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悲戚的灵长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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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悲戚的灵长类 (第1/3页)

    斐济群岛的第一天就是这样度过,我不想再详述细节。上述的一切只是想让你了解,为何我在沙拉满加会有那样的反应。

    我正想开始谈谈你我的事,却突然看见安娜与荷西走在托姆斯河畔,霎时间,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查尔斯王子海滩。从此我再没有机会谈到我们自己,或谈到桑妮亚的事,因为你笑得那么惊天动地,以为我是在说些八卦的笑话,好逗你留在那里。但是又听到你的笑声确实美好,为了博你一粲,说再多蠢话我都愿意。然而,我看到的是安娜与荷西没错,我可以确定这点,第二天早上就是证明。十天之后我再见荷西,这回是在马德里。他谈到布拉奈达的故事,以及布拉多博物馆的两张画像,情况再明显不过,我们有着严肃的一课要彼此学习,而要开启我们之间的重新对话,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写信给你。

    薇拉——我想请你帮个忙,算是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会在星期四下午的某个时刻将我写的一切寄出去,而星期五,你得陪我去塞维尔。我答应安娜与荷西那天要去塞维尔,同时我几乎可以肯定,在你读过安娜与神奇相片的故事之后,你也会想去。

    你应该没忘记几年前,从巴塞罗纳寄给我的那张卡片。“你还记得神奇不老药吗?”你写道。你到家之后说,假如你找到那瓶药,会毫不犹豫地给我半瓶。你总是热情洋溢,随时想和我在一起。“对我来说,只有一个男人,一个地球。”你说。还记得吗?你继续说:“我的感觉如此强烈,因为我只能活一次。”然后命运之神介入,一切都走了样。

    此刻我唯一的要求,是你空出一天来,为了我。没有你,我无法去塞维尔。我就是办不到。

    与高登的首次会晤苦不堪言,写完这段像是再度体验了一回。接着我到了圆顶大厅阅读《斯民斯土》,喝杯茶,吃点小蛋糕。在集中精神写了那么多字之后,能够完全放松真是一件好事,只是听着竖琴的乐声,伴随着的是圆顶下的许多小型会议发出的轻鸣。我知道我的住房费用已经不可计数,但还是决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再离开马德里。你看,我又奢侈地让自己住在皇宫里。这里的职员都认识我,而且距离布拉多博物馆只有一投石的距离,离植物园也只有二石的距离,走到退休公园或是太阳之门只要五分钟。

    但是先回到斐济吧!第二天早晨醒来,晨起的渴望立刻升起,很想找个不欲深交的人,尽情倾吐前一天夜里的遭遇。这种忏悔总会招致正反两面的意见,也许你看起来有点不太小心,但是宿醉的结果,总是会夸大一些原来微不足道、偶一为之的率性行为。在后悔的剧痛之下,你总是会有点语无伦次。接下来的清晨,你会觉得椎心刺骨,相信自己制造了一个一生一世的敌人——或是更糟的情况是,朋友——我指的是莫逆之交,知道你最贴心秘密的人。我知道它在房里的某处,但是身为一个壁虎学家,我也知道它在白天里的这个时候,比较不会像它在夜里那么傲慢浮夸。

    我不久便站在浴室镜前。有些人会以拉脸皮的方式开始自己的一天,我不会说自己属于那种人,但是我的年纪愈大——也愈是靠近我的终站——镜里反映出来的动物表情便愈是明显。我看到一只变形的青蛙,一只直立的蜥蜴,一个悲戚的灵长类。但我还看见别的,这点最是令我忧心。我看见一个天使,陷落于短暂的时间牢笼之中,而假若此刻遍寻不着转返天堂的路,他的生物时钟将会加速摆动,而无法回归永恒。这都是许多以前犯下的致命错误,当时惊恐莫名的天使取得血肉之躯,而今若是依然不得释放,便将万劫不复。

    前去早餐途中,我在棕榈丛间遇见约翰。他正站在一棵椰子树下,研究一个标志:注意落下的椰子。也许他有近视眼,因为他站的地方离树干很近,而且就在棕榈树的树冠之下。

    “你在玩俄罗斯轮盘吗?”我询问道。

    他走向我。

    “你说什么?”

    但我不需要再进一步解释,因为几秒钟之前,就在他站的地方,有一颗大椰子掉了下来。

    他转身看着。

    “你救了我一命。”

    “不值一提。”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但我知道自己需要找个人谈谈——谈谈安娜与荷西。从我看着镜子的当下,便决定今天要来做点侦探的工作。虽然机会渺茫,我还是很难舍弃这个想法,我想,这对西班牙人或许有能力帮助一位转世过度而意志消沉的天使。

    “你见过那对西班牙人吗?”我问。

    他摇摇头。

    “昨天你在日期变更线上见到他们,不是吗?”

