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鸿博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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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鸿博之试 (第1/3页)

    《移家赋》写成之后,传主吴敬梓已从三十四岁进入三十五岁了,时为雍正十三年(1735 年),直到乾隆三年(1738 年)传主三十八岁时的数年之内,出自怀念故乡之情,吴敬梓曾返回故乡探望过;为了排遣著述生涯中的孤寂,他曾去苏北一带访友游览。但在这几年内,传主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则是被荐举参加博学鸿词科试,他参加了地方级的考试,但最终未去京师参加廷试。由此而带来了思想情绪上的复杂的波动和变化。经过现实的教训,友人的慰藉,以及在大江南北的邀游中不断排遣和淘洗,吴敬梓终于能从功名富贵狭小的圈子挣脱出来,虽然此后还有反复,然而他的追逐功名的思想逐渐淡化,情绪也渐趋平复。无论八股科举考试也好,博学鸿词科试也好,传主对它们的真面目开始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自从雍正十一年(1733 年)移家南京以来,"几年卜筑板桥住,秦淮水色钟山树"(《题王溯山左茅右蒋图》)的生活,虽然已逐渐医治好故乡社会加给他的早年的心灵创伤。然而,重土难迁的习俗观念也非朝夕可以消除,虽然传主在愤激之时表露了对故乡极端厌恶乃至仇视的情绪,但全椒毕竟是哺育他成长的故土,自会不时泛起一般常人均难以避免的思乡之情。吴敬梓既然一度萌发过"失计辞乡土"、"梦里故山遥"(《春兴八首》)的情绪,特别是在这年除夕,他回想起埋葬在故乡的父母,回顾自己仍在"他乡留滞"而不能祭扫,感到无比的惭愧与悔恨,因而就产生了返回故乡祭扫先人墓丘的念头。大约在雍正十三年(1735 年)新春之际,三十五岁的吴敬梓终于取道滁州返回故乡全椒。在故乡逗留了不过一个月左右,他倒又觉得客居自下的生涯令人难忘,又匆匆返回已经住定下来的南京。在路过滁州时,他写下了《滁州旅思》一诗:晓望诸峰翠色新,雨余芳草碧如茵。春光已过湔裙节,胜地浑无蜡屐人。旅病那堪花入梦,暮寒不厌酒霑唇。遥思二月秦淮柳,蘸露拖烟委曲尘。

    旧时习俗,在正月初一至月底这一段时间内,士女酹酒于水边洗衣以祓除不祥,这就是诗中所谓的湔裙(一作湔衫)。由此可以知道在正月刚过不久,传主就怀念起南京。在他的想象中,仲春二月的秦淮河畔,一片绿里透出微黄的柳色,摇曳在烟露之中的丝丝枝条,恍如向他召唤也似。一念及此,他又收拾行装,告别故乡,他已没有三十三岁迁家时那样既愤激又沉痛的情绪,因而在这首诗作中只透露了一种淡淡的愁思罢了。

    回到南京以后,敏轩这种怅惘莫名的愁思并没有消逝在钟山秦淮的山光水色之中,一种进退失据、四无着落的苦闷再度纠缠着正当壮年的传主。思乡之情虽然因为这次返回故土之后逐渐淡薄下来,客居秦淮的诗酒唱酬生涯虽然令他感到一定的满足,然而步入中年的吴敬梓,怎能在这种百无聊赖的闲散生活中打发本应有所作为的岁月?但出路又在哪里?他一时也找不到。这种百无聊赖、苦闷无端的心情自春至夏又经秋至冬,始终支配着传主。到了九月九日正是登高的节气,吴敬梓事先就邀约族兄吴檠同往登高,这也可算是寂寞无聊生涯中的一种排遣岁月的盛事。这日清晨,传主独依河亭等待青然,闲中凭阑远眺,只见窗前一带绿水,帘外菊花渐次开放,不禁牵动万端愁思。直等到夕阳西下,游船已尽,渔灯数点,明灭闪烁,族兄却未前来,敏轩感到深深的失望,无可奈何地媛起酤来的新酿美酒,手捧一卷《南华经》,打发这愁人的深秋之夜。

