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喂蚊人与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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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喂蚊人与壁虎 (第1/3页)

    当我开启布尔三号的门,便产生了不祥的感觉,在我把灯点亮之后,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在琴酒瓶上有只壁虎。因此,正如我的想象,或许我在准备出门用餐时,就是它在梁上倏忽游移。那只壁虎有将近一呎长,丝毫没有缺乏蚊子可食的迹象。我们互有反应,然后壁虎开始纹丝不动,直到我朝它前进一步之后,它才在瓶子上转了半圈,我开始担心琴酒会打翻,从床边的茶几上掉落。今天晚上已经泼洒四溅得够了。

    我和壁虎算得上是旧识,我知道,在世界上的这个角落,要想象它们不住在卧室里,根本是空想,但当我在准备就寝的时刻,还是不喜欢有太多这类活动量极大的动物在屋里逡巡爬行,当然也不喜欢它们疾驰越过床单或慵懒地躺在床头。

    我再往床边的茶几前进一步。壁虎先生静坐在瓶子的另一端,因此我可以研究它的腹部和肛门,它们受到折射的影响而稍有放大。它一动不动,但是头和尾巴都伸在瓶子外面,这只小蜥蜴满眼深意地盯着我,直觉上知道眼前有两条路可以走:完全静止不动,希望就此化入周遭环境之中,或是一个箭步冲到墙上,将天花板当成避难所,或是最好有个屋顶的横梁背后得以栖身。

    诡谲的是,和这只营养充足的家居壁虎一场会晤之后,更让我下定决心,非得尽快来杯黄汤下肚,而今我开始担心,这只莽撞的生物将使我的计划泡汤,不单是今夜,还包括往后我在岛上的停留时间。这瓶琴酒近乎全满,我想到,仔细筹谋我的最大利益之后,它可以让我在搭机返乡之前,撑过在此的三个夜晚。我在抵达植物园时,曾检视过那个迷你酒吧,里面除了啤酒和矿泉水之外一无所有。

    我伸出左手,准备在瓶子万一掉落之时及时接住,一边向着壁虎前进一步。但是我这位不速之客还是感觉到,它如果采取被动而占领式的抵抗战略,会比拔腿就跑有利。但我对那个瓶子里的内容实在太过关切,因此我决定进入浴室,让壁虎有机会保住颜面地自动消失。然而,有太多时候,壁虎打翻了洗发精和漱口杯,让我记忆犹新。现在,让我最忧心的是,我留意到瓶口并未拴紧。

    只要再一步我就可以抓到瓶子,但我也同时会抓到壁虎,而我必须承认,我和那些爬虫类的关系总是多少有点模糊。它们让我很着迷,最主要是因为它们和古生物学的关系,但如果要我去处理它们就不妙了,而且它们会爬上我的头发,真是令我深恶痛绝——尤其是在我正要上床的夜里。

    对大多数人来说,蜥蜴是一种神秘而令人着迷的动物,虽然我自以为是个蜥蜴专家。有人可以对细菌或病毒培养出专业的兴趣,这并不表示他们真的渴望和它们发展出亲密而不设防的关系。自居里夫人以降,每一个x光狂热分子在和放射性同位素玩着迷人的游戏时,都会严格把关保护自己。你看见蜘蛛或许如临大敌,但还是可以针对这些肉食性节肢动物的形态写出一篇图文并茂的论文。

    谈到像壁虎和鬣蜥蜴这类脊椎动物,大家一定会觉得它们比细菌或蜘蛛,还要有知觉能力。自从我在挪威老家发现了那只死去的小鹿,我便不敢对动物等闲视之,而且我现在也无法再去结识新欢,我不想让一只蜥蜴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绝不是在夜里的此刻,也不是在我认为是属于我私人空间的房间里——无论这是买来或是租来的——而且我还表示过我不愿和任何其他房客共处一室。苍蝇没有脸,没有明显的表情,但蜥蜴是有的,稳稳坐在那琴酒瓶上的壁虎自然也不例外。

    如果我能先喝一小口琴酒,在和那只有意识的爬虫类作近距离接触时,几乎就可以确定有能力克服那些微的反感。但这里的微妙之处在于事件的先后顺序有所不同。我得吸入一点酒瓶的内容物,才有胆子去将它举到我的口边。情势完全陷入胶着,这小小的恐怖戏剧上演的时间比我想象的长得多;我累了,非常非常的累,而在喝上一点我的安眠酒之前,却没有勇气躺下,睡在一只壁虎身边。

