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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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十月 (第1/3页)

      1

      堆房的偶人那件事该不该跟母亲说,我很是拿不定主意,但结果还是决定不说,因为我有我的想法:不能让母亲操多余的心。

      搬到这个家来已经将近三个月。

      就母亲来说,离开多年住惯的城市和我来这儿,心中应该是很不安的,因为虽说靠父亲高洋留下的财产无需担心当前的生活,但不管怎么说,这座城市里没有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

      最近,她又开始去练习过去弹的三弦,似乎也好不容易习惯了新地方的生活,但附近依然没有亲密的人。她说:虽然与近邻有泛泛的交往,但从对方说的话语的细微之处怎么也感到对我家存在着偏见。

      “因为你爸爸是个古怪的人嘛。”她经常这样发牢骚说,“而且又是那种死法,所以……”

      大概父亲生前被人看做是一个“偶人馆的疯子”。这疯子自杀后,与其分居两地的独生子和不知为什么姓氏不相同的独生子的“母亲”迁了回来;年过30还孤身一人的儿子并未出去工作,好像整天无所事事呆在家里……

      这确实是妇女们凑在一起闲聊的蛮合适的话题。所以,这时候我再说出那件奇怪的事来,实在于心不安。

      母亲绝非坚强的女人。我想她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有着一颗脆弱的心的女子。把我当成死去的亲生儿子的“替身”,一心爱我,抚育我,我想这不是表示她坚强,而是恰恰相反。通过这样的方式找到了似乎就要崩溃的精神的依托,她才得以度过自那以后的自己的人生。

      十年前池尾父亲死的时候也是如此。在拼命揪住他的遗体号陶大哭以后,母亲紧紧握住在一旁的我的手,凝视着我的脸说道:“有想一在,没有关系。有想一在……”

      皱纹少、声音也响亮有力,以至感觉不出已有54岁的母亲,在我住院期间,跑来照顾和探望我时,脸上也经常露着想鼓励我的明朗的微笑,搬到这儿来以后也没有改变。

      可是——

      我知道,她偶尔也会突然露出一瞬间空白一样的呆滞的眼神。她也在一步步衰老;她也在忧愁;她也在……

      我这个人虽说是画家,但并不积极地努力让自己的作品问世,且体弱多病,无意结婚,当然也不能给她看到孙子的希望——这样的我要说能为她做的,至多不过是注意不让她操多余的心而已。

      所以我还是决定,那偶人的事不跟她说。暂且只是托母亲修理正房和厢房之间的门的锁。当时一并也跟她说了仓谷寻找老鼠那件事。

      “那让你吃了一惊吧。”她旋即说道,随后天真地笑了。

      (尽管是那样——究竟是谁做那种恶作剧的呢?)我独自思索。

      从可能性来说,可疑的显然是绿影庄的房客。我想几乎可以这样限定。

      其中最可疑的还是仓谷吧。说仓鼠跑了,也许是当时突然想到的辩解。

      其他人如何呢?

      辻井雪人当然也有可能性。假定盲人木津川伸造除外,那就是管理人水尻夫妻中的一个喽?尽管觉得决不会是他们。但是,不管是谁,究竟为何做那种事呢?特意潜入堆房,让一个人体模型坐在椅子上,胡乱地涂抹如赫糊糊的血一般红的颜料,这等事情就恶作剧来说不是太过分了吗?

      总不能去找他们本人直接问这件事吧,可是,也不是严重到要报警请警察们调查的事情。

      谁干的呢?干这种事情的目的是什么呢?

      即使眼前保留这个问题,但总而言之还是在堆房的门上也锁上锁为好。我立即去锁店,买了一把坚固的荷包锁。

      发现挂在堆房门上的那把锁,母亲稍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我只是解释说:提防着点总比不提防的好。

      2

      石蒜开了。

      又称“曼珠沙花【注】”、“死人花”的这种花在宽阔的里院的一角红红地一簇簇开放着。

      依然如7月搬来时那样,这个家的院子前院和里院都没有怎么修剪,只是母亲有时候打扫一下正门和廊檐附近的地方。

      也提起过请园艺师来一下,但我说:就让它这样吧。因为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可能是父亲生前就任其荒芜的这庭园,犹如黑暗的森林一般的姿态,与这古老的宅邸才最为相称。

      我坐在卧室外朝南的廊檐上,一面呆呆地抽着烟,一面度过午后那安静的片刻。

      秋色渐渐浓厚了起来,繁茂的杂草的枯色开始醒目起来。

      围墙边杂乱无章地生长着米储、格树、松树等常绿树,而庭园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棵大樱花树——到了春天大概会开出漂亮的花来吧。

      一簇簇鲜红的石蒜在那棵父亲上吊的樱花树的那一头。与整个庭园郁闷的色调形成鲜明对比,鲜艳得都有点刺目地映入眼帘。正如它的名称【注】一样,花刚好是从上月下旬起开的。进人10月以后,已经快要过盛开期了吧。那花有着像是从地面喷出来似的伸展的浓绿色笔直的茎,在其尖端开放的放射状的小花瓣。

