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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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街,即夫子庙。

    金陵“夫子庙”,在秦淮河以北的“员院街”尽头,背临秦淮河,这地方,一如北平的天桥,吃、喝、玩、乐应有尽有,五花八门,层出不穷。由于它位居整个金陵之东,故冬地人多以“东街”代替。

    时交四更,秦淮河上灯火已熄,舟舫停驶,也不复闻弦歌声,大地一片沉寂。

    但是,走到河边那一座大草棚却呼喝正激烈。

    仇恨走近大草棚,掀开了厚厚的布帘,缓步定入。

    布帘掀动,热气人声外涌,汗珠烟味呛鼻,这是秦淮河夫子庙一带唯一闻不到脂粉香的地方。

    如今可以看得很清楚,棚顶上悬着四盏大灯,那明亮的灯光下,摆着十几张桌子,围着桌子的人,黑压压一片,有站的、有坐的,形形色色,哪一类的人都有,这张桌子上冒烟,那张桌子上哄哄乱成一片。

    有的桌子上是一翻两瞪眼的牌九,有的桌上是在那大海碗里滴溜溜乱转的骰子,有的桌上在赌桐宝。

    敢情,这是个大赌棚,大赌场!

    休要小看这座赌棚,虽然它是草搭的,可是在这棚子里,官府没有人来找碴,没有混混敢来伸手,可见这座赌棚手法通天,负责人罩得住。

    仇恨走进赌场,东溜溜,西看看,这时走来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赌老鼠,圆胖胖脸上堆着笑,哈着腰道:“公子爷,您是……”

    仇恨嘻嘻一笑,紧跟着手指拨弄了一下,道:“看看,先看看再说。”

    仇恨手指这一拨弄,是什么意思呢?但是看在赌老鼠眼里,无异是告诉他,我是来赌的。

    他──赌老鼠,脸上笑意虽浓,但心里也开始捉摸,一个年轻人涉足赌场,不足为奇,偏偏是对赌道黑话能用手势打出来,既懂暗语,便不是生手,金陵何时来了这么一位年轻赌徒,怎么没有耳闻呢?

    赌老鼠尽管心中捉摸,但并没有忘记对客人礼貌上应有的招呼,伸手肃客道:“公子爷,您请!”

    仇恨含笑点头,迈步走进。

    他进去不久,场子里多了两位须眉皆白,身着黄袍的老者。

    这两位老人长相极为奇突,一高一矮,高个儿身似半截铁塔,既高又壮,穿着服饰也很气派,看上去是那么阔绰。头上扣顶皮帽,腰束一条宽皮带,脚下套了气双鹿皮靴,蒲扇般毛葺葺的大手,握着一对鹅卵似的铁蛋,在手心里转得格格直响。

    好浓的眉,好圆的眼,一脸络腮胡,模样象极了桓候张三爷,威猛逼人,有长板坡掩护赵子龙撤退,大喝一声水倒流,跌死夏候将军的威势。

    那矮的,头顶盘着一条小辫,生得獐头鼠目,一身土布衣衫,约莫五、六十岁,象个乡下老头,眯着一双细眼,满脸皱纹,模样透着古怪。

    这两人走在一起,形貌长相,不但形成强烈的对比,而且令人颇有滑稽好笑之感。

    仇恨已定到一张大赌桌前面停了下来,桌子上摆了三个大海碗,每只大海碗前面都站着一个当庄的,桌子四周围满了人,只听得段子在大海碗里“叮当”地响,多少人兴奋,多少人懊丧,在那殷子一停的刹那浮现。

    那三个当庄的,有两个一脸郎中相,瘦瘦的,鼻梁高耸,眼珠深陷,脸上虽透着狡猾诡诈,却没有一点表情。

    城府深,够镇定,这才是行家,老赌徒,高手。

    中间那个当庄的跟两边的一比,则截然不同,短短身材,一张脸既圆且胖,长眉纲目,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皮肤很白,既白又撤,简直象个养尊处优的人,往外面一逛,准有人认为他是富贵中人,绝没有人相信他是赌场抱台柱的赌棍。

    三十多近四十岁的人,偏偏脸上找不出一丝皱纹,尤其是那双手,十指尖尖,根根似玉,生似碰一碰就会破,谁敢碰!只便宜那只大海碗和几粒骰子!

