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武藏 水之卷-3

    宫本武藏 水之卷-3 (第3/3页)

倒在地上。而武藏在高举木剑的一瞬间,也向后一跃。



    “怎么了?”



    同门的和尚蜂拥而上,围着阿岩,乌鸦鸦的一片。也有人踩到阿岩抛在地上的长矛,跌跌撞撞的,非常狼狈。



    “药汤!药汤!快拿药汤来!”



    有人站起来大叫,手和胸膛都沾满血迹。



    刚刚从窗外消失的老僧,绕道玄关跑了进来,但情况已演变成这种结果,只好苦着脸在一旁观看,并且阻止匆匆忙忙要跑出去的人。



    “拿药汤干吗?药救得了他吗———笨蛋!”



    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理会他,武藏觉得无趣,只好走到玄关,穿上草鞋。



    此时,驼背的老僧追了过来,在他背后叫道:



    “阁下!”



    武藏转头回答:



    “是———您叫我吗?”



    老僧说:



    “我想跟你聊一聊,请你回屋里来。”



    老僧引他往里走,经过刚才的武馆,一直到里面一间只有一个出口的、四四方方的密室。



    老僧一屁股坐了下来。



    “本来应该由方丈跟你打招呼,但是他昨天才到摄津,两三天之后才会回来,所以由我来跟你打招呼。”



    “您太客气。”



    武藏低下头:



    “今天让我受益良多。但是,对于贵门的阿岩法师,我感到很遗憾,真的很抱歉。”



    “说什么?”



    老僧打断他。



    “在比武之前就必须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别挂心。”



    “他伤得如何?”



    “当场死亡。”



    老僧回答此话的口气像一阵冷风,直吹武藏脸颊。



    “……死了吗?”



    今天又有一个生命结束在自己的木剑之下。武藏遇到这种情况,都会闭目默念佛经。



    “阁下!”



    “是。”



    “你叫宫本武藏吗?”



    “正是。”



    “武术是向谁学的?”



    “我是无师自通。小时候曾向家父无二斋学铁棍术,之后游遍天下,师法诸国前辈,天下山川亦为我师。”



    “你真是有心人。不过,你的身子太强,太过强壮。”



    武藏心想他是在夸奖自己,年轻的脸庞泛起阵阵红晕。



    “哪里哪里。我的技巧尚未纯熟,还不成气候。”



    “不,就因为这样,必须把你的强势稍微削弱一点,你还要再弱一点才行。”



    “啊?”



    “刚才我在菜园工作的时候,你不是经过我身边吗?”



    “没错。”



    “你走过我身边时,距离我有九尺之远,对吗?”



    “嗯。”



    “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我感觉到你手上的锄头,好像不知什么时候会扫向我的脚跟。而且,你虽然低头挖土,但是你的眼光却能看到我全身,而且透着一股要寻出我破绽的杀气。”



    “哈哈!正好相反!”



    老僧笑着回答:



    “当你走到离我六十米远的时候,我的锄头就感到你所讲的杀气了———你每一步,都充满斗志,充满霸气。当然我的心也跟着武装起来。如果当时经过我身边的是个普通的农夫,那么我也只是一个锄田耕作的老头。所谓的杀气,是你自己的影子啊!哈哈哈哈!你被自己的影子吓到了,才会离我那么远啊!”



    这个驼背老僧果然非泛泛之辈,武藏心想自己果然猜得没错。然而,两人还没交谈之前,自己已经输给这个老僧了,一想到此,不由得对他敬佩有加,犹如后进碰到前辈,毕恭毕敬。



    “非常感谢您的教诲。我想请教一下,您在这宝藏院是何职责?”



    “不,我不是宝藏院的人。我是这寺背后的奥藏院住持,叫做日观。”



    “噢,您是后面的住持?”



    “我跟这宝藏院的前任住持胤荣是旧交,胤荣练长枪,所以我也跟着练习。以前还管些事,现在什么都不管了。”



    “这么说来,这个寺院的第二代住持胤舜,是跟您学长枪术的弟子?”