      “死人花”这一异名,大概是因为它多数群生在田埂和墓地才起的名字吧。也恐怕是因含有有毒的生物碱才这样叫的吧,过去好像也有在食物紧缺时食用其球茎的。

      我眺望着在冷噢噢的秋风中摇摆的一簇簇红花,望着望着,犹如将呼吸和着它们的摆动似的,突然——

      ……红色的花……

      我的心田的一处簌地晃了一下。

      ……黑色的两个……

      ……黑色的两条线……

      我慌忙闭上眼睛。

      ……犹如……

      ……巨大的蛇的……

      在留着红色残像的我的眼帘中,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一种遥远的过去的风景。

      3

      自从在堆房的门上安上锁以后,暂时每天平平安安的。

      依然有时候在半夜里醒来。是感到“有个人、有个东西在同一屋顶下……”的那“异物感”后醒来的。

      但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想通了,认为是洋房某处动着的一个人的动静。要是这样,就不该由我来一一提意见了。也由于修好了锁而感到安心,即使有人再想做无聊的(或者是怀有某种恶意的)恶作剧,他也进不了正房。

      可是——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的时候,在我的周围又接连不断地发生了可疑的事情,这一回是以稍稍不同的形式出现的。

      10月9日,星期五。

      傍晚的老时间,我离家想去来梦。

      这天,母亲从下午起就出门了。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五每周三次她去练习三弦,练完后也和在那里认识的朋友喝喝茶什么的,回家大致都是天黑以后了。

      我从不忘锁上正门。自堆房发生那件事以来,我奇怪地变得神经质了。过去白天不锁的正门也一一锁上。出门时不用说,连在家的时候也这样做。

      钥匙我和母亲各拿着一把,备用钥匙放在厨房碗橱的抽屉里。附带说一下,堆房的锁的钥匙只有两把,都由我保管。

      我去来梦时,出门前总要瞧一下信箱。邮递员大致是3点半到4点之间来,所以确认有无信件成了我的工作,这倒并不是和母亲这样商定的。当然,要说送到我家的信件,大体上是公共费用、保险费的付款通知书和收据,或者是直接邮寄的广告类信函,可以说几乎没有寄给我的私信。今年夏天转来了几封写到以前地址的暑期问候的信,但总觉得麻烦,回信和迁居通知都没有发出。

      将右手伸进安装在门柱上的信箱。说是“瞧一下”,也总是这样用手摸一摸就了事。

      里面既没有明信片又没有信,我只是触到了冰冷的铁——

      “啊!”

      指头上划过的轻轻的疼痛,使我不由得发出声来,并抽出了手。

      (什么?)是中指尖。那指肚上扑地绽出了鲜红的血滴。

      我吃惊地瞧了一下信箱。

      (——玻璃?)

      是的,是玻璃。

      长五厘米左右的玻璃片扔在信箱里。是细长的三角形玻璃碎片划破了指头。

      我一面用舌头舔着伤口,一面用空着的左手捡出了玻璃片。

      (为什么这种地方……)

      难道信箱里会混进这种东西吗?——怎么会呢。应该不会有这种事的。

      若是那样……

      我一边将玻璃片扔向前院的树丛里,一边无意识之中瞪着眼睛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

      (是谁故意干的?)

      不是只能这样考虑吗?

      是谁故意把玻璃碎片放在这信箱里的,而且明明知道这家的人会伸进手去,而且可能会因这碎片而划破手。

      树叶被风吹得簌地响了一下。

      在暮色开始渗透的前院的树木间,我感到了一个看不见身影的人的恶意,体验到了一种近似于恶心的心情。

      4

      “最近老有奇怪的事发生。”在餐桌上,母亲说道。这是玻璃碎片被装在信箱里的三天后——10月12日晚上的事。

      “大概是孩子的恶作剧吧,可是……”一听恶作剧这话,我吃惊地停住了筷子,抬头看了看母亲的脸。

      “什么样的?”

      我明白问这话时自己的声音十分紧张。母亲好像没有察觉我的这种反应,答道:“不是非到要说的事情。不过,今天早晨已经是第三回了吧。”

      “是什么样的恶作剧?”

      “是正门口放着石块儿。”

      “石块?”

      “嗯。大概这么大吧。”母亲把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搭在一起,做出一个椭圆形的圈来,“孤零零地放着这么一块石块儿,是在正门口的什么地方?”

