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进步的两栖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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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进步的两栖类 (第1/3页)

    外头一片阒黑。在广大的棕榈丛中,唯一的一些光点,就是刚点燃的几枝小小瓦斯火炬。但是在棕榈树丛的上头,却悬挂着满空熠熠耀眼的星星。假如你将城市抛在脑后,当夜幕低垂,你就会发觉自己置身于太空之中。但是人类的属性不断增长,终于将自己包围在一种视觉上的温室效应之中,忘了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对许多人来说,大自然已经成为电视的同义词,等同于植物盆栽与笼中鸟,在这种情形下,要看到天空,最合适的地方就是天文台。

    要找餐厅并不容易,但我一路颠仆踉跄地走向由总馆发出的一点遥远的微光,强迫自己穿越棕榈树间的矮树丛,终于来到游泳池,池上的所有灯光皆已点亮。在游泳池里,有三四只甘蔗蟾蜍在上上下下游动着。我怀疑它们是否都得取得游泳证才准许下水,因为有一只蟾蜍正端坐在游泳池的入口,监督着整场好戏。一切均已就绪,我想。整个白天,脊椎动物占据了游泳池,蟾蜍不许现身。到了晚上,是该轮到两栖类来利用这些设施。

    我走上露天餐厅,所有的桌子都点了蜡烛。马拉福有十间茅屋,即布尔,餐厅里也有同样数目的餐桌。

    安娜与荷西坐定位置。她还是身着红色连衣裙,我留意到她还穿着一双黑色高跟鞋。荷西仍是那一套黑色亚麻西装,唯一的不同是脖子上系了条红色手帕。那手帕和安娜的连衣裙配得恰到好处,或许是同一块布料做成。

    我坐在隔壁桌,我们互相轻轻点了点头。作为一个单身旅者,我已经学会独处的艺术,不会去要求别人和我共用餐桌。到了夜里,午后的徒步之旅已经结束,我对安娜与荷西已不再有任何要求。此刻他们全然属于彼此。

    罗拉坐在餐厅的另一端,我也向她点点头。另一张桌子坐了一个黑发男子,脸上胡须斑白,年纪应该比我大了十岁。当晚稍后我知道他是个意大利人,名叫马利欧。一对二十出头的夫妇坐在他的邻桌。他们的确是来度蜜月的,不仅隔个桌子双手紧握,偶尔两人还会靠在一起,来个深情的长吻。那天晚上我和这两个年轻人也曾有几句对话。他们来自西雅图,名唤马克与依芙琳。

    再远一点坐着约翰,就是那位来机场接我们的英国人。他不断在作着笔记。这点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自己也有同样的习性,等着吃午餐或晚餐的时刻,总爱在本子上涂鸦。我从没想过要写本小说。后来我知道他是个英国作家,来自伦敦城外克罗伊登的约翰?史普克。我一听说他是个作家,就自动假设他是属于畅销书作者的那一小群,他们在冬天里可以到南太平洋的小岛上享受几个月的假期,为新的小说寻找灵感。不过事实上他只会在这里待几天,而且他是来参与一个电视节目的制播工作。是的,你说对了!还是跨越千禧年、日期变更线啦、全球挑战之类的。都是这一套,薇拉,都是这一套!

    我没看到比尔。或许他在房里做瑜伽运动,好让他有可能再活个六十年。

    晚餐的服务生是两个穿着传统斐济裙装、耳朵上别了红花的土著男子,其中一位把花别在左耳上,这表示他还没有任何女伴。另一位则是别在右耳上,因此他是已婚。假如我是塔弗尼岛上的居民,就得经历这种屈辱的社会经验——在几个月之前,将花朵从右耳换到左耳。

    我点了半瓶波尔多白葡萄酒,还有一瓶矿泉水。马拉福总是有两种餐点可供选择,我们在登记住进旅馆时,已经选了第一种晚餐。当时我满脑子都是传统斐济人的饮食习惯,因此我决定选鱼比较安全。

    安娜与荷西谈话的声音非常细微,因此我一开始只能捕捉到一点片段。然而,饶是如此都足以引起我的好奇心。听起来像是他们在讨论什么事,或是在为这个或是那个联合声明作出结尾。是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荷西说:“我们是完美无瑕的艺术作品,数十亿年的鬼斧神工。而我们的构造素材,竟是如此廉价。”此后有几句话听不清楚,然后又断断续续传来几句荷西所说的话:“童话故事的门敞开着。”安娜严肃地点点头:“我们是沙漏里的惊天美钻。”

