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沄

    叶沄 (第3/3页)

痴地注视着莫洪涛。而莫洪涛正把他的小提琴从琴匣中取出来,用手指轻轻地着琴弦,发出沉沉如梦的声音。

    我想起叶耘的话,“他拉那首《泰思冥想曲》的时候,那琴弦好像在我心上一样。”

    而现在,他拨的琴弦,一定也在叶沄的心上。

    我看得出来,叶沄融化在他的拨弦里。

    莫洪涛的演奏空前的成功。Encare了四次,还无法满足台下的听众。

    他谢幕,再谢幕,拉着叶沄。

    叶沄穿着黑丝绒长裙,跟在莫洪涛后面。我惊异地发现,这时的叶沄,竟一点也没有局促、自卑、神经质的模样。黑丝绒的长裙使她显得庄肃而纯洁。她不再是那个长着雀斑、疑心人家说她是芝麻糖的叶沄。我说不出来她是什么,也许,最恰当的说法,还是莫洪涛的话——她是莫洪涛音乐的一部分。

    她的伴奏真是出色!尤其是那首《泰思冥想曲》,她的钢琴推展应答着小提琴那缠绵如诉的旋律,仿佛那音乐是从她灵魂深处流泻出来的。

    那天,莫洪涛的太太也在场,她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子上,是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我不知她懂不懂音乐,但是,当散场后,别人向她道贺的时候,她那优雅的风度,和得体的笑容,却使人倾服。

    那次以后,叶沄变得很积极,她不但积极练琴,而且找人学理论作曲。

    快要过阴历年的时候,天气冷得很。窗外一眼望去,都是积雪。

    好久不见叶沄。她忙得起劲,我却开始有点想念她。我们的友情在平淡中见出深刻。时常我会默默地望着她常坐的那张沙发,和她常望着的窗外那一片天,想起关于她的种种苦乐。

    这天,就在我这样望着的时候,我看见莫洪涛提着他的琴匣,慢慢地走来。

    我忽然觉得,难怪叶沄那一阵成天这样凝望着窗外。她一定时时刻刻在梦想着这个画面——莫洪涛提着他的琴匣,出现在她眼前。

    莫洪涛穿着深色的西装大衣,戴着浅棕色的皮帽。衬着白皑皑的雪的背景,迈着长长的步子,越走越近。看见我在窗口望他,就扬起手来向我招呼了一下,会开铺着方砖的人行道,踏着雪地,走到我的窗下。

    我把窗子推开,听到他对我说:

    “我来向你辞行。我要走了!”

    “哦!叶沄知道了吗?”我突然为叶沄难过起来。

    “我还没有告诉她。”他沉吟了一下,说,“我想,我一方面来向你辞行,一方面,我觉得也许和你谈谈比较好。”

    “谈什么呢?”我说,“你应该觉得对叶沄负歉。”

    “是的。所以,我觉得该和你谈谈。”

    我想了想,说:“那么,你进来谈吧?”

    “不了,”他说,“我只说几句话。”

    我望着他,他脸上表情很复杂。我觉得他是在尽力使自己平静,并且在尽力想办法把他的意思简化。

    他的嘴唇在他坚定的鼻子下面紧紧地抿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抑制的表情,微微闭了一会,然后他才低低地、慢慢地说:

    “我很爱叶沄。”

    我几乎被惊得跳起来,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想,或者,莫洪涛是说错了话,也许是他还有未完的意思,我怔怔地望着他。

    许是我的神情露出了太多的不信任,所以,他接着说:

    “当然你不会相信的,而且,你也不会同情我的。我知道,任何人都会觉得,我是在说着一句不负责任的话。”

    他顿了顿,于是我乘机报复似地说:

    “我恐怕你真的是说着一句不负责任的话吧?”

    他低了低头,嘴角边泛着一丝无奈的微笑,说:

    “那天,叶沄在电台广播,我其实并没有听到。”

    “你没有听到?”我不相信地说:“但是,我明明记得,你那天说你听到了,而且很感动。”

    “那只是一句礼貌的话。”他说,“我觉得我不应该对她说我没听。事实上,那天,我家里有事,不能脱身——”

    “是不是和你现在的太太在一起?”我冷冷地问。

    “你说对了,”他说,“那天,她和她姑母在我家里。在那天以前,我们就已经认识了。”

    “你很爱她?”

    他想了想,说:“那时,我们之间还很平淡。”

    “但是,你没有赶去听叶沄的广播。”我说。

    他点了点头,说:“我以为叶先生只是希望我去分享一下他的快乐,做父亲的常常是这样的。我没想到其他的事,我后来去到他家,她的广播节目已经完了。”

    “连他让你来接叶沄的用意,你也没有去了解?”

    “当时也许我曾想到,但是——”

    “但是,你并没有发现叶沄有什么可爱,是吗?”我问。

    他看了看我,歉疚地说:“我想,你也许会了解,那时候

    我沉默着。我想,我是了解的。不但是我,连叶沄也是了解的。她那样费尽心机想让莫洪涛先听到她的音乐,后见到她的人,就证明她是了解的。

    她没有想到命运这样安排!

    叶沄那时曾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假如第一眼的印象不好,往往就没有耐性去发现那二眼可以看到的好处。”

    她是那样的有着先见之明,和自知之明!

