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第2/3页)



    他笑了笑,又道:“但我也不是一个专横的家主。我的要求绝对合理。在家里,我不容许有人凌驾到我的头上来,但我也不会把别人踩到脚底下去。我昨日那样对浣纱是为了你好,她对你忠心是不错的,但是她的方法却错了。”

    “十郎!你要原谅她的无知。”

    “我已经原谅她很多次了,但是不能一直原谅她,她必须要明白自己的地位,自己的力量,更要明白谁才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你我之间的感情,绝不是她的力量能左右的。”

    霍小玉低下了头,苦笑一声道:“十郎,我明白,这是我的错,我没有好好地开导她。”

    李益轻叹一声,揽她紧一点:“小玉,这不是你的错,是你父亲的错。”

    霍小玉一怔道:“与我父亲有甚么关系?父亲死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李益道:“但是她已经看到了你们母女在王府受到大妇排挤的种种痛苦,一心一意想保护你,不使你也受那种委屈。我对你父亲绝无不敬之意,但是我必须要说一句话,他虽然是一家之主,却没有能树立一个家主的权威!”

    “那不能怪他老人家,在他生前,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保护我们母女,他收纳娘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子女亦都成人,像我的兄妹,有几个年纪都跟娘差不多,他总不能为了娘。把家里的人都不要了吧?”

    李益道:“我不是要他那么做,而是觉得他既然无法摆脱家人的影响,就不该爱上一个女人,爱一个女人,不仅是给予感情,而且还要给予一份幸福安全的保障,如果这份爱会给对方带来伤害,倒不如不爱的好。”

    霍小玉只有默然,她无法驳斥李益的话,但是她也无法承认李益的话是完全正确的,因此她只有苦笑了一声:“十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能把握一切的,但每个人都是需要爱,父亲跟娘的年龄相差虽然大,但他们是真正的相爱,所以娘对所受的一切并不埋怨,很早以前,她就预见到将来的一切,但是她甘愿忍受,父亲在初病的时候,就曾经想为娘另觅一个归宿,但是娘拒绝了。”

    李益不禁笑了:“这不是个好的办法,你母亲当然要拒绝了,因为她也知道你大母的为人,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即使另行遣嫁,在你父亲死后,你大母仍然要报复她的,遣嫁别家,只有再度拖累别人,你大母一直到死,都没有放弃过对你母亲的怀恨!”

    霍小玉再度地沉默了,这次的沉默不是为了无以辩解,因为李益说的是事实,那是无法否认。

    她沉默是为了李益的改变,态度与语气的改变,以前李益对郑净持都是跟她一样称呼娘的,现在都一连两次称呼为你母亲。

    这是一种很自然的改变,李益自己都没有发觉,那是一种潜意识的表现,但也意味着在李益的心中,她的地位已不如从前了。

    不过霍小玉是很会体谅人的女子,她没有责怪李益的意思。因为她知道母亲──郑净持与李益之间,始终未能融洽,而且以后的一切,多少都是郑净持遗下的影响。

    鲍十一娘怕李益会始乱终弃,浣纱怕自己会受委屈,甚至于在李益跟她有过那样亲密的关系后,仍然无法使浣纱激起慕恋之意,都是郑净持造成的。

    因为郑净持精于相格,而且在以往的日子里,她相过很多人,从来都没有出过错,鲍十一娘跟浣纱对于郑净持这一点能力,几乎是盲目的崇拜,坚信而不疑。

    但是郑净持于见到李益后对李益相格的评语是十分刻薄的,她说李益天性凉薄、寡恩、阴沉而工心计。即使在她离家到终南山去苦修的前夕,她仍对李益作了一番评述,也仍然维持她的看法。

    她要霍小玉自己看得开点,也要鲍十一娘跟浣纱对霍小玉多加照顾。当时霍小玉曾经反问过郑净持,既然她对李益的看法是如此,为什么还要同意自己跟李益在一起呢?

    郑净持的回答很玄,她说的是宿命论:“孩子,这是缘,也是孽,你一见到了他就不克自拔,甚至于未见他之前,就已为他所迷,这说明你们之间,无姻缘之分,却又合该有此一段孽缘,这是天命注定,逆天不祥,我反对没有用,只有希望人能胜天,首先是你自己要看得开,能聚则聚。不能聚则散,千万不可强求!”

