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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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鬼胎 (第1/3页)

    当年的地铁还不像今天这样拥挤,在某些夜晚甚至还有几分静谧,特别是当女孩子轻盈的鞋跟敲打着光滑的地板,在略显空旷的地下大厅里发出奇妙回声的瞬间。

    那一年的深秋,二十二岁的池翠总是听到这种声音,在晚上地铁高峰过后的八九点钟时。她总是习惯于在地铁书店最里一层的书架附近徘徊,迎面只能看到一大排厚厚的哲学书,几乎从来没有人取下过这些书。但她可以听到外面那些奇怪的脚步声,有的就像是要赶着上战场,而有的却胜似闲庭信步。在无聊的时候,她甚至还可以通过脚步声,分辨出外面那些跑向检票口的人们,哪些是写字楼里用来做花瓶的女人,而哪些又是使用花瓶的男人。

    晚上九点三十分,一个陌生人走进了地铁站。

    在他还没有走进地铁书店的时候,池翠就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此刻书店里冷清得就像太平间,书架前没有一个顾客。女收银员坐在柜台里看一本琼瑶的书,刚看了十页就打起了瞌睡。池翠还是照着老习惯,呆呆地站在书架的最里一排,听着外面的脚步声。

    那是一个男人,年龄不会太大,——他的脚步声离店门越来越近了——也许他不会超过三十岁,因为池翠知道三十岁男人的脚步是什么声音。

    他进来了。

    池翠还是没有动,她静静地站在一个角落里,不知道为什么,她相信那个陌生的男人。

    那个人的脚步声在前排的书架间徘徊着,虽然人离她越来越近,但声音却越来越轻了,就好像一阵奇特的风,在远处声音很响,到了眼前却又无影无踪。

    现在,池翠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好像忽然在空气中消失了,或者,那个陌生的男人根本就不存在,纯粹只是池翠想象中的一个幻影而已。她的目光落在了书架尽头的一本《博尔赫斯小说集》上,她看过这本书里的一部叫《圆形废墟》的短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关于制造幻影的故事。

    突然,一只男人的手拿起了那本书。

    幻影?池翠怔怔地看着这个被她想象为幻影的男人出现。

    他的出现没有一丝声音,他并没有消失在空气中,而是顽固地闯进了池翠的视线——他穿着一件长及膝部的黑色风衣,黑色的裤子和皮鞋,竖起的衣领遮住了他的脸颊,再加上黑亮的头发,全身都被黑色包裹得严严实实。穿着这样的衣服穿梭在黑夜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隐形人。

    池翠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身体的侧面。他的手里拿着那本《博尔赫斯小说集》,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就放下了,也许他早就读过这本书了。他又拿起了另一本书,池翠依稀看到封面上写着“城堡”两个字。

    与绝大多数的顾客相比,他看书的时候简直安静得可怕,就连翻书页也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尊黑色金属铸成的街头雕像。这让池翠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她怕自己弄出点什么声音来破坏了这里的安静。于是她屏着呼吸,站在一个角落里一动不动,仿佛自己也要消失在空气中了。

    一辆地铁列车驶过,打破了这里的死寂。在地铁驶过的瞬间,池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在同时,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把头抬了起来。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特别的眼睛——这是一双能吸引无数人的眼睛,黑色的眼球和瞳孔显得深不可测,里面似乎隐藏着某种神秘的东西,充满了诱惑,池翠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能有如此漂亮迷人的眼睛,或许这就是古书上所说的重瞳。

    可惜的是,他的目光过于忧郁了,仿佛覆盖上了一层薄雾,不然他的眼睛会更让女人痴迷。

    池翠觉得他的眼神具有某种穿透力。她感到自己被那双眼睛完全看穿了,他的目光就像是一双温柔无比的手,细细地触摸着她全身的皮肤,还有她心底最隐秘的那一部分。忽然,池翠的眼睛也捕捉到了一个细节:他的眉头微微一扬,好像从她的身上发现了某种东西。

