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卷一百七 魏其武安侯列传第四十七
史记卷一百七 魏其武安侯列传第四十七 (第3/3页)
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强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3〕坐皆避席伏。〔4〕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余半膝席。〔5〕灌夫不悦。起行酒，〔6〕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7〕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属之！”〔8〕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9〕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10〕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呫嗫耳语！”〔11〕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12〕灌夫曰：“今日斩头陷匈，〔13〕何知程李乎！”坐乃起更衣，〔14〕稍稍去。魏其侯去，麾灌夫出。〔15〕武安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16〕夫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17〕召长史曰：〔18〕“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19〕系居室。〔20〕遂按其前事，〔21〕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22〕皆得弃市罪。〔23〕魏其侯大媿，〔24〕为资使宾客请，〔25〕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
【注释】〔1〕“取”，通“娶”。“燕王女”，指燕敬王刘泽子康王刘嘉的女儿。〔2〕“得过”，得罪。〔3〕“为寿”，敬酒献祝寿之辞，这是当时宴会上的礼仪。〔4〕“避席伏”，汉代席地而坐，座前置几，行礼时要离开座席，头伏在地上，表示不敢当。〔5〕“膝席”，汉代所谓“坐”，两膝在席，臀部坐在脚后跟部位，“膝席”只在原位伸直腰股，这是比较简慢的答礼。〔6〕“行酒”，依次到客人面前去敬酒。〔7〕“觞”，一种饮具。音shāng。〔8〕“属”，有“请”的意思。《汉书》作“毕”，是“尽”的意思。〔9〕“临汝侯”，灌婴之孙灌贤。颍阴侯袭封至灌何之子灌强，因犯法而绝封。武帝元光二年（公元前一三三年）另封灌贤为临汝侯。“临汝”，故地在今河南省临汝县一带。〔10〕“程不识”，与李广同以边郡太守将军屯边击匈奴，以善战闻名，当时为长乐卫尉。事迹见本书《李将军列传》。〔11〕“长者”，此指长辈。灌夫之父灌孟事灌婴，而临汝侯灌贤是灌婴的孙辈，故灌夫得自称“长者”。“女儿”，犹言儿女，小孩子。“呫嗫”，耳语的声音，犹言唧唧咕咕。音zhānzhè。〔12〕“李将军”，李广，陇西成纪（故地在今甘肃省秦安县）人，以善战著称，当时为未央卫尉，事迹详本书《李将军列传》。自武安侯此语可知灌夫平素一向敬重李广。〔13〕“陷匈”，指兵刃穿胸。“匈”，通“胸”。〔14〕“坐”，通“座”，指座上的人。“更衣”，上厕所的代称。〔15〕“麾”，通“挥”，指挥，此处是“招”的意思。〔16〕“案”，通“按”。“项”，颈后。〔17〕“传舍”，驿站接待客人的房舍。“传”，音zhuàn。〔18〕“长史”，官名。史是掌文书的官吏，长史是诸史之长。“长”，音zhǎng。汉代丞相、御史大夫、大将军等属下都有长史。〔19〕“劾”，弹劾，揭发罪状。音hé。“不敬”，汉律罪名之一，指犯有对皇帝不敬，无人臣之礼等罪行，也称“大不敬”。〔20〕“居室”，少府属下的官署之一，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二八年）更名为“保宫”。〔21〕“按”，通“案”，查办。〔22〕“分曹”，分班。〔23〕“弃市”，死刑。在闹市中行刑处决，所以叫“弃市”，表示为人所弃。〔24〕“媿”，同“愧”。〔25〕“为资”，为出资财。
魏其锐身为救灌夫。〔1〕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2〕宁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3〕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4〕窃出上书。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5〕 【注释】〔1〕“锐身”，即挺身而出的意思。〔2〕“忤”，逆，即作对。音wù。〔3〕“捐”，丢弃。〔4〕“匿”，隐。“匿其家”，瞒着家里人。〔5〕“东朝”，东宫，即长乐宫，当时王太后所居。
