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夏之梦

    永夏之梦 (第3/3页)

一个女人倒在河边,捂着略微隆起的腹部高声尖叫起来,那声音像是某种信号,将其他河里洗浴的女人们吸引过去,她们把那女人抬到岸边,在周围围成一个圈,像是某种神秘的仪式。夕阳落在那些**健壮的身体上,有一层暗金色反光,如同最浓重的油彩在流淌,一个女人轻声哼起一段不知名的旋律,很快其他声音也加进来,那是一种极其古朴却又复丽的和声,像河水蜿蜒,时而激昂时而静默,每一颗水滴都有自己的舞蹈,然而却又如此和谐地汇聚在一起,女人的尖叫和呻吟在歌声中时断时续,突然间高亢起来,像是最洪亮的号角。河滩上一群水鸟哗啦啦地飞走了。

    一个女人走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瘦弱的男孩,芦杆般的胳膊腿轻轻划动,却不哭不闹。她欣喜地把孩子抱给夏荻看,用手势和古朴的音节告诉她,这个孩子是在她到来的这天出生的,她们希望她能给他一个名字。夏荻抱过孩子,凝视着那双很大的黑色眼睛,从这一刻开始,一段漫长而艰苦的人生将在这孩子面前展开,他会被当作不祥之物丢弃,被野兽收养,再被其他部落的人捡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陪他一起玩耍的孩子长成男人和女人,狩猎,战斗,繁衍生息,然后衰老死去,他却依然瘦弱,瘦弱而顽强,时间与空间在他面前设下无数谜题,而他只有靠自己那一双脚板,一步一步向前,没有终点。永生者的悲哀在于永远无法超越自己所在的时代,他们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经历战争和平安喜乐,经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一滴一缕搜集人类共同的记忆,来为自己过于冗长而散乱的身世增加无数注释,在文字和语言还不够发达的年代里,他们搜集每一件可以印证往昔的物品,像一个健忘症患者给身边每一件东西贴上标签,有些人会尝试纪录,用龟甲,竹简,木板,丝帛,或者纸张,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然而最终他们会厌倦,将这些东西付之一炬,去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隐居,忘记世间纷扰,忘记时光流逝,直到某一天,因为忍受不了离群索居而再度回到人群中。他们是寂寞的,当两个永生者偶尔相遇时,他们或许会欣喜若狂,会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讲述各自经历,会相约结伴遨游江湖,然而时间毕竟太过漫长了,他们最终会厌倦彼此,平静地微笑道别,在人海茫茫中各奔东西。奇怪的是,作为一个行者,她却可以懂得这一切,无穷无尽的岁月长河中,她和怀中这个孩子彼此相互关注,相互记忆,相互从对方的存在中印证自己的存在,即使是两个如此迥异的存在。原来行者和永生者之间,真的竟有这样一条奇妙的纽带。

    孩子仍在她怀里静静躺着,睁着大大的眼睛,像要把看到的一切都变成记忆收纳在自己小而深邃的胸膛里,夏荻将手中那个粗陋的泥人放进他怀里,抬起头看着那些女人们,伸手指向远方的青山。“山。”她缓慢而清晰地说,“我给他起名为山。”

    女人们抱过孩子,一个接一个传下去,摇晃着,逗弄着,发出欣喜的低笑。夏荻转过身,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她很累,双脚沉重地陷入湿软的泥沙里,然而她还是打起精神开始奔跑,夕阳从河上落下去的那一瞬间,她跳起来,向着有生以来最漫长最恢宏的一段旅程进发。

    爱别离

    这是一颗孤单,寂寥,炎热的星球,星球上最后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他点了一下头,门就开了,仿佛整座房子都遵循他的意志而动一样。夏荻走进来,随便裹着一块质地奇怪的布料,却没穿鞋,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板上悄无声息。“这里真热。”她说,“真的是世界末日么?”

    “差不多吧。”姜烈山用她熟悉的语言回答道,“地球上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他们彼此打量对方,漫长岁月在姜烈山脸上刻下了更多痕迹,然而他依旧很年轻,永生者并不是真的永远不死,只是衰老速度比人类历史的消亡还要慢很多。“他们去了哪里?”夏荻问,“地球上的人?”

    “死亡,迁徙,流浪,向其他星系移民,或者尝试时间旅行,总而言之,离开此时此地。”姜烈山回答,“太阳还在膨胀,用不了很久,地球将会变成一团炽热的气体。”“幸亏我这次没有跳过头。”夏荻吐了吐舌头,“那么,一切都结束了?”