    池翠有些害怕了,匆忙地低下了头,她不敢和这样的眼睛对视。从很小的时候起,父亲就总是告诫她,一切富于诱惑的东西里,都埋藏着可怕的陷阱。

    当她又抬起头的时候,那个男人依旧这么看着她。或许,是他们的眼睛有某种共同之处吧?池翠的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心跳也加快了,她暗暗地警告着自己,不应该这个样子的。可是,她的毛细血管却不听的她的思维控制,一阵绯红涌上了她平时略显苍白的脸颊。

    他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但目光却异常成熟,似乎在他的眼里,池翠只不过是一个害羞的女中学生。与他迷人的眼睛相比,他的脸颊过于消瘦了,脸色也苍白得吓人,尤其是在那件竖起领子的黑色风衣衬托下,只有下颌还泛着一层青色的光。他把那本《城堡》放回到了书架里,然后向里走了几步,距离池翠只有几米了。看起来他依旧面无表情,但已不是刚才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了。

    很快,他的目光从池翠的脸上移开了,落到了书架上,似乎是在寻找着某本书。平时看到这样的顾客,她一般都会主动询问他们要找什么书,并帮顾客找出来。池翠知道自己应该说话了,但却感到喉咙里被塞进了某种东西似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她有些着急了,用手捂着自己的喉咙,大口地喘气。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虽然不说话,但那双眼睛却似乎在问“怎么了?”

    池翠还是说不出话来,她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表达。对方依然不说话,两个人愣在那里,就像两个不会哑语的哑巴在用眼神互相交流。

    书店里静得让人窒息,直到店门口女收银员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静谧。

    “池翠,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已经九点三刻了,打烊了。”

    池翠这才回过神来,但她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向他礼节性地点了点头。男人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然后也向她点了点头,那副样子就像是腼腆的小学生。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就走了。

    池翠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快步地走出书店。女收银员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依旧叫着池翠的名字。池翠并不回答,她倚在店门口,目送那个男人走到地铁检票口,把票塞进检票机里,然后消失在通往站台的通道中。

    “你怎么了?”女收银员走到池翠的身边问。

    池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说出话来:“我没什么。”

    她低下头,忽然看到在店门口的地上有块白色的东西。她弯下腰捡了起来,原来是块白色的丝绸手帕,质地柔软而光亮,摸在手里的感觉很舒服。在手帕的左上角还绣着一支漂亮的笛子。

    女收银员看到了池翠捡起来的手帕,淡淡地说:“是刚才那个男人落在地上的。”

    池翠把这块绣着笛子的手帕握在手心里说:“放在我这里吧,我会还给他的。”

    “你认识他?”

    “不认识。”

    “随你的便。”女收银员话音未落,就挎好包冲出了店门,回头对池翠说,“走的时候把门锁好。”

    书店里只剩下池翠一个人了,她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地铁大厅,将近十点钟一切都显得空空荡荡的,只有追赶末班地铁的脚步声零零落落地响起。

    她缓缓地摊开手心,静静地看着那支绣在手帕上的笛子。

    第二天,池翠准时来书店上班,她打的是短工,每天下午四点到晚上九点三刻,一周只休息一天。在空闲的时候,她还为一家杂志社做校对,这是通过她的一个做编辑的同学联系的。虽然兼职两份工作,但加在一起并没有多少收入。她刚毕业才几个月,就已经换了两份工作,第一份是在合资企业的公关部,她做了一个月就辞职了。第二份工作是在酒店的销售部,时间更短,只干了一个星期。她觉得自己天生不适合办公室工作,只要在办公室里一坐下,她就有昏昏欲睡的感觉。其实她并不希望这样,但她无法控制自己,只好到这家地铁里的小书店里打打短工,终日面对一排排不会说话的书。

    这天池翠与平时不太一样,从一上班起,她就站在靠近店门口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地铁大厅里的人。她站在第一排书架前不停地徘徊着,这里放着的都是畅销书,有几个路过的人进来看这些书。池翠的眼睛并不看他们,而是一直对着外面,而她上衣的口袋里则放着那块绣着笛子的手帕。

