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哲学思想

    第八章 哲学思想 (第3/3页)

。他不但有这些美学思想,而且还付诸实践。可以说他的《思美诗》用以表扬行为之美善,而《怜愚诗》用于讥刺行为之丑恶。他认为美善者是贤人,值得思慕与效法;而行为丑恶者是愚人,觉得可怜枉此一生,但必须予以讥刺。他心目中觉得可怜的愚人,只迷信鬼神而不相信人定胜天。

    另外一些是上层贪官污吏、祸国殃民的权奸,不在可怜范围之内,他用激烈措词严加鞭挞、揭露与批判,尽管这类诗也收入《怜愚诗》中。读诗集时宜注意这一点。他的这些诗论思想原则与古代“美刺”说相一致。《毛诗序》云:“有夏承之,篇章泯弃,靡有孑遗。迩及商王,不风不雅。何者?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①不过宋应星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系统发展了这些思想。他的诗集是从人生哲学角度研究社会人群的一部作品,是他对各种人的内心世界作了细微研究的结果。

    宋应星还指出:“幸而僻心违俗,不愿谀尊贵,并不谄名山。刻羽引商,造成自嬉”(《思怜诗序》)这是说,他写诗幸而自己心思孤僻,而与时俗相违;既不愿用来阿谀上层权贵,亦不想谄媚名流,只是为表达自己思想,自得其乐。这就体现出他刚直不阿、主持社会正义的风骨。汉及汉以前诗可人乐歌唱,载歌载舞,后来才只能吟诵。宋应星用“刻羽引商”这个乐府古语,此处只可理解为写诗。种种证据显示,他在诗论方面的美学思想与实践,继承了唐代大诗人白居易(772—846)所倡导的新乐府运动的主张。中唐以后,由于“安史之乱”使帝国由盛而衰,社会矛盾加剧。而新乐府运动就是揭露政权政治**、反映社会现实的新文学运动。白居易主张作诗应自创新题“刺美”时政,不再人乐,使“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读张籍古乐府诗》)①,而有别于“嘲风雪、弄花草”

    ①《诗经。毛诗序》,十三经注疏本,上册,第262 页(上海:世界书局,1935)

    ①陆侃如、冯沅君:《中国文学史简编》,第122 页(作家出版社,1957)

    的唯美主义与形式主义的文学观。他还提出诗应当“补察时政”、“救济人病”,为社会现实服务。白居易倡导的文学运动在揭露批判封建主义并启迪公众觉悟方面起了很大教育作用。宋应星从幼年即学唐诗,至出诗集时已研究30 多年。而明末也是衰乱社会,这使他与唐代新乐府运动的思想一拍即合,直接承续乐天衣钵,虽然他的诗在技巧上还达不到唐诗水平。当他出版诗集时,本想将全部现存作品一齐发表,但整理早年旧作时发现其中“半类闲情靖节,半邻感慨子安。据梧而思,非志淫而露少年狂,即怨天而呈小人态”。[遂]付之一炬,此物奚宜住世哉!(《思怜诗序》)这是说:他发现自己在万历、天启时旧作,部分类似陶潜(字渊明、私谥靖节,365—472)

    的田园诗,部分类似王勃(字子安,649—676)的牢骚诗。经过考虑,他觉得早期诗不是由于意志过于奔放而露出年青人不可一世的锐气,便是因心中充满怒火而表现出怨天尤人的心胸窄小考的怨气。他认为这些作品不应问世,遂一烧了之,而决定出版崇祯时新作,因为他此时思想境界已高于过去。

    从他焚烧昔日诗作的行动中,看出他由早年的理想主义者变成了思想成熟的现实主义者,要与万历时的旧我划清界线。

    首先研究《思美诗》。不妨可以将这10 首诗分为四组加以讨论。第一组包括第1、6、8 三首,主要是刻画出启蒙思想家的形象。第二组包括第2、5两首,是文武双全的爱国者的形象。第三组含第3、4、7、9 四首,是德才兼备的学者形象。第四组为第10 首,属于自然科学家的形象。大体说来,宋应星心目中的贤人就分属这四种类型。他认为明末社会最需要这些人,他们是社会的精英,因其言行为人们提供好的榜样,又都肩任教化任务,旨在唤起人们的觉醒。他们既平凡,又不平凡,都生活在明末社会里,适应时代需要而出世。尽管诗中有时借用儒、释、道经典典故和术语描述这些贤人形象,但若将他们理解为高不可及、从天而降的神仙般超人、圣贤、救世主或甚至仙人仙骨,那就与诗人本义相违了。诗人告诉我们,这些贤人不是生而知之的,而是通过艰苦磨练和努力培养成的。其他人只要肯效法,也可达到这些人的境界。至于《怜愚诗》,也不妨可将这42 首分为四组加以讨论。第一组有第4、22—25、27、33 及41 等八首,都是迷信神鬼和天运而不肯相信人是命运主宰,故需要启迪,使之觉醒。第二组含第1—3、7、14、17—18、30—31、34、36 及40 等十二首,刻画的形象都染上了社会上的歪风陋习,如贪图名利、奢侈纵欲、多子多孙等,他们多属地主阶级及腐儒、官吏,应在讥刺之列。第三组有第6、29 及39 三首,刻画的形象多靠高利贷残酷剥削贫苦百姓,到头来都没有好下场,属于揭露批判之列。第四组包括第5、8—13、15—16、19—21、26、28、32、35、37 及38 等共十八首,刻画的形象多属当权的上层封建主、阉宦、官僚及内阁权奸,他们祸国殃民、聚敛财宝、贪婪无厌、争权夺位,置国家命运及百姓死活于不顾,明代江山就败在这些人手里,因此都应在无情鞭挞之列。宋应星心目中的愚人就属于这四种类型,其中部分人可通过教化而变善,而少数顽固不化者只好自取灭亡,成为千古罪人。《思美诗》第一首讲出了标题的由来及贤人的品质,全文如下:闻道西方有美人,大圆清淑幻成身。

