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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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奄奄一息 (第1/3页)

      她记得阿累生前曾经不止一次地说“死亡是一种解脱”,可是直到阿累真正解脱之后,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比用冰水洗头还要清醒地领略到这句话的意思。

      砰的一声!

      好像一个麻包被推倒,裹在被子中的小青直挺挺地扑倒在通铺那又冷又硬的床板上。

      三角眼抡起手中的木头板凳,准备照着小青的头颅再次砸下。就在这时,黑暗的囚室里像被扔进了一颗照明弹一般,突然被炸亮,所有人都如同被扒开洞穴的鼹鼠,呆呆地眯缝着眼,不知所措。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开锁声,还有一个女管教严厉的呵斥:“6号监舍的所有人,都面对墙,蹲下!”

      女囚们像簸箕里的豆子,哗啦啦地都滑到了墙边。三角眼也不例外。她把板凳往茅坑边一扔,对着墙蹲下,手指尖耷拉在脚后跟旁边。

      铁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女管教走了进来,她一眼就看见通铺上的被子里裹着个人,上前把被角拉开,露出小青血淋淋的一张脸,不禁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把她打成这个样子的?号长呢?!”

      三角眼转过身,举起手说:“报告李管,我是号长。这新收的‘炸号’,大家才动手调教她一下,可能下手重了一点……”

      “这是下手重吗?这是下死手!”李管生气地说,“谁打的?自己站出来!”

      没人吭声。

      李管冷笑道:“都跟这儿装哑巴是吧?等我把她揪出来,一准儿让她站笼子。”

      三角眼低声说:“李管,当时黑灯瞎火的,大家一拥而上,谁也没看清啊。”

      那个不等式忽然凑过来说:“报告李管,我看这女孩儿被打得不轻,还是先给她止血吧。”

      李管这才想到当务之急是别出人命,对不等式说:“你,把她背到医务室去。”然后恶狠狠地对三角眼说:“今晚你们6号都别睡了,集体背监规!”

      铁门哐啷一声被锁上了,灯却没有关。三角眼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医务室的医生给小青检查了一下,她身上伤痕累累,这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额头上被开了个口子,先给她包扎,又打了破伤风针。小青渐渐清醒过来,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李管让不等式先回号里,然后自己扶着小青在病床上躺下,问:“是谁打的你,为什么打你?你跟我说,别害怕,要说实话。”

      小青看她虽然年轻,但目光很正,于是把三角眼怎么骚扰自己,自己反抗后遭到了群殴的情形细细地说了一遍。李管越听脸色越难看:“你右脸太阳穴上好像有块烧伤的地方,也是她们燎的?”

      小青摇摇头:“那个是以前留下的……”

      李管给她盖上被子说:“那还好,不然就要彻底搜查监舍了,窝藏打火机可是大事……今晚你就睡在这里吧,其他的事情我会处理的。”说完关上灯,走出了医务室。

      再次沉浸在黑暗中,依旧不能入睡。

      额头剧烈地疼痛着,有如一把大号改锥撩开了被鲜血染红的纱布,在伤口的中心不停地钻着、钻着,残酷、冷峻而富有节奏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小青咬紧牙关忍耐着,闭上眼,脑海里回想着刚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围殴,虽然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但她能想象出那些女囚疯狂的拳脚和变形的嘴脸。本来她以为自己会被活活打死,特别是昏死前的一刻,在闻到了口鼻中喷出的鲜血的腥气时,她的舌尖还舔到了口腔里浓淡不一的咸味。她想,这下我可以死了。她唯一惊讶的是自己心中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反而感到无比舒畅。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渴望着被这样虐杀,她记得阿累生前曾经不止一次地说“死亡是一种解脱”,可是直到阿累真正解脱之后,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比用冰水洗头还要清醒地领略到这句话的意思。