    她在等待他的出现。

    手表从四点一直走到了九点半,书店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她和收银员两个人。池翠有些累了,她又退到了最后一排的书架边上,拿起了昨天那个男人看过的那本《博尔赫斯小说集》。她翻到了《圆形废墟》那一页,胡乱地默读了其中几行,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池翠暗暗地嘲笑自己的幼稚,她已经二十二岁了,但有时候却像一个七岁的小女孩那样富于幻想而任性。她想那个男人不会再来了,也许昨天只是他偶尔一次来这里坐地铁,丢了一块手帕对男人来说简直微不足道,大概他自己都不会记得手帕的存在了。

    池翠微微叹了一口气,把那本《博尔赫斯小说集》放回到了书架里。忽然,她看到有一只手伸进书架,拿出了一本《艾略特诗选》。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双诱人的眼睛。

    他来了。

    池翠与他的眼睛的距离只有十几厘米,近得能感觉到他均匀的鼻息。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大步,但目光还是呆呆地注视着他。

    他的嘴角微微一斜,那双眼睛仿佛在对池翠说话:你怎么了?

    手帕,绣着笛子的丝绸手帕,池翠的脑子里被那块手帕占据了。她大口地呼吸,胸口不停地起伏着,声音终于从喉咙里逃了出来:“手帕。”

    他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用那种眼神看着她。池翠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心中暗暗祈祷,但愿他不要真是一个哑巴或聋子。

    他不是。

    “手帕?”他反问了一句,声音轻轻的,带些磁性。

    池翠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手帕,递到他的面前。当他看到手帕上绣着的笛子,终于明白了过来。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极为腼腆的笑意,与他那苍白的脸色显得极不协调。

    “谢谢,我自己都忘了。”他向池翠点了点头,在接过手帕之前,他盯着池翠的眼睛说,“你把它洗过了?”

    池翠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的?昨天晚上,她回家以后确实把手帕洗了洗。不过,她是单独用清水洗的,没有使用任何肥皂或者洗衣剂之类。而且,这块手帕在洗以前就很干净,也没什么气味,单靠鼻子是闻不出来的。况且,现在手帕还在池翠手中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你告诉我的。”他这才接过了手帕,用手轻轻地揉了揉那柔软的丝绸,然后塞回到了他那件黑色风衣的口袋里。

    池翠摇着头说:“不,我没有告诉过你。”

    “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

    “眼睛?”池翠愣住了,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然后继续盯着他的眼睛。

    他腼腆地说:“非常感谢你,不但把手帕还给我,还把它洗干净了。”

    “没,没什么。”她倒有些紧张了。

    女收银员又叫了起来:“池翠,打烊了。”

    池翠忽然对那个女人产生了厌恶,站在后面并不理她。他却不好意思了,把那本《艾略特诗选》又放回到了书架里,轻声说:“对不起,影响你们下班了。”

    “没关系。”

    “谢谢你,再见。”说完,他就快步走了出去,池翠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等她走到店门口的时候,早就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收银员又抢先下班了,池翠一个人坐在书店里,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双眼睛——明天他还会来吗?

    第三天,他果然又来了。

    还是九点半以后,他穿着黑色的风衣,悄无声息地来到地铁书店最后一排的书架前,拿起一本《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他看得很投入,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书架后面的池翠。

    池翠与他隔着一层书架,她能透过几本书间的缝隙看到他的眼睛。在这种特殊的视角里,那双眼睛给人的感觉是更富有魔力。池翠悄悄地问自己:他是谁?为什么每天晚上都会来书店里看书?几分钟的时间里,她的脑子里设想了无数个可能,但没有一个能让自己信服。

    忽然,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进了店里,说要买一本晋代干宝的《搜神记》。池翠知道这本书,可以算是魏晋版的聊斋。她领着顾客到古典文学的书架前,却没有看到这本书。可是,她记得几天前看到过这本书,是她亲手把这本书上架的。池翠又让收银员帮她查了查最近几天卖掉的书目,没有这本书,应该还在书店里。也许是自己把它放乱了,可在哪儿呢?她实在想不起来了。顾客也非常着急,看起来是要这本书急用的,因为附近的几家书店都关门了,所以只有到这里来了。

    这时,她看到了那双眼睛。他缓缓走到池翠的面前,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几秒钟,池翠突然感觉眼皮微微一麻,就像是被轻微的电流触到了。他脱口而出:“《搜神记》就在你脚下。”

