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鬼胎

    第一部 鬼胎 (第2/3页)

草地翻了几页。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卡夫卡情书的一段文字上——

    “现在我无所事事,在这封信上一直趴到深夜一点半,看着它,并透过它看着你。有时候(不是在梦里),我想象中出现了这样的情景:你的脸被头发遮盖了,我成功地分开了你的头发,向左右两边撩开头发,你的脸现出来了,我的手抚摸着你的前额和太阳穴,双手捧住了你的脸。”

    卡夫卡的这段文字像磁石一样,立刻吸引住了池翠的心,她从天才卡夫卡那灵异般的想象中,仿佛看到了肖泉的那张脸,还有那双眼睛。

    “你喜欢看这本书?”

    池翠吓了一大跳,她紧张地回过头来。她真的看到了那双眼睛。

    肖泉正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一声不响的,像个游荡的幽灵,我迟早会被你吓死。”池翠拍着自己的胸口说。

    “对不起。”他伸出细长的手指,指着《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说,“你喜欢这本书?”

    “不,我——”池翠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是的,我喜欢。”

    他从池翠的手里拿过这本书,收银台前付了款。然后他把这本书放到池翠的手里,轻声地说:“这本书送给你了。”

    池翠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伸出手犹豫了片刻,但最后还是接过了《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轻声地说:“谢谢。”

    “我不知道——”肖泉盯着她的眼睛,腼腆地说,“这本书能不能算是——给你的生日礼物。”

    天哪,又让他知道了。池翠心里一惊,她的脑子里回想着昨晚的一切,她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自己的生日,房间里也没有任何与生日有关的东西,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还是我的眼睛告诉你的?”但池翠并不相信,她故意把脸转向了另一边说,“昨天晚上你不会偷看了我的身份证吧?”

    他又走到了池翠的眼前,继续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的身份证?不。两个星期前,你在坐地铁的时候,把身份证连同钱包一起弄丢了。你新的身份证还在公安局补办,要到下个月才能取出来。”

    池翠真的被吓到了,她后退了一大步,呆呆地看着肖泉。没错,肖泉的话与事实分毫不差。可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除非——“你是公安局户政科的?”

    “不。”

    “或者,是你捡到了我的钱包?”

    他摇了摇头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池翠低下了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她又不能不相信他。当池翠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书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你的同事已经走了。”

    池翠茫然地说:“是啊,我们也该走了。”

    很快,她关好了店门。肖泉陪着她一同走了出去,忽然对她说:“昨天晚上的事情——”

    “没关系,我不能见死不救。”池翠轻描淡写地回答,她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问道:“你有头疼病?”

    肖泉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去医院?”

    “许多年前就去医院检查过了。知道曹操的头痛病吗?除非华陀从坟墓里爬出来,否则没有人能治好我的病。算了,别说这些了。”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了微微笑意,“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说吧。”

    “我能不能请你吃饭?就当是对昨晚的答谢。”

    池翠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她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十分钟以后,他们走进了一家小餐馆。这里非常幽静,几乎没有什么人,光线也出奇的暗。黑色的天花板上缀着许多小灯泡,乍一看还以为是满天星斗,让人感觉在黑夜里野营聚餐。

    刚一坐下,肖泉就让池翠稍等片刻,他自己出去了一会儿。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正捧着一块生日蛋糕。他把蛋糕放在池翠的面前说:“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已经很多年没吃过生日蛋糕了。”

    她心里一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肖泉点点头,拿出一根蜡烛插在蛋糕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隔壁西点店里只有这一根蜡烛了。”

    他点亮了蜡烛。

    白色的烛光映在肖泉的脸上,使他的面目变得和平常不太一样了,特别是那双烛光下的眼睛,或者说是眼睛里倒映的烛光。池翠静静地看着他,四周越来越暗,直到什么也看不清,只剩下肖泉的眼睛和那点烛光,它们仿佛已融为一体,共同发出幽灵般的白光。

    她忽然感到一阵寒冷。

    “你害怕了?”他立刻说出了池翠心中所想的。

    “不,我很感谢你。”

