要么是矫情,他非说林质做的烤肉是“蒙古烤肉”,而且非要再给他做一盘。他的一盘,照市斤计算,约十大两,即一斤也。这小子,已经吃了一盘子多了。瞧他那样子,好像美国没有羊肉吃。

    林琇觉得犯不上跟他一般见识,反正有新宰的羊,准备给刷房的小伙子们吃的。这位“外国龙”既然爱吃,就敞开吃。

    好家伙,这位先生真能吃,干了三斤。看意思,是因为不好意思再吃,才勉强休战的。

    林春夫吃得分外少,只是灌了两瓶子北京啤酒,吃了一个小烧饼,夹了两筷子烤肉,就不吃了,坐在那儿仔细地看着林光华和关韫珠。林光华的“休战”,大约跟他直眉瞪眼的神气有关。

    关韫珠吃的正合身份。多了,显得像个饿死鬼;少了,让人觉得是嫌菜不好吃。她让主人觉得是在不停地吃,津津有味地吃,而实际上三个钟头之内,只吃了半盘肉,一碗粥,还连连说:“哟,真是到了家,都快撑死啦。”

    这是风度,这是艺术。这分寸感,不大容易练。

    林琇那傻丫头让这艺术迷住了。真的以为小姨吃了很多吃得很香。她很高兴。再说,她的心思全在林光华身上。她替他担心,吃这么多,呆会儿再灌一肚子凉水。别闹肚子啊。

    幸好,吃完了饭,林光华就跑去游泳了。准是肚子里的羊肉烧的。他从榆叶河一直游进人工渠,足有十里地。直到让民警叫上来训导一番,告诉他,这地方严禁游泳,他才咧着大嘴,笑嘻嘻地光着膀子穿着短裤跑回来,一进院门就说:

    “哈哈,大陆的警官先生很有意思,叫我‘哥哥’。”

    林琇正和关韫珠坐在院里海棠树下谈天,听了他的话都很诧异。

    林琇说:“是叫你‘哥们儿’吧?”

    林光华伸出两只手比划着:“对对,就是这样子,‘哥们——儿’,好好听啊!”

    “哼,把你拉到派出所,罚你的款你就不乐了。”林琇说。

    林光华高兴地说:“兴奋,这一天里我一直兴奋,我到了这里,好好哇,你说呢,韫珠!”

    林琇听了,眉毛一扬,这小子,竟管婶娘叫韫珠,直呼其名,没大没小,少调失教。

    关韫珠却若无其事,笑着看看林光华,拍拍他的光脊梁说:“快去冲个澡吧,小坏蛋!”对他很是亲呢。

    林光华从皮箱里取了替换的衣服,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洗冷水澡、扯起嗓门唱起来:“哈罗……哈罗……”

    “别喊!”关韫珠说,“你林伯伯正在休息。”

    “OK!”林光华在里面答应,然后又说:“林琇,请你把我的鞋拿来,放到门边,谢谢!”

    林琇走到南屋门口去拿他的球鞋,差一点儿没闭过气去,她吃惊地说:“我的妈。你这臭鞋可真味儿,还不刷刷?”

    关韫珠说:“他还准备去参加臭鞋大赛呢!”

    “还有这路比赛?”

    “有,看谁的臭。”

    “邪行!”林琇说,“这儿可不行!光华,你要不刷它,就别进屋儿。我给你扔了它。”

    “别别!”光华在卫生间里喊,“我就这一双鞋!”

    关韫珠哈哈大笑,说:“琇,这就是美国派头!破衣烂衫,臭鞋臭袜,邋里邋沓……”

    “对长辈直呼其名。”林琇接着说,“整个儿一个没规矩!”