    “我的脚下?”池翠低头看了看,地上没有书。

    “打开你脚边上的柜子。”他又提醒了一句。

    池翠按照他所说的,打开了书架底下的那扇柜门。果然,在柜子里放着十几本《搜神记》。她这才想起来,几天前因为古典文学的书架上摆蔓了,才把这些书放到底下的柜子里去的。

    顾客得到了所要的书,满意地离去了。池翠狐疑地看着那双奇特的眼睛说:“谢谢你。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过,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

    池翠摇了摇头,她确信这不可能。这些书是她亲手放在底下的,没有人看到过,也没有打开过柜子,他就更不可能了。

    “你是谁?”池翠终于直截了当地问了。

    他沉默了,那双眼睛盯了池翠片刻,刚要说话的时候,却听到女收银员的声音:“打烊了。”

    “对不起,又影响你们下班了。”他非常礼貌地向池翠欠了欠身,“再见。”

    然后,他快步走出了店门。池翠忍不住在他身后问了一句:“明天你还会来吗?”

    池翠的声音非常轻,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检票口里了。

    五分钟后,她把店门锁好,然后坐地铁回家。从地铁出来到她住的地方还要走十分钟的路。池翠已经习惯于走夜路了,她踩着一地枯黄的落叶向前走去。四周都是八十年代建造的住宅楼,在晚上显得死气沉沉。

    笛声响起来了。

    拐进一条小路,一阵奇怪的声音飘进了池翠的耳中,她立刻停了下来。那声音如丝如缕,带着某种低沉的旋律,让池翠感到不寒而栗。她努力地在脑海里搜索她所听到过的各种声音,最后她终于听了出来:那是笛声。

    她茫然地仰起头,望着前后左右十几栋居民楼,她无法判断那笛声的来源,但那笛声却仿佛长着眼睛一样直往她的耳朵里钻。她突然大口地喘息起来,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于是她拼命地向前快跑着,眼前又浮现出七岁那年的夏天,从那堵致命的围墙前夺路而逃的那一幕。鲜艳含毒的夹竹桃抽打着她的脸颊,天上雷声震耳,父亲的警告在耳边回响:在某个夜晚,当你听到神秘的笛声响起的时候,你就会被游荡在黑夜里的鬼孩子带往地狱,永远都不会回到人间。

    但现在追逐她的是笛声。

    晚风从池翠的头发上掠过,她像只受惊的小鹿般飞奔着。当她跑回到家里的时候,那笛声早就无影无踪了。她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关紧了,然后蜷缩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没有声音,死一般寂静。

    她忘不了,忘不了七岁那年的夏天,那片夹竹桃林,那堵神秘的围墙,还有父亲说过无数遍的话。她对自己说过一千遍:不要相信父亲的警告,那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鬼话。可在她的心底,却始终无法拒绝那些话,随着她的长大,对那可怕传说的恐惧就越来越强烈。直到她确信,夜半笛声的存在。

    第四天。

    今天池翠的心情很坏。除了昨天晚上听到了那可怕的笛声的缘故外,还因为今天下午父亲来找过她了。她没有跟父亲回去,而是和他大吵了一架,她从来没有这样对父亲说过话,父亲对她也从来没有这样失望过。从毕业以后,她就从父亲那里搬了出来,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单独住。

    其实她并不怨恨父亲,只是不愿意再听到父亲的种种告诫和禁忌。从她能够记事起,父亲就反复地警告着她,绝对不要一个人出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在晚上八点以前必须睡觉,睡前要把门窗全部关死,睡下以后就绝对不能再起来,一直到天亮。许多年来,父亲一直严格执行着这些近似于宗教戒律的规定,这个单亲家庭仿佛成了一个中世纪修道院。池翠明白父亲是爱她的,可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恐惧强加到女儿的身上,让她也成为了某种可怕传说和禁忌的牺牲品。她甚至觉得自己从一出生,就被献祭给了传说中的夜半笛声。就像在远古时代,人们把处女的身体奉献给神灵或魔鬼。

    不,我不是祭品。池翠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她还是躲在最后一排书架后面,轻轻地把泪痕抹去。她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半了,那个男人还没有来。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有这么强烈的愿望要见到他?她感到自己真的很需要见到那双能把人看透的眼睛,她心甘情愿让自己所有的烦恼都被人看透,也许这样心里反倒能好过些。

    可是,他还没有来。

    池翠走到了店门口,看着地铁大厅里的人们,希望能够见到那袭黑色的风衣。九点三刻了,女收银员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池翠说:“你该不是在等那个男人吧?”