魏其之东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1〕魏其度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2〕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3〕辟倪两宫间，〔4〕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于是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凌轹宗室，〔5〕侵犯骨肉，〔6〕此所谓‘枝大于本，〔7〕胫大于股，〔8〕不折必披’，〔9〕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10〕内史郑当时是魏其，〔11〕后不敢坚对。余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12〕吾并斩若属矣。”〔13〕即罢起入，上食太后。〔14〕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15〕令我百岁后，〔16〕皆鱼肉之矣。〔17〕且帝宁能为石人邪！〔18〕此特帝在，即录录，〔19〕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辩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20〕 【注释】〔1〕“逆不道”，汉律罪名之一，指犯有干纪犯顺，违背道德等罪行。〔2〕“倡优”，乐人与戏人。〔3〕“不”，此字是衍文，《汉书》无“不”字。“仰视天而俯画地”，极言其野心勃勃，睥睨无礼之貌。〔4〕“辟倪”，同“睥睨”，邪视貌。音bìnì。此处有窥伺的意思。“两宫”，东宫与西宫，指王太后与武帝。〔5〕“凌轹”，犹言欺压。“凌”，通“陵”。“轹”，车轮辗压。音lì。〔6〕“骨肉”，指宗室。〔7〕“本”，根干。〔8〕“胫”，小腿。“股”，大腿。〔9〕“披”，裂。〔10〕“主爵都尉”，官名，掌列侯。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年）更名右扶风。“汲黯”，字长孺，濮阳（故地在今河南省濮阳西南）人。以敢于直谏，有气节闻名于时。事迹详《史记》、《汉书》本传。〔11〕“内史”，官名，掌治理京师。“郑当时”，字庄，陈（今河南省淮阳县）人，喜任侠，好接交宾客。事迹详《史记》、《汉书》本传。〔12〕“局趣”，同“局促”。“辕下驹”，束缚在车辕下的马匹。〔13〕“若属”，你们这班人。〔14〕“上食”，进食。〔15〕“藉”，践踏，蹂躏。〔16〕“百岁后”，指死。〔17〕“鱼肉”，当作鱼肉一般（宰割）。〔18〕“石人”，喻没有主见的人。〔19〕“录录”，形容随声附和，毫无主见的样子。〔20〕“石建”，石奋之子。父子皆以谨慎驯良著称于时。事迹详本书《万石张叔列传》。
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1〕召韩御史大夫载，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2〕何为首鼠两端？”〔3〕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4〕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5〕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6〕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让，〔7〕不废君。魏其必内愧，杜门齰舌自杀。〔8〕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女子争言，〔9〕何其无大体也！”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
【注释】〔1〕“止车门”，宫禁的外门。百官进宫，到此必须下车，步行入宫。〔2〕“老秃翁”，指窦婴人老头秃。〔3〕“首鼠”，通“踌躇”，指犹豫不决，徘徊不定。一说鼠性多疑，出穴一前一却。〔4〕“自喜”，自爱。〔5〕“绶”，官吏系于腰间的佩带，用来系束官印，官阶不同，绶带的颜色也不同。〔6〕“待罪”，“做官”的谦辞，意思是说因为不能胜任职务，等待皇上问罪。〔7〕“多君有让”，赞许你有谦让之德。“多”，称赞。〔8〕“杜”，塞。“齰”，咬。音zhà。〔9〕“贾竖”，商人。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1〕颇不雠，〔2〕欺谩。〔3〕劾系都司空。〔4〕孝景时，魏其常受遗诏，〔5〕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6〕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7〕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8〕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9〕乃劾魏其矫先帝诏，〔10〕罪当弃市。