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正午的乌云

    第二十五章 正午的乌云 (第3/3页)

 我们在因下雨而泥泞不堪的小路上跑着。

      玄儿在前,我紧随其后。来这里的第一天,当我看到有人从十角塔坠落后,和玄儿也是在日落后不久的黑暗中奔跑的。那时的记忆突然清晰,与此时的我们重叠起来。

      幸好雨还不大,身上并未被淋湿多少。玄儿一来到被水松包围的祠堂般的建筑——“迷失的笼子”,便飞奔到入口处。那里有扇双开铁门,上面刻着“蛇和人骨”的图案。

      当铁门随着嘎吱声被打开时,从远处传来轰隆隆可怕的声音。

      ——那是雷声。

      啊,难道本应远去的暴风雨真的回来了?为了继续将这湖中小岛、这座黑暗馆陷入“孤立状态”?或者是为了做完尚未完成的事情?

      犹如洞穴的建筑内部比外部暗得多,和前天的“探险”不同,可能因为已知这里是何处,从踏入的瞬间开始,我就感觉出潮湿、混浊的空气中混杂着一丝腐臭。

      “没有灯吗?”

      玄儿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走到左侧的角落里。黑暗中,我凝神看去,发现墙上有几层小架子,上次来时没注意到。

      “这里没灯。”玄儿站在架子前回答,“但这里好像有手电。”

      不久,他果然找到手电,照着内里。那扇黑色铁门出现在光线中,在一人高处,有个带铁格子的小窗。

      玄儿低声喘口气,走向那扇门。我慌忙跟在后面。

      门紧闭着,和上次一样,上面挂着坚固的弹子锁。

      玄儿将手电交到左手,右手伸向锁,但马上哼了一声:“好像没有异状!”他看着我,微微耸耸肩。接着,我又亲自检查了那把锁。我拉扯,摇晃,凑近看门上金属支架的连接情况,的确没有异状,也没有曾被撬开的痕迹。

      “我原以为这弹子锁或者金属支架可能已经坏了。”我的声音很低,“这锁和十角塔入口处的锁一样。我本以为既然那把锁会老化受损,这把锁也可能会出现同样的问题。”

      “你讲的没错,但现实情况是这样的,”玄儿再次用手电照照锁及其周围,“从门内侧,基本上不可能打开锁出来。如果拆掉小窗上的铁格子,再踩在什么东西上,或许能够到这里。”

      听到这儿,我战战兢兢地将双手伸向镶在长方形小窗内的铁格子。一一确认了一下,但没有一根能拆下来。

      “如果靠本人的力量,不太可能出去,是否有人从外而打开锁?”

      “你是说鬼丸老?”

      玄儿紧接着问道,我深吸一口气。

      “如果有人带他出来,恐怕那只能是鬼丸老。今早我也说了,这个‘迷失的笼子’可以说是他的‘特别管辖区’。因为只有他有打开这把锁的钥匙。”

      “会不会有暗道能从地下墓室出来呢?”

      “从来没有听说过。”

      “还是鬼丸老……”

      难道那个穿黑衣的老佣人是玄遥的帮凶?

      为了给“迷失的笼子”中的玄遥送食物,鬼丸老会定期来这儿,解锁开门。宅子里,只有他被允许这么做。

      18年来一直被关在这里的玄遥现在是什么状态,也只有他知道真相,如果现在玄遥不仅是肉体而且精神上也实现了“复活”,至少两人会进行一些交流吧。比如说鬼丸老认为把早已不被作为“活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玄遥秘密放出来是“死去的达丽娅的意思”

      ……不!或许鬼丸老才是在背后操纵一切的黑手。

      我像是被附了体,胡思乱想起来。

      或许玄遥完全遵照鬼丸老的指示,采取行动。虽然动机和目的还不清楚,但无论是杀蛭山还是杀望和都是那个老佣人的……

      ——万事都按照达丽娅夫人的意思。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无法分辨男女,颤巍巍的嘶哑声音。

