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太阳!太阳

最新网址:wap.88106.info

    第七章 太阳!太阳 (第1/3页)

    1. 太阳是为阿尔人制造的

    阿尔是法国最南端罗讷河畔的一个小城镇。雪一直下着,下了火车以后,积雪深到膝盖,影响了温森特徒步行走观赏雪景。马车即使在更深的雪地里也仍然拉客。

    马车上搭了一个小遮雨篷,车夫的身子挡在篷口,温森特坐在后面。雪一下子把车夫染成一个雪人,但他对这种情况似乎习以为常,他哈哈地笑着,甩着响鞭,显得很豪迈。他向温森特介绍着沿途经过的村庄,每讲一句,用一个“嗬”字开头。

    拉车的褐色老马显得坚忍不拔,它的鼻孔里喷出浓浓的热气。温森特觉得它像波里纳日的矿工一样辛苦,一样凭劳动挣得食物。人和动物本来是没有多大区别的,惟一的区别就是人能够明白自己是因为穷才受苦,而马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这个问题。

    木轮转动的吱吱声和它所压迫着积雪发出的疲软的滋滋声一唱一和,在寂静的雪野里传播。

    在到达阿尔之前,温森特看到了一个由巨大的黄色岩石组成的村子,看上去庄严而且气势雄伟。村子旁边有一排排小树,橄榄绿色的树叶与雪景相映成趣。村前是一马平川,种着一溜一溜的葡萄树,树根下露出一小圈没有被雪覆盖的红色土地。放眼望过去,雪中的风景,极白,天空像白雪一样亮丽,融化了天与地的分界线。温森特很激动,这正像日本画家所画的冬景。

    有一种更奇特的景象使温森特为之倾倒:野地里零星开着一些杏花,与大雪斗艳。

    马车经过一座小吊桥的时候,车夫告诉他,远处山脚下的镇子就是阿尔城。温森特跳下地来,伏在吊桥的栏杆上朝下看,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进河中,迅速融化,河水湛蓝湛蓝,缓缓流去。看得久了,桥下的水就成了静止的,而桥身载着他往后游去,游去。

    温森特沉浸在无与伦比的亢奋之中,他想,雪化以后,他就立即来画杏花和阿尔的小吊桥。

    遗憾的是冬天里见不到他梦想的太阳。

    那匹褐色老马并不满意在雪地里久留,它尥着蹄子,纵声嘶鸣。车夫吸抽着鼻子,双手拢着马鞭,惬意地望望天,望望温森特,那样子倒是留恋这份景象。

    温森特跨上马车的时候,车夫说:“嗬!要不是马忍不住了,先生,您愿意呆多久就呆多久,在阿尔我们都盼着雪天呢。”

    温森特对这个车夫很有好感,热情大方朴实,他为车夫能喜欢阿尔美丽的景致而高兴。所以他说:“阿尔确实是个好地方,也许夏天会更美是吗?”

    车夫回头看了温森特一眼。“嗬!您说夏天吗?不,一点儿也不美。”他说,“看上去您是头一回来吧?那么您可以玩到3月份,最多4月份。”

    “为什么?”

    “我想您不会呆得那么久的,在阿尔几乎没有一个外乡人能坚持住一个夏天。您不知道那个滋味,您想想在维苏威火山口站着,狂风卷着火舌舔过来,嗬!那个样子!”

    “你是想告诉我阿尔的太阳灼热吗?”温森特陡然兴奋起来。

    “嗬!灼热!先生像您这样斯文的人开始都使用这个词,可后来他们说:‘嗬!癫狂的飓风!嗬!毒辣的太阳!’然后立马就走。”车夫的口气里又有了一丝嘲笑的意味。“不走不行的,先生,再呆下去准会疯的,您知道圣·雷米的疯人院吗?那里面都是被阿尔的太阳晒疯的人。”

    温森特叫了起来:“那太好了,我就是来寻找太阳的!我终于找到了!”