    最近,一连串事情的发生,她更有个预感,似乎缘份一点点地尽了,上天给她们的日子就是这么多,用掉一点就少一点,现在可能所剩已无几了。不知道还剩下几天,但是她已决心了,这一段剩余的日子里,一定好好地运用,使自己获得更多,何必还去管李益的改变呢?

    决定了她自己该做什么之后,她的脸上显出了一片酡红,紧紧地抱住了李益:“十郎!

    也许明天你一走。我们就是永诀了,我实在舍不得离开你,明天我也跟你去!”

    李益笑道:“别傻了,小玉,我不是去享福。”

    霍小玉执着地道:“我知道,我跟你也不是为了求享福,不管什么苦,我都受得了。”

    李益吻了她的脸:“小玉,我知道你的心,我也知道你能吃苦,而且你的表现也在我们同往江南一行时证明过了,又岂仅是能吃苦而已,你聪明美丽,相对忘倦,你的思索明快,我想做什么,你不待我开口就能知道了,尤其是前些日子,我初闻于老儿死讯,惊惶欲遁,是你阻止了我,假如我悄然一走,尤浑与杜子明把责任往我头上一推,捏造谎言,立置我于永劫不复之境,也没有今日了,由此可证你的思虑犹在我之上,你想,我会舍得让你离开吗?”这番话说得真情意挚,而且也的确是出自肺腑,听在霍小玉耳中,只觉得热血沸腾,再也没有这样愉快过。因此她紧紧地抱住了李益,只会喃喃地叫着:“十郎,十郎……”

    霍小玉的脸上火汤,那使得李益的心中又是一阵疼惜,用一只手抚着她的另一边脸颊:

    “小玉,这次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我要去的地方多,事务也烦,整天要在日晒雨淋下奔波,不得一刻空闲,而且那些地方既荒僻又贫瘠,你的身子实在受不了那种颠簸的,拖着你在身边,那是送你上死路!”

    霍小玉想说话,但是听李益所说的那些情形。自己的健康的确是无法负担,只好叹了口气。

    李益轻柔地道:“小玉,假如你身子没病,说什么我也不会把你留下的,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只要咱俩相守在一起,便是死了,你也是高兴的,对吗?”

    霍小玉痴痴地点头,李益已经说到她心里去了,用不着她开口便轻柔地道:“小玉,但是我不能那么想,那么做,我是要你跟我一起共度日后悠悠岁月的,虽然我跟卢家表妹订了亲,甚至于以后又收了小红,但是没有一个人能代替你的地位的,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心!”

    霍小玉凄然一笑,她当然明白,而且也相信李益对自己的确有一份特异的感情,所以尽管自己病骨支离,李益却从来也没嫌弃过,因此她只有幽幽地道:“十郎,我只是怕从此一别就成永诀。”

    “别胡说!你还年轻别就被一点病把自己给击垮了,半载不过小别,我正要你利用这半年的光景好好养病,不要胡思乱想,等我公毕归来正好是春天,那时我们一块儿乘着春风,到郑州上任了。”

    “十郎,我实在不敢奢望异日,离合有数,寿命天在……”

    李益叹了口气:“你又相信那些命运之说了。”

    “看了我的病,我无法不信,似乎我的大难将来临,所以我只求能以有生之年与你多聚片刻。”

    李益想了一下道:“小玉,你既然相信离合有数,我就只好以这个题目来说了,一切都有数,那我们相聚的日子也是在命中注定了的,是吗?”

    “是的,聚是聚,离是数,缘至而合,缘尽而散,数当如此,一时不差,我知道你不信,但是冥冥中确有这么一股力量在操纵着我们的命运……”

    李益笑了道:“以前我的确不信,但是我们初见面时,我在前夜想送你一样东西,苦思不得,结果心血来潮,买了把扇子,在上面题了一首诗,勾了一幅画送给你,那时尚未见过你的面,但是我信笔勾来,那画中的人儿居然与你一般无二,成了你的写照,这件事你记得吗?”

    “记得,我当然记得,正因为这件事,娘认为是姻缘天定,但是她对宿命是很相信的!”

    李益道:“就谈命好了,如果命中该我们有多少相聚的日子,也是一点都不能少的,是吗?”