      7

      这时,令人不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不知是谁的声音,既像呻吟又像吼叫。

      声音的来源显而易见。门后的地上开着一个四方形的大口子,石阶一直延伸到墓地的黑暗底部。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现在这……”玄儿将光线投向了门上的小窗,“现在这肯定是玄遥的…”

      我们并肩从窗户的铁格子间,向门里看去。

      在浓重的湿气中,霉味、腐臭和污物的臭味混杂在一起,扑鼻而来,令人作呕。玄儿抬着手,将手电光向四处照去。我踮着脚尖,随着他的动作,看着里面,同时屏息倾听。

      虽然不知道台阶下墓室的构造如何,但就算它建造得非常坚固,因为建筑本身已较为古老,再加上建在湖内的小岛中,如果不进行相应的修补,很难想像至今还能很好地防水。地下水从墙壁、地下和天花板中渗出,想必情况非常糟糕。像这样的暴风雨之后,恐怕更是雪上加霜。

      难道玄遥至今仍生活在这样的“迷失的笼子”中?难道漫长的18年间,他就一直独自生活在这浦登家的死者们长眠、自杀者“迷失”的黑暗地底吗?

      设身处地想一想,我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我也觉得这是残酷的行为。难道杀了他也不解恨的柳士郎和知晓令人诅咒生世的玄儿不会涌出同样的情感吗?

      “那个是……”我小声提醒玄儿,有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看,在那儿!”

      “嗯?”

      “在那儿!台阶前面……再照一次,好吗?”

      “啊,好!”

      手电光移到了我指示的地方。

      铺着石头的地面因为带有湿气的灰尘和泥土而变成黑色,其上——

      “那个……啊!”玄儿发出颤抖的声音,“是那个脚印吗?”

      “是的。”

      左右各有一个像是人的脚印——都是脚尖向着我们——保持原状,残留在那儿。从台阶到这边的门之间,还可以看到很多类似的脚印。只不过,在那些重叠错乱的脚印中,能看出确切形状的只有台阶前的那一组。

      “这是没有穿鞋……赤脚的脚印啊!所以当然不是鬼丸老的脚印。”

      “是玄遥的脚印吗?”

      “玄遥的脚印……”

      玄儿用手电照着那里,将脸贴近铁格子,看过去。紧接着,“啊”的一声,他又颤抖着说起来。

      “快看,中也君!”这次是他提醒我注意,“你知道吗?那个脚印不是普通的脚印。”

      “不普通?”

      我学着玄儿的样子,将脸凑近铁格子,凝神向撕开黑暗的光圈内侧看去。我看到了。

      “确实奇怪。脚趾是……”

      “你也看到了吧?”玄儿将脸从铁格子处挪开,“左右脚印都只有三根脚趾。”

      “三根脚趾的脚印……”

      我立刻想到了在望和画室的墙上看到的那幅画。那幅可能是玄儿生母康娜的女性被恶魔般的怪物袭击的暴虐之图。是的,在那个怪物的双足上也只画了三只脚趾。

      “那幅画中的三趾造型并非望和的创作,而是她参照曾看到的形象,略作改变,画出来的?”

      “可能是。”

      “可能是五根脚趾后天性的缺损,也有可能先天就是三趾。虽然亲眼目睹,不能断言,但从脚印来看,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很大。因为除了第一趾——也就是大拇指之外的两趾不是比一般的脚趾粗一些吗?”

      “你的意思是先天性的畸形?”

      “是的。缺趾症或者是合趾症。这也不能断言,不过感觉可能是合趾症。第二趾和第三趾、第四趾和第五趾分别连在一起的形状。”

      “这很少见吗?”