    莫洪涛见我不说话,就又解释似地说:

    “后来,我和我现在的太太之间,感情发展得很快,我也没有再去注意叶沄。”

    “可是,你似乎也曾和叶沄来往。”

    “是的,但那时,我只想到我们是在为音乐。”

    “难道现在不是了?”

    “早就不是了,”他说,“我的意思是,早就不单纯是为音乐了。”

    “从什么时候?”

    他迟疑了一下,说:“你也许知道,我结婚的时候,是请她弹的婚礼进行曲。”

    我忍住要说出口的责备他的话,点了点头。

    于是,他说:“就是那天,她弹完了婚礼进行曲,在另一次‘奏乐’的时候,她弹了那首《爱之梦》。我忽然想到,那就是她广播过的那首。她不知道,那才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音乐,那真是惊奇的发现!你不知道她弹得多么好!她是个天才!

    音乐从她手下流出来,像醇酒或清泉,甘冽而令人迷醉!她放进了那么深、那么真挚的情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弹奏这首曲子,我听得出来,她改变了其中一些地方的表情,使这首曲子多了一份凄伤——”

    他停了停,抬眼看我。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燃烧着激动,他显然没有留神我对他这些话的反应。他自顾接下去说,

    “那时候,我才重新认识叶沄,我才惊觉到,也许我做错了事情。”

    他沉了一会,继续地说:

    “我不知道这该怎么解释。从那以后,我再也挥不去她音乐的声音。我从未听过另一个人把《爱之梦》弹得那样令人迷醉!”

    “你难道还不知道她在爱你?”我问。

    “后来我知道了。”他说,“在我请她为我伴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不止一次,我看见了她眼睛里的那隐藏着的爱情,但是,我已经什么也不能告诉她了。”

    我看着莫洪涛的线条匀称的脸,这脸上带着激动的表情。我看着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现在这对眼睛里燃烧着爱情与苦痛,和一种朦胧缥缈的幸福。忽然,我想起叶沄的眼睛。

    自从她认识莫洪涛以来,她的眼睛里也经常燃烧着这种爱情与苦痛,和一种朦胧缥缈的幸福。

    我忽然觉得他们两人真是幸福的一对,他们之间似没有一点隔阂。他们的灵魂紧紧密密地拥抱结合在一起,正如他们两人演奏的那场音乐。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他们两人在音符的核心里沉醉着,拥紧着。外界一切人为的距离都不会影响他们,一切名份对他们都没有意义。

    不是吗?假如你们爱,结婚不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呢?假如你们爱,隔着海,隔着天,隔着千山万水,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这样想着,被他的热情感染,我觉得我不但已经原谅了他,而且深深地同情着他。

    他仍旧沉落在他自己的梦里,他说:

    “我知道,虽然我什么也没有告诉她,但她是懂得我的,正如她虽然什么也没有告诉我,而我也是懂得她的一样——我很幸福!”

    他把“我很幸福”这四个字说得很慢、很低、很柔,像那天他在小提琴上那沉沉如梦的拨弦。像他正拥着叶沄那纤细的身体,在对她耳语。

    许久,他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觉得打破这蜜样的气氛是可惜的。空气这样暖,仿佛这不是雪天,而是春季。

    这样,过了好一阵,他才下了决心似地让自己从梦中清醒过来,慢慢地说:

    “你不会笑我吧?也不会怪我了,是不是?我真的爱她,真的——”

    他把提琴匣交到左手,伸过右手来,对我说:

    “替我照顾叶沄。告诉她,我爱她,永不会变。”他的眼睛里有泪。

    我也伸出我的手,感觉到他手的微颤。我说:

    “我会的。我知道她是多么爱你,她肯为你做一切事。”

    他点点头,收回他的手,说:“那么,再见了!我也许要过几年才会回来。”

    他说完了,并没有马上走,他站在那里想了想,很困难似地说:“女孩子总该结婚的。假如她有适当的对象,我希望她结婚……我知道,那是不妨碍的。”

    他说完,迅速地转身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在路角消失。

    我不知道他说“那是不防碍的”是指什么,但我知道,他是真的希望叶沄结婚。

    不是为了他自己良心的平安,而是为了叶沄。

    尾声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一个飘雪的冬天接着另一个多风沙的春天。世事变迁很多,我到了台湾,许久不知叶沄的消息。

    今天春天,有朋友从欧洲来信,说莫洪涛正在那边旅行演奏,他很成功。而他所演奏的有一首最受欢迎的小曲,是一位中国女作曲家写的。那曲调,优美而感伤,曲名是《I know,and I believe.》,那作者的名字也是用英文写的,叫“YehYun”。

    我想到,那当然是叶沄了。

    朋友信中说,每次莫洪涛演奏这首曲子的时候,眼中都含着泪光。台下也总有许多妇女流出眼泪。

    我忽然明白,叶沄为什么那样积极地学作曲。她要把他们的爱,揉和在音乐里,使这爱情超越时空而不朽。

    而叶沄是做到了。

    叶沄真正是幸福的。

    我想像着莫洪涛琴弦下的那首情意绵绵的《I know,and I believe.》

    我知道,那会是怎样柔情、妩媚、幽婉、而虔诚!

    我相信,世上真的有着这样令人心动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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