    “算结束,也算新的开始。”姜烈山说,“永生者们会带领人类去太空中寻找新家园,几千万年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从人群中走出来,跟其他人站在一起,毕竟没有人类,我们活得再久也没什么意思。”“很伟大。”夏荻有些酸溜溜地说,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很少有行者敢于向未来做大幅度跳跃,即使真的到达这一刻也只能默然折返。问题在于,行者无法在漫长的星际旅途中永生,也无法从太空中跃回地球,永生者却可以搭乘宇宙飞船陪伴人类继续向前,持续千万年的战争就这样分出了胜负。“那么,你在这里干什么?”夏荻问。

    “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

    “这是我们的约定。”姜烈山回答,“某时,某刻,我的过去你的未来,你总批评我记性不好,但这个约定我没有忘。”“等一下。”夏荻一手扶住脑袋,“你是说,在离开这里之后,我在其他时空中,跟你做过约定?”

    “是的。”

    “约定你在这里等我?”

    “是的。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你,已经有好几百年了。”

    “你一个人等了几百年?”夏荻愣愣地站在那里,“为什么?”

    “现在我不能说。”姜烈山微笑着回答,“相信我,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过去,未来,仿佛所有问题和答案都统统搅在了一起,在这颗濒死的星球上,在一切尚未结束的这一刻。夏荻绕着屋子转了一个又一个圈,许久她停下脚步,盯着姜烈山黑色的眼睛问道:“现在你见到我了,然后呢?”“然后我要走了。”姜烈山说。

    “去哪里?”

    “乘最后一班飞船飞向太空,追赶我的同伴。”他说,“这是我的使命。”

    “不会吧,你等我,就是为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夏荻跳起来,姜烈山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低头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道:“是为了道别。”“我不要什么道别!”夏荻倔强地扬起下巴打断他,两颗大大的泪珠突然从她眼睛里涌出来,旋转了很久,硬是没有落下。“是啊,你总是喜欢不告而别。”姜烈山声音依旧轻柔,带着一丝哑暗的笑意,“不要忘记,时间对你是开放的。在过去的每一个时代里,你都可以找到我,但从今以后,我却再也见不到你了。”“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夏荻说,“地球不会马上毁灭,我会经常来看你。”

    “太危险了,你会跳过头,跳进烧熔的火球里去。”姜烈山说,“而且我也不能再等了,记住,这是我们在这颗星球上的最后道别,以后不要再来了。”他俯下身抱住了她柔弱的腰肢,手臂温暖而有力,夏荻像一尊木头那样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姜烈山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不抱我一下么?”夏荻依旧呆呆地立着,许久她嘶哑着嗓子说:“现在呢,现在算什么,我不懂。”

    “现在就是现在。”姜烈山说着,在她额头上轻吻一下,“我们都不要忘了现在。”

    “我不会忘。”夏荻咬着牙狠狠地说。

    “我也不会忘。”姜烈山微笑着退后一步,他脚下的地板开始向上升起,四周的墙壁也自动收缩组装,改变形态和结构,最后一扇门缓缓关上,姜烈山的声音曲曲折折地飘出来:“再见了,阿夏。”

    夏荻愣了一下冲上去,但是门已经合拢了,她拍打着门板大声喊道:“什么意思?谁允许你这么叫我?!”

    没有人回答,飞船在她面前缓缓升起,一阵火焰和轰鸣后,便迅速消失在蓝紫色的天空中,只留她一个人站在这颗炎热,寂寥,濒临死亡的星球上。“姜烈山!”

    她仰头向着天空中用尽全力大喊一声,高亢的音波在空气中震颤着四下散开,转眼之间,她也消失了,带着满腔怒气跃向过去,去找寻答案。

    求不得

    依旧是2002年,喧嚣的夏夜,夏荻从一家阳台上跳下来,开始一刻不停息的奔跑。

    她跑过每一条熟悉的街道,每一段漆黑的城墙,每一个高耸的城门,每一间明亮的店铺,两旁行人为她让出道路,奇怪地看着这个气喘吁吁的年轻姑娘,她身上的花衬衫和沙滩短裤明显大了好几个尺码,脚上没有穿鞋,她的头发长了许多,还没来得及修剪,乱蓬蓬地在夜色里飘摇。无论如何,她要找的人不会凭空消失,姜烈山一定还在这城市里,此刻在,下一刻在,将来也在,只要时间足够,她总能找到他。天空中突然亮起各色烟花,艳红惨绿银白亮紫,绚烂而迷乱,人们惊喜地仰头张望,四面八方都被堵塞了,夏荻不得不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就在这时候,她看见地上有两行浅浅的,湿漉漉的脚印。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年轻的脸上有一些浅浅的皱纹,将嘴角向下拉,或许那只是漫长岁月里积累下的寂寞,凝成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姜烈山的脸上有一丝淡淡惊诧,他见过太多事情,但这个女孩却让他摸不透,她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像夏夜的流萤那样闪烁不停。“你从哪儿来?”他问。

    “世界末日。”她说,“那里热得要死。”

    “你去那里干什么?”