      “合趾症本身应该不是非常少见。”说着,这个原医学院的学生又将脸凑近小窗的铁格子。

      “虽然笼统说是合趾症,但形式实际上多种多样。趾和趾粘合也各不相同,而且既有只在皮肤粘连的皮肤型合趾,也有连骨头都粘合起来的骨型合趾。既有粘合到趾尖的完全型合趾,也有只粘合到中段的不完全型合趾。仅从这个脚印来看,好像是相当严重的完全合趾,但还无法判断是皮肤型还是骨型。”

      “据说现在一般会通过外科手术形成五趾,但玄遥好像没进行过这方而的处理。考虑到他出生的时代,这恐怕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吧。”

      “玄儿,你以前知道玄遥肉体上的这一特征吗?”

      “不,从没听说过。”玄儿扭头看着我,缓缓地摇摇头,“不过看到望和姨+++那幅画,我对于画中怪物的脚趾也一直很奇怪。所以,今早和你告别之后,我又去画室确认了一下。”

      是吗?是这样吗?

      “总之……”

      玄儿刚开口,马上就闭上嘴:刚才听到的那好像是呻吟又好像是吼叫的令人不快的声音再次隐约传来。

      我们俩默默地相视一下,又向小窗中看去。

      踢踏、踢踏……

      又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踢踏、踢踏、踢踏……

      声音一点一点逼近。

      这不是嘴里发出的声音,而是脚步声。是赤着脚在因泥泞而打滑的地上行走的声音。是慢慢从台阶爬上来的声音……我浑身僵硬起来。旁边的玄儿也是同样的反应。

      脚步声的主人当然应该是玄遥。他可能察觉了我们的说话声或者气息,正要从地下爬上来。正要爬上台阶,将他可伯的身影呈现在我们面前……

      ……受不了!

      ……已经受不了!逃吧!

      虽然是自己提出来看“迷失的笼子”,但此时,我的确想逃开。

      我想逃出去。我不愿现在在这儿看到玄遥——我怕见到他,非常怕。现在,我才发现玄遥依然活在“迷失的笼子”中的事情竟然让自己万分惊恐。如果那样,我肯定会…………受不了!逃吧!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身体依然僵硬,动都动不了。就在此时——

      “你们在干吗?”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这让我——恐怕玄儿也一样——的确吓得跳起来。

      “玄儿少爷、中也先生!”

      啊,这个颤巍巍的嘶哑声音!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回头一看,声音的主人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就站在距离一米远的地方。那是身上裹着肥大黑衣,兜头帽被压得很低的“活影子”——鬼丸老。

      “玄儿少爷!”黑衣老佣人说道,“你知道吧。即便是您,要是随意进入我就为难了。”

      “啊,啊啊……”玄儿掩饰不住狼狈,“这我明白——因为想尽早确认一个问题,所以……虽然我也觉得不太好,但是……”

      “哦?您想确认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玄儿老实回答“是这扇门”,接着,他又反问起老佣人:“对了,鬼丸,有门钥匙的只有你一个人吧?”

      “是的!”

      “也就是说能开这扇门的只有你一个人?”

      “是的!”

      “这个——你只在给里面的玄遥送水和食物时,打开这扇门吗?”

      “是的!”

      “其他时候,完全不开?”

      “也不是完全不开。如果需要,有时也会开,而且还会到墓室里去。”

      “所谓的需要是指……”

      “检查下面的情况或者做基本的清扫什么的。”

      “原来如此……在那种时候,玄遥没有出去过吧?”

      “绝对没有这种事。”

      “鬼丸,你有没有带他出去过?“

      “没有!”