    “是的,甚至一饮一啄,都是命中注定的。”

    李益吻了她一下道:“我不知道我们的相聚有多少日子,但既是固定不能增减,你就更不该跟我去了,因为你我把聚首的日子拉得散一点,我们彼此都活得久一点,假如说我们命中只有三十天的聚首,每日相聚,一个月后岂不就完了,但如我们每年聚一天,就有三十年……”

    霍小玉忍不住笑了道:“你真会说,但如果每年只有一天才能见到你,我宁愿死了的好!”

    李益轻轻一叹道:“天上银河双星,每年七夕才得一晤,因此他们的爱情才得永恒,我不信什么命,我认为命是自己创造的,不过我认为两情久长,绝不能朝朝暮暮都相处在一起的,情到浓时情转薄,所以恩爱夫妻每每不能共白首,倒是怨偶反能三日一大吵,一直吵到老。但我这次不要你去,则是有我的道理,第一是我会很忙,即使你跟了去,也未必能天天见面。其次是你的病体不宜劳累,长途跋涉不说。就是到了那地方了也是三、五日一迁,没有一处能安顿的,你要是在路上病倒了下来,我既不能丢了你不管,又不能旷废公务,这不是要我为难吗?小玉,做个乖孩子,别再淘气了!”

    霍小玉终于叹了口气:“十郎。我只是说说,你明知道我不可能跟着去,但你不能哄着我高兴一点吗?就让我高兴这一天,等我睡着了,你就悄悄一走,也免得我就这一夜也得在离愁中度过。”

    李益笑道:“你真傻,这不过是小别,以后就是永不分离的长相厮守了,还有什么离愁呢?利用这不到半年的时间,好好地把你的病养好,别让我回来时,老是看见你躺在床上,久病床前无孝子,对父母犹且如此,何况夫妻之间呢?我不是嫌你病,但说句实在话,我最怕的就是侍奉病人,我也知道你要跟着去只是句玩笑话,我也可以跟你说两句空话换得你高兴,但是我绝不跟你开这种玩笑,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出自至诚,绝不哄你。”

    最后的一句话使霍小玉真正地感动了,紧紧地拥着他,眼中射出了情热的火花。使她的脸,她的身子像火一般地灼热。

    李益不禁在心中叹息着,他看过一些医书脉理,知道这不是好现象,稍微懂点医理的人都知道,痨疾之生,对男女之**,需求必烈,如饥如渴。乃使病况愈深,终至油尽而灯枯,痨征既显,已为痼疾,唯清心而寡欲,澄性而定虑,佐以药石,或可延十数载之寿……

    但是此刻的霍小玉却让人不忍心拒绝。

    再者,她那瘦削的身躯却又火样地烫,轻若无骨的身子紧贴在身上。抱在怀里似乎都没有重量。水汪汪的眼睛。红艳的双颊,使她现出一种出奇的美,一种凄艳而令人碎心的美!

    明知一次缠绵,就像是将油枯的灯芯往外推出一截,光会比平常亮,但却是燃烧着附着在灯芯上一点仅剩的油,而且烧得很快,也使油枯芯尽的时间更为接近。

    但是对李益而言这都是一种新奇的剌激。

    他从霍小玉的眸子里,看到了狂热,他明白,霍小玉自己也知道这样子是在加速地走向死亡,但是她却没有一丝畏惧,而且是贪婪地需索着,那是一种饮鸠止渴的心情,她并非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只是想在生命结束前,能享受更多的欢愉,在近乎狂野的欢爱中,霍小玉居然吟着李青莲的句子:“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斯时斯景,她怎么会有这种感受呢?李益稍一回味,才知道她的情──只有今天而不管明天了。

    于是李益一阵心酸,忍不住眼泪簌簌地落下来,落到霍小玉的脸上,也引发了她深闭在心中的悲哀与恐惧,忽地她的**消褪了,紧抱着李益:“十郎,我好怕离开你,我好爱你,千万记得快点回来,然后就带我到郑州去,我不知道我们的日子究竟还有多少,但是我知道,我的日子实在不多了!”