    容华绰约仙山质,德性温良葛氏民。

    著作功高天不夜,应酬气爽日长春。

    却怜俗骨烦陶冶,宁惜蒙淄混世尘。第一句出典于《诗经。邶风》:“简兮简兮,方将万舞。??山有榛,湿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①此诗为讥刺春秋时卫国不用贤才,只令其充伶人为王歌舞。故贤才慨叹说,高山棒树、湿地苓草尚各得其所,吾辈不遇明君,想到谁能用才呢?只有卫国西方的周室贤人,他们会荐才得所用。因此宋应星思慕的“西方美人”,不是美女,而是他要褒美的贤人。他们具有美好的品格和素质。“大圆清淑幻成身”

    就指这种贤人虽生于浊乱之世,但出淤泥而不染、能自洁其身,而不与世同流合污。第二句“容华绰约仙山质”句引自白居易《长恨歌》,这句的意思指出表里均佳,有不同于庸俗人的气质,而且品德高尚、性情善良而又纯朴。

    第三句大意是其著作及功业发人深醒,其主张实施后给社会带来生机。第四句指贤人怜惜世上庸俗之辈不愿接受教化,而宁愿昏沉地混日子;换言之,要启发世人。使之猛醒。因而这首诗刻画的贤者总的形象是:(1)身处浊乱之世而洁身自励,不同流合污。(2)有高尚品格和高雅气质,善良而又纯朴。

    (3)以著作、思想和实际行动给人以启迪,唤起世人觉醒。这分明是启蒙思想家的形象。宋应星以此为楷模,也以此自勉。

    与上述形象类似的还出现于第6 首“圣贤怀德觉顽愚,出处难将一局拘”句中,就是说在任何情况下贤者的任务都是作社会启蒙工作,使昏沉的人觉醒起来。第二句“坐榻穿时真乐在,辙轮环处苦心纡”,大意是说,为从事教化工作再艰苦也自得其乐,到处宣传自己主张,遇到委屈也甘愿。这首诗中“功存克己坚持足,愿结成民取次符”句意思是,既然抱定目标,就鞭策自己坚决实现,使世人成为符合教化要求的人。“举世簪缨为若事,荣名绝与至人殊”句意为那些做大官的人所获得的名声,绝对比不上贤人。这首诗要求启蒙思想家要有坚忍不拔的精神,为实现目标而不懈努力。第8 首中“四象两仪七尺安,推尊主教暂登坛”意思是,人生在世从事教育、教化事业的人总会受到尊敬。“正容悟物形同玉,法语迎机气若兰”讲的是,品行端正又有学问会受到尊重,教导有方又符合时代要求就受到欢迎。“隐跃真诠高觉证,提撕直指众人看”意思是,宣传世人不明白的真理,加以论证,并将其指点给众人,令人信服。综合《思美诗》第1、6、8 三首的思想,描述明末启蒙思想家应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的自觉精神,抱定唤醒民众的目标,百折不挠地坚持努力,既使遇到不幸,其事业也值得人们敬仰。

    《思美诗》所褒美的第二种贤人形象,见于第2 首。全文如下:叔世何曾气薄凉,仍生圣哲应储祥。

    但从孝悌开初址,自显忠良扩远疆。

    作止醒眠皆法象,笑嬉怒骂尽文章。

    缁衣好德难容口,千古遗篇姓字香。第一句意为,衰乱未世不一定气数已尽,越是这时越有一批明哲贤人应运而生,这是时代所需。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这是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历史观的分水岭。宋应星坚持前一观点,于此可见。第二句诗意为,贤者以忠孝为做人之根本,自会表现精忠报国、献身疆场精神。“忠”是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可牺牲其余一切。