    对话情形大约如此,或是更正确地说,流进我的耳朵里,让我可以清楚听到的片段大约就是如此。

    他们在往返对话的同时,比尔终于从棕榈树丛中逛了出来,身着黄色百慕大短裤,及一件花色斑斓的夏威夷衬衫。罗拉一定是在我之前便留意到他的到场,因为正当他进门的同时,她便紧紧抓住那本《寂寞的星球》,热切地读了起来,如此热切,以至我可以肯定她一个字都没读进去。这没什么用的。比尔在门口小站片刻,两眼贪婪地横扫晚餐厅内的全景,然后,没有一点迟疑,便投身到罗拉的餐桌。她在书本后面完全崩溃,因此我再也看不到她的颈子,她当然没抬头看他一眼。她让我想起一只乌龟悻悻然躲进它的壳里寻求安慰,我还记得为她很感到遗憾,但同时也觉得,如果她在机场不是用那么反感的态度对待这位野地动物学者,情况就会好得多。或许我确实有种报复的快感。

    邻桌的对话显得更加决断。安娜说:“创造一个人得花上几十亿年,魂飞魄散却只在转瞬之间。”

    我小心翼翼地从衬衫口袋里取出笔记本。我竟忘了带笔!荷西稍稍提高了声调,清晰吐出如下充满智慧的言语,我的苦恼急剧升高:

    “看在不偏不倚的眼里,这个世界并非仅此一回的现象,且是针对理性的永续牵扯。假如理性确实存在,换句话说,假如中立的理性确实存在,那么来自内在的声音说话了。那么小丑说话了。”

    安娜意有所指地点点头。然后她加上自己的叙述:

    “小丑觉得自己在长大,他的手臂和两腿在成长,他觉得自己并非纯属虚构想象。他觉得自己那神人同性的动物口中冒出了珐琅和象牙。现在他感觉到脊椎动物轻盈的脊椎骨在长袍之下,他感觉到稳定的脉搏跳动着,将温暖的液体注入他的体内。”

    我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穿过房间,走到那位英国人面前,他在等待上菜的时刻,不断振笔疾书。现在他已经用过前菜,但将纸笔都放在一边。我躬身说道:“对不起……我注意到你在写笔记。能否将笔借给我,只要一会儿。”

    他抬头看着我,带点询问与示好的表情。

    “乐意之至!”他说,“这支拿去吧!”

    他从衣服内侧口袋里摸出一支黑色百乐画笔。他在将笔交给我之前,宣示性地把玩片刻。

    “我一定会把它还给你。”我向他保证。

    但他只是摇摇那颗聪明过人的头,说他最不匮乏的东西就是黑色画笔,尤其在这遥远的岛上。我对他表示衷心的感谢,然后我们再度自我介绍一番,比在机场上的会晤更加仔细。

    我设法简短介绍自己的野地研究,他很留心地听着;确实非常用心。现在我已经有了一把年纪,对人们的留神注意有了全新的感觉,他伸出手自我介绍:

    “约翰?史普克!”他说,“作家,英国来的。”

    “你在这里写什么作品吗?”我问。

    他摇摇头解释道,是英国广播公司派他到岛上来参与一个电视节目的制作,谈跨越千禧年的主题。他带点讥讽地说道,他们认为这是未来起始的地点,比英国千禧年的起始时间整整提前十二个小时。他同时提到他写的几本小说,其中之一被翻译成挪威文。

    我再度谢过他的笔,正打算回到我的餐桌,他快活地呼唤道:“写点漂亮的东西……”

    我迅速转身,他附带说道:“……并代我致意。”

    唉!我不知道,薇拉,或许我该转寄这位富裕英国人的心意给你,虽然我当时并不是真的要写信给你。

    但我此刻正在写信给你,关于我在马拉福植物园第一个晚上的经验,那么你会比较了解几个月后在沙拉满加发生的事。

    比尔想尽办法要罗拉离开她的《寂寞的星球》。她那实在有限的反应,似乎就只是要制止这位晚餐同伴要求谈话的入侵意图。

    那对年轻的新婚夫妇隔着沙拉盘,狼吞虎咽地亲吻着,这再度让我想到食人族的习性。我自己国家的文化在社交上,是可以接受公开吸吮舔弄别人,即使隔着餐桌。但是比较不能改变的饮食活动就会有禁忌。我想象在传统的斐济文化里或许正好相反。在这里,当众公然亲吻是不行的,用餐时刻自然也不应该。另一方面,食用人类内脏则是可以接受的行为。

    那位意大利人寂寞地望着他那杯红酒,所有在场的人当中,他看起来是最苦闷的一个。他望着那对年轻美国夫妇时,满眼的心事,让我想到无主的野狗。

    我再度入座,听见荷西谈到“单调的异国风味”。接下来的轻声低语无法捕捉,但是接下来荷西所说的话显然挑动了这位红衣女郎,因为下一刻她开怀笑了起来,身体坐正,言之凿凿地演说如下:

    “整个世界充满了渴望。事物愈是强大有力,愈能感觉缺乏救援。有谁能听到沙粒的声音?谁会侧耳倾听蝼蚁卑微的渴想?假使一切皆不存在,一切便无所求。”