    他没有那个当庄的那份道行,赢了笑,输了寒脸,拿一条手绢儿不停地擦汗。

    可是他通气好,输的时候少,赢的局面大,陪小注,吃大注,而且都赢得很险,都是大一个点儿。

    俗语说:“牌差一张,骰输一点。”就这么一点儿能压死人,仇恨初出道时,就接触到各色各样的角色,他知道,这种人才是赌场狠角色,别看他输了寒脸擦汗,那是扮猪吃老虎呢!

    仇恨到了赌桌跟前,用眼瞄了一下三个当庄的,然后往中间一站,赌老鼠陪笑脸走来,道:“公子爷,您要入哪一局?”

    仇恨笑笑,用手一指胖小胡子那一局道:“就是这儿吧!”

    赌老鼠连忙替他找了个地方,同时搬来一把椅子,仇恨没说话,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

    他刚坐定,一个身穿黄绒长衫,手拿描金折扇的俊美少年跟了过来,竟站在仇恨身后,微靠椅背。

    仇恨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没说话,转过身慢条斯理探手入怀摸出一叠银票往桌上一放,立刻掀起一阵议论,因为这叠银票面额很大,面上那张是纹银五万两,约二十几张,如果每张都是同等面额,会计起来就是一百多万两,在那个年头,百儿八十两就够数口之家一年半载的生活费,这一叠银票,可以买下金陵大街,因此,对仇恨的身世,引起赌场议论揣测,有的认为是达官显要的哲嗣,也有人认为是王孙贝勒……。

    尽管赌场大家胡乱揣测,唯独那当庄的胖小胡子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全神贯注在大海碗里,只顾输赢,别的事儿他只当没瞧见。

    仇恨手指银票面,道:“兴用这个么?”

    胖小胡子瞥了一眼,道:“成!‘宝壹’钱庄的票子,南北十三省到处都能兑现,只是面额大了点,最好还是先到柜上换筹码,下起注来也比较方便。”

    仇恨道:“你们这儿下注是不是有规定不能超过多少?”

    胖小胡子道:“没有,去年就有位豪客在这儿赌了三把,第一把赢了,只不过输了两把,就输掉每颗价值千两的百颗明珠,赌注的大小由客人自己主张,处局没有这种限制。”

    仇恨笑笑,道:“敢情好,能用就成,我这个最怕麻烦,换来换去,那多烦人,我用银票下注,输光了拍腿走路,我赢了,你们用银票赔注,带着走也比较方便。”

    说正规的,赌场输赢是银子,银票固可兑现,但用银票下注的可说是前无古人,更何况仇恨所持有的银票都是大面额,赌场赢了,自然没有话说,赌场输了,有那么多钱赔么?

    胖小胡子仅是这家赌场抱台柱的,他没有这份胆识,也不敢作主,望了望仇恨面前的银票,迟迟道:“阁下的意思是……”

    仇恨道:“如果你们认为这银票是假的,可以拒绝我下注,我想,你们既然是开赌场,就没有理由拒绝客人下注,同时你刚才也说过,下注的多寡由客人自己决定,所以,我要保留这份权利。”

    仇恨说得不卑不亢,几句话就把立场表明,也把赌场的嘴封住,假如真要拒绝他下注,那就别充字号,干脆回家抱孩子。

    胖小胡子不敢拿主意,在犹豫间,身边响起:“开饭店的不怕大肚汉,老尤,我们不能让客人扫兴。”

    说话的是一个身材干瘪瘦小的者头,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偏偏又穿一身黑袍。

    人长得不起眼,两眼开阔间却寒芒外射,分明是位内功精湛的高手,看他对胖小胡子下令,似是这间赌场很有份量的人物。

    胖小胡子有了黑袍人的吩咐,象是吃了定心丸,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向仇恨扫了一眼,很快的又垂下下眼睑,道:“阁下,请下注!”