      但她还是没有死。

      一切,都像梦一样,恍惚地开始,惆怅地结束,中间有无数或模糊或清晰的片段,一律不堪回味……

      马路边上,有一具小狗的尸体,毛和皮上都沾满了巧克力酱似的血渍,从它摊开的情形看,很显然是被车子轧死的。小青慢慢地蹲下,看着它,想象它活着时欢快、可爱的样子,喜欢奔跑,喜欢摇尾巴,甚至能用两条后腿站着打圈儿讨主人的欢心,但是死神被车轮挟带着,风一样呼啸而来,一秒钟之后它就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而它的主人却抛弃了它,任由它躺在这里,自然地腐烂。

      “死亡是一种解脱。”阿累说。

      “你真残酷。”小青抬起头。她这才发现他看着小狗的目光,完全不像他的语气那样平静和理性,而是充满了哀痛。

      他真是个怪人。

      “走吧。”阿累向前面走去。

      小青站起身,匆匆地跟在后面,两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深秋的天空,沉甸甸的。一眼望去,树木无一例外地光秃秃的,像一群排着长队,伸出瘦弱的手臂,向上天乞讨的乞丐。

      “你知道吗?”阿累忽然说,“对于镜子而言,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过是过客。”

      “嗯?”小青没听懂。

      “我们家可能是国内收藏铜镜最多的家庭了。”阿累说,“从小我就好奇,我爷爷、我爸爸成天拿着那些锈迹斑斑的镜子翻来覆去地看,到底是为了什么?上面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痴迷的地方?翻开一本铜镜专著,也许会讲铜镜承载着的文化博大精深、丰富多彩,其形制特征、类型特点、纹饰发展、铭文演变当中蕴涵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但是这些话太冠冕堂皇了,就好像一层漂亮的包装纸,而我关心的是,具体到个人——比如我自己,一面镜子究竟能让我迷恋它什么?

      “后来我爸爸病死了,我妈妈总捧着他生前最喜欢的一面铜镜,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在镜面上。我开始以为她是睹物思人,渐渐地我才明白不是这么简单。因为那面镜子里曾经留下过我爸爸的身影、面容,而我妈妈拿着它的时候,她的身影、面容也会映照在上面。这是他们两人唯一在阴阳永隔之后,又能重合的空间。

      “那以后,我也开始喜欢上了镜子,尤其是铜镜,你有没有计算过,一面2000年前的汉代铜镜,曾经映照过多少人的多少种生活。想一想就会令人心旌摇荡。特别是在阅读史书的时候,身边摆着一面铜镜,你能想象,昭阳舍的连弧蟠螭纹方镜中,赵飞燕在水晶盘上翩翩起舞;你能想象,李白望着蟠龙纹镜,吟诵‘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你能想象,22岁的辛弃疾对着湖州镜整理自己的盔甲,然后昂首走出军帐,策马扬鞭,直入敌阵,端个气吞万里如虎;你能想象,深夜,长着白胡子的蒲松龄坐在简陋的茅舍中,沐浴着苍白的月光,望着一面古老的捉鬼图纹方镜,脑海中浮现出了聂小倩、婴宁……”说到这里,阿累不由得喝醉酒一般微笑起来,轻轻地摇着头。

      小青从小历史就学得不好,对“端个”是什么意思也不大懂,可是看阿累这么高兴,她的心里也挺快乐的。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害怕铜镜了。”阿累突然说。

      “害怕?”小青困惑地望着他。

      “没错。害怕。”

      “为什么?”

      阿累停下脚步,站在一个粉盈盈的时尚饰品店前,擦得异常明亮的玻璃映照出他和小青的身影。“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最冷漠:一个是时钟,另一个就是镜子。时钟滴答滴答,分秒不差地为你的生命倒计时;而镜子里面,此刻是你的身影,彼时又是他的影像,它不带任何感情地映照着每一个走过它的人,无论这个人生还是死,善还是恶,年轻还是苍老,幸福还是痛苦,无论2000年还是4000年,10000年又怎么样?镜子根本不在乎这些。它没有生命,它永远不会为曾经用它端详过自己的那些人留下哪怕一道浅浅的痕迹,它在乎的只是现在站在它跟前的那个人。它太冷血、太势利,那么多人用它观察过自己的生命和灵魂,最终它留下了关于他们的什么?什么也没有!只剩一层象征着腐烂的铜锈!”