    她的眼光曾在厅内游移数回,但她总是迅速转回头,因此几乎不可能注意到我正在写下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她不知道我会讲西班牙文,也无法肯定我能够清楚听到她的话语,她只知道我或许正忙着作笔记,描述我在大洋洲研究的各种蜥蜴。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得让自己满足于捕捉到那断断续续的对话,红黑之间压低音量的嗡嗡声响:“小精灵愈是接近永恒的灭绝,谈话愈是毫无意义。”安娜提出自己的主张,边质疑地望着她的配偶。他说:“没有伤心欲绝的小丑,没有这般的异常现象,小精灵世界将和秘密花园一般,隐密而无法看见。”

    我隐隐约约地怀疑,我偷听到的那些片段必然可以组成一幅较大的拼图,而如果我听到的愈少,要拼凑起来自然更加困难。但是食物已经送了上来,我得将笔记本搁在一边。我拦截到的那一点只言片语横竖是太分散了。直到餐点结束,荷西才又开始发言,声音稍大了一些:

    “小丑有如童话故事里的间谍,在小精灵之间不安地游移。他的结语已经完成,却无人得以诉说。他只看见了小丑。也唯有小丑认得他是谁。”

    安娜踌躇片刻之后回道:

    “小精灵试想着,是否有些难以臆想而自己想不到的想法。但他们百思不得。银幕上的形象不会跳将出来,跑进戏院里,攻击放映机。唯有小丑能够找到通往座位的路。”

    我不敢保证这是一字无误的记录。但是,真的,他们确实是在谈论这类的话。

    餐桌已经收拾干净,此时那位意大利人走了过来。当他朝着我的桌子走来时,一脸无礼地向安娜与荷西点头,然后伸出手来自我介绍。是的,这就是马利欧,过去十五年来,他从苏伐出发,不用租船契约,乘着自己做的游艇四处游历。这不在他原始计划之内,只是在二十年前,他曾经通过苏伊士运河到了印度、印尼和大洋洲,但他始终没存够钱回到那不勒斯。

    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会打桥牌吗?”他问道。

    我耸了耸肩,因为我虽然桥牌打得很好,却不能肯定那天晚上纸牌会是我最想做的事;热带之夜显得太过神奇。但是当他说我们的对手将是那对西班牙夫妇时,我便欣然同意。他解释道,之前几个晚上他们的牌友是一位荷兰人,但是那天他已经开船前往凡纳雷福岛去了。

    因此我们加入两位西班牙人的阵营,玩了几局。每一次都是安娜与荷西叫牌,或是设下陷阱让我和意大利人去跳。他们的玩法不仅精准得令人佩服,并且有如行云流水毫不费力,在牌局之中,还能纵情于他们那疯狂的休闲活动,说着西班牙文的警句,我记下一些文字与词语,像是“太古时期定音鼓”,“这无耻的卵囊竟四面八方地恣意生长”,“潇洒的灵长类”,“尼安德塔人同父异母的兄弟成了观光景点”,“日常生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幻觉已消化了一半”,“灵魂的血浆”,“蛋白质飨宴的安全气囊”,“有机硬碟”,以及“知觉的果冻”。

    有两次我是庄家,有机会脱手不玩,便写下我偷听到的几个字。这些是我唯一记下来的言辞,古老而百试不爽的配方与格言。我已经诊断安娜与荷西是一对诗人,带有托雷氏症候群,而且我不否认,如果我不是随时得注意那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的诗句,我的牌技会显得好很多。我突然想到,或许他们的重点,就是要让东西方的玩家分心。

    最后马利欧终于受不了了。要说他把牌摔到桌上是有点夸张,但是他如此明明白白地将牌搁在旁边,吓得我几乎跳了起来。他摇摇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他们有透视眼!”

    安娜看着他,带着一点几乎是恶作剧的满足感,马利欧开始寻求我的协助。

    “梅花5!”他几乎是尖叫着说,“但是在我喊过之后,法兰克还是可能有a。就像他们永远都知道我们拿到什么牌。”

    我思忖着,他也许还不知道自己说得很对,因为这对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佳偶,显然不是来度他们的第一次蜜月,但他们或许真有能力读懂对方的心思。而且为何不是呢,我冒失地想着。我们坐在这里,一个蛊惑人心的热带夜晚,四个观察力敏锐的灵长类,置身属于自己的银河系涡状星云里,头顶上是密如毛毯的星辰。我们从地球上,在银河系的群岛中,从这毫不起眼的潟湖里,费尽千辛万苦从原始脊椎动物进化而来,和我们一样的生物同伴们正努力送出太空探测器和无线电波,想和其他同样进步的生物取得某种认知上的接触,他们或许和我们的围栏相隔在许多光年之外,在另一个太阳系的另一个岸边;而这些其他的高度进化之后的生物,或许很可能长得比较像海星,而非哺乳动物,这一切努力却无法将这点计算在内。因此,假如有两个灵魂伴侣,他们不仅住在同一个星球上,还属于同一物种与国家,甚至有点珍贵的默契,让他们可以成为彼此的反影,那么他们为何必然没有能力在牌桌上,针对那五十二张牌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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