    这种寂寞的生活,对传主的身心都产生了极为有害的影响,早年罹致的糖尿病再次发作,在《秋病》四首中,不仅叙述了自己日渐加重的病情,而且还抒发了自己益发苦闷的心绪:素领应随秋气深,却缘消渴罢弹琴。美人一赋堪千古,何用子虚与上林。

    --之二屯贱谁怜虞仲翔,那堪多病卧匡床。黄金市骏年来贵,换骨都无海上方。

    --之四从这几首诗中我们可知道传主之所以无端苦闷乃是由于功名不遂、出仕无望。他并以虞仲翔的遭遇比喻自己的坎坷。虞仲翔名翻,为太伯、仲雍之后,据《元和姓纂》卷二:虞,虞有天下号日虞,子商均因以为氏。又武王封虞仲于河东,亦为虞氏。会稽余姚人赵相虞卿。秦有虞香,香十四代孙意,自东郡徙余姚;五代孙歆,歆生翻。

    虞翻为三国时经学家,据《三国志》卷五十七虞翻传,他因开罪 孙权,被远戍。虞翻的生平际遇,与传主这一时期的经历十分相似,因而,吴敬梓在诗中不免要引以自喻。而从传主以虞仲翔自况中,也可窥知他这一时期的生活情景和思想境界。

    这一年即雍正十三年(1735 年)秋冬之际,吴敬梓的病情虽未全然痊愈,但已略有好转。于是,乃有真州、扬州之行。落日寒江,获花连岸,他于波涛中登上一叶小舟渡江而去。在轻舟中,传主写有绝句一首,描写了此行所见的景色,多少也透露了自己的心境,诗云:波光骀荡绿杨湾,渔市人家晒网还。日暮危樯依曲港,寒云遮断小帆山。

    --《望真州》传主此行的目的,在于访问故友,《访杨东木敷五》一诗的最后两句"不是故人施榻待,扁舟风雨又菰芦",正说明在苏北他受到敌人的热情接待。但是,尽管得到好友的慰藉,传主的心情依然十分低沉,在《不寐》一诗中就表现了他作客时的恶劣心境,诗云:客中眠未稳,漏鼓听愈真。月落鸟辞树,灯昏鼠近人。酒痕渰病肺,诗卷伴闲身。侧耳棋枰响,因思王积薪。

    越是睡不稳,声声漏鼓越是听得清;辗转反侧之际,想到自己病肺的躯体、冷寂的生涯,能不令他生发凄苦之感?而在不眠之夜忽然听到棋声,不禁触发了对棋友的思念。王积薪是唐玄宗时有名的国手,他的棋艺之精,"绝无其伦",事迹见薛用弱的《集异记》。从这首诗看来,传主吴敬梓也善于奕棋。金榘在为传主三十初度写的诗作中也有这样的句子:"长安闻道久似奕,胡不敲枰纵手谈?一局便了桔中戏,且去鸦山寻李戡。"诗注云"敏轩善奕",这是以善奕的李戡比喻传主。《宋诗纪事》卷十二,文彦博有赠李戡诗:昌元建邑几经春,百里封疆秀气新。鸭子池边登第客,老鸦山下著棋人。

    并有注:"《方舆胜览》,昌元县南有老鸦山.有李戡、李戣兄弟善棋。"从吴敬梓自己的诗作和金榘的诗作所记看来,传主确实多才多艺,对于棋道十分精通。这时他平素的枯寂生活也不失为一种排遣愁闷的手段。而在客病之中听到奕棋之声当然会思念起自己的棋友来。

    扬州原是我国的古代名城之一,《左传·哀公九年》中就记有"吴城邗"。《水经注·淮水》篇也说:"吴将伐齐,北霸中国,自广陵城东南筑邗城。"自从鲍照作《芜城赋》以后,扬州又有"芜城"之称。李唐一代,扬州更成为我国最繁荣的城市,富庶甲天下。杜牧的诗作对此有所反映:炀帝雷塘土,迷藏有旧楼。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骏马宜闲出,千金好暗游。喧阗醉年少,半脱紫茸裘。