    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冲去了她脸上的脂粉,而且她灼热的身子,也渐渐地变凉。但使她看来,更为惹人怜爱,李益没有说话,只深深地吻着她。然后他的鼻子里就嗅到一股腥味,一种像腐鱼的腥味,那是从她的肺里透出来的,李益几乎想呕出来,但是他咬住自己的舌尖,拼命地忍住了。

    霍小玉也有知觉了,虽然李益的脸上毫无表情,但是她能体会到的,当一个男人在吻一个女人时却又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再麻木的女人也会感觉到的。

    但是霍小玉此刻的感觉却是感动与激动,她也知道,从自己口中喷出来的气味,连自己嗅着都不舒服,而李益居然忍住了,为了怕她难过而忍住了,这是一种何等深的关怀啊!她知道这是自己该离开的时候了。

    虽然她已疲乏得一点力量都没有,但是她仍然爬了起来,笑笑道:“爷!你休息一会儿,昨夜一定没睡好,我到厨下去,替你弄几个菜,为你饯行。”

    李益是希望能离开她一下,但是不希望她去忙碌。

    连忙道:“昨天你为我准备的菜还在,叫浣纱热一热就行,我看你也该去睡一下,养养精神,晚上我们好好地喝一下。”

    霍小玉笑道:“昨天的菜倒掉了,今天的我一定要重新整治,不是我夸口,现在我的烹调手艺很不错,离了长安,你不再吃得到了,我必须要在你行前拿出精神来,使你吃得舒舒服服的,这样你才会想念我,才会记得回来!”

    她撑着披衣出去了,浣纱在门口流着泪等着,躲着没给她看见,待她走后,浣纱走出,脸上有着责怨的神色;但是她看见了李益拿起绢子吐出了一口鲜血。

    这使浣纱吓了一大跳,连忙问道:“爷!您怎么啦?”

    李益笑笑:“没什么。不要大惊小怪,我不是咯血,是我咬破了舌尖流出来的。”

    “咬破舌尖?您怎么会咬到舌尖上去的?”

    她显然还不知道。但是李益却懒得回答了,祗是道:“打开窗子,焚一柱香来,然后你就去侍候小玉,别让她累着了。我要睡一下。”

    浣纱鼻中也感到屋中陈留的气息了,见李益作势乾呕。连忙打开了窗门,李益才吁了两口气。浣纱这才明白李益为什么要咬舌尖了,不禁万分感动地道:“爷!您受了委屈了,我虽嗅惯了,但是一嗅到这股气味还是会感到心头发闷,您乍然嗅到,自然是受不了的。”

    李益点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咬着舌头以镇住心头的恶心,你想我还有什么情趣,但是我不忍伤她的心,我知道她需要静养,不宜行房,但是我若拒绝她,对她心里的打击更大。”

    浣纱点头道:“婢子知道,婢子明白!”

    李益叹了口气:“你明白就好,我爱她惜她之心,并不比你稍弱,只是我们表现的方法不同,你懂什么;只知道听人家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然后自作主张,虽然你是一片好心,但是往往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所以浣纱,我再郑重地告诉你一遍,你以后要做些什么,最好去请示一下小玉,明天我要出去公务,大概半年左右才能回来,这对小玉而言,正是个静养的机会。”

    “是的!爷,婢子会尽心侍候小姐的。”

    “我把李升留下,只带秋鸿走;你在家里多费心,不急的事,让李升去请教一下允明,假如是银钱的短缺,或是有什么紧事,你就告诉李升一下,他自然知道解决的,最重要的是不管谁登门问什么你都不能说,不能说我上那儿去了,干什么去了……”

    “爷!您放心好了,您不在家的时候,除了崔家表少爷来此,咱们家从来也不见外人。”

    李益道:“那是以前,今后可能禽免不掉。也许人家来的不是官客,而叫个堂客来,李升不便相陪,小玉的精神不佳,你跟人说话可要小心,最好是一问三不知。”

    浣纱笑笑道:“最好是不见,恁他谁来我都往外一推来个不见。咱们也没有要接见客人的理由,虽然门口挂着姑臧李寓的牌子,但是我跟小姐又不是什么名正言顺的家眷,大可以不必理会他们。”

    李益笑笑道:“这倒是个办法,老实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因为我整了官场的几个人,他们一定恨我入骨,趁我不在的时候,变着方法要来抓我的错儿,这些人鬼得很,一个不小心,随便说句话,都可能会被他们捏住了作为把柄,小玉是经过的,而且她也懂得分寸,不会乱说话,我担心的是你姑奶奶,胸无城府,容易受人摆布,也许人家几句好话一说,送你几顶高帽子,你就引为知己。恨不得把心都掏了出来。浣纱,我说这话不是冤枉你,也不是看不起你,因为我听见有些话是咱们家的事,却流了出去,那多半是你对左邻右舍闲聊时说出去的!”