    “可以这么说。本来佛门不必用到长枪,但是宝藏院在世间的名声比较奇特,有人认为宝藏院的枪法失传太可惜,所以我只传授给胤舜一人而已。”



    “胤舜大师回来之前,可以让我住在寺院里吗?即使是偏僻的角落也行。”



    “你想跟他较量吗?”



    “好不容易拜访宝藏院,很想一睹院主的长枪法。”



    “最好不要。”



    日观摇头。



    “没有必要。”



    他像在告诫武藏一般,重说了一遍。



    “为什么?”



    “宝藏院的枪术,你今天从阿岩那儿已看出一点端倪了,还有什么必要再看呢?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看我就好,看我的眼睛。”



    日观耸起肩,把脸向前靠,跟武藏四眼相对。从他凹陷的眼眶中射出一道精光,好像眼球会飞出来一样。武藏直视回去,只见老和尚的眼球一下子变成琥珀色,一下子转为暗蓝色,不断变化。最后,武藏的眼睛开始晕眩,只好先把眼珠子转开。



    日观大笑不止。这时有个和尚进来跟他请示了一个问题,日观指着武藏:



    “送到这里来。”



    有人立刻送来高脚的客桌和食物。日观盛了满满一碗饭。



    “粗茶淡饭,请用。不只对你,对其他的修行者,我们一样献上这些,这是本院的常规。那腌的东西是黄瓜,是宝藏院自己腌制的。瓜里包了紫苏和辣椒,非常美味,尝尝看。”



    “那我就不客气了。”



    武藏拿起筷子,又感到日观犀利的眼神。这是对方发出的剑气?还是自己的剑气,又让对方产生戒备?这种两人之间魂魄的微妙互动,让武藏无法判断其中的原委。



    他笨拙地咬着腌黄瓜,担心对方会不会像以往泽庵那样,突然一拳挥来,或是突然飞来长枪。



    “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碗?”



    “我吃得很饱了。”



    “宝藏院的腌黄瓜,味道怎么样?”



    “非常美味。”



    武藏嘴里虽然这么回答,实际上,一直到他走出宝藏院,也只有辣椒的辣味还留在舌尖,至于腌黄瓜的滋味根本就想不起了。



    “输了,我输了。”



    武藏自言自语,走在昏暗的林中小道,踏上了归途。



    有时,会有影子迅速跃过杉树林。原来是一群鹿,被武藏的足音所惊吓,仓皇逃走。



    “在比武上是我赢了———但我却抱着失败的心情离开宝藏院,我表面上虽赢了,实际上却是输了?”



    他心有不甘,边走边骂自己境界还不够。



    “啊!”



    他想起了一件事,止步回头望去,宝藏院的灯火仍然明亮。



    他往回跑,来到刚才的玄关门口:



    “我是刚才的武藏。”



    “哦?”



    看门的和尚探出头来。



    “什么事?忘了东西吗?”



    “明天或后天,也许会有人来此问我的消息,请你转告他,宫本武藏在猿泽池附近歇脚,叫他到附近的客栈找我。”



    “啊!这样啊!”



    武藏看对方心不在焉,又补上一句:



    “找我的人叫做城太郎,还是个小孩,所以请你一定要据实转告他。”



    说完,大步踏上道路,武藏又嘀咕:



    “我果然是输了———光是忘记交代城太郎的事,就表示我彻底输给那位叫日观的老僧了。”



    要怎么样才能成为天下第一剑呢?武藏为此寝食难安。



    这把剑!这一把剑!



    明明在宝藏院取胜了,为何又感到自己青涩无能、未臻成熟?



    他心情沉重,满腹疑惑地来到猿泽池畔。



    天正年间新盖的民家,以这池为中心顺着狭井川的下游,杂乱分布在两岸。前几年,德川家的小吏大久保长安,在这附近建造了奈良奉行所。还有个中国移民林和靖的后裔,估计他做的馒头在此会受欢迎,所以在这池边开了一家店。



    望着那一带的点点灯火,武藏停下了脚步。到底要住哪一间客栈呢?这里有无数的客栈,但是身上的盘缠有限,如果住在太寒酸的小店,又恐城太郎无法找到他。



    刚刚才在宝藏院吃饱,但是走过宗因馒头店的时候,武藏肚子又饿了。



    武藏走进去坐下来,叫了一盘馒头。馒头皮上印了个“林”的字样。馒头味道鲜美,不像在宝藏院吃黄瓜那样食不知味。



    “客官!您今晚要住哪里?”