    “不要你管。”夏荻急匆匆地跺跺脚,“姜烈山,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时间线交错又汇聚,形成一个又一个窄窄的圆,对面的男人耐心等待着,黑眼睛沉静如水。许久之后她才小声说:“过去的事有些是我不对,有些是你不对,可是我们也扯平了,从今以后一笔勾销行不行。”“过去?哪一段过去?”姜烈山淡淡地说,“我真不记得了。”

    “你个老不死的,什么记性啊!”夏荻真的急了,“忘了就算了,我走了,再见!”

    她刚转身要跑,姜烈山在身后慢悠悠地说:“但我也记得一些事情。”

    “什么事?”夏荻并不回头。

    “你曾经说过,我的时间太长,你的时间太短,所以你不能长久在我身边,你怕有一天你死了,我还活着,永远地活下去,最终把你忘记,忘记比死亡还要可怕。你还说,你要继续在时间中跳跃,每一个时代你都能看到我,而我生命中的每一段岁月也总能看到你。”“我说过这样的话?”

    “那么,也许是未来的你在过去某一时刻对我说过的。”姜烈山回答,“以前我不明白,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一点了。”“这话……居然是我说的……”夏荻呆呆地站在那里,“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也从来不肯告诉我未来的事。”

    他们两个站在那里对视着,五彩烟花在头顶爆裂,绽开,纷纷扰扰地落下,欢呼声此起彼伏,如同潮水。

    “我们认识多久了。”许久后夏荻问。

    “不记得了,你说呢?”

    “按我的时间,十几年,按你的时间,六千多年了。”

    “可是每次见面都那么短。”姜烈山笑一笑,“相比之下,这六千多年真像一场梦。”

    “听着。”夏荻说,“你还有的是时间,我也有很多时间,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好啊。”姜烈山说,“可你还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夏荻。”她回答,“荻花的荻。”

    “夏荻。”他重复一遍,“很像你。”

    漫长的岁月里他们相伴相随,邂逅,重逢,分别,寻觅,她用各种名字称呼他,姜烈山,小山,老农,阿炎,而他叫她阿夏。

    <完>

    注:

    炎帝是上古时代姜姓部落首领,号烈山氏或厉山氏,又有传说是神农氏的子孙。故事中的永生者姜烈山在不同时代采用不同的化名,而夏荻对他的昵称都从这些化名而来。阿夏的意思则是永世的恋人。

    后记:

    最初想写这样一个故事,至少也是在十年前了,一个永生者和一个时空旅行者,在不同年代不同地点一次又一次邂逅重逢,上演一段又一段故事,永远没有一个尽头。这是一个允许无限可能性的构想,仿佛一片虚空之海,让人不知该从哪一点开始搭建,于是我将这个故事扔在角落里一放多年。突然有一天,《时间旅行者的妻子》变成畅销书,《这个男人来自地球》也成了热门科幻片,我追悔莫及,墨菲定律果然存在,世界上的点子总是有限的,你不去写,就有更牛的人抢先占领。于是顾不得许多,开始冥思苦想瞎编乱造。

    最初故事的名字叫《尤利西斯的战争》,题记引了博尔赫斯《永生》中的一句话,“我曾是荷马;不久之后,我将像尤利西斯一样,谁也不是;不久之后,我将是众生:因为我将死去。”故事的线索人物是一个叫那斯的男人,来自于杰克·伦敦的小说《北方的尤利西斯》,而所有场景也全部来自西方文化,六十年代的旧金山,古罗马君士坦丁堡,所多玛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一大堆令人神往的名词堆砌在一起,结果却是我连编一道菜名也要上google搜个半死。抓狂之际我将写好的设定统统推翻,开始问自己那两个曾问过无数遍的问题:

    1,科幻小说的背景为什么不能在东方;

    2,主角为什么不能是女人。

    突然间,我神灵附体,一串新的名词涌入脑海,半坡文化,炎黄文明,神农氏,姜烈山,咸阳,阿房宫,老子,白鹿原,黄河,八百里秦川,长安,西安,我的故乡,长安,长安……一个不动如山的男人和一个在夏夜的草丛里流萤般闪烁不停的女人,千万年的守候和邂逅,交错的时间线和一个又一个圈,这是我一直以来想写的那种小说,像寓言,像魔幻现实,像史诗,也像科幻。我觉得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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