    车夫又回头郑重其事地看了温森特两眼,目光中少了那种兴奋,显得很惊异。“可是!……”他欲言又止,他觉得与这样一个人相处,冷静点更好,谁也不能担保他不是神经有问题。在阿尔这种人多的是。

    温森特却谈兴正浓:“你能说说太阳是什么样儿的吗?”

    车夫偏下身子,侧着脸,眼角的余光可以感觉到温森特的举动,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跳下车去。“您说太阳吗?”他的语气中少了

    “嗬”字,就显得中气不足。“是圆的,黄色或者是红色。一个球吧,上面冒着火,在蓝天上挂着。然后它把人的眼睛刺得眯着,再把他们的头皮晒裂,脑子晒干,人就……就疯了,直到冬天才能正常!我是说外乡人。”

    温森特觉得太好了,同时又认为车夫的夸张未免过分。“那么阿尔人呢?”他说。他想车夫的话只适合整天无所事事、毫无追求的庸人。

    车夫忽然来了精神,因为马车已经驶入了这个城镇,他的豪气又升上来。他“啪”地甩了一个响鞭,高声说:“嗬!太阳是为阿尔人制造的!每年我们都跟它较劲,我们使劲顶着,世世代代顶着,这不是吗,冬天又来了,该我们享福的日子到啦。”

    “太阳也为我制造,我属于阿尔!”温森特眉飞色舞地说。

    2. 风!西北风

    两个月以后,天气逐渐转暖,太阳升上碧蓝的天空,光辉夺目,雪吸收着热量,在阳光中迅速融化。西北风狂啸着吹过来,残余的冷气从人们衣饰的每一个缝隙里钻进去,除了头顶的一点暖意,所有人全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温森特到阿尔以后住在一家旅馆里,到达的第一天就投入了工作。阿尔的时间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在巴黎猛醒后的反思使他更觉出一种紧迫感,这是区别于以前只要求进取而不顾忌生命长短的做法。那个送他来的马车夫的话多少让他有点心悸。他固然轻视生命,但没有生命就会断绝追求,而人一旦失去了他终生舍命相搏的目标,就变得没有半点意义。就是说,在没有画出令自己心满意足的画以前,他将死不瞑目!

    老天是多么善解人意,他放下行李以后雪就停了。旅馆的侍者送茶水上楼去的时候,与背着画箱匆匆而下的温森特撞个满怀。侍者立即跑去告诉老板:阿尔又来了一个疯子!

    第一幅画是雪地上的两株杏树,还有一幅背景画着阿尔城的雪地风景画,这是两幅钢笔画的素描,这样的风景其实更适应用芦苇笔画。这些雪地风景的印象在头脑中是那样鲜明,他想以后一定得把它们画成油画。