    我再度觉得他和安娜与荷西一定有点关系。我在日期变更线上遇见他们,这是谁告诉他的?这是大家都会谈论的话题吗?

    我点点头。

    “他们是很可爱的一对。”我说,“你会讲西班牙话吗?”

    我瞥见一抹淡淡的微笑吗?我有种感觉,他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但他只是摇了摇头。

    “一点点。但是他们的英语讲得很好。”

    “是啊。不过他们偶尔也会用西语彼此交谈。”

    他仔细听着,他的机警让我几乎要害怕起来。他对我的看法似乎有某种特别的兴趣。这种兴趣和那对西班牙人有关吗?

    “你听得懂他们的话吗?”

    现在我面临了一个问题。我不想告诉约翰,我在岛上各处偷听安娜与荷西。

    “呃,他们不会谈论足球或蟋蟀,我大概就知道这么多。”我说,“他们说的都是一些相当奇怪的事。”

    他立在原地嗅嗅空气。

    “她或许是塞维尔最有名的佛朗明哥舞者。”他说。

    佛朗明哥舞!我的大脑再度抓住机会寻找一个关键字眼,好帮助我想出先前与安娜的会面。我在马德里曾几度造访一家佛朗明哥舞酒吧,不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而且如果我见过安娜,那么在那许多热情的旋律、华丽的舞衣与充满色欲的歌声里,安娜当然无法凸显于我的记忆之中。同时,在我的脑海里,存在着一幅安娜的精神图形,那是远远超过一场佛朗明哥舞表演所能遗留下来的印象。但是有关佛朗明哥舞的消息还是很管用。

    “我觉得我好像见过安娜!”我说,“这就是我对这两个西班牙人很感兴趣的原因。”

    他吃了一惊。

    “哪里?”

    “这正是我的问题。我想不出该把她放在哪里。”

    “真有趣,”他说,“简直是神奇。我也有一样的问题。我对她感觉似曾相识,这几乎是一种令人生气的感觉……”

    现在我有伴了,我可以不再认为安娜只是出现在我的梦中,或是她在前世是我的妻子。现在,或许我也知道,为什么约翰一定要知道我是否在日期变更线上遇见这对西班牙人。

    “那不是一张容易忘记的脸。”我说。

    我想我的回答或许听起来有点轻率。他站了起来,思考之后回道:“或许吧。不过这样的一张脸也很不容易想得起来。因此有第三种可能。”

    我迫切地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们都见过这名女子,所以她有可能经历过某种……变形。”

    我也在朝这个方向猜测,也已经开始觉得头昏眼花,热浪和湿气都只有帮倒忙。不过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游泳池那边传来一名女子怒气冲天的声音。那是罗拉,她在棕榈丛中大声喊叫着:“我的意思就是,你不用一天到晚跟着我!”

    接下来是池水四溅的声音,我知道那是罗拉将比尔推入水中。我向约翰点点头,说我得赶紧去吃早餐,以免太迟了。

    我经过游泳池入口时,目睹了这场好戏结束之后的一点花絮。比尔经历了熟悉的河东狮吼,带着啤酒肚意外落水之后,正从游泳池里爬出来,衣装却是无懈可击,黄色的短裤,浅蓝色的t恤,上面印着椰子树的图案。罗拉忙着躺回她的躺椅,同时默默表现出一种恶作剧之后的满足感。她抬眼注意到我正朝餐厅走去,便包起一条浴巾,问我是否正要去吃早餐。我点点头。

    “我和你喝杯茶。”她宣布。显然已经读完她的《寂寞的星球》。

    她把浴巾挂回椅子上,在黑色比基尼外面罩上一件红色连衣裙,并穿上一双凉鞋。我等着她。然后我们一道前往餐厅。

    服务生分送着咖啡和茶。他们已经开始清理自助餐的残局。我在面包上涂上果酱,端详着罗拉那一只绿眼和一只褐眼。

    “他很烦你吗?”我问。

    她只是耸耸肩。

    “嗯,也不算是啦!”