    池翠没有回答。女收银员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池翠继续倚在店门口,呆呆地看着一个个陌生的人影消失在地铁检票口里。她能听到手表的声音,秒针每走一记都让她心里格登一下。她的心情也越来越糟了,已经十点多钟了,他不会再来了,那个男人终究只是个匆匆过客。

    她锁好了店门,走下地铁站台,坐上了最后一班列车。末班地铁里的人并不多,她坐着,整个身体都感觉软软的,随着列车的晃动而摇摆着,一副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

    车厢里的空气不太好,池翠感到脑子里越来越恍惚,加上心里一股浓浓的酸涩,鼻腔里突然一热,血就从鼻孔里流了下来。她小时候就有流鼻血的毛病,医生说她有鼻炎,在火气太大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容易流鼻血。

    “这是奉献给夜半笛声的祭祀之血。”她的脑子有些发热了,天马行空地乱想起来。

    忽然,她的眼前真的出现了一支笛子。

    一支绣在手帕上的笛子。

    是他——池翠抬起头,看见了他那双眼睛。他把那块手帕递到了池翠的跟前。

    地铁继续向前飞驰,她的鼻血也依然在流,热辣辣的淌到了嘴唇上,池翠想象着现在自己嘴唇沾着鲜血的样子,大概有些狰狞吧。他坐在了她的身边,用那块手帕轻轻地擦着她嘴唇和人中上的鼻血,他的手柔和而坚韧,让池翠感到很舒服。然后,他用手帕的一角把池翠流血的那只鼻孔塞住了。

    他在她耳边轻声地说:“放心,鼻血很快就会止住的。”

    “你为什么没来书店?”她似乎忘记了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对不起,今晚我迟到了。”他的手一直托着手帕,以防它从池翠的鼻孔里滑出来,他继续说:“今天你的心情很差,是吗?”

    “是的。”

    他看着池翠的眼睛说:“下午你和一个男人吵架了?”

    “你怎么知道?”

    “再让我看一看,那个男人是谁呢?对,他是你的父亲,我没说错吧?”

    他怎么会知道的?池翠越来越感到不可思议了,刚才他说“让我看一看”,他在看什么呢?我的眼睛?他能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七个小时以前我和父亲吵架?不,池翠索性闭上了眼睛。

    他不再说话了,他右手继续扶着手帕,而左手则托着池翠的后脑勺,以避免她无谓地后仰。池翠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他的手帕塞在她的鼻孔里,还有托着她后脑的那只有力的手。她的全身都放松了,闭着眼睛进入了恍惚的状态。说实话,那种感觉很美妙。

    忽然,他说话了:“你在哪一站下?”

    “现在到哪儿了?”

    他报出了站名。池翠立刻睁开了眼睛,挣扎着站起来向车门跑去,他也连忙跟在她身后。还好,他们抢在车门最后关闭前冲了出去。

    手帕从她的鼻孔里掉到了站台上。他捡起手帕,仔细地查看了一下她的鼻孔。当他的眼睛靠近她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好了,鼻血已经止住了。”

    “把手帕给我吧。”池翠轻声地说,“我把你的手帕弄脏了,洗干净再还给你。”

    “可你已经洗过一次了。”

    她摇摇头,执拗地说:“上次不算。”

    “好吧。”他把手帕交到了她的手里。

    池翠看着这块绣着笛子的丝绸手帕,手帕上的血迹已经干了,显出一种特别的紫红色。她把手帕叠好,放到了自己的包里。

    “为什么会和父亲吵架?难道是——”

    “不。”池翠忽然把头别了过去,不让他看到她的眼睛,她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心里的痛苦。

    忽然,他叹了一口气说:“别害怕,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偷窥别人隐私的人,我只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不应该那么忧伤的,知道吗?”