五年十月，〔11〕悉论灌夫及家属。〔12〕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13〕病痱，〔14〕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15〕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16〕 【注释】〔1〕“簿责魏其所言灌夫”，按照文簿记载审核魏其所说的灌夫的行为。〔2〕“雠”，当。〔3〕“欺谩”，汉律罪名之一，指以不实之词欺君罔上。“谩”，欺。〔4〕“都司空”，宗正属官，主逮治宗室外戚犯法罪在髡刑（剃去头发）以上者。〔5〕“常”，通“尝”。〔6〕“以便宜论上”，以方便的形式或办法来论事上奏，意即可以不按照公事程序上书。〔7〕“昆弟子”，侄子。〔8〕“案”。查。“尚书”，官名，掌内廷档案。“大行”，皇帝死叫“大行”，意即此行一去不复返。皇帝死而未葬时叫“大行皇帝”。〔9〕“家丞”，官名，掌太子或诸侯王家事。〔10〕“矫诏”，汉律罪名之一，指伪造皇帝的命令。〔11〕“五年十月”，据梁玉绳考证，应为三年（公元前一三二年）十月。〔12〕“论”，判罪。此处指处决。〔13〕“恚”，愤恨。音huì。〔14〕“痱”，旧说是一种“风病”，“风肿”。音féi。〔15〕“蜚”，同“飞”。“蜚语”，没有根据的流言。〔16〕“十二月晦”，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渭城”，即秦时的咸阳，故地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汉制常于立春大赦，田蚡怕窦婴遇赦，所以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处决了他。
其春，〔1〕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2〕使巫视鬼者视之，〔3〕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4〕武安侯坐衣襜褕〔5〕入宫，不敬。〔6〕 【注释】〔1〕“其春”，那一年的春天。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年）以前沿用秦历，以十月为岁首，每年先冬后春。《武帝本纪》记“三月乙卯田蚡薨”。〔2〕“服谢罪”，服罪谢罪。〔3〕“巫视鬼者”，会看鬼的巫师。〔4〕“元朔三年”，公元前一二六年。〔5〕“武安侯”，指田恬。“襜褕”，短衣，不是正式的朝服。音zhānyù。〔6〕据梁玉绳考证，下缺“国除”二字，即侯国被废除。
淮南王安谋反觉，〔1〕治。〔2〕王前朝，〔3〕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4〕谓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5〕即宫车晏驾，〔6〕非大王立当谁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财物。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7〕特为太后故耳。〔8〕及闻淮南王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注释】〔1〕“觉”，发觉。这是元狩元年（公元前一二二年）的事。〔2〕“治”，查处。《汉书·武帝纪》云：“党与死者数万人”。〔3〕“王前朝”，指建元二年（公元前一三九年）淮南王朝见武帝。〔4〕“霸上”，或作“灞上”，在灞水西，即白鹿原，故地在今陕西省西安市东。〔5〕“高祖孙”，刘安是高祖少子刘长之子，故曰“高祖孙”，武帝则是高祖的曾孙辈。〔6〕“宫车晏驾”，“皇帝死了”的委婉说法。“晏”，晚，迟。皇帝本应早起驾车临朝，车驾晚出，必有变故，所以隐指“死”。〔7〕“不直武安”，不以武安为直，即认为武安理屈。〔8〕“特”，只。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名显。〔1〕魏其之举以吴楚，〔2〕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3〕然魏其诚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4〕两人相翼，〔5〕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呜呼哀哉！迁怒及人，〔6〕命亦不延。众庶不载，〔7〕竟被恶言。〔8〕呜呼哀哉！祸所从来矣！
【注释】〔1〕“用”，因。“一时决策”，指为父报仇，驰入吴军一事。〔2〕“举”，起用，此指显贵。〔3〕“日月之际”，指武帝和王太后当权的时候。〔4〕“不逊”，不肯退让。〔5〕“翼”，辅佐，扶助。〔6〕“迁怒及人”，指田蚡把对灌夫的愤怒移到窦婴身上。〔7〕“众庶”，百姓。“载”，通“戴”，即拥戴，尊奉。〔8〕“被”，受。“恶言”，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