    端茶来的女侍问起这件事,武藏刚好开口向她说明原委。她表示,店主有位亲戚刚好家中兼营旅馆副业,请他一定要住那里,而且不等武藏回答,便说要去叫主人,径自往后面跑去,带来了一位长着黛眉的年轻老板娘。



    这户人家很单纯,离馒头店不远,环境幽雅。



    那年轻少妇带着他敲了几下小门,听到里头有人应声之后,回头对武藏低声说道:



    “这是我姐姐的家,所以不用担心赏钱的问题。”



    有个小丫头出来应门,跟年轻少妇交头接耳一番,才放心地把武藏带往二楼,那年轻少妇说道:



    “那么,请慢慢休息。”



    说完就回去了。



    当做客栈,这房间和摆设都太高级了,反而令武藏无法安心。



    他已吃饱,只要洗洗澡,就是睡觉了。但是,看这户人家的情形应该不愁吃穿,为何要收旅客呢?武藏心存怀疑,想睡又无法安心。



    他问那小丫头,对方笑而不答。



    第二天,武藏跟她说:



    “这些日子有人会来找我,所以想在此多住几天。”



    “请便。”



    小丫头到楼下转告这件事,这家的女主人终于出面打招呼。她年约三十,皮肤白皙,是个美人。武藏立刻说出他的疑惑,那美人则笑着说明原委。



    她说她是音乐演奏家观世某人的遗孀。现今的奈良,有很多浪人不懂礼仪,风纪败坏无可形容。



    为了取悦这些浪人,木附近突然增加了许多热闹的饭馆和妓女。可是,这些不知好歹的浪人,还不能满足。他们带着当地的年轻人,自称是“探望未亡人”,几乎每晚都去偷袭没有男主人的家庭。



    关原之战以后,战乱似乎停止了。但是,年年的会战已使得浪人数目激增。所以,诸国城池外围,恶棍到处夜游,强盗横行。也有人认为,这种败坏的风气,从朝鲜之役后就开始出现,所以将其归罪于太合大人。反正,现在全国的风气已经败坏无遗了。



    再加上关原战后,各地浪人蜂拥而至,奈良城新任的奉行官已经无法加以约束了。



    “哈哈哈!所以你们要我这种旅客留宿,就是为了要防备这个?”



    “因为家里没有男丁。”



    寡妇美人笑着回答,武藏也苦笑不已。



    “你知道原因了,住多久都没关系。”



    “我了解。在下逗留期间,尽可放心。但是我有个朋友在找我,可不可以在门口挂个标识或什么的。”



    “没问题。”



    那寡妇在纸上写着:



    宫本先生在此住宿



    贴在门外,就像一张护身符一样。



    当天,城太郎没来。第二天,有三个武者闯了进来。



    “我们想拜见宫本先生。”



    他们一副见不到人绝不肯走的样子,武藏只好会会他们。原来是那天武藏打倒宝藏院的阿岩时,混在人群中见习的人。



    “哎呀呀!”



    他们一副和武藏已是老交情的口气,围着他坐了下来。



    “哎呀呀!真令人惊讶啊!”



    一坐下,那三个人就用夸张的语调,直拍武藏的马屁。



    “恐怕在所有访问宝藏院的人当中,从未有人能一棒打倒号称七足的高徒。尤其是那骄傲的阿岩,只呻吟了一声,就吐血而亡,真是大快人心。”



    “您在我们当中,已备受推崇。当地的浪人也都在谈论您,大家都在问:‘到底宫本武藏是何许人?’同时宝藏院也因此名声扫地呢!”



    “阁下可说是天下无双了。”



    “而且还这么年轻呢!”



    “将来大有可为!”



