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银行

    记忆银行 (第3/3页)

年中仅仅回忆三件事情。

    手术过程中外面一直很乱,隐隐约约传来了激烈的枪炮声。

    黑市贩子与外科医生怪笑着不断地窃窃私语,我听见他们说,记忆私有化组织的大规模行动开始了。民间历史学家夺取了一列火车,要开到西藏去占领中央记忆银行,炸毁记忆储存仓库。

    我吓了一跳,问道:"他们从台湾回来了?"

    "回来了,在美国第七舰队的帮助下。"外科医生头也不抬地说。

    "恭喜你,如果他们成功了,以后,这就不再是非法产品了。"黑市贩子说。

    我忽然悲从中来,觉得我正在做的事情全无意义。真的是美国人!这么做一定是为了与日本进行第二次太平洋战争。联合国呢?盖尔同志呢?他这时躲到哪里去了?我一下万念俱空了。但什么都来不急了。

    【九、活在"非我我"的记忆里】

    我的克隆体一天天长大。在这期间,世道已被颠覆。记忆银行被炸毁了。宪法被新上台的人修改了。

    我头脑中的微电极便休眠了。它吞噬掉了我所有的记忆,却找不到渠道反馈出来。

    这样一来,我就与我的过去完全断绝了联系。

    当年的"记忆顽童"─-民间历史学家们也就是精神病人们,现在都获得了官方身份,有的还当了国家领导人。这后面自然有着美**火商的支持。我有时也想,他们就是不想让人民知道炸毁记忆银行的事吧。这才是历史学家的本色。

    我那偷偷安装了微电极的克隆体却在新纪元里长大了。从他五岁起,我便开始诱导他学习如何在机器(哪怕不是美女机器)的帮助下进行回忆。甭管谁在台上,你都不能相信他们,除了机器。

    时代虽变,一切还应该与以前一样。

    他实施回忆时,我便坐在他的身旁,操纵绿匣子,通过一根导线,把他脑子里传出的电信号输入到一台电视机。

    看着丰富多彩的图像(仿佛时间回溯了),我便泪流满面。做梦一般,我会觉得他的记忆代替了我的记忆,或者说,他的记忆就是我的记忆。准确来讲,我进入了"非我我"的近完美境界。

    这真是一份鲜活而完整的记忆啊,每一个细节都可以精确重复,按按键就能提取出来,就像从手机里提取电话号码,一点也不走样,一点也没有删节。

    不分昼夜,除了吃饭睡觉和拉屎拉尿,我们便这么着迷地干着。

    等他长到七岁,我便慢慢告诉他一些我认为重要的历史事件,主要是残存在我头脑里的少许往事片断(它们作为记忆而存在,也只是我的一种认为,但有可能它们其实并不曾发生过),比如,中国战败,父亲之死,我强xx并杀死同学。

    我其实也明白,告诉他这些其实没有太大意义。他并没有经历过这些,所以他不会对它们感兴趣,尽管他是我的克隆。

    但我一定要告诉他。因为他是我的克隆。

    这个时候,听说中央记忆银行已经以中美合作的名义被改造成了一座遗址公园(美国迪斯尼公司负责投资的百分之五十一),参观游览的人们络绎不绝。但我却不愿意带那孩子去。

    其实是我自己不愿意去。我害怕去了之后会难过。听说有不少人,在去参观之后,都自杀了。

    因为看不到穿帮典的机器美女了。

    孩子长到十五岁了。过生日那天,他闷闷不乐。

    "你怎么啦?"带着强烈的不祥预感,我问。

    "为什么我什么都得记住,而这都是为了你?"他烦躁地说,把一大口麦当劳吐在了桌子上。

    "你不要再骗自己了。"他发电机似地一声尖叫。

    我的脸顿时红了。

    【十、记忆厌倦症】

    莫名其妙,不久这家伙就疯了。

    病状就是恐惧。只要一回忆,他就在恐惧中颤抖甚至痉挛得满地打滚。

    我带他去看精神病医生。医院就是曾经收容民间历史学家的那所。

    "那个黑市的问题"我小心翼翼地对医生说。

    他一听就明白了,笑道:"因为不是记忆银行的日式产品,所以国家也不禁止植入。国家允许黑市──现在可以叫做‘白市'了──的继续存在,因为不这样做,硅谷就会因为产品积压而垮掉。也就是说微电极仍然在新人类的大脑中受植,而且主要是在新人类的大脑中受植。但这种植入大都是为了老人们的缘故──为了你们失去的记忆以及对记忆的缅怀。"

    我听出了他的另一层意思:新人类都是克隆。这个年代已经不再需要家庭了。

    "如果不借助微电极的帮助,新人类是否也能够回忆?"