    浣纱急了道:“爷!冤枉,我可没说什么。”

    “浣纱,有许多话你自以为没什么,但是傅到人家口里就变得不同,你自己不知道轻重,这件事我没告诉小玉,怕她又烦心,但是你的确要注意一下,长安本就是个口舌是非最多的地方,无风犹且三尺浪,何况我在长安闹了不少事,人家对我的事都当作了新闲在谈,一点一滴都会传遍长安的。”

    浣纱急得要哭了道:“爷!是不是我又说错什么?”

    李益道:“有些事虽是捕风捉影,但有些却是真有的,而且都是发生在咱们家里的琐事,小玉绝不会对人谈起。只有从你口里漏出去,幸好还没什么,可是你若不加谨慎,总有一天会出漏子的,尤其是有人存心在找我的麻烦的时候,一句无心之言,就会被人当作了话柄。”

    浣纱低着头,红着脸道:“我只不过偶而跟隔壁的蔡家娘子聊个天儿,有时是她过来串门子,想不到那个婆娘这样长舌,以后……”

    李益道:“以后别跟人来往,官府人家应该要有自己的身份,跟生意人家交往没有好事。”

    浣纱道:“是的。婢子记住了,爷不在家的时候,我大门都不出一步。”

    李益笑道:“最好是这样,实在闷的时候,等小玉好一点,你们出去转转,你一个人别出门。”

    浣纱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满脸都是惶态,一个劲儿的应是,然后她焚了一柱香来,见李益已经闭上了眼,悄悄地放下又出去了,李益却笑了。

    他没有睡意,为自己的巧妙设局而得意,他警告浣纱的那些话并没有这回事,她跟霍小玉的事无人不知,跟卢家订亲还是这几天内的事。虽然大家都作为话题,但还没有到前来钻缝子刺探的时候,因为他的人还在长安,大家都注意他最近所做的一连串大事去了。

    可是他出去之后,很难顾到这些家务上,别人旁敲侧击,各方刺探是可能的,卢家门户森严。卢闰英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那边问不出什么的。这边李升的嘴稳,不会乱说话,霍小玉知道大体,不会乱说话,他担心的就是浣纱。这个丫头心里可能一直在为着霍小玉感到不平,本人又是个没多知识的,冲动之下,很可能会倒出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密来。

    但是有了今天这番嘱咐,相信她会闭上嘴了,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很了不起的人,连这种小地方都预先设想到了,不让人能抓住他半点疏漏。

    终于他在得意中沉沉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天色已暗,霍小玉也睡了一觉,精神好得多,而且也刻意妆扮了一阵,更下厨弄了几个菜,跟他说话的时候,为了掩盖口中的气息,她可能嚼了不少的蚕豆,吐气传来一股清香。

    李益心中很感动,这玩意儿虽有润肺除臭之效,然其性至寒,而且多服伤胃,因为它有助消化之功,而霍小玉根本就很少吃东西,没有东西消化,那就有害无益了,但想到霍小玉是在刻意讨他欢喜的,他就不多言了。

    洗了脸,换了身便装,他正准备好好地吃一顿,门外车声辘辘,却是卢家的另一个管家卢福,上前请过了安后道:“表少爷,老爷在王阁老的府中议事,请您去一下。”

    李益看见了霍小玉脸上的失望色,心中也实在有点火。把脸一沉道:“卢福,你上回姨丈,说我明天要上路,今天还有很多琐事待办,没有时间去了,明天我会去辞行,那时再面聆教益吧!”

    卢福道:“表少爷,老爷说有要事,务必请表少爷一去趟,所以才叫小的来催驾。”

    李益实在火了道:“卢福,那你就回姨丈说,没有找到我,留话在家里也是办要事去了。”

    卢福不禁有点难为道:“表少爷,你明明在家,小的实在不敢欺骗老爷。”

    李益一拍桌子道:“好,你就回去对姨丈说,我今天不去,各人有各人的事,我不能一天到晚老是侍候着他,而且我对他所说的事不感兴趣,随便派个奴才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没这么贱,如果有事情与我有关,我自己会料理,如果是他的事,叫他另请高明。”

    卢福没想到李盆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倒是怔住了,幸好这时李升又伴着卢安来了,看见李益发脾气,连忙上前请安后道:“卢福你怎么敢跟表少爷顶嘴?”