    池翠并不回答,依旧回避着他的目光。尽管她明白,在他的眼睛里并没有任何恶意。

    “对了,你的名字叫池翠是吧?”他微笑了一下说,“别害怕,这可不是我看出来的,我记得上次那个收银员就是这么叫你的。”

    “是,这是我的名字。”她又抬起头了,正视着他的眼睛说:“你呢?”

    “我叫肖泉,肖邦的肖,泉水的泉。”

    池翠走上扶梯,向地铁出口走去,一边问肖泉:“你住在哪里?”

    “我?”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就住在——在这附近。”

    他们来到地面上。天气更冷了,深秋的风掠过池翠的肩膀,她对肖泉说:“今天,实在太感谢你了。”

    “你应该去看医生,我是说你的鼻血。要我送你回去吗?”

    池翠看着他在黑夜里迷人的眼睛,感到了某种不安,连忙摇头说:“别,你千万别送。”

    “那好,再见。”

    当他转过身以后,池翠才连忙问他:“肖泉,你明天晚上还来书店吗?”

    “放心,我一定来。”刚说完,肖泉就消失在了迷离的秋夜中。

    池翠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嘴唇。

    第五天。

    还是九点半,肖泉准时出现在了书店里。他走到最后一排书架前,目光在书架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池翠的脸上。

    池翠已经不再害怕他的眼睛了。昨晚与肖泉分开回家以后,她的精神反而好了起来,下午与父亲吵架的烦恼也不再纠缠她了。昨晚难得的一次,她既没有失眠,也没有做噩梦。她觉得肖泉那双眼睛,仿佛真的具有某种魔力,能够让她忘却一切烦恼,尽管只是暂时。

    肖泉也向她点了点头,但表情不太自然,他的眉头始终都紧锁着,脸上的肌肉不停地在抖动。池翠走到了他的面前,轻声地说:“你怎么了?”

    “对不起,今天我有些不太舒服。”他的声音更轻,几乎只有贴着耳朵才能听清楚。

    “你生病了?”

    他不置可否地站在那里,第一次躲开了池翠的目光。

    池翠有些忧虑地看着肖泉,她是第一次如此关切一个男人,她从口袋里取出了那块绣着笛子的手帕说:“我把手帕洗干净了,还给你。”

    这一次她用了香皂,手帕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清香。肖泉显得有些贪婪地嗅了嗅手帕,说:“谢谢。手帕我不要了,送给你做一个纪念吧。”

    “纪念?”池翠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看着手帕上的那支笛子,这算什么?萍水相逢的纪念?

    他们呆呆地互相看着对方。突然,肖泉的眼睛里出现了某种奇怪的东西,痛苦立刻涌上了他的脸庞,他的双手按着自己的额头,不停地颤抖着。

    池翠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你应该去医院。”

    “可我答应过你,今天晚上一定要来这里的。”他硬撑着说。

    他这句话一下子就触动了池翠的心弦,她痴痴地说:“你,你真傻。”

    “是的,我比你想象中的要傻得多。”说完,肖泉的双手捧着自己的额头,转身向外走去。

    他刚走到地铁大厅里,就失去重心倒在了地上。

    池翠立刻跑了出来,她感到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惊慌失措地看了看四周,除了他们,整个大厅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托起了肖泉的头,他的呼吸和心跳都还正常,只是眼睛处于半睁半闭之间,从眼皮的缝隙里露出半只瞳孔,那副样子有些吓人。他的额头全是豆大的汗珠,双手依然抱着脑袋颤抖着,看起来他是头疼得厉害。

    池翠想把他拉起来,但她的力气不够,只能贴着肖泉的耳朵说:“你还能动吗?”

    肖泉并没有休克,他听懂了池翠的话,微微点了点头。于是,他们一起用力,才从地上站了起来。池翠搀扶着他向地铁出口走去。

    女收银员站在店门口呆呆地看他们,当她明白过来以后便大声地说:“池翠,店还没打烊呢。”

    池翠没理她的话,扶着肖泉径直向前走去。走出地铁车站,在马路边,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去医院。刚开出没多久,肖泉就在她耳边说:“别去医院。”

    “你说什么?”