    "生物自然脑?不行了不行了。他们一出生脑子便坏掉了。"

    "是基因突变吗?也就是说,无法回到记忆银行之前的那个时代了?"我困惑地摇摇头。

    "你是否总是喜欢呆在这孩子身边观看他的记忆?"医生犹豫了一下才问。

    "有、有时候是吧。"我害羞地承认。

    "这是一个不好的卫生习惯。"

    这样说话,好像需要诊治的人倒是我了。

    难道,其实是我疯了吗?我会被美国警察送到台湾岛吗?这样一想,我赶忙带着我的克隆体从医院里逃跑了。医生歇斯底里大叫着一路猛追。这家伙头脑中的记忆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我去找那个许诺要提供终身售后服务的黑市贩子,但已经找不到他了。《中国正史》和《真相日报》也停止了出版。失业的我带着一个病孩子,活得很艰难。言论自由了,雨后春笋般涌现的新兴媒体纷纷报道说,一种叫做记忆厌倦症的疾病在新人类中蔓延。

    【十一、怕被吓死】

    个人记忆清除机和修改机(这次是微软公司和联想公司合资开发的产品)两年后才投入商业应用,一出现便在新人类中十分畅销。我的克隆体也买了一台,把自己脑子中的记忆重新梳理了一遍。

    但他的病却不见好转,相反更严重了。一个疯子怎么可能自己给自己治病呢?

    所幸的是,这时候我意外地获得了一笔美籍华人的风险投资,开办了一家记忆清除公司(当然是私营的)。公司的广告歌用七国语言唱道:

    "淘淘淘!帮助你轻松一些,轻松一些,轻松一些!"

    我的顾客都是新人类,他们来买东西时,神情十分微妙,满不在乎地格格笑,浑身艳俗的名牌打扮,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卑怯。间或也有不知趣的老人前来,倒是大大方方满不吝的,但是,记忆清除机与修改机就是破译不了记忆银行微电极的密码。它们只对黑市产品管用。老人们于是失望而归。

    记忆银行崩溃了,但是,它的幽灵还缠绕着我们。

    我的生意十分红火,但我却弄不清楚那让我发财的真实原因──新人类为么一夜间不再需要回忆了。过去的一切像是与他们没有一点关系。

    难道就是为了轻松?我怎么看着都觉得他们格外痛苦。别的不说,比起美国人来,他们可太算是穷人了。

    谁都知道,广告歌说穿了就是骗人的。

    所以,思考这样的问题根本就是吃力不讨好。不要记忆的时代也就是一个不要原因的时代。

    我的克隆体终于死掉了。我觉得他完全是被不知名的事物吓死的。我很久以后对此仍然耿耿于怀。

    那一段时间里,我整个便有死掉的感觉。

    一天,我因为梦游,前来给他扫墓。我在简陋的墓碑(也就是他的绿匣子)前搁上一束假花。然后,我一屁股坐在坟包上,一根一根地吸烟,费力地回忆美好往事,但一点也想不起来。我只是仿佛又看到了记忆银行大楼重新在眼前矗立,人们排着长队秩序井然地走进去,像走进一座中空的时间之坟。

    这时一群穿着时髦的年轻男女走了过来,也不知道,他们都是谁的克隆。孩子们装出很快乐的样子唱着英文歌。他们一瞥眼看见了我,像见了老虎一样大惊小怪地嚷叫起来:

    "瞧,一个可怕的家伙!"

    "还是个老、老头噢!"

    "像是在回忆往事吧?"

    "他的五官好、好恐怖耶!"

    倒好像我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新人类议论了几句,便故意显露出一副兴味索然的表情,其实是内心十分害怕的样子,转身匆匆逃掉了。月光拉长了他们的阴影,紧紧追随在他们的身后,他们却看不见。嗯,这就是中国。

    什么都看不见。谁都怕被吓死了。

    【十二、前世今生】

    十年以后我才重新回到了西藏。

    我仍然是坐火车去的,十年过去了,沿途的风光没有大的变化(但对于以前究竟是怎么一种风光,我实在没有太多的印象),那些路牌仿佛没有拆除,只是,有些风化了,上面书写着的象形文字,看上去因此像是英文,或者,史前造访的外星人留下的蝌蚪文。

    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是不是有一段时间集体做过外星人(或者外星人的宠物)?这是记忆迷宫中的一个死结。

    让我难堪的是记忆银行并没有被改建成遗址公园一类。历史学家们为什么要合伙编造一个虚妄的传说呢?

    在旧址处,我看到了满地的碎片。真的是碎得一塌糊涂,好像整个宇宙变作一面镜子打碎了,作为化石骨架也拼合不出一个完整的图形来。更让人心情暧昧的是,我认不出哪些是大楼的碎片,哪些是机器美女的碎片。

    在这里我遇上了老古。真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活着。他正带着成千上万的藏民把碎片捡起来。他们整天不种青稞,也不养牦牛,就做这个。他们辛辛苦苦捡了十年了。

    "有什么用呢?"我懒洋洋地问老古。

    "筑灵塔啊。"他精神饱满地回答。吃死人肉的秃鹫就在雪山之颠哇哇怪叫着盘旋。

    老古说,活佛圆寂了。但他的转世灵童已经在河南或上海找到了。有关前世的一切,那孩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大千世界,就是这么在记忆中循环着呢!"老古一口咬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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