    “那就快点许个愿吧,你的心愿会实现的。”

    池翠点点头,面对着生日蛋糕上的烛光,她的脑子里立刻掠过了许多东西。最后,她闭上了眼睛默默地祈祷,她可不想叫自己的生日心愿都被肖泉看到。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对着肖泉微微一笑。她把嘴靠近了蜡烛,深呼吸了一下,轻轻地一口气吹灭了烛火。

    “生日快乐。”肖泉轻声说。

    “谢谢你。”然后她切开蛋糕,把一大半都分给了肖泉,“我吃不了那么多。”

    “我也吃不了。”

    肖泉只吃了一小块蛋糕就停下了,他们互相对视着,沉默了许久。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把自己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你真的能通过别人的眼睛,看透他(她)的一切?”

    “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第六感。”

    “可我还是不太相信。”她想了想,突然大着胆子说,“我们猜拳吧。”

    “你要试验我?”肖泉摇摇头,“我不喜欢玩弄这样的把戏。”

    池翠有些后悔了,她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试就试吧。准备好了吗?”他突然又同意了她的要求。

    池翠点点头,然后她伸出了拳头,肖泉出的是布。接着池翠出了剪刀,肖泉同时出了石头。池翠看着他的眼睛想了想,然后她还是出了剪刀,但是,肖泉仍然是出石头。在两分钟里,他们一连猜了十二次拳,肖泉每一次都猜赢了。

    她彻底认输了,用不可思议的口气对肖泉说:“你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个通灵人。”

    “不,千万不要这么说,”他猛的摇摇头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和大家并没有任何区别。”

    “可你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

    “眼睛?”肖泉停顿了片刻,他的眼睛在阴影中闪烁着,“知道吗?你的眼睛也很特别。”

    池翠一愣,她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眼睛在别人眼中所具有的魅力,她轻声地说:“你是因为我的眼睛,才每晚都来书店的吗?”

    “你很聪明。我第一次走进书店,纯属偶然。然而,当我看到你的眼睛以后,一切都改变了。”

    “改变了什么?”

    他摇摇头:“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算了,我们终究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

    “萍水相逢?因为我们还不够了解,除了你的名字,我对你还一无所知。”

    “除了名字以外,我实在不值得让你知道。”

    池翠不明白他的话:“知道吗,你真是一个谜。”

    “如果我说——”他那双眼睛紧盯着池翠,停顿了许久才缓缓吐出后半句:“我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你相信吗?”

    “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不敢相信。但从肖泉那双眼睛里,又实在看不出他有说谎的迹象,“你在故意吓我?”

    他淡淡回答:“你就当我在吓你好了。”

    “肖泉,告诉我——你的一切。”

    “你认为这重要吗?”

    “非常重要。”池翠就快失去耐心了,“够了,我甚至还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肖泉闭上了他那神秘的眼睛,仰起头想了一会儿,池翠注意到他的下巴微微有些颤抖,她真的很害怕他又会突然发病了。

    “好的。”他忽然睁开了眼睛,两道凌厉的目光盯着池翠:“跟我来吧。”

    池翠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肖泉站了起来。肖泉结了帐,带着她离开小餐馆。他们坐上出租车,开到了一栋住宅楼前。

    下车后池翠看着四周,一切都这么似曾相识,她轻声地说:“这里是你家?”

    “是的。”

    “我小时候,也住在这附近。”

    他拧着眉头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住在哪里吗?”

    池翠点点头,她大着胆子深呼吸了一口,便跟着他走上了楼。他们来到五楼,肖泉在身上摸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钥匙,打开了一扇房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的手指在墙上摸索着电灯开关。池翠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闻到了一股老房子里特有的腐烂味,她有些后悔了:自己难道疯了吗?居然在深更半夜跟着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跑到一间黑暗的鬼屋里来。

    柔和的灯光终于亮了起来。池翠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光线,她看到了一个非常宽敞的客厅,至少有三十个平方米,摆放着几件看起来挺值钱的红木家具,但都蒙着厚厚的灰尘。随着她和肖泉的脚步,灰尘从地上轻扬起来,仿佛一层烟雾笼罩了房间。一股霉味直冲她的鼻子,她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这里好像有好几个世纪都没有透过空气了。

    “这里就是你的家?”她好不容易才开口说话。

    肖泉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你不相信吗?”