      “至今为止,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在两个人的对话期间,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一只耳朵听着那声音,后背感受着他迫近的可怕气息,身体依然僵硬不已。

      或许玄遥很快就要爬上台阶,走过来。或许那个幽灵般的影子已经在身后铁门的对面。或许他正透过小窗,用呆滞的眼神看着我的背影。他那腥臭的气息很快就会喷到铁格子上,他那令人不快的呻吟声就要在身边响起……

      尽管紧张和恐惧让我快全身颤抖,却怎么也不敢转身确认。

      “您知道的,玄儿少爷!”鬼丸老说道,“玄遥老爷早已不是‘活人’。作为‘复活’失败后的‘迷失者”永远在‘迷失的笼子’中徘徊,这是规定。他绝不会被允许到外面去。

      “柳士郎老爷曾经命令我不要去管现在的玄遥,但既然他是达丽娅夫人曾经挚爱的人,所以我不忍心将他看做和自杀者相同的‘迷失者’而置之不理……最终,我略微照顾了他一下。但是,仅此而已。破戒把他带出这里,太荒唐了。我怎么会……”

      “真的?”玄儿问。

      鬼丸老略显不解:“玄儿少爷,你觉得我撒谎?”

      “我可以相信吗?”玄儿再次确认。

      鬼丸老的回答毫不犹豫:“我绝没有撒谎!我所有的行动都是遵照达丽娅夫人的意思……”

      “就是说,玄遥!一直——这18年来一直没有从这里离开过一步。”

      “是的!”

      “是吗?“玄儿低声嘀咕着,扭头看着我,“对了,中也君!”

      “嗯?”

      “只要鬼丸老明说,那他就不会撒谎。在我们这里,这可是不言自明……无需怀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默不作声,暖昧地点点头。

      这时,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僵硬的身体终于恢复正常。门后的脚步声和呻吟声也已消失。不知何时,玄遥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吧,中也君!”玄儿熄灭手中的电筒,“市朗可能等急了!”说完,玄儿向沉默的鬼丸老轻轻点头致意,然后朝门口走去。

      我刚要慌忙跟上去,他又停下来,转身对老佣人说起来。

      “对了,鬼丸,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啊?“鬼丸老又有点迷惑,“如果您一定要问,就请问吧!”

      “我是看到门后的脚印才知道的,玄遥的脚上只有三个脚趾,对吗?以前就这样吗?”

      “是的!”鬼丸老没有拾高、也没有压低那颤巍巍的嘶哑声音,“达丽娅夫人好像还很喜欢——玄遥老爷的三个脚趾的脚。”

      “啊?”

      难道这自称魔女的达丽娅有某种源于她魔性的错乱的感觉和嗜好吗?难道在普通人看来只会让人不舒服的这种奇异肉体特征,在她眼里反而具有邪恶的魅力……

      “那我再问一个。”玄儿盯着黑衣老佣人隐藏在兜头帽下的脸,接着问:“从昨天开始,在这个宅子里有两人被杀。这你应该知道。被害者是蛭山和望和姨妈,但是到底是谁,为何做这种事?”

      “您这是在问我吗?”

      “嗯,是的!”

      “我必须回答吗?”

      “嗯。”

      “我……”鬼丸老罕见地踌躇片刻,然后缓缓地摇摇头,“我很难弄清楚。”

      “你没有想到什么吗?”

      “这……”鬼丸老又踌躇了一下,沉默几秒钟,低声叹口气,“万事都按照达丽娅夫人的意思……”

      8

      (……怎么回事?)

      他再三自问。

      和先前一样,他通过“视点”从头到尾看着围绕现在的“我”展开的事件。在此过程中……

      他不得不再三自问。

      怎么回事,这种矛盾感?这众多的矛盾感?这散落在四处的众多的矛盾感。

      比如说……他又试着提炼具体的问题。

      比知说衣服。又比如说汽车、香烟和火柴,还有钱包、告示牌和招牌。

      还有画家、签名书和流感,还有富士山第一次覆盖山顶的雪、大分海域发生的货船事故和山形市的济生馆主楼……其他还有,还有很多很多。

      啊,到底这些是……

      (……怎么回事?)

      但是在不断自问的同时,他隐约有一种预感。随着宣告暴风雨回归的乌云的扩散,这个冗长的“故事”终于要迎来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