    卢福急了道:“安哥,我怎么敢,绝对没有的事。”

    卢安道:“还说没有,我都听见了,难怪表少爷会生气,小姐知道你不会说话,特别要我赶来看看,果然你把表少爷给得罪了。还不快出去!”

    卢福没头没脑地被卢安又排喧了一顿,心里更是着忙,但是他见到李益在盛气头上,又不再敢辩解,只是迟迟疑疑地道:“可是老爷那儿……”

    “老爷那儿由我去回,小姐在会乐里啸虹院等着要回去,你先用车子送小姐回家。”

    卢福如逢大赦。跪下来朝李益磕了头走了,卢安搓着手,一副欲言又止之状,李益道:

    “又是什么事?”

    卢安道:“回爷!事情是没什么,只是有点麻烦,老爷回家之后,跟夫人又吵了一架,受了夫人几句埋怨,老爷一怒就走了,到了王阁老的府上,说是要上表辞官,他打发卢福来,大概谈的就是这个。王阁老十分为难,悄悄叫个人到府里去通知了,小姐又不在家,夫人又没了主意,叫奴才赶紧来找到爷,奴才先到了会乐里,从小姐口中才知道爷在这儿,所以奴才也跟着来了。”

    霍小玉一听倒是真的急了道:“十郎,那你就快去一趟吧,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呢?”

    李益却笑了道:“闰英对这件事,如何说法呢?”

    卢安道:“小姐很生气,认为老爷在无理取闹,说要辞就辞好了,她要小的转告爷,要爷不予理会!”

    李益道:“夫人呢?”

    卢安道:“爷是知道夫人的,一向对老爷都是言听计从,最近是为了老爷过份荒唐,才争执了几句,老爷闹成这个样子,夫人慌了手脚,不知怎么好了。”

    李益笑了道:“原来只是这么点芝麻大的小事,闰英能处理得了的,姨丈是在家里神气惯了的,突然受了姨娘的埋怨,觉得有失威严,所以才闹一闹争个面子,你回去告诉闰英,叫她先劝劝姨娘,姨丈毕竟是一家之主,让着他一点也是应该的,千万不可在下人面前跟姨丈吵嘴,然后再让闰英上王阁老府去把姨丈接回家……”

    一场风波,被他轻而易举地把化解的方法想了出来,卢安打心眼儿里对这位姑爷起了佩服之心,其实这很简单,而且是合情合理,顺理成章的安排,只是别人在惶急之下,就想不出来了,顿了一顿之后,卢安又恭身道:“爷!老爷打发了卢福来接你,现在你当然是不必去了,可是你也总要有句话回老爷,奴才既然答应他把事情揽了过来,就得代他跑一趟,见了老爷,奴才该怎么回话,还请爷的指示。”

    李益笑了道:“闰英去到王府,就可以把话带过去了,叫她对姨丈说,根本没有要卢福找我,虽说是亲戚,像这种家务事不必闹笑话,吵得尽人皆知,更要她劝劝姨丈,长安是个口舌是非最多的地方,最近更是多事之秋,大家的眼睛看着这几家,略为有点风声传出去,姨丈不必辞官了,御史公也会参上一本的。而且姨丈现在已位列三台,受君恩深重,如果只为了一点家务事而想辞官不就,是拿自己的前程跟几十年的功劳开玩笑,我相信姨丈是个明白人,听了这个话,自然会知道其中的利害。也不会再发那种脾气了,叫闰英特别提他一件事,这里是帝都长安,在皇帝跟前一言一行立达天听,不像是在当河西节度使的时候,天高皇帝远,可以任之所欲。”

    卢安一面听,一面应道是,他开始领略到这个年轻人的厉害,追随卢方多年,他自然对主人深为了解,卢方的脾气固然是为跟夫人拌嘴而发,但实际上也是发给李益看的,他认为以一个长辈之尊,居庙堂之高位,受制于李益一个后生晚辈,心里不舒服,这顿脾气原是借瑟而歌,叫李益不要太过跋扈,如果卢福把那个话往上一回,卢方一个面子下不来,很可能真会两下反目。