    但我也不能老站在那儿,在日期变更线的长途跋涉一天下来,我的脚痛得厉害,面对一只两眼直视的爬虫类,这实在太过狼狈,它从来没有一刻移开目光,当然也正在评估当中。因此我的当务之急,就是轻轻坐到床上,近到万一瓶子掉落之时,可以将它抓住,这实在是不无可能,因为这只夸张的“半指”壁虎,是我见过最肥的一只。以这只生物的力量与体重来说,它绝对有能力将瓶子砸到地上,至少这是最坏的情况,我对这点不再有一丝怀疑,也无暇思及其他。

    我们坐在那里,长时间瞠目对视,我在床缘,而那壁虎就像狮身人面像一般,坐镇在我的药局门口。将手轻轻一拍就足以让壁虎放弃一切消极的抵抗,然而无论是仓皇逃逸,或是居心歹毒,它都可以保证在我合掌之后的几个微秒之内,将我的瓶子摔碎在地,接下来就是一个步履蹒跚的灵长类要来清理善后,留住瓶内的残酒。这些生物最令我敬佩的地方就是,它们的各种反应几乎都带着透视人心的本事。而眼前的这位先生是该物种尤其机警的一员。

    我决定要将它命名为高登,承袭瓶子上的标签。我坐到床上之前便已发现它的性别。高登先生已经过了它生命最辉煌的时刻;换算成人类的年纪,它大概比我老了二十来岁。在它的物种之中,卵生雌性壁虎一次只能产卵两三颗,但我想它已子女成群。高登早就当上了祖父和曾祖父,这点我很确定,由于它的物种在一九七○年代才被引进斐济,因此它的祖父大概可以算是塔弗尼岛的第一代移民。

    我可以断言,是它自己的生活经验教它要留在瓶口上,因为它心下明白,我们正处于对峙状态。它一定发现这些穿着衣服、头上有发的灵长类实在不构成威胁,虽然它应该明白,撤退其实也并不吃亏。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高登或许拥有酷好求知的本性,或甚至有社交倾向。

    我渴望着狂饮一番,因而逼视它那垂直的瞳孔,轻声斥责:“你现在给我滚下来!”

    我想它的呼吸急促了一点,或许血压也升高不少,但除此之外,它还是不动如山。它就像那些警察必须驱离的消极抗议群众一样,无论他们是在抗议筑路或是抗议执照的发给法令太过宽松。这位即兴抗议者不像我,它甚至不用眨一眨眼,壁虎没有可动的眼皮,这实在让我烦躁不已,不只是因为我必须时时留心而不能有丝毫大意,还有在我眨眼的短暂片刻里,我看不见它,而它却可继续观察我。一瞬间对一个人来说,比对壁虎要短暂得多,因此感觉起来像是我在打一次又一次慵懒的瞌睡,而它却可以持续长时间凝神瞪视着我。

    “好,”我大声说,“我受够了!”高登毫不让步。它不仅是打死不退,显然还像个愤世嫉俗忧国忧民的老学究,除了欺骗一个比他高级而亟需镇定剂的灵长类之外,或许得不到其他的安慰。欺骗——是的,就是这个话——因为那天不是还有人一心疑惑,有人相信永生,有人最近才被一个女人抛弃。就是我在认识那位火柴盒飞机飞行员的时刻。壁虎高登和那位头发斑白的飞行员有着分毫不差的表情,同样犀利的眼神,同样皱缩的颈项,下巴带着一团肥油,还有壁虎像铲子一样、短短的五根手指。hamidactylus(蝎虎属)的意思就是“半指”,那位飞行员亦同,拥有数根半指。情况开始明朗起来。这一天以来,我并不是第一次觉得像恐怖片里被挟持的人质,而这种紧张的情境再度释放出一种猛烈的饥渴,眼前的际遇却让我无从抚平。

    我怒不可遏,因而再度评估闪电攻击的可行性。最后我否决了这个构想,原因是,在奇袭战略的运作之下,或许可以保住我的酒瓶,但必须失去大半瓶中物,危险性仍在,尤其假如高登的反应不当——而我却无法排除其可能。我甚至无法忍受失去一小滴的琴酒。

    “听着,”我说,瞪视着这位远亲的眼睛,“我实在很不愿意掐住你的喉咙;我想,如果我们够诚实,我甚至不会想要你离开。我想要的,只是你端坐其上的瓶子。”

    我毫不怀疑它懂得我在说些什么,因为它从头至尾都在告诉我它无所不知,而且持续进行了超过一刻钟的时间,但是在我出现之前,它便已坐在我的瓶子上抓了好久的蚊子。显然我没有权利要求它走;相反地,我才是侵犯它地盘的人。它和我素昧平生,因此假使我还不立刻撤退,或至少让它安静度日,它就只好被迫让瓶子消失,大家闭上嘴巴。我注意到它的尾巴末梢有条棕色条纹。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如果我能够喝上几口,这其实花不了几秒钟,你就可以再回到瓶子上。我可以把一只爬虫类压扁,我在这方面是黑带高手,而且既然双方无法完全互信,我建议你爬下来,先到茶几上休息片时,让我喝上一口。我还得把瓶口转紧,否则双方的误会或许会造成我们只剩下杜松子的味道可闻。”

    它的脸上一无表情,但它接着说:“这个我听过了。”

    “什么?”