    “我说这话可能有点失礼,但像您这么有实力的人,当个浪人实在可惜。”



    茶来了,他们一阵牛饮;糕饼来了,也狼吞虎咽,吃得满地都是饼屑。



    而且,用尽三寸不烂之舌,颂扬武藏,令人难以自处。



    武藏哭笑不得,只好等对方喋喋不休够了之后,才开口问了他们的姓名:



    “各位是……”



    “真是失礼。他是蒲生大人的家臣,叫做山添团八。”



    “这位叫做大友伴立,专研卜传流,胸怀大志,相信时势造英雄。”



    “而我呢!叫做野洲川安兵卫,是浪人之子,同时也是浪人……哈哈哈!”



    这下子全都知道姓名了。但是,要是武藏不问他们为何牺牲自己的宝贵时间,来打扰别人,那可会没完没了。所以一找到一个开口的机会,就问道:



    “你们来此有何贵干?”



    “对了对了!”



    这一问,他们似乎才想起此行的目的,立刻靠上前,说有要事商量。



    “也不是什么大事啦!我们在这奈良的春日下,经营些流行的行当,说到流行,大家可能会以为是戏剧,或是大众化的表演。实际上,我们是从事比武赌博的,好让民众更了解武术。目前虽然只是一间小店,但一直很受欢迎。不过三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而且说不定哪天有高手过来赌一场,就会抢走既得的利益……因此才来跟您商量是不是可以请您加入。要是您答应,利益当然对分,而且这期间食宿全包,包您大赚一笔,存点盘缠,如何?”



    对方滔滔不绝,武藏虽然一直微笑着听完,最后则露出不耐烦的神态说道:



    “不,这种事多谈无用,请回吧!”



    武藏断然拒绝,三人非常意外。



    “为什么?”



    三人同声追问。



    至此,武藏已忍无可忍,露出年轻人固执的一面,昂然怒道:



    “在下从不赌博。还有,我用筷子吃饭,不用木剑。”



    “什么?你说什么?”



    “听不懂吗?我宫本即使饿死,也要当个剑侠。笨蛋!滚回去!”



    哼哼———一人的嘴角浮现一抹冷笑;一人气得面红耳赤,临走时还丢下一句:



    “你给我记住!”



    三人心里都明白,即使联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于是苦着脸,强压着怒气,用脚步声和态度向他暗示:



    我们可不是走了就没事了!



    然后浩浩荡荡地离开。



    这几个晚上,和风徐徐,月夜朦胧。楼下的年轻屋主为了感谢武藏留宿,使她们无后顾之忧,这两天都招待他到楼下吃饭。今天晚饭后,武藏心情愉快地回到二楼,喝酒醉的身体横躺在地上,也不点灯,只是恣情地伸展年轻的四肢。



    “真遗憾!”



    脑中又响起奥藏院日观老僧说的话。



    败在自己剑下的人,或是被他打得半死的人,都像泡沫一样,从武藏脑海中迅速消失,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只要是比自己优秀———让自己感到有压力的人———武藏都一直无法忘怀。他们就像冤魂一般缠着武藏,让武藏无法摆脱想胜过他们的**。



    “真遗憾!”



    他躺着,一把抓住头发。如何才能胜过日观?面对他那诡异的眼神,如何才能做到视而不见、不会感到有压迫感呢?



    这两天他一直都闷闷不乐,无法忘怀此事。“真遗憾、真遗憾!”他喃喃自语,听起来就像自己的呻吟声,并不像在咒骂别人。



    是不是我太差劲了?武藏心想。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能力。碰到日观之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达到那种境界。本来,他的剑法就不是跟师父学习的,所以自己的功力到底到什么地步,他也不清楚。



    再加上日观说过:太强了,再弱一点比较好。



    这句话,武藏到现在也无法接受。身为兵法家,不是越强越占优势吗,为何反成了缺点呢?



    等等!那驼背老僧到底要说什么,这也是个疑点。他可能看武藏还年轻,故意把歪理说得跟真的一样,让他陷于云里雾里,然后在背后嘲笑他也说不定———



    读书,到底好还是不好呢?



    武藏最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关在姬路城的小房间读了三年书之后,武藏跟以前已大不相同,逐渐养成了碰到任何事,一定要用理智思考的习惯。变得非要经过自己的理智思考之后,才能由衷地承认一件事。不只是对剑法,对社会、对人的观察,都已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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