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黑暗中的宴会

    第十一章 黑暗中的宴会 (第2/3页)

萄酒被倒入自己的酒杯里。

      装葡萄洒的罐子由红色的毛玻璃制成,形状有点怪。从远处看,觉得它根本不是左右对称的,表面坑坑洼洼。靠近一看,终于明白它的形状像什么了——人的心脏。

      虽然我很吃惊,但还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基督教中,葡萄洒是“神之子的血液”。将酒装在这个心脏造型的罐子里,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很快,所有人的酒杯都被倒满了。鬼丸老将罐子放在桌上,再次退到房间内里,柳士郎身后的黑暗中。这个老佣人今晚的工作就是负责给宴会上的人斟酒吗?

      “好——”柳士郎将杯子举到面前,冲着众人说,“先干杯,然后敬洒——”

      众人都举起各自的酒杯。美惟依然傻傻地看着空中,纹丝不动,坐在旁边的美鸟冲她说道:“妈,你看!”

      我也仿效他们,拿起了自己的酒杯。

      “9月24日——今天是我们的母亲达丽娅诞生的日子,让我们共同庆祝。今天是我们的母亲达丽娅死去的日子,让我们共同哀悼。”柳士郎的话听上去越来越像咒语,“我们接受达丽娅的恳切愿望,相信她的遗言,直至我们的永远。我们远离阳光,悄然隐身于这个世界中普遍存在着的黑暗里……我们将生命永存。”

      柳士郎将杯子举得更高,放声大叫着:“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

      其他人也高高地举起酒杯,异口同声地喊道:“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

      他们的声音整齐划一,在昏暗的房间里回荡着。

      “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柳士郎又重复一次。

      “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其他人跟着附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拿着杯子,双手僵硬。不安和疑惑在那依旧半朦胧的脑海中扩散开来。这是怎么回事?这个——这个宴会?现在,在这里,他们到底是进行什么“仪式”呀?但是当时的气氛根本就不容我细想。众人将杯中的红葡萄酒一饮而尽。就连十几岁的美鸟、美鱼和刚刚九岁的阿清也不例外。

      “中也君。”身边的玄儿冲我说道,“全部喝完!”

      我迷惑着,将酒杯移到嘴边。那葡萄酒闻上去很香醇,我索性一口气灌到喉咙里。

      “太棒了。”

      我听见玄儿低声嘟哝。

      那喝下肚的红葡萄酒有点甜,口感不错,但是味道有点怪,和我以前喝过的不一样。感觉有什么东西粘在舌头上,糙糙的。感觉有点铁锈的味道……

      我能感觉到酒精在胃里被快速吸收,开始在全身血管中循环,心跳加速。弥漫在房间里的那股香味更加浓厚,刺激着我的鼻腔,一直渗透到大脑深处。我的脸发烫得厉害,就是坐在那里,都觉得视线摇摇晃晃。

      鬼丸老再次从昏暗中现身,重新给众人的空酒杯中斟上葡萄洒。很快,我的酒杯又满了。玄儿淡淡地笑着,看着我。

      “中也君,干杯!”说着,他拿着自己的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酒杯,“让达丽娅为我们祝福。”

      长长的晚餐桌上放着好几个大盘子,上面堆放着许多薄薄的面包片。喝完第二杯酒后,玄儿欠起身,将手伸向大盘子。他拿了几片面包,放在小盘子里,递给我:“吃吧!”

      “啊……谢谢。”

      我看看四周,只见所有人都从大盘子里拿出面包片,涂上黄油之类的东西,吃起来。每人面前的垫子下,还各放着一个带盖子的黑色容器。有些人正准备打开盖子,捞出内里的东西。

      我反正先接过玄儿递过来的小盘子。那面包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很软,可能是在这个宅子里刚烘制出炉的。

      “涂上这个吃,比较好。”说着,玄儿把一个打开盖子的黑色小瓶递给我。

      我用木勺捞了一点,这不是普通的黄油,而是类似于酱的茶色黏稠物。本来想闻闻味道,但由于房间里的那股香味,让我的嗅觉丧失了敏感,这肯定是以天然黄油或者人造黄油为基础制作而成的。

      我撕下一块面包,涂上那玩意,正准备往嘴巴里送。就在那时我感觉到异样的氛围,不禁停下动作,抬起头。

      所有围坐在桌边的浦登家族的人——心不在焉的美惟除外——都看着我。柳士郎、美鸟、美鱼、玄儿、征顺和望和夫妻、阿清都看着我的手,看着我的嘴,那眼神犹如锥子一般扎人。

      为什么会这样……

      我感到害怕,尽量不表现出惊慌尖措的样子,将面包塞进嘴里。那涂在面包上、茶色酱一般的东西非常咸,还有点腥味,不管怎样,都不能说好吃。

      我看看玄儿:“这是什么东西……”