    仇恨不知是不懂赌道呢,还是跟这叠银票过不去,闷不吭声把面前那一大叠银票往前一推。

    这一下,把赌场的人全看傻了,赌钱哪有这种赌法,黑袍老者目闪电芒更亮,一直盯着仇恨,老尤手上捏着四颗骰子,就是不敢往下丢。

    原来乱哄哄的赌场,这时却变得鸦雀无声,其他赌桌的赌客也都围拢过来,瞻仰这场豪赌。

    黑袍老者眼珠一转,回头低声吩咐另一个抱赌台的汉子后,才对胖小胡子道:“老尤,沉着点,不要让客人失望。”

    老尤应了声好,重新抓起骰子约离碗口数寸,五指一张一放,骰子在大海碗叮当乱转,一颗住了,是个一点,紧紧接着第二颗是个二点,第三颗是个四点,最后一颗骰子仍在大海碗里打转。

    骰子有六面,有六种可能的牌面,出现一点是“地八”出现二点就变成“皇上封”,出现三点是“小五对”,出现四点是“人一”,出现五点是“铜锤二”,出现六点是“银屏三”,骰子不停,这六种情况都有出现的可能,谁也无法预料。当然,敌我双方,都希望出现自己要的点数,庄家希望出现“二”点,下注的希望出现“四”点,但是,希望并非事实,最后要骰子作决定。

    骰子由快而慢,眼看着“二”点快停的时候,突然翻了个身,变成“五”点,牌面是“铜锤二”,赌场的人脸上全变了色。

    赌场几个保镖逐渐地靠近赌台,就连两个当庄的也挺直了腰干,眼睛看着胖小胡子老尤,意思是说:“你怎么会失手呢?”

    老尤傻了眼,冷汗直冒,一变眼睛深深的注视着黑袍老者,没说话。

    黑袍老者扫了大家一眼,道:“别紧张,客人还没有投呢!”

    仇恨微微一笑,抓起大海碗的骰子随手一抛,骰子在大海碗里叮当一响,便停止了,两个一,两一字,全是红点“地杠”,揪着心的赌客,总算松了口气,此刻全叫了起来。

    黑袍老者安抚着聒噪的赌客,用手一指台面,道:“点点看,一共多少?”

    一名汉子应声而出,很熟练地点着银票,一面数,一面计算面额数目,老天!总计一百二十五万两。

    这真是一场豪赌,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在场看过这场豪赌的人,今后尽可在人前人后大大地吹嘘夸耀一番。

    黑袍老者上前一步,道:“朋友,你赢了,请换个地方喝怀茶,我这就通知帐房替你准备银票。”

    “不!”仇恨微一摇头,道:“这是头一把,好的开始,就要有始有终,再说赌钱也不能赢一把就走,何况我今天是乘兴而来,就该尽兴而归,如今我正在兴头上,还不想歇手哩!”

    黑泡老者忿然道:“朋友,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明眼人眼里揉不进一粒细沙,怪只怪我们走了眼,今天我们输了,认栽,如果你还要继续赌下去,那就是欺人太甚,存心砸我们的场子……”

    仇恨截口道:“阁下这种话,说出来实在叫我们做赌客的人寒心,你们摆下赌场,凡是赌就有输赢,并没有规定赌客只准输,不准赢,赢了钱就是惹事、捣蛋,你阁下说话真和气。”

    黑袍老者冷哼一声,道:“年轻人,鼓不打不响,你究竟抱着什么目的,干脆挑明摆出来好了!”

    仇恨道:“进赌场的人,目的都想赢钱,我也不例外。”

    黑袍老者道:“这一把够你挥霍一辈子,朋友,难道还不够?”

    仇恨懒散地道:“人没有一个能够做到‘知足’两字,也没有一个人会嫌钱多,我今天手风正顺,很想多掷上几把。”

    黑袍老者想发作,似乎有着什么顾忌,强自忍下怒火,道:“你究竟想扔多少?”

    仇恨“唉”了一声,道:“很难说,赌钱这玩意儿不输即赢,我这人最大的毛病,除非不赌,只要进了赌局,就要做到输干赢净才肯歇手。有人说: ‘风水轮流十年转,赌场的钱,没有停手就不算是自己的。’这一把我赢了一百二十五万两,下一把说不定我就会输个精光了净,套一句阁下刚才一句话,开饭店的不怕大肚汉,贵局资金之雄厚,可以说富甲天下,区区数百万两银子,对贵局来说,仅是九牛一毛而已!”

    黑袍老者被仇恨说得一楞楞的,呐呐的道:“你怎么知道敝局资金雄厚……”

    仇恨微微一笑,道:“什么理由,似乎不必深究,要紧的是,这场赌我们如何延续下去?”