    “我觉得这里更像是——”

    “坟墓。”他打断了池翠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对不起。”池翠小心地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右手不断地在口鼻前挥舞着,以驱散那些灰尘,她注意到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帘遮住了,怪不得刚进门的时候一丝光都没有。

    肖泉站在她身后,幽幽地说:“我知道你不会喜欢这里的。”

    “那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吗?”

    “是的。”

    她回头问道:“那你家里人呢?”

    “我的母亲很早就不在了,是父亲带着我长大的,他现在住在国外,每年偶尔回来一两次。”

    “对不起。”池翠心里一震,她没有想到肖泉和她一样,也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她轻声地问:“你是在这个房子里长大的吗?”

    “对,从出生直到——”

    他突然停了下来。

    “你怎么不说了?”

    肖泉摇摇头:“没什么可说的。”

    她也不再问了,走进客厅边的走道,向里面的房间看去,那些房间都被黑暗笼罩,她不敢进去。只有一个房间的门正对着客厅,她想进去看一看,她的手刚抓到门把手上,就立刻听到了肖泉的声音:“不要动。”

    她回过头来,看到肖泉的脸色有些不对,她问道:“你怎么了?”

    “池翠,请你不要进去。”

    “好吧。”她后退了几步,回到了肖泉身边,但她的眼睛依然盯着那扇房门,她总觉得那扇门里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她。池翠的心跳加快了,她有些不安的预兆,抬腕看了看表,不知不觉已经深夜十一点半了,她却还在一个几乎陌生的男人家里。可她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才下定了决心说:“我该走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明白过来了:“当然,今天实在太晚了,我不该把你带到这里来。让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认识这里的路。”池翠快步走到门口,说:“肖泉,今天晚上,非常感谢你。你送给我的书,还有你给我的生日蛋糕。”

    “再见。”

    池翠走出房门以后,忽然回过头来对肖泉说:“明天我休息,你不要来找我了,除非你真的喜欢看我们店里的书。”

    她不敢再看肖泉的眼睛了,飞快地走下了楼梯。来到楼下以后,她仰起头看着天空,发现一轮新月正高高地挂着。她忽然觉得,肖泉神秘的眼神正如同这轮凄冷的月光。

    第七天。

    池翠直到中午十二点才醒来。她不记得昨天晚上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肖泉的眼睛却总是在她眼前晃动着,那双神秘的眼睛里究竟埋着些什么?她打开了自己的包,看到了那本肖泉送给她的《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她翻到了其中的一页,轻轻地念了出来——

    “我想起了我是谁,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错觉已经消逝,我怀着噩梦般的惊恐(在某个不该来的地方凑热闹,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我真的怀着这种惊恐,我必须回到黑暗中去。我受不了目光,我绝望了,真像一只迷途的野兽,奔跑起来,尽快地跑呀,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是我能带走她该多好!’还有一个对立的想法:‘她去的地方还会有黑暗吗?’你问我是怎么生活的,我就是这样生活的。”

    池翠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一句:“我受不了目光,我绝望了,真像一只迷途的野兽,奔跑起来,尽快地跑呀……”她觉得卡夫卡虽然是一个男人,但却有着和女子一样的敏感和脆弱。昨天晚上,当她面对肖泉的目光的时候,同样也有这种绝望的感受。

    从中午到黑夜,整整一天过去了,她都在看着这本书,直到子夜时分。她扑到窗前,只见那轮新月又挂在中天。池翠不断地问自己怎么了?对她来说,肖泉只是一个幻影而已,除了他的名字和那双神秘的眼睛,她还对他了解多少?理智告诉池翠,趁着两人之间还什么都没发生,赶紧忘了他吧,忘了他……

