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夏之梦

    永夏之梦 (第2/3页)

个人呆在这深山野林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人肯过来陪你喝茶,高兴还来不及呢。”“谁说没人了。”老头子慢悠悠说道,“这会儿正好有客人,既然来了,不妨进来一起坐吧。”

    屋里真的有人,一个女人,穿的虽然朴素,却娇艳得让整个屋子都散发出光芒,夏荻是见过许多美人的,还是不由看呆了一下。“这是谁?”她偷偷拉老头的袖子,老头笑而不答,只管去一旁沏茶。那女人斜倚在桌边看了她一眼,姿态悠闲得像一朵云。“你就是老聃经常说起的那个孩子吧。”她笑着轻声说,“叫什么名字来着?一时间记不清了。”

    夏荻偷偷瞄了一眼老头子,说:“夏小花。”

    “叫她阿夏吧。”老头子端了茶上来,坐在那女人旁边,转头对夏荻说,“来得正好,最近又去了哪里,讲给我们听听。”夏荻端起杯子就喝一大口,滚热的茶汤烫了舌头,那久别重逢的香味却一路冲进胸膛,她仰头舒服地呵出一口气,说:“还不就是来来回回地跳,你都带我去过的,没意思。”“上下五千年,任你遨游,却还说没意思,未免也太不知足了。”一旁那女人笑着说,她一对细长的眉眼像是水墨描画出来的,洋溢着雾蒙蒙的水汽。“就是没意思。”夏荻说,“再美,再新奇的东西,再繁华的时代,都跟我一点关系没有,别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像是戏,我只能在台下看着,看完了什么都剩不下。”“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回你来的那时候去呢。”女人说,“像个普通人那样平平淡淡过日子,就当你这些年的旅途全是一场梦也好。”“可那样也未免太无聊了呀。”夏荻托着腮,两条眉毛拧在一起。

    “这就是静极思动,动极思静的道理。”老头子笑着说,“你现在是不明白,也不能强求。”

    夏荻看他一眼,吞吞吐吐地说:“只怕以后想回也回不去了。”

    “怎么?”

    “我遇见姜烈山了。”

    “姜烈山?”老头子想一想说,“可是你以前招惹过的那个?”

    “是啊,他本来还以为我死了呢。”夏荻沮丧地一头撞在桌子上,“想不到两千多年后还能撞见,谁有我这么倒霉啊。”“姜烈山,这名字听起来倒有点耳熟。”那女人说,“莫非是做过炎帝的那个孩子。”

    “正是。”老头子说,“他们部落姓姜,又号烈山氏,就用过这么一个名字,也是个永生者。”

    “这孩子是不简单,他掌管神农氏部族那时候,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娃呢。”女人笑着说,“只是涿鹿一战后就再没有了消息,大概是懂事了,不想再出来抛头露面。”“自周以来,众神渐隐,或许正是这个道理。”老头子说,“他们做过那些事代代流传下来,也就成了神话。”

    女人突然笑一声说:“不知他们怎么写我呢,你可知道?”

    “多少知道一些。”

    “那你一定不要告诉我。”女人说,“我要慢慢等这个变成神话的过程。”

    夏荻呆了一呆,问那女人:“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这个问题可难回答了。”女人说,“我是女娲,也是妲己,我有成百上千个名字,我做过上古时代的神,也是凡尘中的传奇,我是一个永生者。”夏荻惊跳了起来,永生者与行者势不两立,如同一对造化精心安排的宿敌。千万年来他们相互揣测,窥视,斗争,围剿和杀戮,永生者守护人类的历史,如同田野里屹立千年的稻草人,而行者则在期间蹦跳穿行,留下一个又一个缺口。老头子曾教过她,遇见一个永生者,你只能跑,向过去跳跃,再也不要回去,也许他们会忘记你,也许不会,但他们总有充足的耐心在未来等候,用漫长的时间织一张网,等待你自投罗网。女人看着她的脸笑起来,“傻孩子,吓成这副样子。”她说,“放心,我是老聃的朋友。”

    “朋友?”夏荻不信,“你们怎么会是朋友。”

    “我们认识的时候,怕还没有你呢。”女人仍然在笑,永生者总是这样,漫长岁月中的表情化成面具蒙在脸上,如同会呼吸的神像。“可你来这里干什么?”夏荻还是紧张。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了?”她说,“老聃就要死了,我来看看他。”

    夏荻愣愣地站在那里,老头子从后面按下她的肩膀,说声:“坐下吧。”夏荻回头看他,问:“你要死了?”

    老头子点点头,说:“大概活不到秋天。”

    屋里静静的,只有茶壶在泥炉上嘶嘶地响。

    “我已经很老了。”他说,“人老了就总有这一天,将来等你老了,也会像我一样,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回到自己最初生活的那个时代,静静地养老。”“你早就知道么?”夏荻问,“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不知道,行者看不到自己的未来。”老头子说,“只是人活了这么久,自己大概什么时候要死,总还是有点感觉的。”“那我以后到哪里去找你?”夏荻鼻子突然酸了一下,“过去?未来?还是此时此刻?”