    那天他结识了一个同样在雪地上画画的丹麦人,他名叫莫里阿·佩特生,他住在阿尔的另一家豪华的旅馆,有足够的钱过好日子。

    这真是一个好兆头:来到了阿尔;找到了初步的好印象;结识了朋友。温森特一生中是难得有这种机缘的。

    天黑下来以后,雪地上还是显得很光亮,有走在月光下的感觉。回到旅馆,他强烈地觉出很有食欲,还是早上在火车上吃了面包,旅馆没有给旅客准备任何与住宿配套的廉价食物,但是老板开了一个小饭馆,你可以在饭馆里吃,不过每餐得两个法郎以上,一点淡淡的菜汤和一小片面包。温森特知道他当不起富翁,他得计算着花钱,结果第一个晚上熬过去了。第二天在街上到处转转,满街都没有廉价的饭馆。最后他在郊外的农民家里买些鸡蛋,每天早晨吃两个,晚上吃两个,外加点咖啡和牛奶。当然常常不能满足胃的需求,但对他来说,能够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天气转暖的时候,他已经画了大量习作,包括五本素描、速写画册子以及一些油画。他最满意的是那幅《阿尔的吊桥》:万里无云的碧蓝色天空与同样色彩的河水相映成趣,黄色的桥身和河堤,上面长出了绿草,一群穿着罩衫,戴着五颜六色帽子的阿尔女人在一只浸了水的破渔船边洗衣服,温森特想起经过这条小桥的情景,在桥上画了一部小马车。每天莫里阿与他一起出外画画。那是一个老好人,他的作品在温森特看来刻板、规矩,好像是用一根绳子把后脚捆绑在一起画出来的,显得很拘谨。他对温森特的作品一味地称赞,当温森特饶有兴趣地想要继续倾听他的高见时,就没有下文了,那种恭维看上去只是一个老好人随意表露的自然心境,不是感受,而是客套。因为他对温森特使用色彩的胆魄大为吃惊,它夸张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温森特往往被这种客套打断创作思维,但他仍然是高兴地应酬着。对他来说,失去一个朋友容易,得到一个朋友却相当艰难,这是他经历过无数次失败的惨痛教训。

    休息的时候,他们在一起谈论印象派。这是莫里阿首先提起的话题,因为他去年在巴黎参观了拉斐德路的印象派第八次画展,所以他看到温森特的作品以后,就说:“你是印象派!”一句话把他们的距离拉近。莫里阿喜欢读莫泊桑和龚古尔兄弟的小说,两个人在这一点上达到了共鸣。

    尽管莫里阿有钱,但温森特尽量避免在生活上得人家的好处。贫富的悬殊往往导致人与人之间隔膜的产生,特别是当一方被另一方帮助的时候,由同情到厌烦,由厌烦到鄙视,这是人类的自然规律,只有历尽沧桑的人才会有这种切肤的体验。

    通过莫里阿的介绍,两个阿尔的业余画家和温森特交上了朋友。一个是杂货商人,兼卖油画材料,一个是个司法官,长得很漂亮的一个中年人。他们常常来和温森特聊天,探讨绘画艺术。

    晴朗的日子使温森特更为亢奋,但是猛烈的西北风常常搅得他无法作画。特别是在外光下画油画。而太阳又是那么美好,太阳下美丽的事物层出不穷,挑逗着温森特,他想等风停了再画,但是根本不可能,莫里阿他们告诉他,刮风的日子起码四天中有三天,这是最令人气恼的事。如果这样下去,听命于天的情绪,那阿尔之行只能失败。所以温森特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办法,随身带一根绳子走。

    一天,温森特和莫里阿出外画画,他们在附近的乡村寻找到一片果园。果树都已经开花,风吹过来,花瓣固执地在风中哆嗦着,芬芳的香气迎风飘来,多么入画的景致!温森特对莫里阿说:

    “一个画家要是放过这一片果林,那准是犯罪,是一种亵渎艺术罪,你同意吗?”

    他选中了一片淡紫色耕地前的果园,边上是一道低矮的芦苇篱笆墙,玫瑰红色的桃树,衬着一片明快的蓝色天空,天空中浮动着几朵小白云。温森特迅速把画架支好,俯身去拿画笔的时候,一阵风袭过来,把画架刮去几米远。他重新架好,并把它绑在打入地里一个木桩上。画架在风中竭力颤动,仿佛一个被捆绑以后仍在低吼着左右挣扎的犯人。但无论如何,它不能阻止温森特在它的身上干他高兴干的事,他就像一个在敞开的胸脯上纹身的匠人。

    大风一阵一阵刮过,使温森特看不清花瓣的形状,眼前满园鲜花就像玫瑰色的海洋,波浪层层叠叠涌过来,他忽然感受到了这种从未见过的效果。他闭上眼睛时,这种感觉更其强烈。这使他一时心潮澎湃,难以自禁。他感觉到他已经抓住了一种什么东西,他在意念中咬紧牙根坚持着牢牢揪住这种感觉。画完以后,他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的画,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连续不断地撞击着他的心扉。他把莫里阿喊过来,那个丹麦人正在仔细地一瓣一瓣地给桃花上色,每一瓣都明艳清晰。他走过来的时候,甚至看都没有看温森特的画,就说:“很好。”然后他也呆在那里,许久才喃喃地说:“你的花瓣呢,为什么会是这样?”