    黑袍老者道:“朋友,承您看得起光顾敝局,在别人的眼睛里,敝局还敢充一充字号,如今,阁下这一把可以说把敝局资金全部赢光了,再赌下去,我们实在拿不出东西来赔,再说,我们也不过是大家凑在一起混生活,真如阁下所说那样的富甲天下的话,谁愿意搞这种包娼包赌的勾当,为众所不齿呢?”

    仇恨嘴角噙笑,晒然道:“阁下太谦虚了,昔日‘百毒门’的‘黑杰尊者’,叱咤风云,跺一跺脚能够使关外震惊。楚大侠,居然自称在赌场仅仅为了混生活,能相信么?再说明白点,人见人怕的‘黑白双煞’,和威镇川、黔的黑道枭雄‘断玉掌’都在这间赌场抱台柱,真是叫人不敢相信,传将出去,必然震动武林!”

    黑袍老者两道锐利目光盯在仇恨身上,由上而下,再由下而士打量了一遍,道:“阁下,恕我老聩目盲,我请教,是哪一位当面?”

    仇恨正要答话,厚帘掀处,进来一位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青布扎头,凤眉杏目,桃腮樱口,身着水绿薄锻紧身衣装,外罩猩红长披风,腰悬一口黑穗长剑,真个是风姿飒爽,秀目澄波,好一个娇秀绝伦的姑娘。

    姑娘踏入赌厅,赌场上上下下执事人员均齐声弓腰,道:“属下参见宫主!”

    美姑娘杏目一扫,道:“我来替各位介绍,仇大侠是‘武林帖’得主,武林的盟主,受天下黑、白两道共同尊仰,做盟主所赢银两倍如数赔上,今天这场过节,我为了尊崇‘武林贴’,到此一笔勾销。”

    仇恨双眉微扬,道:“在下叨天之福,偶得‘武林帖’习得前人秘技,虽说此‘帖’可号召武林黑、白两道,但自问出道以来,并未借此作为护身符保护自己,也未挟此‘帖’欺凌同道,芳驾既然莅临,恕仇某不知好歹,得寸进尺,想向宫主讨取几件东西,不知芳驾能否作主?”

    美姑娘道:“我不敢任何承诺,但只要是贱妾所有,必慨然应允!”。

    仇恨道:“这要站在某个角度来讲,对姑娘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美姑娘“噢”了一声,道:“请说说看!”

    仇恨道:“无他,只是想请姑娘高抬贵手,发还‘镇远镖局’失镖,仇某则感同身受。”

    美姑娘秀眉微扬,道:“据我所知,仇大侠与‘镇远镖局’毫无瓜葛,何苦趟这一塘浑水?”

    仇恨道:“东西是从镇远镖局手里丢的,他们有义务找回自己失的镖货,在下受‘武林帖’之累,徐总镖头千里迢迢到寒舍,为了不使前人蒙羞、‘武林帖’遭人轻视,也只好勉为其难一行着手调查。”

    美姑娘道:“调查出来没有?”

    “没有,不过,在下却掌握了有力的线索!”

    “噢!仇大侠可否说出来让我们一广见闻?”

    “事无不可对人言,不过,我想请问姑娘,‘毒煞’、‘摄魂’两位是否还在此地?”

    美姑娘微露洁齿,笑道:“‘毒煞’、‘摄魂’乃昔日‘百毒门’教主座前双卫,卅年前,天下各门派,在‘天池’比武时,教主‘辣手仙魔’摆下‘迷天漫地百毒阵’,扬威武林,以绝毒暗器,杀伤‘武当派’高手多达十余人,但他自己也死在武当派所布‘六子连房阵’内,毒煞、摄魂亦同时罹难,此乃众八皆知,仇大侠从哪一点推测这两位未死?”

    仇恨道:“他们不该使用独门功夫,留下予人可循线索,‘摄魂’、‘毒煞’秘技,普天之下能使用者,除双卫之外,别无分号。”

    美姑娘说道:“少侠敢莫是从镇远镖局镖师受伤的情形而推测他两位尚在人世?”

    仇恨笑道:“姑娘也知道镇远镖局镖师中了他们两位的毒掌?”

    美姑娘自知说漏了嘴,迟疑片刻,道:“镇远镖局镖师受伤之事,已经传遍金陵,并非什么秘密,再说,双卫即使未死,也不可能投靠到这座赌棚,即使不图东山再起,亦该远走高飞,混到这样一个睹场来,图的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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