      “吃不惯?”玄儿一本正经地问道,“也许不太好吃吧。”

      “……不,但这个……”

      “中也君,再喝点汤吧。”

      “请,中也先生。”

      美鱼从玄儿身边,探出脑袋,冲我笑眯眯地说道。接着,美鸟也探出脑袋。

      “请,中也先生。”

      随后,两人轻声笑起来。

      “妈妈,你也要喝呀。”美鸟冲身边发呆的美惟说着,替她拿起容器上的盖子,帮她拿好勺子,然后催促道,“喝呀,妈妈。”

      我无意识地看看坐在父母中间的阿清。此时,他那因为原因不明的怪病而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寂寥、哀怨的表情。当我们的视线交汇时,他仿佛大吃一惊,赶紧垂下眼帘。

      “没事吧?阿清。”说着,望和将手放在看上去比她苍老的阿清的肩上,“没事吧?不要紧的。阿清。”

      阿清一语不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然后慢慢地拿起勺子,打开那个黑色容器的盖子。

      “不要紧。能吃的。阿清……”

      我看看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容器。玄儿还在说——“再喝点汤。”这个容器里装的是汤。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汤呢?我决然地拿起盖子,一股热气冒出来,与此同时,能闻到香辣调味料的刺鼻味道。我拿起放在垫子一端的大木勺,慢慢地搅拌起来。

      这种汤我从未见过,黑红色,稀溜溜的,汤里的菜烧得稀烂,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我觉得那与其说是汤,还不如说是焖过火的杂烩。但此时我犹豫也没办法,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不会有毒,吃不死人的……

      我安慰着自己,重新拿起勺子。但是——

      当我舀了一勺汤,正准备喝的时候,又感觉到气氛不对。

      我拿着勺子,抬起头,只见众人——除了美惟——的视线和方才一样,都集中在这里。柳士郎、美鸟和美鱼两姐妹、玄儿、征顺和望和大妻,还有阿清。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真觉得害怕了,于是没将勺子放进嘴里,而是放回容器中。

      顿时,场面有点骚动。我用眼睛的余光看看玄儿,只见他眉头紧缩,直勾勾地瞪着我,眼珠子都快要飞出来了。

      很快,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声音仿佛让整个昏暗的房间共振起来。

      “喝下去!”这是柳士郎的声音,“不要犹豫,喝下去!”他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那表情、那声音都充满了威严感,让我无法违抗。

      “把那个喝下去。”

      柳士郎用同样的声调,又说了一次。

      “今晚——‘达丽娅之夜’,在这里——‘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和许可下,在众人诚挚的祝福下……”

      我仰面看着墙上的肖像画。“在达丽娅的守护下”的意思就是在这幅画的前面吗?

      “毫不犹豫地喝下去!”柳士郎又重复一遍。

      “喝下去!”其他人也开始附和起来。

      “喝下去!”

      “把那个肉吃下去!”

      “……肉?”

      我的确听到了“肉”这个字,这究竟……

      “喝下去!”

      “喝下去!”

      我感觉自己要是不喝下去,他们将会一直说下去。不管愿意与否,我只能照他们的话去做了。我重新拿起勺子,狠命闭上眼睛,然后将那个黑红色,稀溜溜,不知什么玩意的汤喝了下去。

      汤里虽然加了香辣调味料,但和刚才涂抹在面包上的糊状物一样,一点都不好吃。总的感觉就是非常咸,还有点腥味。汤里的东西吃下去糙糙的,就像是吃了浸泡在盐水里的碎纸屑一样。

      我实在受不了,将杯中剩下的葡萄酒含在嘴里,和汤一起灌进喉咙里。与此同时,我还胆战心惊地注意着众人的反应,他们的视线依然盯着我的手和嘴巴。

      “喝下去。”

      柳士郎又说了一遍,又有几个人跟着附和。

      看起来,如果我不把汤喝完,他们似乎不会善罢甘休。我索性自暴自弃,再次将勺子伸进容器中。

      6

      葡萄酒、面包和汤。

      宴会上准备的东西似乎就这三样,如果算上涂在面包上的糊状物,也不过四样。剩下的就只有水杯中的清水了。

      一开始,我以为菜肴会一个接一个地送上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没有丝毫迹象。负责斟酒的鬼丸老一直站在房间深处,只要有人的酒杯空了,他就会拿着那个心脏形状的罐子再次倒满酒。