    --《扬州三首》至于他的名句"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赠别二首》)、"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十年一觉扬州梦,占得青楼薄幸名"(《遣怀》),更使后来的文士诗人产生久不衰竭的遐想和吟咏。宋高宗逃到江南以后,扬州成为防御金人入侵的前方,几度遭到兵火的洗劫,词人姜白石所作的《扬州慢》,就曾融化了杜牧的诗句,寄寓了自己深沉的家国之恨,而姜白石此作也成为宋词中的名篇,为后人赞赏不已。自幼喜读绮词丽句的吴敬梓,对唐诗、宋词中所描写的扬州风光神往已久,早年随嗣父吴霖起从淮南全椒赴苏北赣榆县学教谕任时,就可能途经扬州。其后,传主一再出游江、淮,就足以说明他对淮扬极为向往。沈大成在为吴烺所编的传主诗集而写的序中就说,吴敬梓"自其乡移家白下,出游江淮间,留扬最久"(《全椒吴征君诗集序》,见《学福斋集》卷五)。这次传主来游扬州,正值秋冬之交,万物萧条,而所访友人又未能全部见到,心情十分不好。在扬州逗留期间,他原准备前往欧阳修所建的平山堂游览,也因风雪交加而未能如愿,在意想之中写成诗作二首:平山堂畔白云平,文藻偏能系客情。不似迷楼罗绮尽,只今惟有暮鸦声。

    空怀迁客擅才华,不见雕阑共绛纱。却忆故山风雪里,摧残手植老梅花。

    --《将往平山堂风雪不果二首》传主于诗中感叹一代帝王隋炀帝所构置的幽房曲室、千门万户的迷楼,终于随着隋朝的覆灭而尽毁;倒是欧阳修所建造的平山堂仍然吸引着后代无数文人。在思念古人事迹之余,吴敬梓又返顾现实:窗外北风呼啸而过,鹅毛大雪下得正紧。这种寒冬景象,使他不由想起故乡全椒自己亲手种植的梅花,能否经受住风雨摧残而依旧散发出扑鼻清香?这诗句是否托物寄兴、包涵着传主的身世之感呢?似乎也不能全然排除,多少也流露了传主在历尽人间坎坷之后,仍然要做然挺立于世间的心绪。

    扬州虽好,但毕竟不能久居。传主除了思念全椒故乡手植的寒梅以外,更多地是在思念寓居在南京的爱妻和娇子。在他的想象中,他们正在青溪附近的秦淮水亭凭阑北眺,盼望自己早日归来。敏轩一旦思念及此,扬州不可再行逗留,即刻收束行装,冲风冒雪地渡江南返,回到他已定居的秦淮水亭中来。

    冬去春来,传主吴敬梓已进入三十六岁了,这一年正是弘历即位的乾隆元年(1736 年)。新皇帝登基,给一些士人带来了进身良机。传主也曾被这一机会戏弄过一番,然而他毕竟没有在这一闹剧中谋得什么荣禄。但这一经历对传主也并非全无裨益,受过这一番波折,他对现实人生、功名富贵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这对于一个以文艺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家来说,也算得上是一个不小的收获了。

    这一闹剧就是博学鸿词科试。清朝统治者原准备举行三次博学鸿词科试,但最后一次因德宗死去而未能实现,实际上只开了康熙己未(十八年)和乾隆丙辰(元年)两科。与传主有关系的是乾隆丙辰科试。这次博学鸿词科试,其实动议于雍正朝,而实行却在乾隆朝。雍正十一年四月初八日胤禛在上谕中说:"惟博学鸿词之科,所以待卓越淹通之士,俾之黻黻皇猷,润色鸿业,膺著作之盛,备顾问之选。"但全国反响并不热烈,各地大臣认为事关重大,因此相顾迟回。当时仅有河东督臣荐举一人,直隶督臣荐举二人。胤禛十分震怒,在雍正十三年二月二十七日上谕中斥责说"降旨已及两年,而外省之荐者寥寥无几",认为这是"督抚学臣等奉行不力之故",进而严厉命令内外大臣认真从事,"再行遴选"。但却在这年八月,胤禛病死,博学鸿词科试终未能在他生前举行。弘历即位后,十一月间又下谕旨说:??皇考乐育群材,特降谕旨,令直省督抚及在朝大臣各保举博学鸿词之士,以备制作之选。乃直省奉诏已及二年,而所举人数寥寥。朕思天下之大,人材之众,岂无足膺是举者?一则各怀慎重观望之心,一则衡鉴之明视乎在已之学问,或已实空疏难以物色流品,此所以迟回而不能决也。然际此盛典,安可久稽。朕用再为申谕,凡在内大臣及各直省督抚,务宜悉心延访,速行保荐,定于一年之内齐集京师,候朕廷试,傥直省中实无可举,亦即具本题复。