    可是照目前的情况看;李益绝不会低头的,而且还有意思豁上干了,所以他才叫卢闰英去转告那些话,自己来个避不见面,如果卢方还要闹下去,吃亏的必定是他自己,这件事根本还没有传出去,虽然闹到了王阁老家,但王阁老是个最谨慎的人,自然不会外泄,而李益却摆出了话,他可以闹得满城皆知,而且把题目也叫了出来,竟因家庭细务而以进退为胁,因私忘公,辜负圣恩,这个题目就足以把卢方多年辛苦建下的一点基业付之流水,即使卢方不递辞表,消息只要传开来,堂堂中书大臣居然以官位为儿戏,这轻怠职守,有负廷寄的复君之罪,卢方是万万担受不起的。所以卢安胆战心惊急着要回去把话告诉卢闰英,甚至私下去进诣一下主人,劝劝主人忍下这口气,跟这个年轻人没什么可斗的,因为李益在负气斥责卢福时,已经把话点明了,卢方对他无恩可言,有怨可溯,再要摆长辈的架子,就自讨没趣了。

    卢安唯唯纳纳地陪了半天小心,然后才告辞而去,李益道:“卢安,既然只是这点小事,明天我就起程,不再去辞行了,而且也实在不便,因为我是由兵工两部合派的督工司员,跟中书门下两省所事是互为对立监督性的,原也是避避嫌,何况我是秘密离开,一直要到工地才公开视事,更不宜劳师动众,姨丈跟阁老有什么话,就告诉你好了,明天你出发时,到相国寺去接一位方子逸先生同行,然后出西城,在城外三桥镇上会合,这是高晖高大人吩咐的,他如此做,必然有道理。”

    卢安答应了,赶紧地走了,李益把盏冷笑道:“哼!想用这一套对付我,他也真是油蒙了心!”

    霍小玉愕然道:“十郎,你说的是谁?”

    李益微笑道:“自然是我那位未来泰山,为了小红的事,他认为大失面子,借题发挥,想给我一点颜色看看,那不是自己在找没趣?”

    霍小玉道:“十郎!别想那么多,卢大人很可能是真的有事情要找你,不单为这个,因为他也是个居官多年的人了,那会有这么孩子气?”

    李益笑道:“才不是呢,我知道他是借题发挥,意思在告诉我,他了不起辞官不干,也不受我的威胁。”

    “这话从何说起?你并没有威胁他呀!”

    “他认为小红这件事就是我给他难堪,因为闰英就是拿我即将出巡督工,为他办事作为藉口,把小红聘下侍候我,堵住他的嘴,他心里很不好受,这样表示一下,无非是借着我姨娘为由,表示他不在乎,不领我的情,否则他自己的家务事,何必要吵到王阁老家里去,无非是做做姿态,让王阁老慌了手脚,帮着他来压我而已。”

    霍小玉道:“这位大人也真是的,怎么如此不分好歹呢?你这是为他辛劳,他不见情也罢了,还来上这一手,岂不太让人寒心了,你这一趟不是白辛苦了!”

    李益一笑道:“也不见得,我已经叫卢安把话递回去,明白地告诉他,这件事由兵部与工部札委的。他想不要我管也不行,他见情最好,不见情,我也有办法能制他,拚着多辛苦一点,来个实地苦干,在千万公帑中,给他省个九百万回去,然后把原计划中种种浮报不实之处,作成专案具陈,看看他怎么个交待法?”

    霍小玉一惊道:“真能省下这么多吗?”

    李益笑道:“当然了,事在人为,千万公帑一起化光可以不够,但只用十分之一,照样也能把事情办下来,只是经手承办人苦一点而已。”

    “那又何苦呢?徒招人怨,吃力不讨好。”

    李益道:“当然我不会故意如此做的,姨丈跟王阁老是明白的,我要是如此干了,第一个倒霉的是杜子明跟尤浑两个人,因为这原是那两个人经手承办的,中书门下两省,只是负责实议而已,可是这两个人遭了事,一定会把他们咬出来,那又不止这一件了,我谅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只是给他们个警告而已。”

    说完又得意地笑道:“说狠话,而不做狠事,是为上策。兵法所谓,不战而屈之人兵。”

    霍小玉望着他脸上狰狞的笑,心中微微有点寒意,虚──地道:“十郎,何必这么狠,就算卢大人对不起你,卢小姐对你可是仁至义尽。”

    李益也发现自己的内心流露得太多,掩饰一笑道:“我只是说说,那会真这么做,那一来牵连的人太多,而且以后的人也难办事,不过从我选缺放任以来,还没有正式视事就遭遇到这么多的事,使我深自警惕,宦途多险,人必须自己硬得起来,不要仰仗戚党,亲戚故旧并非不可靠,他们有机会也能拉你一把,只是在危急的时候,也要提防他们把你踩下去。”