    可是,她不能。

    池翠知道自己疯了,但她无法控制自己。她冲出了房门,来到了楼下,深秋的凉风立刻让她颤抖起来。可她却感到浑身发热,仿佛中了魔咒一般,只往黑夜的深处冲去。

    她往前狂奔了几百米的距离,忽然,听到了一阵奇特的声音。

    那是笛子的声音。

    池翠感到了死亡的恐惧,发热的血管似乎一下子就降到了冰点,整个人都凝固了起来。漆黑的深夜里什么都看不清,她就像一只无头苍蝇那样乱跑起来。

    笛声如一双无形的腿,紧紧地追在她身后。

    她无处藏身。

    忽然,池翠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只是几乎感觉不到对方的热气。然而,她看到了那双眼睛,黑夜里的神秘眼睛。

    “肖泉!”

    她立刻叫了出来,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肩膀。一双有力的手,也死死地抓住了她,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别害怕,我送你回家。”

    池翠依偎在肖泉的怀中,一同向前冲去,风和笛子的声音混杂一起,从耳边飞快地掠过。夜色迷离,一切都仿佛是在梦幻之中。终于,他们摆脱了那笛声,回到了池翠家的楼前。

    肖泉扶着她回到了她家里。进了家门以后,池翠依然不敢离开他的怀抱,只是惊魂未定地说:“你怎么会在外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第六感了。”

    她看着肖泉的眼睛说:“你的第六感救了我的命。”

    “或许,这是注定了的事。”他把池翠放倒在沙发上,然后挣开了紧紧搂着他的手,站起来说:“你好好休息吧,别再深夜里跑出来了。我走了。”

    突然,池翠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腕,她柔声道:“肖泉,你别走。”

    她感到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们都不是孩子了。”

    “不,你留下来吧。”池翠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刻骨的孤独,惟有眼前这个叫肖泉的男人,能为她驱散这种孤独,她深情地说:“我害怕,非常非常地害怕——我需要你。”

    两行泪水缓缓流出了她的眼眶,在黑暗的房间里发出奇异的反光。这泪光既融化了她自己,也融化了肖泉。

    肖泉回到了她的身边,抚摸着她的脸庞说:“你会后悔的。”

    “我心甘情愿。”

    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在黑暗的斗室里,她什么都看不见了,除了肖泉那双眼睛。

    烈火……焚身……

    窗外,害羞的新月躲进了白莲花般的云朵中。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七个夜晚。

    “池翠,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清晨昏暗的光线穿过百叶窗,缓缓流淌在他们的身上。池翠睁开眼睛,与肖泉的目光撞在一起,一股特别滋味从心底涌了出来,她说不清楚这是幸福或是毁灭。她只感到肖泉那双手是如此冰凉,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仿佛是两块冰。

    她没办法将它们融化。

    肖泉的声音继续在她耳边徘徊:“许多年以前,有一对山村里的年轻夫妇,他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虽不富裕但也安宁幸福,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孩子。忽然某一年,战争爆发了,丈夫被征入军队去远方作战,他在临行前与妻子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他一定会回到家中与妻子相会。如果届时不能相会,两人就在重阳之夜殉情而死。在丈夫远行的日子里,妻子始终矢志不渝,在小山村里忍耐寂寞,独守空房,苦苦地等待丈夫归来。时光荏苒,一晃三年过去了,重阳节将近,远方的丈夫依旧音讯渺茫。妻子每日都等在村口,却不见丈夫归来。在重阳节前一日,她在村口遇到一个游方的僧人,僧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事,于是便赠给了她一支笛子。”

    “笛子?”池翠仰起头,盯着肖泉的眼睛。

    “你害怕了吗?不敢听下去了吗?”

    她确实有些害怕了,肖泉讲这个故事的声音非常奇特,宛如他就是那个远行的丈夫。池翠仿佛能从他的话语里看到一片薄雾,在雾中隐藏着一个古老的山村,村口坐着一个美丽的妇人,苦苦地等待丈夫归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直到一个僧人,一支笛子……她摇摇头说:“不,我想听下去。后来发生了什么?”