    “可是你把他推到游泳池里去了。”

    “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吧!”她恳求我。

    我反正也不反对转移话题。我很快解释过我的田野调查,发觉她在这个主题上并不是个门外汉。她学的也是这个领域,并且说了一些澳洲大陆上发生的类似问题,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

    我问她一些关于环境保护基金会的问题,那天晚上她对我们说过的年度调查报告,就是这个基金会在给予经费补助。刚开始罗拉有点含糊其词,不过她终于自己承认,该基金会的资金基本上是来自捐赠,所有的钱都是出自一个美国人。

    “一个理想主义者吗?”我问。

    “一个有钱人。”她纠正道,“他的钱滚滚而来。”

    我问她,在谈到地球和人类的未来时,她觉得乐观还是悲观。

    “我对人类的未来感到很悲观,但是对地球则是比较乐观一点。”

    我开始了解她的想法,不久之后她也解释得一清二楚。罗拉对环保的兴趣建立在意识形态的基础之上,其忠诚度远超过我的想象。她相信地球是一个有机体,此刻正在严重发烧,不过这是一种净化的发烧,灼热过后,她便会恢复生气。

    “她?”

    “盖亚。除非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她总会打败那些让她生病的细菌。”

    “盖亚?”我轻叹了一口气。

    “那只是我们给‘大地妈妈’取的名字,当然我们也可以就叫她艾莎(英文“地球”的谐音)。不过我们必须知道,这个世界其实是个活着的个人。”

    “谁会去消灭那些细菌?”

    “几亿年前,恐龙惨遭灭绝,”她开始述说,“那不见得是陨石所造成的。或许它们让这个世界生了一场大病,而使它们完全绝迹。我听过一种理论,说那和恐龙肠内的毒气有关。不过地球痊愈了,真的重新活了过来。现在人类在威胁着地球的生命。我们在破坏我们的居所,盖亚要把我们赶走。”

    “那么……然后这个世界就会重生?”

    罗拉点点头。我注视着她说:“你不觉得人类本身也有内在的价值吗?”

    她只是耸耸肩膀,我了解她并不看重人类的价值。就我本人来看,一个世界所能承载的生命,如果都只是较低级的有机体,我便很难看出它的价值。不过我对这种重生的想法倒是多了一点同情。虽然就像那天夜里,我对高登坦承的一切,这个世界已经步入晚年,我们不知道理性是否能够再有一次机会,我想在这颗星球上无论如何是没有机会了,因为这要花上很长的时间。

    “我总觉得每一个个体都是无价的。”我说。

    “每一只熊猫也一样。”

    我直视她的绿眼。

    “你呢?”我说,“你不怕死吗?”

    她摇摇头。

    “死去的只是我目前的外形。”

    我还记得当时想到这个外形有多么美丽。

    “但我同时也属于这个活着的星球。”她继续说道,“我比较担心她会死去,因为我对她有比较深刻而永恒的认同。”

    “比较深刻而永恒的认同。”我重复道。

    她目空一切地微笑着。

    “你一定看过从太空中照出来的盖亚的照片……”

    “当然。”

    “她不是很美吗?”

    我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无论如何,我从来没有时间研究这类极端的一元论,它竟还带着多少有点愤世嫉俗的环保意识,虽然这令我稍感不悦,我却必须承认,对罗拉的好感依然。她是个机警认真而在某个方面显得像是受过伤害的生灵。

    我试着充分了解她的观念。好,我想,我们是活在地球上的短暂生命,但并非就此结束,因为我们会再回来,变成莲花和椰子树,变成熊猫和犀牛,而这一切都是盖亚,那是我们最深沉真切的本尊。

    她坐在那儿摇晃着她的凉鞋。透过她连衣裙的红色材质,我瞥见她的黑色比基尼上衣。

    “地球上的生命是如何开始的?”她问。

    我认为这是个象征性的问题,但给了一个很传统的答案,一切生命都可以出自一个单一的大分子,因为无疑所有的基因物质都互有关联。

    “所以地球是一个单一的、有生命的有机体。”这是她的结论,“而且这并不只是一个隐喻。我和那棵芙蓉是真的有关系。”

    她指向外头的花园,我注意到比尔将她留在躺椅上的浴巾拿了起来,我想最好别向她提到这件事。

    “事实上,”她继续道,“我和那芙蓉的关系,比一滴水和另一滴水之间的关系还更密切。而且如果所有的生命真的都是从同一个大分子滋长出来……”

    她迟疑片刻,我再度凝望着她的绿眼。

    “如何?”

    “……那么这就是很了不得的分子。我会毫不迟疑称之为神。那是神的种子。因此我也可以直接称盖亚为女神。”

    “而盖亚就是你?”

    “也是你。也是那些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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