      那个少年阿清喝完第二杯后,终于喝水了。

      我终于喝完了汤,吃了几片面包,喝了几杯葡萄酒。与其说我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喝酒了,倒不如说我几乎头一回这样喝酒。上大学后,我参加过几次学生聚会,但没像现在这样一杯接一杯,最多也就喝几杯啤酒,总觉得按自己的体质,无法喝那么多。但今晚,情况有所不同。

      我觉得或许是自己完全被那种非同寻常的氛围给镇住了。住在深山老林的怪宅里的谜一样的一家人。这个对于他们而言,特别日子,特别晚上的宴会。这个犹如秘密仪式的,异样的……

      扑朔迷离的烛光;弥漫整个房间,让人不可思议的烟雾;莫名其妙的食物;馆主乃至其他家人的言行中,让人感到他们似乎有秘而不宣的事情……玄儿也是一样。昨天,通过一系列的事情,我稍微看到玄儿的另一个侧面——今年春天与他相识后,从来没有察觉到。在这里,在这个宴会上,我觉得他的另一面更加完全地暴露出来。

      刚才,当我想喝汤又没喝的时候——当时玄儿的表情让我无法忘怀。他第一次表现出那样的不满和不快。

      当柳士郎命令我“喝下去”的时候,和其他人一样,玄儿也像念咒语一样,重复着那句话。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他中邪了。玄儿从来没有用那种声音对我说过话。

      ——住在这里的人都被那玩意蛊惑了——

      对,我想起来了,那个自称“艺术家”,“具有现代科学主义精神”的首藤伊佐夫曾经这样评价宅子里的人。

      ——玄儿也是那样。

      玄儿到底为什么要叫我参加这个宴会呢?柳士郎在宴会一开始,就说“有时也允许例外”,但他们为什么单单挑我做这个“例外者”呢?到底是为什么……

      喝得太多,葡萄酒里的酒精的确让我的身心失去了平衡感,我的意识越来越陷入一种朦胧状态。我丧失了思考力,但对于声音很敏感。我感觉屋子里到处有人在窃窃私语。我眼前晃动得厉害,觉得整个身体坐在椅子上,在波涛中颠簸。

      围坐在桌边的浦登家的大多数人只管吃面包,喝汤,喝葡萄酒。美鸟、美鱼忙着照顾依然发呆的美惟。征顺不时地低头,独自嘟哝。望和则一直担心着阿清。柳士郎时不时交叉双臂,用那浑浊的眼眸,慢慢地环视众人。而墙上那幅肖像画中,年轻时期的达丽娅带着妖艳的笑容,俯瞰着他们。

      “怎么呢?中也君,你不喝了?”玄儿冲我问道。他也喝了不少酒,眼睛充血,红红的,让人觉得害怕。

      “哎,我已经……”我用手掌盖住酒杯,无力地摇摇头。就这样稍微动一下,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哎……玄儿。”

      “干吗?”

      “哎……洗手间在哪里?”

      “哎?不舒服?”

      “不,不是。”

      虽然我已经相当醉了,但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感到恶心和烧心。

      “只是想去方便一下。”

      “是吗?那就好。”玄儿用力擦擦充血的眼睛,“洗手间在楼下。我带你去……”

      “我来带您去吧。”

      从我的斜后方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玄儿的话。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沙哑,无法辨别男女。

      “我来带路。”

      不知什么时候,鬼丸老走过来,站在我的身后。

      “请您跟着我。”说着,那个穿着黑衣的老佣人朝我正后方的门走去。这扇门不是通向刚才的休息室,而是直接通到走廊上。

      玄儿用眼神示意一下,我吃惊地站起来。此时,我的平衡感和运动机能比想像的更加迟钝。我踉踉跄跄地穿过房门,走出去,差点跌倒。鬼丸老显得很敏捷,“嗖”的一下便走到昏暗的走廊上,我好不容易才挺直身体,跟在后面。

      我们在大厅前面,向左拐弯,沿着走廊一直往前走,到了尽头,又向右拐弯,其内里有通到一层的备用楼梯。鬼丸老回头看了我一眼,一语不发,走下楼梯。我几乎整个人靠在楼梯的扶手上,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洗手间就在楼梯旁边。

      “在那边。”