    “僧人送给她一支笛子,并吩咐她在重阳之夜吹响这支笛子,她的丈夫就会如约归来。第二日,正是重阳节,妻子整整一日都守候在家中,她已经准备好了三尺白绫,一旦丈夫没有归来,她就会按照与丈夫的约定,悬梁自尽以殉情。入夜以后,丈夫依然没有回来,她只能按照僧人的吩咐,吹响了那支笛子,她把三年来的思念和痛苦都寄托于笛声之中。重阳之夜的笛声如泣如诉,悠悠地飘荡于村子四周的荒郊野外。当一曲笛声结束以后,她已开始往房梁上系那三尺白绫了。突然,她听到了一阵沉闷的敲门声——”

    池翠立刻喘出了一口气,脱口而出:“她丈夫回来了?”

    “是的。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她看到日思夜想的丈夫就伫立于门前。丈夫显得风尘仆仆的样子,她欣喜万分地将丈夫迎进了家门,帮丈夫脱去征战的甲衣,为丈夫端来热好的茶水,她要用三年来积攒的全部温存为丈夫洗尘。或许是千里迢迢赶回家太辛苦了,丈夫显得脸色苍白,身体羸弱,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妻子只能温柔地服侍丈夫睡下。接下来的几天,丈夫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或许他是从前线开小差逃回来的,所以不能让别人见到他。虽然,妻子总觉得丈夫有些怪异,但他们仍然一起度过了几个幸福的夜晚。直到某天夜晚,妻子又吹响了那支笛子,想要表演给丈夫看。可是丈夫一听到笛声就夺门而出,妻子追在后面,却只见村外的荒野里一片漆黑,雾气笼罩了一切,丈夫就消失在被大雾笼罩的一片枯树林中。妻子后悔莫及,她在村外的几十里地里寻找了三天三夜,却始终没有丈夫的踪迹,他就像是一个幻影被黑夜和笛声所吞噬了。又过了几天,几个和她丈夫一起被征入军队的同村人回来了,他们告诉她,她的丈夫在十几天前的重阳之夜战死了。她不敢相信,但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了她丈夫的死。更有知情者说,重阳节那晚,她丈夫在千里之外的沙场征战,知道自己已没有可能再回家履行与妻子的重阳之约。于是,在激烈的战事中,他故意冲在队伍的最前头,结果被敌军乱箭射死。他名为战死,实为殉情,以献身战场履行了与妻子的约定。”

    “那么在重阳之夜,回到家里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鬼魂。”肖泉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是她丈夫的鬼魂,在重阳节如约归来。”

    “我明白了,她丈夫在重阳之夜战死,为的就是让自己的魂魄能够飞越千山万水,乘风归去,回到心爱的妻子身边。而当妻子吹响那游方僧人赠与她的笛子时,神秘的笛声飘荡于夜空,能够指引已成孤魂野鬼的丈夫回家的路。”她喘着气说完了这段话,忽然觉得这故事既浪漫到了极点,也恐怖到了极点。

    肖泉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后来呢?”

    他闭起眼睛,停顿了许久后才说:“后来——关于这个故事的结尾有许多说法,其中有一个说法是:当妻子知道丈夫早已在远方战死的消息以后,万念俱灰,当夜她在村外的墓地里游荡,准备给丈夫置办阴宅。忽然,她看到有一块墓碑上赫然刻着她自己的名字,立刻被吓得魂飞魄散。她大着胆子,打开了埋在这座坟墓里的棺材,在棺材里躺着她自己的尸体。她这才回想起来,原来在重阳之夜,久等丈夫不来,她便按照约定悬梁殉情。几乎就在三尺白绫结束她生命的同时,她丈夫的魂魄恰好如约归来了,但这时候已经太晚了,等待他的是吊在房梁上的一具尸体。丈夫的幽灵悲痛万分,吹响了那支神秘的笛子。妻子的灵魂已经出窍,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游荡于田野,听到这笛声以后又回到了家中。她看到了如约归来的丈夫,欣喜若狂,竟忘记了自己已成鬼魂,与丈夫的幽灵共度良宵。”

    肖泉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那眼神仿佛是亲身经历过一般。然而,池翠却被这故事幽怨的气氛所征服了,她感叹着说:“他们生前恩爱但不得相聚,死后却双双变作幽魂共舞于黄泉之下。或许,他们是幸福的。”

    “你羡慕他们?”