    是的,我的花瓣呢?温森特心里说。画面上树干、绿草地、篱笆在蓝色的天空下显得实实在在,但是花瓣却不见了,代之以一片模糊的玫瑰色,花瓣千朵万朵,汇成汪洋大海,在风中摇曳!

    “风!西北风!”温森特大喝一声。心头豁然开朗,他把风的感觉画上去了,画面上不是静止的一幅果园图景,而是在阿尔独特的天空下,独特的太阳光中,独特的西北风里一片活生生的果园。你难道不能够在颤栗的、柔弱而娇美的花海中闻到清新和醇美的芳香吗?除非你是一根木头!

    温森特说:“这是我到阿尔以来最好的风景画!”

    莫里阿·佩特生说:“很好。”

    温森特并不期待这位朋友的下文。

    他沉浸在这幅作品带给他的兴奋之中,马上收拾好画夹,几乎是小跑到旅馆里。这幅作品使他感觉到他现在惟一需要的是一间宽敞的画室,可以用来在坏天气下作室内创作和阴干作品,即使花再多的钱也是值得的。

    回到旅馆,收到提奥的一封信。提奥告诉他表姐夫安东·毛威在海牙去世。他的心头立即涌起一种沉痛的情绪,悲伤堵住了他的喉咙。毛威高大的身影一下跳到他的面前,他在说:“小伙子,机器正开足马力呢!”“我总是把你当作一个傻瓜,看来事实并非如此!”在温森特离开海牙的时候,他举起酒杯的神态更是明晰:“也许我过去做得过分了。

    祝你好运,温森特。”

    他的眼泪悄悄淌了下来。

    此后一种更可怕的打击袭来,毛威才50岁呢,他那么强壮,但是死了。紧迫感鹰爪一样攫住温森特的心,把它抓得鲜血淋漓!

    《果园的桃树》在风中摇曳,温森特心头的阴影逐渐褪去。

    人的生命将在他的事业中活着。

    他执笔在这幅得意之作的下面写下了一行小字:纪念毛威——温森特与提奥。然后决定把它寄给杰特表姐。

    纪念毛威,一定要亲切而愉快,而不应该带丝毫悲哀的调子。

    3. 天才是什么?

    阿尔的空气使温森特感到身心愉快,烈日与星空,甚至有时候看来可恶的西北风,都能在他的身上引发一种奇妙的振奋,就像阿尔的一小杯白兰地同样使他陶醉一样,他常常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像沸水一样翻腾不止。

    他每天早晨四点半左右起床,背着画箱匆匆上城,沿着罗讷河畔或者随便的一条小溪流行走,他喜欢逆流而上,流水与步行的反差造成行动神速的感觉令他尤为兴奋。他的行动永远是激进的,超乎一个常人应有的闲适的心态。然后他被某一个地方牵引住,迅速支好画架,双眼牢牢地、紧张地攫住他所发现的景致,就像一个钓鱼的人发现了浮标被鱼牵动时的眼神,他得屏声静气,全神贯注地捕捉到它。他成了一个机械的人,他根本不考虑自己在干什么,为什么这样干,他只是不厌其烦地一幅接一幅地画着。春暖花开的时节,乡村的自然景色太美了,他只感觉到时间的紧迫,他觉得应该把这些东西全部画下来,甚至在睡梦中常常半夜惊醒,全身虚汗淋漓,他梦见阿尔的果树花一瞬间被西北风卷起,消失在地中海的上空,留下一片黑暗和荒凉。这是人的自然属性,就如同贪心的掏金者忽然在某一个地窖里找到一个金库,而他又无法一下子搬走它,所以逐批拼命地运载一样。这种占有欲是永不会满足的。