      鬼丸老嘶哑地说道,指指洗手间的门。那时,从其宽大的黑色袖口中露出一只干瘦的手,用“皮包骨头”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但是光从手的外形,以及步伐等方面看,依旧很难判断这个老人的性别。瞬间,我觉得没必要弄清这个老人的性别,只要有这个人存在就可以了。

      我上过厕所,洗了洗手。洗脸池附近没有镜子,我无法看到自己此时的样子。虽然我没感到脸发烫,也不想呕吐,但觉得自己的脸色说不定苍白无比,和玄儿一样,眼睛充血。

      从洗手间出来后,我借助着微弱烛光,独自回到走廊上……在尽头向左拐弯,一直走,然后向右拐弯,走到第二扇黑门处。

      我朦胧地想想像着屋内的情景,握住门把手。然而,不知为何,把手转不动。我握着把手,推了推,门纹丝不动,打不开。

      上锁了?我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刚才我和鬼丸老离开房间后,有人把门锁起来了?明明知道我马上就回来,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玄儿!”我叫着,敲敲门,就在那时,屋外传来低沉的雷鸣声,“怎么回事?请开门。”

      就在那时,一只手从旁边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宽大的黑色袖口,土灰色、干瘦的手……是鬼丸老吗?

      “请不要敲了。”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昏暗中,“不是这里。”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嗯?门打不开,所以我才敲的。”

      “不是这里。”鬼丸老又重复一遍。

      “但是——”

      “这个房间可不能靠近呀。”

      “但这里不是……”我依然糊涂,重新握住门把手。那黑色兜头帽下,满是褶子的嘴巴动了起来。

      “您弄错楼层了,”这个老人正言厉色地说道,“宴会厅在二楼。”

      “……啊?!”

      尽管我醉得不轻,但也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傻事——竟然没有上楼。从洗手间出来后,我只是在走廊上,按照与来时相反的顺序,走了回来。这么说来,这个房间位于宴会厅的正下方。此时,我才意识到,现在面前的这扇门是单开的门,而宴会厅的那扇门则是双开门。

      “请往这边走。”

      “啊……对不起。”

      鬼丸老转身,走向走廊,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刚才那间屋子是做什么用的?”我问道,“为什么不能接近?难道有什么……”

      “您是问我吗?”鬼丸老猛地停下脚步,反问道。

      我暖昧地“嗯”了一声,这个老佣人背对着我,说了起来:“那扇门已经被锁了十几年,禁止任何人进入。”

      锁了十几年?——“打不开的门”,“打不开的房间”之类的词组自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为什么会那样?”我随口问了一句。

      “您是问我吗?”鬼丸老反问道。

      “是的。”

      “我必须回答吗?”

      “这个……这个,是的。”我虽然喝醉了,意识朦胧,但反而难以抑制住好奇心,“那是什么房间?”

      “过去,那曾是玄遥老爷的书房。”

      “是浦登玄遥先生的……那里曾发生过什么?”

      “我必须回答吗?”

      “是的。”

      “如果这样的话……”这个穿着黑衣的老佣人依然背对着我,淡淡地回答起问题,“那个屋子里曾发生过可怕的事情。18年前的9月24日——那天也是‘达丽娅之日’。”

      “可怕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呀?”

      “玄遥老爷在那间书房里被杀害了。当天晚上,卓藏老爷在另一个房间里自杀了。从此,那个房间就被锁上,被封起来,是个让人忌讳的地方。”

      7

      我记不清当晚的宴会是何时结束的。

      当我上过厕所回去后,烛光下的房间里依然飘散着不可思议的香味,浦登家族的人依然在墙上肖像画的俯瞰下,静静地吃着面包,喝着葡萄酒和汤。我又被灌了几杯酒,只要稍微动一下身体,使觉得天旋地转,耳中传来本不该有的嗫嚅声,混沌的大脑中交织着各种各样劲滑的线条,自问自答,不得要领。

      我突然觉得身边的那个好友非常可怕;而忙着照顾妈+++那对畸形双胞胎姐妹的声音竟然和《米诺谢奴》的旋律重叠在一起,我突然觉得她们的微笑很有“女人味”,很妖艳;那个隔着餐桌,对面而坐的当家人则突然变成了可怕的牛头怪物;那个苍老的少年和妈妈在说着什么,望着地们,我突然想哭。而那少年的爸爸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读过宫垣叶太郎的作品吗?”