    池翠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可惜,这只是一个灵异故事而已。你相信人世间真的会有这种事情吗?”

    “你说呢?”

    “我——”她忽然从肖泉的怀中挣脱了出来,快步走到了窗前,隔着百叶窗看着外面,轻声地说,“我相信。”

    肖泉不再说话了,他的表情有些痛苦,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双膝之中,颤抖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也站了起来,穿好了衣服。

    “你要走了?”池翠回过头来,痴痴地说。

    “是的,我本来就不应该来。”他用忏悔似的口气说:“昨晚的事情,根本就不应该发生。”

    “别走。”她冲到了肖泉的跟前,抓住了他的手。

    肖泉别过脸去,不再看她的眼睛了,他淡淡地说:“你会为昨晚的事情而后悔的。”

    “不,我永不后悔。”池翠决然地回答。

    他摇了摇头,径直走到了门口。

    池翠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这感觉让她感到撕心裂腑般痛苦,她紧紧地抓住肖泉的手说:“我很害怕——”

    肖泉打开了房门,他颤抖着仰起头,轻声地说:“池翠,对不起了。”

    “我知道,我们终究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的脸贴在肖泉的耳边,手从后面死死地抱着肖泉的腰,不让他离去,那感觉就好像是一对面临生离死别的爱人。

    他的声音第一次如此凄凉:“你真傻,我不会给你重阳之约的。”

    “我不要你的约定和承诺,我只要你。”

    “不,这对你不公平。”

    肖泉大声地说。然后,他用力挣脱开了池翠的双手,双眼流着泪说:“对不起……对不起……”

    “不!”

    她留不住她的爱人。

    肖泉不敢再回头看她的眼睛了,他快步走下了楼梯。池翠紧紧地追在他身后,一起走下了楼。他在前面越走越快,但池翠也丝毫不愿意放弃,一直追到了马路上。

    他冲进了地铁车站。

    池翠没有意识到自己只穿着很少的衣服,清晨的风掠起她的头发。她已完全失去了理智,也跟着肖泉进了地铁站。现在正好是上班的高峰时期,地铁里全都是人,但她还是能够看到前面肖泉的背影。她看到肖泉走进了检票口,于是她也买了一张票冲了进去。

    地铁站台里人潮汹涌,早已不见了肖泉的人影。一辆列车进站了,急着上车的人流挤得她东倒西歪。她在人群中疾走着,四处搜寻着肖泉,泪水在脸庞上流淌。

    列车的门关上了,迅速地驶出站台。直到这个时候,她才透过列车的门玻璃,看到了肖泉的脸。他站在列车里面,静静地看着站台上的池翠。

    “肖泉!”

    她大叫着向前冲去。但是,肖泉的脸很快就随着飞驰的列车而消失了。她冲到站台边上,幸亏被工作人员死死地拦住了,否则她就要掉下铁轨了。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默默地看着列车消失在隧道中。

    他走了。

    肖泉走了。

    他再也没有回来过。每天晚上,池翠依然在书店里等待着他,孤独地躲在最后一排书架后,只要一听到脚步声,她就会立刻冲出来。但每一次见到的,都不是她所等的人。下班以后,她都会像幽灵一样在地铁里游荡,希望能够在某节车厢里与他邂逅,直到她被清场的工作人员赶出去。回家以后,她总是睡在沙发上,为肖泉虚掩着房门,因为她觉得随时随地他都有可能回来。

    就这样,两个月过去了。季节也从深秋走到了冬天。就在一个冬日的清晨,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内部正在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

    不,是致命的变化。

    “不会的,不可能,这不是事实,我们仅仅只有一夜……”她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申述着,想要说服自己的胡思乱想。虽然大脑可以欺骗自己,但她的身体不会说谎。