    “对对!”韫珠说,“他觉着怎么舒服便怎么做。”

    “那不成。”林琇说,“起码吧,在这儿不能让臭脚熏人。我非改造他不可。姨,——哎,您要不在乎,我也叫您名儿——韫珠,咱们这会儿就给他买鞋去。”

    “瞧,怎么样?美国派头的传染性很强的啦!你也开始叫我名字啦。”韫珠说,“我愿意,这样子,很亲切,很随和。走,去买鞋。”

    这时候,林春夫来到屋门口。满脸的胡子仿佛根根倒竖,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温怒和压抑住的怨恨,他一句话不说,只是抓住门框的手有些颤抖。

    关韫珠一见他这样子,便微微一笑,轻声说:“真的,我有些疲乏,我要休息一下。”说着,走向屋门。在经过林春夫身边时,伸出手轻轻拍拍他的胳膊,说:“对不起,你可千万别生气。睡一觉,晚上请你给我说说我的大姐。”

    说完,她走进了右手的房间。

    林春夫一动不动,可是,气却好像陡地泄了。他慢慢垂下头,松开手。

    “爸!”林琇走过来。

    春夫挥挥手,什么也不说,扭头朝里屋走去。

    晚饭吃得很晚。一来,中午饭吃得太迟;二来,关韫珠在里屋睡了很久,掌灯时分才姗姗来到院子里。

    晚饭是面条。

    林光华吃得极香,绝不因中午的烤羊肉而少吃一口。

    林春夫和关韫珠却都吃得很少,俩人坐在对面,谁也不讲话,只是小口小口默默地吃。

    林琇怕这气氛不宜待客,头一天便如此,岂不是告诉人家:请君稍住即走么?这个老爸爸,真是太独了,一点儿没礼貌。林琇一劲儿说话,说这院子冬暖夏凉,海棠结了果才甜呢;院外的黑枣跟柿子嫁接,结的果子很好吃;说榆叶河冬天结冰,在上面滑冰很有趣,刘金岩滑得可棒呢;说爸爸过去画过一张画,是一个女人,她的头发好长好长。远远一看,才知道是柳枝,每一棵都闪着阳光,好吧?哎,美国有黑枣儿吗?回头带点儿走。金岩哥家的黑枣更好……

    关韫珠的心情好像并没有变坏。吃完饭,她坐在藤椅上仰望天上的星星,出神地说:“这里的星星和台北的一样,只是好像更亮。”

    “天下的星星都一样啦!”光华说。他正在灯下刷他的臭球鞋。

    “不对。”林场说,“我相信北京夏夜的星星,看上去更亮。因为北京的天显得更高、更蓝。你不知道,北京的秋天,天蓝得透明,全世界的游客都知道,北京的秋色最美,鲁迅先生的文章里也写过……”

    “可现在不是秋天。”光华说。

    “很快就是。都八月底了,你会看到的。我喜欢秋天。”林琇说。

    “秋天有什么好哇。”林春夫忽然叹息着说道:“我就是秋天。秋天一过,就是冬天。”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韫珠说,“你应该收获了。林先生!”

    林春夫一愣。他想不到她会叫自己“林先生”。

    他叹口气:“韫伟就是秋天去世的。”

    他的话换来沉默,连光华也不刷鞋了,一手拿着刷子,一手拎着鞋,呆呆地看着林春夫。

    呆了一会儿,林琇嗔怒地说:“爸,您是吃多了,撑糊涂了?还是发烧、热昏了头?这程子怎么总是拣大家不爱听的话呢?!”她转过脸来对关韫珠说:“姨,您是不知道,这些天,我老爸爸总跟大伙儿拧着。大家盼着下雨,说来场雨就凉快了,他准说,下雨最讨厌,到处湿了呱呶。大伙说,今年西瓜多,又便宜,多吃瓜。他说,瓜多了不好,到处扔西瓜皮,臭烘烘的。您跟他没法儿。这不,今天大家多高兴,他又说……”

    关韫珠笑着打断她:“小琇,别这样说,也许他自有道理。也许,他心里有我们这些常人所不能理喻的感觉、思想,您的老爸爸是艺术家呀,而且也不老。”

    林春夫呆呆地看着关韫珠,眼里渐渐消融了寒冰,连目光好像也活跃起来。

    “也许这是失礼吧,”林春夫慢慢地说,两眼盯着关韫珠,“能问问您做什么工作吗?在美国?”

    林光华笑了:“哈哈,她最怕人家问这个。不过也没人问……”

    “我什么都做,教过书,当过会计、当过时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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