    整整八年的时光,他在逆流中奋然击水前行,周围没有船只和同伴,衰弱了的只是皮肉与容貌,力量却在枯槁而孱弱的外表下与日俱增。阿尔的飓风能像鞭子一样把这座城市抽打得狂乱不安,摔烂窗户,折断树干,但奈何不了温森特,他在与风的搏斗中同时享受到一种乐趣:人和绑好的画架在风中颤抖,他在颤抖中找到一种明快的节奏感。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把薄薄的刀片,刃口迎着风,悄然屹立,风狂啸着扑过来捕捉他,但反被他劈作两半,拖着绵绵不绝的受到伤害的躯体,嚎叫着逃走。

    每当这时,温森特就想起都德的一篇散文。它讲述了一头名叫罗曼的公牛,它是一个出色的斗士,曾在阿尔、尼姆和塔拉松等地用它的角捅破了许多人和马的肚皮,因此,它的同伴把它当做领袖。每当飓风猛烈袭击,陆地上没有任何人和物体能阻遏风的威力,牛群就挤在罗曼的周围,把凝聚着力量的广阔的额头迎着风暴低下来,虽然如此,仍抵不过飓风持久的冲击力。

    愚蠢的牛永远不能成为刀!温森特从中获得另一种快感。

    与自然的搏斗并取得胜利更加促成他自信心的增长。

    还有烈日,那是多么好的日头啊,这正是温森特所需要的。他从来不戴帽子,慢慢地头顶晒秃了,阳光照得他眼花缭乱。这是一种无法以言语形容的太阳光,到处是橙色、古铜色、金黄色或者是硫磺色,与蔚蓝的天空融合在一起,这是一种多么令人惬意的美丽的景色!

    他就是在这种随时都有可能爆裂的状态中源源不断地涌现出灵感的,他眼中仅存的是在白热化的天空下波动炫耀的金黄色,大地和村庄都在燃烧中展示它自然的**,他要把自然界这种活泛的热情搬到他的画布上去,使之一样鲜美激荡,一样具有火辣辣的金黄色,一样充满熏人欲醉的空气和狂风旋转的感觉。

    他每天上午和下午各画一幅油画,这种速度使他新结识的那些朋友们无法理解,如果修拉知道了,同样也会不理解的。修拉有时候甚至两年才能完成一幅画。

    阿尔春天的果树园几乎画完了,那是20幅一组、25幅一组和30幅一组的油画,此外还有一些自然风物和大量的素描与速写。旅馆的床下已经塞得满满的了,但是他没有运费寄给提奥。他给提奥写信,说他画完这些画,几乎累坏了,但是他仍然觉得不尽兴,“如果能完成它的两倍,对我来说也不算太多。”

    他每天晚上为自己煮好第二天带到城外去的鸡蛋,但往往忘了带上它们。等中午赶回来的时候,翻肠倒肚的饥饿感才使他记起来,那时候一骨碌吞下两只鸡蛋,再把自己扔在床上,闭上眼把上午的画审度一遍,睡上两个小时。下午又是上午的重复。阿尔城里的人每天都在中午和下午2时左右看到他背着一个沉沉的箱子,浑身色彩斑斓,像一个油漆匠,急急前行,不知道他上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从哪里回来,又不知道他下午到哪里去。他的样子又怪怪的,目光呆滞,但神情激奋,从不与人讲话,他的下巴伸向前方,很急切的样子,好像是整个躯壳的向导或指挥官。他常常由于兴奋而手舞足蹈,跟自己打手势,或者以一种作结论的语调跟自己讲一句什么话,把经过他身边的某一个人吓一大跳。阿尔人从各种迹象中得出结论,这个红头发的人绝对是一个疯子。他们叫他疯子,一些流浪儿把发现和给他编顺口溜当做寻找物质以外的最大乐趣,他们跟在他后面十码远的地方,拍着手,跺着脚像小学生朗诵诗文一样整齐划一地喊。