    最后,池翠还是去了医院,她希望这只是自己的某种错觉:因为对肖泉的日思夜想,而导致内分泌的失调。

    然而,在她拿到医院的化验单的瞬间,她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

    肖泉说得没错,这是根本就不应该发生的事。

    在医院的走廊里,她呆呆地坐在长椅上,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现在已确凿无疑了,她的腹中正孕育着一个全新的生命。

    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不,她要找到肖泉,因为她腹中的生命,他们不能再分离了,肖泉没有理由离开她。

    池翠离开了医院,凭着记忆找到了肖泉的家。

    她站在肖泉的房门前,先清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然后按响了门铃。

    许久,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但池翠有一种感觉,她觉得屋里有人,她能闻到人的气味。终于,门开了。

    不是肖泉。

    开门的是一个大约六十岁的男人,脸上满是皱纹,戴着一副眼镜,花白的头发,还留着灰色的胡子,看起来像个华侨。

    “请问肖泉在家吗?”

    “你找谁?”老人的表情有些诧异。

    “我找肖泉。”

    老人把池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以一种奇怪的口吻说:“你是他过去的朋友吧?”

    “是的,他现在是住这里吗?”

    老人缓缓地吐了一口气:“请进来谈吧。”

    池翠走进了屋里,发现这里比上次她来的时候要干净了许多,看起来也像是有人住的样子了。老人依旧以奇怪的目光看着池翠说:“我是肖泉的父亲,上个星期刚刚从美国回来。”

    “你好,伯父。我叫池翠,是肖泉过去的朋友。”

    “你们已经有多久没见面了?”老人还不等池翠回答,继续说道,“你一定不知道,肖泉已经死了。”

    池翠张大了嘴巴,她还没明白过来:“他——死——了?”

    老人难过地点点头,看起来这次谈话勾起了他的痛苦回忆,他叹着气说:“是的,在一年以前。”

    “什么?一年以前?”池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两个月前,她和肖泉还共度了一夜。

    “孩子,你一定有好多年没见过他了。如果你是他过去的朋友,你应该知道他一直都有头疼病。”

    池翠想起了那一晚肖泉的痛苦,她点点头说:“是的,他偶尔会头痛。”

    “两年前,我带他到国外的医院里做了检查,运用了最先进的仪器,终于发现在他的脑子里生了一个肿瘤。”说到这里,老人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但他还是强忍着悲伤说了下去:“这是不治之症,没有人能拯救他的生命。他一直都在与病魔斗争着,但是死神还是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那是在一年零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

    “一年零两个月前?”她快疯了。

    “孩子,你一定悲伤过度了。你觉得我会把这个日期记错吗?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生命最后的希望,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不在了,命运对我们太不公平了。”

    池翠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知道这里不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的时代,而是二十世纪的某一天。一瞬间,她的脑子里掠过了许多东西,最后汇聚到她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难道那是——她感到了一阵彻骨的恐惧。

    “你哭了?”老人走到她的跟前说。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泪水已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池翠连忙摇了摇头,擦去眼泪,轻声地说:“我只是感到……感到太意外了。”

    池翠的心已经降到了冰点,面对肖泉的父亲,她应该说些什么呢?难道要对老人说她在两个月以前,和他已经死去一年多的儿子有过一夜之缘?这算什么?人鬼情?有谁会相信这种事呢?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不,她只能把这一切都埋在心底。

    “你想看看他的灵堂吗?”老人问她。

    “灵堂?”

    老人点点头,打开了一扇房门。池翠记得两个月前肖泉带她来到这里,当时她想要打开这间房门,却被肖泉拦住了。那时候她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房间里藏着什么东西。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她跟着老人走进了这个房间,这里果然是灵堂,房间的中央设着灵位,在一块像是神龛的东西里,正供奉着肖泉的遗像和牌位。

    池翠走到肖泉的灵位前,看着那张遗像,黑白照片里那张清瘦的脸庞,宛如活人一样呈现在她面前。她呆呆地看着遗像中肖泉的眼睛,那双迷人的眼睛,即便成为了黄泉下的幽灵,这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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