      宫垣叶太郎是个侦探小说家,了解的人自然知道,但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还是让我吃了一惊。或许他从玄儿那里得知我喜欢看侦探小说。

      “我有一本叫<冥想诗人的家>的书,上面有作者的亲笔签名。如果有兴趣,我让你看看。”

      “我想看。”

      《冥想诗人的家》是宫垣叶太郎的处女作,非常有名的长篇小说,现在已经绝版,很难得到。这本书我一直想看,但从来没看过。

      “那明天给你看。”那个少年的爸爸——浦登征顺说道,“对了,也不一定明天。今后机会多得很。”

      宴会终于结束,我记得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几乎辨不清东南西北,只能让玄儿架着,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我还记得玄儿曾问了我好几次——“没事吧?中也君。”但忘记自己是如何回答的。我记得自己口齿不清地,问了许多事情,但想不起来那些问题是什么,是如何问的,当然也想不起来玄儿是怎样回答的。

      夜越来越深,被风雨声、雷鸣声以及黑暗所包裹。不知何时,鬼丸老不见了。我记得曾看见鹤子。对了,在北馆的走廊上,好像曾遇到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他从塔上坠落下来……但为何会那样?一瞬间,又产生了那样的疑问)。他摇摇晃晃地从对面走过来,走在冰冷的石走廊上。尽管玄儿问他干什么,那年轻人默默无语,满脸困惑,视线游离——我感觉是这样。

      玄儿肯定一直把我送到东馆二楼。当我没有换衣服就一头倒在床上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个因为事故而身负重伤的驼背蛭山。现在,在南馆的那个房间里,他是如何痛苦呢?痛苦……那是走向死亡的痛苦。痛苦的结局就是死亡。死就是空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空才是惟一的永远吗?据说在西馆的那个“打不开的房间”里,第一代馆主玄遥被杀害了。他究竟是被怎样杀死的?谁杀死他的?卓藏是玄儿外公的名字。据说那个卓藏在同一个夜晚自杀了。玄遥和卓藏死后,是被安葬在那个墓地里吗?那个墓地被叫做迷失的笼子……为什么“迷失”?谁在“迷失”?为什么是“笼子”?

      是何种用处的“笼子”?

      ——请吃。

      ——啊,这是美鱼的声音。

      ——请吃,中也先生。

      ——这是美鸟的声音。

      ——这对妖艳、美丽的畸形双胞胎是完全的H形双重体,完全可与章、严兄弟媲美。

      ——不要犹豫,吃下去!

      ——众人附和柳士郎的声音。

      ——吃下去!

      在“达丽娅之夜”,在“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许可下,在众人诚挚的祝福下……

      ——把那个吃下去!

      ——把那个肉吃下去!

      肉……还是“肉”吗?那是什么肉?我吃了那肉吗?我到底吃了什么?而且,我……

      ……在风雨和雷鸣声中,我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我睡得很死,仿佛被吞没到无尽黑暗的深处。

      间奏曲三

      分裂的“视点”带着很大的随意性,各自不规则地沉浮着。现在,“视点”的主体还沉积在昏暗的混沌中,无法掌握那个在半透明墙壁对面展开的“世界”。有时,感觉、认识以及思考的零星片断会因为某个缘故而显现,可笑的是,这反而添乱和误导……

      无边无际,将一切包裹其中的黑暗令人意外得柔软,依然充满着冷冷的恶意。

      1

      又迎来了一个夜晚,市朗独自缩在一角,胆战心惊。

      外面的大雨还在下;大风呼啸,听上去像是人的喊叫声;草木沙沙作响,平添几分恐怖。电闪、雷鸣,还有那漆黑的夜晚……这个夜晚里的一切都让市朗胆战心惊。

      市朗待在一个陈旧的木屋中。这个木屋都不能叫“茅舍”,而是“废屋”。这里似乎曾发生过火灾,大部分被烧毁了,只有这里幸免,但被丢弃不管,没有得到任何修缮。

      这里太破落、荒芜了,让人根本就无法想像其当年的用处。墙壁上满是裂缝,窗户上没有一块玻璃,地板都腐烂、脱落了。破烂不堪的天花板上到处都在漏水。

      在昏暗的房间一角,没有漏雨的一处,有着摇摇欲坠、脏兮兮的木椅和木桌。市朗抱着膝盖,坐在那椅子上。每当电闪雷鸣,他便把头埋进两腿间,屏住呼吸。虽然天气并不冷,但这段时间,市朗浑身都在颤抖。

      桌上放着一个可以折叠的旧灯笼,里面点着蜡烛,这样一来,周围没有昨晚那么黑了。挂在椅子靠背上的背包里,有一块被咬了一半的法式面包,这样一来,市朗可以填填肚子了————这些都是那个男孩给的。市朗觉得要感谢那个男孩,但是……我该怎么做呢?