    肖泉半躺在她的怀里,仰着头对她说话,每吐一个字都非常吃力:“求……求求你……别带我去医院……求求你了。”

    “可是你生病了。”池翠的双手紧紧抱着他的头,希望这样能为他减轻痛苦。

    他几乎是哀求着说:“我没事,我很快就会好的……千万,千万别去医院。”

    池翠看着他那副痛苦的样子,心里七上八下的,最后只能顺从他了:“好吧,把你的住址告诉我。”

    肖泉陷在池翠的怀抱里,他紧闭着双眼,嘴巴吐出了几个模糊的字:“地……下……”

    “哪里?”

    “地下……我……住在……地下。”

    地下?住在地下的可都是死人,池翠摇了摇头,看起来他真的神智不清了。她对着他耳朵说:“那就先去我家吧。”

    几分钟后,出租车停到了池翠家楼下。她扶着肖泉,走上阴暗的楼道,她听到肖泉在喃喃自语,实在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乍一听还以为是庙里面念经,吓人一跳。

    池翠把肖泉带到了房间里,在进门的一刹那,她感到自己的脸颊上一阵发热,这是她第一次带年轻的男人回家。虽然是深秋,但汗水却让她浑身都湿透了,池翠已经没有力气了,一把将肖泉放倒在床上。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给肖泉盖上一条厚厚的被子,然后静静地看着他昏睡过去。几十分钟以后,他脸上的痛苦表情逐渐缓解了,双手也从额头放了下来,自然地垂在身边。他的呼吸也平稳了起来,脸色不再那么吓人,看起来他已经好多了,就像是一个温顺的大男孩,沉浸在梦乡之中。

    池翠不明白肖泉为什么不去医院,他说自己很快就会好的,现在果然如此。她难以想象肖泉头疼的时候是怎样的感觉,或许对他来说来已经习以为常了。她静静地看着肖泉,回想着最近几天所发生的一切,太不可思议了,他们是标准的萍水相逢,四天以前她甚至还不认识他,而现在他已经躺在她的床上了。除了他的名字以外,池翠对他一无所知。他来自哪里?他是做什么的?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的一切,都是一团谜。

    这是为什么?她无法抗拒自己心底的某种东西,每当看到他的眼睛的时候,这种东西就会慢慢地吞噬她的心。想到这里,池翠感到一阵刻骨的恐惧。她不敢再看肖泉的脸了,离开了这个房间。

    忽然,池翠看到头顶盘旋着一只苍蝇,她从小就害怕这种小虫子,尤其是苍蝇的幼虫——蛆,常常令她作呕。可是,现在正是深秋时节,怎么会有苍蝇呢?

    苍蝇缓缓地飞着,停在房间的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再也看不到了。

    池翠不再想这些了,她裹着一条毛毯,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一夜。

    第六天。

    早晨醒来的时候,池翠感到浑身一阵酸痛,她躺在沙发上,像婴儿一样蜷缩着身体,仿佛回到了母体之中。忽然,她警觉地猛地跳了起来,毛毯依然好好地裹在身上,她深呼吸了几口,谢天谢地自己没有着凉。

    她打开了卧室的房门,却没有见到肖泉。床上整理得很干净,看不出昨晚上有人睡过的痕迹。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也许是昨天晚上,也许是半小时以前,谁知道呢,他就像是一个幽灵,来去无踪,踏雪无痕。

    池翠走到床边,秋日的晨光洒进了这间小小的斗室。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床单,奢望能触摸到残留在床上的体温,那是一个男人留下的。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大胆、幼稚和冲动,她无法解释这一切。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已经好几年没真正过过生日了,她只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过生日是在十六岁那年,父亲给她下了一碗排骨面,代替了生日蛋糕和蜡烛。

    鼻子忽然又有些酸了,她仰天倒在了床上,舒展着四肢,让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与床亲密地接触。阳光洒在她清澈的瞳孔里。

    就这样,池翠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天,直到她出门去书店上班。今天是星期六,书店里的人比平时多了一些,她在进店门的时候,发觉女收银员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或许,她正在对昨天晚上池翠与那个男人之间的事而浮想联翩。池翠没有理睬她,继续按照她的方式工作。

    夜晚降临了,书店里终于冷清了下来。池翠站在最后一排书架前,取出了肖泉看过的那本《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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