    浣纱在旁笑道:“爷!别人做官也没你这么多的麻烦,那只是你太出名了。”

    这个丫头粗嘴笨舌,平时不会说话,可是这句话却说到李益的心中痒处,哈哈地笑道:

    “不错!这不是我自夸,弱冠而第,未仕而名动公卿,简在帝心,名满帝都如我李十郎,究竟没几个人。可是那些伧夫,居然把我当作一般新进的士子看待,活该他们自己遭殃倒霉。”

    霍小玉看他高兴,也凑趣道:“是啊,你不但文名轰传长安,风流艳迹也是人间少有的。”

    李益更高兴了,一边一个,揽住了霍小玉跟浣纱笑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大丈夫本应该如此,唯大英雄能好色,是真名士自风流,目前还谈不到,将来你们看吧。列土分疆封地称王也许难一点,但是长安市上第一人,我相信不出十年,一定可以做得到的。”

    这一顿晚宴是李益近半年来最愉快的一餐,也是霍小玉与浣纱伴着他较为愉快的一聚。

    当然比不上在霍王旧邸中花园里,飞月醉花的那一夜,那是真正尽欢尽狂的一天,但是那只是在两个女郎的心中的一个不灭的记忆,对李益而言,他觉得现在的这一聚远比当年那次愉快得多。

    他是个很会玩的人,倚红偎翠,放浪形骸之外的狂欢,在他而言,只是一时的刺激而已,却不会沉迷住他。

    倒是初与鲍十一娘聚首时,他还着实迷过一阵,因为鲍十一娘久历风月,懂得男人,无论在什么情形下,她都能懂得男人的需要,满足对方,而徐娘风韵的中年女子,一切都是成熟得透了的,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也最具有吸引力,她们没有少女的腼腆,而且更显得充份的利用自己女性的魅力。

    脉脉含情,欲语还羞的少女是一种女性美,但是这种美太含蓄,太抽象,太富于诗情画意,太近于静态,楚楚可怜固足动人,但不适合于年轻的男人。

    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是属于动的,粗犷,他们的感情与**都是奔放的,激进的,贪婪的。

    这种爱情施之于一个娇弱的少女是不堪承受的,她们渴望着被爱,是一种温婉的,渐进的,被保护的。

    因为她们绝大部份都是在与异性隔绝的环境中长大的,即使是兄弟众多的家庭,她们也是被隔得远远的。

    虽然,由于天赋的本能,她们感到对异性的需要,但是,对两性之间的需求,是却心理重于生理的。尤其是她们在及笄之后,织素裁衣,练习女红,成年的妇女们在她们面前谈话都很小心。实在无可避免要谈到一点两性之间的问题时,不是要她们避开,就是咬着耳朵避开她们,连豢养的小动物,也都没有雄性,以免引起一些暗示性的邪思。

    在观念上,她们对于性,就有一种罪恶的看法,一直到出嫁上花轿之前,做母亲的才约略地告诉她们一点常识,但是只把性的行为认作是奉献,是责任,甚至于是一种傅宗接代的任务。

    在家里,她们自然无法听见两情欢悦的细语,但是却有很多机会听见母亲或嫂嫂们生育时痛苦的嘶号,这也造成了她们对性的恐惧,因此在怀春的少女们心中,性的冲动只是情的需求,而不是欲的响往。

    而男人们却开放得多,尤其是像李益这样的世家子,一个大家族聚居在一个区域里,虽然各自立门户,但求学,读书交往时,大大小小的年轻人都经常聚会的,有已婚的,有未婚的,有已成年的,也有未成年的,或将成年的,他们之间,谈话比较放纵,只要没有长辈在座,他们谈论到性的时候,对幼年较小的男孩也不太避讳,那是观念上的问题,性对男人而言,已解人事者是一种夸耀的经验,未经人事者,则是一种新奇的刺激,至少不会认为是一种罪恶,就这样形成了两性的差异。

    李益是个很聪明的男孩子,所以他早熟。

    所以李益懂得很早,在十三岁时,他就有了性的经验,他家中那个奶妈的女儿素娥是他第一个女人,但也只是一个粗俗的无知村姑,她虽启发了李益对两性之间的初步知识,但她自己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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