      阿累有些激动,凹进眼窝里的一双狭长的眼睛里,蹿动着火苗似的光芒。他把手掌狠狠地压在玻璃上,像是要把自己的影像抹杀一般。饰品店的门打开了,一个看上去像是店员的女孩子走了出来,紧张而不解地看着他。小青知道再这么下去警察很快就要被召来了,赶紧拉着阿累离开。

      自从在阿累家见了一面之后,隔三差五的,阿累会约小青出来散散步、吃顿饭或者喝杯咖啡什么的。他笑称“算是对你把钱包还给我的感谢吧”,因为小青既没有要他的钱,也坚决拒绝接受一面铜镜的馈赠。

      小青在酒吧里混了这么久,觉得大部分男人都只能分成两种:出来买的和出来卖的。而阿累则完全不一样,虽然他有点憨,笨嘴拙舌的,但是他的品行非常端正,就像一面布满了“绿漆古”的铜镜,你可以说它迂腐,却不能说它不洁。小青不是傻子,她知道阿累喜欢上了自己,可是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想要亲近她的举动,甚至连亲昵一点的玩笑都没有开过。以至于小青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感觉回到了童年那“小猫小狗”的时代。

      “我觉得你想得太多了。”小青说,“想得太多的人都不快乐。你看我,我没你那么有钱,更没你那么有学问,可是我想得很简单,只要我能不受人欺负、自己养活自己就可以了,别的事情我都不去想。比如你要是送给我一块手表、一面镜子,我肯定特别高兴,因为我有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啊,至于这手表是不是给我倒计时的,我才不在乎,反正它要给所有的人倒计时;这镜子将来再去照谁,我更不操心,只要它照过我和我喜欢的人就行了……”

      阿累看着小青那清纯的脸庞,不由得笑了:“好吧,那一言为定,我就送你一块手表和一面镜子。”

      “不不不!”小青连连摆手,“那可不行,我就打这么个比方,不是跟你要东西。反正,你别瞎想就比什么都强。”

      “嗯。”阿累重重地点了点头。小青不由得扑哧一笑,他懵了:“怎么了?你笑什么?”小青说:“你的鼻子真大,一点头就跟要掉下来似的。”阿累也不禁哈哈大笑,笑声就跟在水缸里似的,瓮声瓮气的。

      “对了,小青,你有没有男朋友?”阿累忽然问道。

      “怎么问我这个?”小青说。

      “没什么,就是想到了,随便问问。”阿累有点慌了,捏了捏鼻子,“你这么可爱,这么漂亮,追你的人一定不少吧?”

      小青点点头:“倒是不少。在家的时候就有,乡下的小伙子都直接,骑个摩托车跟在你后面不停地搭讪,能跟出好几里地,打都打不走。不过,我姐姐让我好好学习,不许太早谈恋爱。后来我跑到城里,在酒吧找到工作,有好多特别恶心的男的想占我便宜,对付这种人我能忍就忍,忍不了就动手抽他们——我靠弹琴唱歌挣钱,别的想都别想!还好我们酒吧老板面子大,又挺欣赏我的,我每次惹祸他总能给我撑住,呵呵。”

      阿累一面听,一面默默地点着头:“这样好,这样好。不过,你一个人在这大都市里闯荡,身边还是有个人照顾的好……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

      小青凝视着他,半天才说:“有。”

      阿累一愣,目光里闪过一丝惆怅:“能告诉我是谁吗……需要的话,我帮你撮合撮合。”

      小青依旧凝视着他,歪着脑袋,把两只白嫩的小手往身后一背,撅起嘴轻轻一笑:“不行。这个世界上,我谁都可以告诉,就是不能告诉你。”

      一阵秋风掠过,犹如一捧冰凉的雪水,将两人之间的空气擦得更加清澈、透明了些。纵然是阿累这般木讷的人,也听懂了小青的话,不由得痴痴地微笑起来。

      但是,小青永远也不会忘记,就在那一片落叶之后,一切都变了。

      一片落叶,枯黄得几近发黑的落叶,从他们头顶的树杈上飘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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