      市朗无力地叹口气,看看手表。晚上11点多。不到一个小时,又要迎来新的一天。

      25日、昨天和今天都没回家,也没上学,家里人肯定担心了,说不定整个村子都乱了,如果真这样,还不如事先把目的地告诉某个人……

      市朗回想着……

      自己在湖边广场上的吉普车里度过了一晚……今天上午10点左右,醒了。也许身心都相当疲惫,这一觉睡得真香,一个噩梦也没做。

      醒来后,市朗首先觉得嘴巴干,肚子饿,还听见那敲打在吉普车帆布上的细雨声。市朗睡眼朦胧地环视四周,想到所处状况后,与昨晚相同的不安和恐怖感再度涌上心头。

      天亮了,外面下起雨,但基本状况没有任何改观。

      雨得还不是很大。市朗背好背囊,戴上棒球帽,罩上夹克衫的兜头帽,胆战心惊地从吉普车上爬下来。天空虽然乌云密布,但毕竟亮了!市朗从来没有因为天亮而这么开心过。

      市朗张大嘴巴,仰面朝天,让滴落的雨水润润嗓子,顿时又觉得肚子饿了,要找点吃的……市朗想到了那个栈桥边的黑色房屋,那里肯定有吃的东西。但是……

      昨天发生的事情,当时的场景又活生生地展现在他的脑海里。

      市朗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偷窥屋内时,看到了那个异样的男人。当时那人正在磨刀,土灰色、看起来不健康的脸上露出令人恐怖的笑容。那时,地震再度爆发。

      屋内的墙壁和天花板崩塌了,家具摆设也倒下来……在散乱的瓦砾和玻璃碎片中,那个男子被压在大架子下面,痛苦地挣扎着。他浑身是血,表情狰狞,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声……

      那家伙怎么样了?

      市朗虽然知道他受了重伤,但因为害怕,还是从那里逃开了。那家伙后来怎么样了?还被压在大架子下面吗?总不会就那么死了吧……

      市朗心情复杂,罪恶感与挥之不去的恐惧感交错在一起,冒雨朝湖边的栈桥走去。

      那时,市朗第一次看见那个湖中小岛。岛四周是高高的石墙,犹如城墙一般。隔着石墙,那宅子的黑影时隐时现。

      那就是——

      市朗不禁浑身哆嗦一下。

      那就是黑暗馆……

      湖边那个屋子的大门半开着。市朗小心谨慎地走进去。他从门口一直朝里走到那男子倒下的房间。墙壁和天花板崩塌了,瓦砾和玻璃碎片散落一地,这些和昨天目睹的情形一模一样。但是……

      市朗不禁惊叫起来。

      没有人。那个男子不在大架子下面。

      他依靠自身力量挣脱了,还是有人来救他呢?

      市朗心中的罪恶感稍微平息一点,但恐惧感却急剧上升。

      那家伙说不定就在附近。或许还有别人。如果被他们发现了,会有什么下场呢?

      ——不能靠近那个宅子!

      市朗又想起奶奶的话。

      ——那里住着不吉的东西。

      市朗心惊肉跳地环视四周,发现在入口边的台子上有个电话机。

      市朗冲过去,抓起电话。有电话,就可以和家里联系,就可以求救了。但是,电话机中只传来讨厌的杂音,即便拨号,也还是杂音,打不通;不知是电话机本身坏了,还是电话线出了问题。

      市朗没有放弃,挂上电话,又拿起来拨号,试了多次,但结果都一样。就在那时,传来微弱的呻吟声,市朗顿时心怦怦直跳。那是从附近传来的痛苦的呻吟声。

      市朗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有逃出去,而是朝隔壁房间走去。

      那里好像是卧室,里面的窗边放着一张床,屋外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了进来。而且那个呻吟的人正躺在床前的黑色地板上。

      那人穿着深灰色的衣服,就是昨天看到的男子。他后背隆起,侧身躺在地上,抱着肚子,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是依靠自身力量,从大架子下挣脱出来,爬到这里而筋疲力尽了?他曾经昏迷过去吗?他伤得怎么样?

      市朗想喊他,但犹豫不决。昨天透过窗户看到这个男子令人恐怖的笑容……当时的那种剧烈恐惧感又在脑海中复苏,让市朗的喉咙凝固了。

      “对、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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