    “红头发!”一部分人喊。

    “疯——子!”另一部分人呼应。

    晚上,温森特尽量不出门,在床上读他喜欢的文学作品,左拉、都德与伏尔泰。都德是写普罗旺斯省风物人情的圣手,他就出生在距阿尔不远的尼姆城,阿尔的风景让温森特仿佛置身于都德的小说之中,而整个法国南部阳光灿烂,生机勃勃,同样可以感受到左拉和伏尔泰的存在。

    现在,温森特正在读莫泊桑的小说《彼尔与琴》,作家在序言中说:

    艺术家有夸张的自由,世界在他们的作品中比现实更美、更纯和更使人得到安慰。

    莫泊桑还解释了他的老师福楼拜先生所说的话:

    天才是长期的忍耐、紧张的观察与独特的创造。

    温森特认为作家与画家以及他们所创造的作品同样伟大,但几乎所有伟大的艺术家在成功以前都是不幸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困扰,形成一个亘古不变的怪现象:他们孤独、贫穷,被人看作疯子,并且很可能弄假成真。

    但是在艺术家的眼里,包括死亡都不是最痛苦的事。

    4. 朋友们,到阿尔来吧

    旅馆的房间已经容不下温森特的画了,他不得不另外租了一间房。但是麻烦事接踵而至,旅馆老板千方百计提高各种价格,从温森特身上敲诈每一个生丁。他不能忍受老板贪得无厌的恶行,他决定去找一个永久性的住所。

    拉马丁广场一侧有一幢两层楼的建筑物,房子外部漆成黄色,这种色彩首先就让温森特觉得适意。一打听,房主正在等待把其中两个套间租出去。一个套间两间房,房内都是漆的白漆,显得很明亮,窗户大,采光好。温森特跟房主协商,租金低得让他吃惊:四个大房间,一共15法郎一月,而且房主还一个劲怂恿他长久租住。

    温森特立即租了下来,把第一层楼加以收拾,作为卧室和画室,把二楼暂时做储存室。他马上跑到街上找家具商人,问是否能租到一张床。家具商是一个满脸麻点的粗鲁汉子,听了温森特的话,不回答他,嘻嘻地笑了一阵以后,反问他能不能够租到一个人。温森特又问能不能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卖给他。“不行!”回答是坚定不移的,阿尔人是没有更持久的耐心与一个疯子调侃的。

    温森特就只准备买一个床垫和一条毯子,在画室的地上铺成一个床。他觉得幸亏没有买床,花那么多毫无意义的钱干什么?红砖地面即使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也仍然使人觉得凉丝丝的。

    但是到旅馆结账时,旅馆老板因为不能继续他的这笔生意,对温森特大动肝火,并把已经大大高出本地人的价格再次提高。温森特欠他40法郎,但老板非得要50法郎40生丁,否则要没收他的画。温森特只好倾囊而出,如数按他的要求付款,但他在收据上写上:我付款只是为了拿回自己的财产,非法的账应该提交司法官处理。

    他决定告那个老板,17法郎40生丁对他来说,意味着十余天的食物。

    床垫子买不成了,他给提奥写了一封信,让他尽快寄一个床垫子的钱来。

    宽阔的房子使温森特欣喜若狂,第一次拥有这么一个空阔的世界简直让他感到寂寞。兴奋期过去以后,他就觉得很孤独,这里是可以住上两个画家的,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并肩战斗,携手同行,会是多么美妙的一种感觉。他想,高更适合到这里来。

    好像是一种心灵感应,高更就来了信,他和贝尔纳的信同时到达,高更是通过贝尔纳知道温森特的地址的。

    高更运气很坏,他病得卧床不起,饥饿把他完全拖垮了,语气中斗志全无,现在布拉搭尼一家旅馆里,因为拖欠住宿费和伙食费,被店主把他所有的画都扣压了,没有路费,又寸步难行。