    “都可以试一试。”老头子说,“你还有那么多时间。”

    “我不走了。”夏荻说,“我要留下来陪你。”

    “陪我等死么?呵呵,也好。”老头子笑着说,“有你们两个陪我,我很开心。”

    那一刻到来前,她还是逃跑了。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她在一板窄窄的竹简上写道,“等我真正准备好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回到此时此地,回来陪你。夏字”她把竹简放在桌上,回头又看了一眼,女娲坐在床头,手里依旧打着一把蒲扇,老头子伏在她膝盖上蜷成一团,睡得像个婴儿,茅屋里回荡着两人浅浅的呼吸声,起伏间连成一片。她静悄悄出了门,屋外星光灿烂,洒在草叶上宛如白霜。

    死

    几千年来,人类一直在这片土地上栖息着,不慌不忙,沉默而坚韧,就连他们的语言与生活习俗也不曾有过太大的改变。也许正是这一点令夏荻如此留恋,无论跨越多少年,她始终不曾离开过这里。黄河与秦岭之间,八百里广阔的平原,这里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人类和诸神的故乡。

    清明前刚下过一场雨,土地松软湿润,散发出略带苦涩的气息,远处的土塬上,隐隐有一柱柱炊烟升起,飘向耀眼的蓝天中去。夏荻走上一排参差不齐的石阶,这是一块有年头的墓地,几乎没什么人来上坟,青灰的碑石散落在草丛中,如同许多刚冒出地表的蘑菇。她一个人沿着快要被荒草淹没的小路向里走,一个灰色身影突然从墓碑中立起来,夏荻惊得一跳,刚要扭头狂奔,这才发现面前不过是个上年纪的老人。“来上坟?”老人眯缝着眼睛问她,他的脸同样像风干的核桃皮,沟壑纵横。夏荻抚了抚狂跳的心口,说,“是,上坟。”“以前没见过你。”老人说,

    “我从外地来的。”

    “从城里?”

    “对,城里。”

    “你是哪家的?”老人依然絮絮叨叨地问,仿佛这些对话也都是他的职责。夏荻想了想,问:“夏青书是葬在这里么?”“夏青书?”老人抬起眼皮打量她,“你是她什么人?”

    “您认得她?”夏荻心口又是一跳。

    “认得。”老人慢悠悠地说,“好多年前的事了,她在村里教过书嘛,那时候不比现在,谁见过女人教书哩,名声传遍整个原上,谁不认得,不认得也听得。”“你见过她的人么?”夏荻声音有些发颤。

    “怎么没见过,她还手把手教过我写字哩。你看见现在村里祠堂挂的一副对联没有,就是她写的。”

    她有些惊愕,又有些迷惘,从眼前这张核桃皮般沟壑纵横的脸上,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那些孩子的样子,而自己的样子分明没怎么变,对方竟也认不出,人类的记忆永远是靠不住的,一个许多年前就已死去消失的人,最终在他人心中留下的,也不过是一点模糊的印象残片而已。即使此刻她就站在这里,告诉老人自己就是当年的夏青书,或许他也只会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而已。然而那天晚上在城墙上,姜烈山竟然认出了自己。

    她心中一凛,像是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掉进去,激起一片回响。

    老人只顾背着手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继续念叨着:“她的墓就在前面,不大哩,这片地埋的都是外人,好些人连名字都没有,夏青书死得早,可惜啊。”“可惜什么?”

    “那时候族长家的小三子想娶她过门的,过了门,就算是村里人了,也不会埋在这里。”

    夏荻愣了一下,突然想笑,不由脱口而出道:“人家也不稀罕这个。”

    “你知道?”老头又不懈地抬起眼皮看她,说:“那你说稀罕啥?”

    一时间没了声音,许久夏荻低声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墓地不大,却也七拐八拐地走了许久,老头突然停下脚步,说:“是这里了。”

    一方小小的青石墓碑,几乎隐没在茂盛的草丛里,上面刻着“夏青书之墓”,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然而碑前却有些没烧干净的碎纸钱,落在草丛中像大大小小的灰蛾翅膀。夏荻弯腰捡起一片拈了拈,纸钱是新的,还有被露水打湿过的痕迹,她问老人:“有人来拜祭过?”“有,早上刚来过,又走了。”

    “谁?”

    “不认得,也说是城里来的。”

    夏荻心里猛跳了一下,“是不是个年轻人,总穿一身黑衣?”

    “穿什么衣服不记得了,年纪是不大。”

    “他来了多久了?”夏荻跳起来,“是不是每年都来?是不是一直那个样子,好像永远不会老?”