      “打开门没两步的地方。起初——如果我没有记错,是上星期四吧——不会想到那种地方会有石块吧?出门去取晨报的时候,把脚踩在上面,差一点儿摔倒,好像算不了一回事,可前天和今天早晨同一地方又有同样的石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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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是的。”母亲一面往茶壶里倒着热水,一面说道,“奇怪吧?不是自然有的,怎么看都觉得是谁放在那里所以,虽然心想可能是孩子的恶作剧,但又是一清早……是不是小学生上学前干的淘气事呢?要是养猫的人家正门前放着空罐头啦空瓶子啦什么的,就要注意了,可我们家又没有养猫。”

      “猫和空罐头有什么关系?”

      “就是说有逮猫的。”

      “嗯?”

      “就是说,白天预先查看,找有家猫的人家。好像在有好猫的家的门口放好一个空罐头作记号,晚上就来逮猫。”

      “那逮的猫是用来做三弦的皮吗?”

      “大概是吧。”

      逮猫的事姑且不说,正门口有石块这也确实是件奇怪的事,但我不知道怎么理解这件事才好。如母亲所说,是近邻孩子的恶作剧呢,还是……

      和前些时候信箱里的玻璃碎片不同,放置石块这行为本身并不给我们造成任何危害,至多像母亲那样不留神踩在那上面差一点摔倒罢了。所以在“害人之意”这一点上,总觉得两种“恶作剧”性质不一样。

      可是——

      (孤零零地放着一块石块……)

      总觉得有什么缘由。一种……

      “想一。”母亲朝着停住筷子沉默不语的我歪着脑袋说道,“怎么啦?”

      “不,没有什么。”

      “最近你好像经常闷闷不乐的。”

      “是吗?”

      “没什么事就好。——再添碗饭吧?”

      “不,已经……”

      母亲忧心忡忡地斜视着放下筷子的我,过了一会儿,一边帮我沏茶,一边用爽朗的语调说道:“对了对了。喂,想一,我早就在想,咱们把公寓的人叫去吃一次饭吧。”

      “啊?”

      “前些时候,跟仓谷说了一下,他说,一直一个人住,所以吃饭冷清得不得了,净在外面吃。把辻井,可能的话,把木津川也叫上,请他们吃一顿火锅怎么样?都一个人生活,一定会高兴吧。”

      (为什么要特意……)我刚开始皱起眉头,但立即察觉了母亲这突如其来的提案中所包含的意义,便放弃了念头。

      “偶尔跟各种各样的人说说话也不坏吧。是吗?想一。”

      这不是为了他们。她想这是为了我,为了动不动就患孤独症(在她眼里?)的我的心。不,这也许是为了她自己。

      “如果妈妈这样说的话。”我答道。

      如果说母亲想这样做,那就行。再说——对了,有机会和他们说话,确实现在对我来说不是必要的吗?

      关于信箱的玻璃碎片和这回的石块的事,不知道所有的“恶作剧”是否同一人所为,但至少那个堆房的偶人——那事件的“犯人”很有可能是他们之中的某个人。如果以“盲人”这一理由将木津川伸造除外,那就不是仓谷就是辻井……

      这不是不露声色地刺探平时几乎不照面的他们的情况的好机会吗?

      “那我就问问大家方便不方便。”说着,母亲高兴地笑了。

      5

      偶尔高兴时去稍稍远的地方散步。

      从银阁寺通到若王子的“哲学之道”是我特别喜欢的地方,我时常选择游客似乎较少的那段时间去那里。上个月发现孩子尸体的寺庙就在这条道的附近。

      古刹和神社也并不讨厌,所以有时也去一下南禅寺和下鸭神社等地方。这种近是近,但走着去距离就稍稍远了一点的地方,很多时候是骑自行车去的。

      那辆自行车的车闸坏了。那是10月16日星期五下午的事。

      离家开始骑后不久察觉到的。无论怎么握刹车装置,前后轮都完全刹不住。刚开始下坡道,自行车就已经有相当的速度。我急忙将双脚脚掌放到地面,想使劲站住,但没有马上停住。

      从前方往两旁走来了几名放学回家的孩子,看到双脚哧溜哧溜地蹭着地面骑过来的自行车,都吃惊地站住了。我惊惶失措,恐怕露着一副可怕的面相吧。本来运动神经就属于非常迟钝的我,由于过于急着想避开孩子们而失去平衡,仰面摔倒了。

      孩子们“哇”地喊了起来,接着哈哈地笑了。骑着小型自行车摔倒的大人的样子大概格外滑稽吧。

      左膝和肩、胳膊肘子重重地摔在柏油路上,好一阵子喘不过气来,动弹不了。

      “没有事吧?叔叔。”一个孩子不忍看我这副样子,跟我打招呼说,“要叫救护车吗?”

      好不容易站起身来,我一面默默地摇着头,一面扶起了倒着的自行车,觉得好惨。孩子们犹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吵吵嚷嚷地又开始走了。我像是跟着他们似的,推着车把手摔弯了的自行车,返回到了家里。

      衬衣手肘部分破了,从露出的皮肤中渗出了血。裤子破是没有破,但膝盖和胳膊肘子一样感到疼痛。并未急着处理伤口,一回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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