    “你和你的瓶子一起去死吧!”

    “我想你不太了解我有多么渴。”

    “嗯,我可是很饿。”它回道,“而且我一天里面只有这个时候会吃东西。蚊子喜欢酒瓶,你看,它们随时都会在这里降落,我只要把舌头伸出去,吸进来——故事结束。”

    它说得对,虽然它竟然在教训我有关壁虎的习惯,这真是让我感到有点厌恶。但是为了瓶口没盖紧的那些瓶中物,我们完全可以共同栖身在同一个房间里。高登可以坐在瓶子上,解决蚊子的问题,让我不受打扰地睡个好觉,早晨醒来身上不会有痒痒的疙瘩。在古时候,斐济酋长睡觉的时候,会有个“喂蚊人”赤裸身子坐在旁边,让蚊子咬,因此酋长可以不用遭到蚊子的侵扰。当效率奇高的壁虎在岛上繁殖开来,对喂蚊人的需求应该就不那么强烈了。今天它们几乎是永远必备的家用品。

    我有了个点子。

    “我去拿另一个瓶子来,”我说,“你可以换个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凉啤酒瓶,那真的可以吸引蚊子过来。”

    它坐在那儿思量这个提议。过了一会儿它说:“老实说,我也被你吵累了。我接受这个交换条件。”

    “你真是太伟大了!”我大叫起来。

    我高兴了一会儿,还没忘记赞美我自己真是足智多谋。

    “那么你先离开那个瓶子吧!等会儿你就会有只新的酒瓶。”

    但现在这只小野兽却来了一阵痉挛。它固执地说:“先去拿啤酒瓶,我就下来。”

    我摇摇头:“在此同时,你可能打翻我想要用啤酒瓶交换的东西。有时候粗手笨脚并不困难,不是吗,尤其是没有人在旁边看着的时候。”

    “你只要不来抓我,瓶子就不会打翻。但现在你打消这个主意吧!”

    “为什么?”

    “我觉得我现在的位置很好。”

    我还没放弃请它移动的希望,因此我说:“如果这里还有蚊子,我可以肯定它们会比较喜欢冷啤酒。所有的蚊子都会喜欢冷啤酒瓶的冰冷感觉。”

    它只是一脸嘲讽地瞪着我。

    “哦,是啊,那么你想我坐在一个冰冷的地方,结局会是什么?像我这样一个敏感的小伙子,那简直就是自杀。不过那或许就是你想到这个点子的主要原因吧?”

    不是的,因为我根本没想到这个明显的事实,高登是个冷血动物,只要它在一个只有摄氏两度的表面待上五分钟,就会昏过去。

    “好吧,那我帮你把啤酒瓶加热好了。我乐意之至。”

    “笨蛋!”

    “啊?”

    “那它就再也不凉了,我宁可留在这儿。”

    现在我发怒了。

    “我根本可以用我的双手,把你打到地上,压成肉酱,你知道吗?”

    我几乎可以听见它的笑声。

    “我想你不敢,或者你做不到。光是现在,你就在赞美我的反应速度了,不是吗?你说,几乎可以说像有透视眼一样。”

    “我只是这么想,可没这么说,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现在它真的笑了起来。

    “如果我们有透视眼,我们就是有透视眼,无论我听到你说什么,或是猜到你在想什么,其实都没有两样。我想我会看到你的手以慢动作向我伸过来,要好久好久之后,它们才会到我这里。同时我会有很多时间用我沉重的尾巴向你道再见,然后全身而退,回到天花板上。”

    我知道它说得对。

    “这一点都不好笑!”我几乎大吼了起来,“我通常不太和爬虫类争辩的,但是我很快就会失去耐性。”

    “不太和爬虫类争辩,”它重复我的话,“这种讽刺的话留给你自己吧!”

    我跌坐回床上。截至目前为止,如果它真的执行它的威胁,有几秒钟的时间,我都没有机会拯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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