    “好像以前是来过。”老头眯着眼睛像在回想,“样子记不清了,可年纪是不大哩。”

    还没等他说完,夏荻便转身风一般地跑了起来,草丛里大大小小的碑石绊得她跌跌撞撞,直到跑出十几里地才停下脚步,正午的阳光刺目耀眼,她大口喘着气,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直到她想起,此时此刻的姜烈山并不知道自己还活着,这才惊魂稍定。然而他来过,从以为自己死掉的那时候起,他就每年清明来这里拜祭,如果不是很多年后那个夏夜,他在城墙上看到了自己,也许还会这样一直下去,在那个埋葬着谎言的小小墓碑前烧一叠纸钱,年复一年。她一个人在广阔的土塬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绿油油的麦田和粉色荞麦花,偶尔也有大片罂粟开得正艳,五彩花瓣娇美动人,突然间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涌入脑海。既然你来拜过我的墓,那么也让我也去拜祭你一回吧。

    《国语·晋语》中记载:“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北魏郦道元就在《水经注》中详细考察过姜水的分布。明代天顺五年《一统志》也记载着:“姜水在宝鸡县南。”县南有一座姜氏城,唐代这里建过神农祠,祠南蒙峪口有常羊山,山上有炎帝陵,只是眼下祠毁陵圮失修,散在荒烟蔓草中不见踪影。傍晚时分,夏荻一个人坐在水边点燃一堆纸钱,明亮的火焰在暮色里显得温暖,一阵风吹过,尚未熄灭的灰烬慢悠悠地盘旋上升,向着河对岸飘去。岸上一个摆渡的精壮汉子在一旁有些好奇地看着,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姑娘这是给谁烧的纸啊?”“给炎帝。”夏荻说。

    “拜炎帝哪是这个时候啊?”精壮汉子笑起来。

    “那应该什么时候?”

    “正月十一啊,正月十一是炎帝生日,都去九龙泉上拜祭。”摆渡汉子说,“炎帝是神,又不是你家亲人,哪能在清明拜呢,再说也没有烧纸钱的。”夏荻望着面前明明灭灭的火堆,突然笑起来,说:“没事,心意到了就好,礼尚往来嘛。”

    摆渡汉子虽然不很明白,也跟着点点头,趁机问一句:“你还要不要过河,这会儿别家都回去了,就剩我一条船。”“也好。”夏荻说,“我就坐你的船过河吧。”

    她跳上船,摆渡汉子一双粗壮的手臂摇开橹,小船在波浪里沉浮,如一杆菅草般轻盈。摇着摇着,那汉子便放声吼起一首酸歌来。

    “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

    龙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

    歌声沿着河面顺流而下,远而复近,夏荻抱着膝盖侧耳倾听着,心中突然浮现出无数奇异而清晰的景象,在遥远的过去,也在恒久的未来,时间和空间纠结成团,又融为一体。她在河边住了下来,一直到战争爆发前的那个秋天,才又一次神秘失踪了。

    生

    她跨过一个又一个朝代,沿着人类文明的长河逆流而上,一路密切关注着姜烈山的消息,每一个灾荒与瘟疫的时代里他都会出现,用草药和那些漫长岁月里积攒起来的智慧拯救苍生,他传播并且改进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技术,陶器,弓箭,绘画,乐器,文字,历法,繁荣富足的年代他隐藏起自己的身份,然而越是古老荒蛮的年岁里,他的形象越是光辉。她经过他们相互争斗的那一段时光,经过他们一次又一次相遇,经过涿鹿战场,经过他做炎帝时那段峥嵘岁月,一直回到最初的洪荒中去。

    公元前4千多年前,这片土地还没有名字,广袤肥沃的平原上有一条河,河边一座简陋的村庄,村外是一片繁茂的谷子地,先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夏荻走进村子,几只尚未进化完全的狼狗狂吠着冲出来,紧接着是几个手持石斧和弓箭的男人,她向他们打着各种手势,并尽量模仿他们简陋的语言,以表示自己没有恶意。除去皮肤较为白皙光滑外,她和这些人在外貌特征上几乎没有什么显著区别,人们收留了她,让她跟其他几个年轻女人住在一起,这个时代的生活条件已经不足以用艰苦二字形容,没有充足的食物,没有医药,甚至一只蚊虫的叮咬都有可能令人染上致命的疾病。那天傍晚,她跟着女人们出了村,大家脱去简陋的兽皮与麻布衣服,嬉笑着跳进清凉的河水里,从古铜色的皮肤上搓下一层层泥卷。夏荻一个人坐在细软的泥滩上,河水时涨时落,时清时浊,舔着她的双脚。她随手抓了一把黄泥在手里揉搓着,不知不觉间竟捏成一个小人的模样,许多古老的传说随着脚下的潮水一起涌上来,她愣在那里,突然间耳边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