    “我也许就在这儿完蛋啦,我没有勇气再坚持下去了。”高更在信中发出哀叫,温森特无法想象那个粗豪汉子竟会这样软弱。金钱确实能使人变得疯狂的。

    高更的境况使温森特忘记了自己正饿着肚子,他赶紧给高更写了一封信,要他坚持住,他会想办法帮助他。同时他在给提奥的信上加上了高更的情况,请提奥帮助他,并说服提奥把高更弄到阿尔来,和他住在一起,请提奥每月付250法郎的费用作为两个人的创作和生活开支。

    高更来了信,他收到了提奥寄给他的50法郎,向温森特致谢,此外,他的朋友拉瓦尔愿意帮助他,所以他谢绝了温森特邀他来阿尔的好意。这使温森特十分伤感。他每天独处空荡荡的画室,老是为其他像他和高更一样穷困潦倒,不被社会所接纳和认可的艺术家傻想着一些问题:他们备受烦扰,饥寒交迫,直到死亡,为什么?追求艺术是犯罪吗?

    又想自己,他为花了提奥太多的钱而感到不安。他想,要补救这种情况,除非是遇见一个有钱的女人,和她结婚,但这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想,应该产生一个艺术家团体,大家都聚到一起,要么都聚到阿尔来。这个团体就像**艺术俱乐部一样,有专门向社会宣传和推销的画店,把“小林**”的修拉、高更、塞尚、贝尔纳、劳特莱克、卢梭、西涅克等人都捆到一起,形成团结的整体,向前冲击。那种冲击对社会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就会成正比,成功的可能性更大。而如果能邀请已经得到社会承认的“大林**”的莫奈、德加、雷诺阿、西斯莱、毕沙罗等人加盟,那么,始终处于赤贫状况下的艺术家,其作品价值将逐步提高。

    他把这个想法写信告诉了提奥和他所有的朋友们。他在信中向朋友们大声疾呼:

    朋友们,到阿尔来吧!

    信发出后,极少得到呼应,他的朋友们性格各异,又都自视颇高,况且温森特并不是一个怎样有影响的人物,他们认为,他的一切包括在巴黎的地位都是提奥给予的。

    温森特所期望的那种振臂一呼,四方响应的狂热情景永远不会出现。

    回归孤独,烦恼雾一样包围着他。他把所有的情绪都投入到绘画的疯狂之中去了。有一天他忽然产生一种感觉,觉得绘画毫无意义,这个问题以前在脑海里浮现过。为什么?为了吃饭?不!他的画根本换不回一顿米饭或者一碗通心粉,而且得不到温暖的家和妻儿。那么到底为什么要画?绘画使身体受到严重损害,使精神受到严重分裂,摧残了从仁慈的观点看来应该活着的生命。可是连个目标也没有啊!他想。

    但接着自信心又升上来:我愈是生病,精疲力竭,成为一个古怪的人,一个不被世人理解的人,我就愈是一个艺术家——一个有创造力的艺术家!

    他又想,什么是艺术家?艺术家获得什么?波里纳日黑煤块一样的小童工、海牙的戴尔斯蒂格、纽南的农民,几乎各个阶层的口吻都是一样,你干什么?你获得面包吗?

    这些问题揪得温森特心痛,人的心受本能的驱使,想的都是实在的问题。

    自己跟自己纠缠不清的时候,温森特长叹一声,画笔一掷,仰面向天,泪眼朦陇,发誓决不再画画。但每天总是这样:刚刚走出去,他就碰到那样可爱的东西,终于使他非把它们画下来不可。

    他给提奥写信说:

    希望成功的**已经消失,我画画只是由于我必须画,我的心才不至于太痛苦。

    矛盾和孤寂的时候,他就去妓院寻找安慰,五个法郎的价格换回来一瞬间的快感和一种虽然是虚伪但同时也是实在的甜言蜜语,看上去那好像是一种爱情。

    在妓院里,他结识了一个叫拉舍尔的漂亮丰满的小姑娘,她只有16岁,干了一年的**生意了。温森特从来不找第二个女人,他希望自己能真正引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最新网址:wap.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