    在新帝严旨斥责之下,朝内大臣及各地督抚不能不相应地有所作为,丙辰科鸿博之试从此就正式开场。

    吴敬梓自从雍正十一年(1733 年)三十三岁时移家南京,至此己有三年多了。在南京,他除了结识了不少文人学士之外,还逐渐和当地的行政官员和教育官员相处得融洽起来。如雍正时江宁府知府卢见曾、江宁府属江宁县知县吴湘、县学训导唐时琳,以及乾隆时江宁府属上元县学教谕吴培源等。特别是上海人岁贡生唐时琳,从雍正八年(1730 年)起出任江宁县学训导,到雍正十一年(1733 年)已有三年之久,在朝廷严令催督之下,将县学内的吴敬梓推荐给安徽督学郑江,再由郑江转荐到安徽巡抚赵国麟处,准备正式荐举传主去参加博学鸿词科试。

    郑江字璣尺,号筠谷,浙江钱塘人,康熙五十七年(1718 年)进士,雍正十三年(1735 年)任山东乡试主考。试后又于同年调仟安徽提督学院。恰在此时,唐时琳荐举传主应鸿博之试。吴敬梓原籍安徽滁州府属全椒县,正属郑江所管辖的学区。郑江一方面向安徽巡抚赵国麟转荐,另一方面又满怀热情地到处揄扬吴敬梓的才华,这是因为郑江自己也是-介文士,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自当乐于引拔。郑江自己也工于诗作,他所写的《雪后游吴山》诗中"人来饥鸟散,日出冻云升"一联,被袁枚所激赏,认为"人人共有之意,共见之景,一经说出,便妙"(《随园诗话》卷十二)。吴敬梓也能诗,移家南京以后更负文名,这是他得到郑**睐的一个重要原因。特别是他们二人对于《诗经》都深有研究,后来吴敬梓著有《诗说》、郑江也撰有《诗经集诂》。这种共同创作和研治诗歌的努力和成就,使得郑江对传主十分推重,也自然给予分外的关注,大力向安徽巡抚赵国麟荐举。

    吴敬梓在县学训导唐时琳的保举之下,得到安徽学政郑江的荐扬,安徽巡抚赵国麟又加以首肯,他也就参加了一般士子十分羡慕的博学鸿词科考试。其实,传主这时的心情极为复杂。早年,他接受了父祖的训海、塾师的教导,颇以科第世家出身为足荣耀,也曾孜孜追求,企图在科举考试中谋一出仕机会,从而不负父师的教导和期望。然而,在十八岁考取秀才以后,连续几次参加乡试都名落孙山;在二十九岁那年的科考中甚至不惜向主试大人"匍匐乞收",却遭到大声的训斥。这样的侮辱,使他感到极大的难堪。在三十岁那年除夕之夜,他回忆起自己的功名无望,未能继承父祖遗志,有负先人教诲,极为痛心。这种悔恨懊伤,五年多以来一直煎熬着他。但是,从他亲自参与的多次考试中,他也朦胧地感到这种考试的欺骗性,在"庚戌(1730)除夕客中"所作的《减字木兰花》词中就曾有所表露。但传主这种认识还只是情绪愤激时的产物,一旦有机会取得功名,仍然不能无动于心,依旧跃跃欲试。同时,由于多年来场屋蹭蹬,遭受到士绅的冷遇,族人的鄙夷,也使他企求一第,如果在令人歆羡的鸿博之试中获得成功,也可一扫心中肮脏,给轻视、蔑视他的人以有力回击,从而改变自己的处境。因此,传主没有拒绝这一荐举。他终于怀着这种复杂而又矛盾的心情参加了博学鸿词科的地方一级考试。

    当时上江督学郑江正驻南京。顺治二年(1645 年)设江南省,辖区相当于现江苏、安徽两省。康熙元年(1662 年)安徽始建省,省治在安庆,另置巡抚驻地安庆。康熙六年(1667 年)江南省更名江苏省,改左布政使为安徽布政使司,驻地仍在江宁(今南京),右布政使为江苏布政使司,驻地在苏州。直到乾隆二十五年(1686 年)安徽布政使司才移归安庆。所以传主吴敬梓是在南京参加上江督学郑江所主持的学院考试的。这次学院考试的诗题为《赋得敦俗劝农桑》,赋题为《继明照四方赋》。在这首试帖诗的首尾,传主吴敬梓也不得不写下一些颂圣文字,说什么"淑景尧封丽,仁恩禹甸长"、"豳诗堪人咏,朋酒祝无疆"。在赋中同样有一些"信太平之有象,正化日之舒长;惟照临于九字,以表达于万方"之类的歌颂"圣主之神明"的谀词。郑江督学南京后,就已闻知吴敬梓文名,所以此次考试当然顺利通过。

    接着就要去安庆参加安徽抚院赵国麟主持的考试。在南京,传主受到友人的怂恿、学老师的推荐,虽然心存犹疑,还是比较爽快地去参加了学院考试。但是,如今要远离秦淮水亭到安徽抚院所在地安庆去应试,他的犹疑就不免增加了几分。

    从南京去安庆,最捷便的途径是溯大江而上。吴敬梓也是从水路赴安庆的。在友好相送下,他心事重重地上了江船。岸上友人别去、船离码头,传主定下心来,回顾了最近几个月来的生涯,在轧轧橹声中写下《踏莎行》一词:鹿韭香浓,雀瓢香细。何人庭院春初雾。还家两月不曾过,又从江上招舟子。挑荠篱根,焙茶窗际。一般也有幽闲事。独怜涉险总无端,橹声轧轧波声里。

    吴敬梓在去岁(雍正十三年)冬未从扬州返回南京以后,在秦淮水亭中不过只安稳地住了两个月,又再次登上江船远行,心中老大不愿。但既然已经参加了学院考试,也就不必回避抚院考试。不过,悠闲自在地安住在秦淮水亭中应付在本地举行的一场考试,对传主来说原无不可,一旦远赴安庆参加复试,前景又不能预卜,就未免有些不自在了。轧轧的橹声无异是提醒他正在涉水远行,他不禁有些懊悔了,窗前一杯香茗、篱下闲挑荠菜的平静生活,又使他产生了无比的留念。我们的传主就怀着这种患得患失的复杂情绪上路了。

    从南京溯江而上,第一个重要码头是采石,采石原名牛渚矶,位于马鞍山市西南的翠螺山麓。半山处有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衣冠家,传说这位"谪仙"酒醉入江捉月,尸身逆流浮至此处。传主舟过此处,自然要想念起李白的平生际遇,写下《惜黄花》一词:江花红羕,浪花绿涨。过危矶,忆当年谪仙情况。燕子掠波回,鱼妾随潮长。但系著、几行横网。

    骑鲸凄怆,钓鳌疏放。古之人,古之人、只今安往。带月卧孤篷,酾酒催三桨。也博得、十分酣畅。

    在前往应鸿博之试的途中,吴敬梓却同情"古之人""谪仙"的凄怆际遇,羡慕"古之人"李白的疏狂,这种心情和他的行事是极不协调的,这正反映了传主既想追求功名、又想摆脱束缚的矛盾性格。

    正是在这种心境支配下,吴敬梓乘坐的江船并未扯满风帆直向抚院所在地安庆不停地驶去,而是到处稽留,游山玩水。船过芜湖,他又登岸而去,时值春雨缠绵、春风料峭之际,夜深人静,独自一人,不觉又信步走到旧友朱卉故居附近。只见桥外数椽破屋,早已被藓苔侵蚀。传主蓦然想起,故人虽不在南京,但也不在故乡,而是寄食四方,飘泊各地,此行又如何见到故人?不禁黯然伤神,写下《燕山亭》一词,其下半阕云:??怊怅孤客凄清,听瑟瑟萧萧,夜窗声苦。梁市阮厨,独香销,知他故人何处?他日相逢,难说尽、别离情绪。思汝,同听者,半宵春雨。

    传主的情绪是十分低沉的,这不仅是由于未能与故人谋面,而且更重要的是由于自己正处在进与退的矛盾中所致。

    然而,传主在途中最为想念的还不是朱卉,而是懒人名场的王溯山,他怀着深切的思念写下《青玉案》一词:梨花寒食春将半。记分袂、溪桥畔。剔后顿教春又晚。长堤杨柳,芳洲芝若,绿遍江南岸。应劳髯叟将余盼。几月游踪似天远。

    遥忆瑟居情兴懒。一帘烟雨,半炉香雾,坐听流莺啭。

    王溯山原为公卿之子,但却隐居在南京东郊钟山深处,读书、作画、采药、垂钓,和樵牧为友,与麋鹿为邻。传主在赴试途中,却想到有这样一位陶情世外的老者盼望他归去。这正透露了传主的心情仍然在出与处间摇摆不定。安庆在望了,传主吴敬梓的心情依然没有平静下来。登岸之后,闻知故友李葂也在此处,随即去拜访。李葂一见敏轩,大喜过望,甚至学习汉代陈遵将客人的车辖投入井中那样,使客人欲辞也不得成,殷勤地留住传主。虽然没有好酒美食,但却有香茗一杯,两人娓娓而谈,共同回忆在金陵度过的岁月。他们曾经徜徉在秦淮河畔、青溪曲处,或廊中望月,或板桥放艇,有多少闲散自在,而今却各自一方,难得一聚。他们还回忆当年李葂冒着绵绵存雨,前往板桥附近的秦淮水亭访问传主的情景。往事历历如在眼前:他们曾在河亭中坐谈终日,直至红烛高烧;又曾在华林园中痛饮、凤凰台畔吟诗。这些美好的回忆,又使他们想起如今仍飘泊各处的友人,不禁唏嘘,无限感叹,就象杜甫"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忆念李白那样,他们想起更多的友人:"多少暮云春树,叹别离踪迹,说也凄然"(《庆清朝·李啸村留饮园亭》)。

    与李葂聚谈之后,传主随即去抚院报到。很快就参加了考试。这次抚院考试的诗题为《赋得云近蓬莱常五色》,赋题为《正声感人赋》。在这诗中传主依然要写一些"龙楼朝日丽,凤阁瑞云翔"、"五色兼三色,千秋捧圣皇"的颂词;在这赋中同样歌颂了"天子省风,圣人御宇"的"我皇之至德"。这固然是应试所必须的颂圣文字,但也同时表露了传主思想中庸俗的一面,他毕竟不能超越自己的时代,也未能完全避免封建文人的卑屈。

    在院试过程中,安徽巡抚赵国麟对传主还是相当器重的。吴敬梓回到南京以后,回忆起此次应试情景时,对巡抚大人的知遇之恩,怀着无限的感激,写下"旌门幕府,有多少感恩知遇"(《西子妆》)的词句。不过,由于传主一贯狂放不羁、敢于直言的性格,在这次应试过程中,也接触到一些欺世之徒,他对这些人虚伪矫情的嘴脸十分看不惯。这在他后来写的诗中多少透露了一些个中消息,如《题王溯山左茅右蒋图》一诗中有这样的诗句:"授简曾传幕府招,蜡言梔貌还枝梧。"幕府,原指将军的府署,明清时代的巡抚衙门、总督衙门也都可称幕府。传主诗中的"幕府"就是指安徽巡抚赵国麟的衙署。"授简",是指司马相如奉梁王之命作赋的故事,据谢惠连《雪赋》: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梁王不悦,游于兔园。乃置旨酒,命宾友,召邹生,延枚叟,相如未至,居客之右。俄而微霖零、密雪下,王乃歌北风干卫诗,咏南山于周雅,授简于司马大夫,曰:"抽子秘思,骋子妍辞,侔色揣称,为寡人赋之。"传主诗中用"授简"一词,正表明他奉了赵国麟之命写诗作赋。"蜡言梔貌",是用柳宗无所写的《鞭贾》故事:有富家子以五万钱买得一鞭,色黄而有光泽,归以示宗元。宗元烧汤洗鞭,则色泽尽褪,原形枯白,其色泽乃是染黄上蜡所成。因而感叹"今之梔其貌蜡其言,以求贾技于朝者,??亦良多矣"!从敏轩这一联诗中可以知道抚院考试的一些情景:安徽巡抚对传主还是很看重的;但在应试文士和巡抚衙门中,却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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