    “孝悌”此处不专指对父母、兄弟关系,而是泛指造福黎民。这种思想既表现于其余各诗中,亦表现于《野议》诸议内。第三句诗讲其行为堪称典范,文章尽情发挥、毫无顾忌。第四句是说,贤者重德,直陈己见,未必动听,但其著述却千古流芳。这实际上是适应时代需要的文武双全的爱国者形象,①《诗经。邶凤。简兮》,十三经注疏本,上册,第308 页(上海:世界书局。

    以济国济民为人生最高目标。与此相应的是第5 首赞美诗,全文如下:砥柱狂澜劲节标,匪因闻誉动心要。

    个中信誓千金重,身外浮荣一叶飘。

    帝座光明呼吸透,尘埃笃挚鬼神招。

    成功不愿留名记,至德无称意自饶。首句意为大丈夫标榜甘当国家中流砥柱之刚劲气节,不因名位而动摇意志。第二句意为卫国保疆信誓旦旦,视身外荣华如浮萍。第三句是说,心地坦然、光明正大,在浊乱之世以其坦诚之心感天动地。最后一句意思是,成就功业而不图留名,其品德无需别人称颂,自身便己满足。这实际上也是爱国者形象,他们于衰乱之世应运而生,以精忠报国、造福黎民为人生最高目标,甘当国家中流砥柱,刚直不阿,心怀坦荡,德行称为楷模。他们做官时既可以文直陈己见,必要时又可投笔从戎,献身疆场,成就功业不留名记。不管为官为卒或为民,其事业都应流芳千古。

    宋应星赞美的第三种人,首见于《思美诗》第3 首,全文如下:智过千人谓是英,超群岂入此中评?

    欲施雨露崇朝遍,但卷风云指顾清。

    万卷淹通才鬼服,千言立就羽流惊。

    执鞭愿者追随往,渠在峨眉绝顶行。第一句描述此贤者智慧过人,非庸人所能评之。次句是说欲施其才以济世,指点江山、传播真理,能很快启人智慧。第三句意思是,淹通万卷书、学问渊博,长篇大论一挥而就。第四句指传播知识获得追随者,攀登至学术顶峰。第4 首中“德全才足与时宜”讲其德才兼备,又顺应时代需要。“奕到人神情若拙”说明其聚精会神致力于事业,又大智若愚。第7 首诗也同样描述“天产哲人今贯古,时宗盟主俗资贤”,即学贯古今的哲人应时而生,被众人所推崇。而“无情片语弁髦弃,有用群言琬琰传”,意味着注重实学。第9 首“静里工夫去倦昏,动时酬应岂忘存”,这是说明平时治学刻苦努力,忘记疲倦;待实现其主张时则不想保全自己。总之,这四首诗在赞美一种学者的形象,他们学问渊博又智力过人,德才兼备又顺应时代需要,欲以其才济世而获得众人推崇。他们还专心致志、刻苦努力又大智若愚,讲求实学,又并不利己。

    宋应星赞美的第四种贤人见于《思美诗》第10 首,即最后一首,全文如下:性量群分贮水推,圣涵万顷众涵卮。

    惊人事业优《尧典》,绝世文章玩《系辞》。

    博物功深明范合,观天理契彻盈亏。

    官骸不负洪钧赋,过此难将意识窥。第一句意思是说,贤者学识才能非一般人所可推比,好比万顷波涛与杯水那样。第二句诗是说,贤者的惊人事业超过《尧典》所载古圣的事迹,而其绝世作品使《易系辞》相形见绌。第三句诗在讲,这类人深通博物之学及生产技术知识,还懂天体运行之理并据此理洞察日月盈亏。换言之,深通自然科学和技术科学。由这一句诗再对照前两句,则可知前两句所述学识才能、惊人事业、绝世文章也均与科学技术有关。这样就可了解第四句诗的含义是,充分运用身体天赋的五官,观察与研究万物发展变化之理及工农业产品生产之术,否则便难以获得科学技术知识。这里分明讲的是科学家的形象。诗人认为科学技术知识和科学家的事业是极其重要的,也是发展社会生产、增加社会财富所必需,其重要性超过儒学经典及古帝王事业。这些厚今薄古的见解在当时发表出来,会被认为“大逆不道”或“狂妄胡言”,然而在今天看来则是完全正确的精论。宋应星把从事科学技术事业的有成就学者称为值得褒美的贤人,说明他的思想已走在时代的前头。他不但以这类贤人为榜样,而且自己也身体力行,写出《天工开物》这类绝世之作,其重要性在我们看来显然比孔子为《周易》作传要大。

    现在进而论《怜愚诗》,在这42 首诗中刻画的人物形象都是宋应星要加以讥刺的反面形象。他不希望世人都成为这样的人,而应引以为戒,从反思中吸取教训。他所讥刺的第一类愚人首先出现于《怜愚诗》第4 首中,全文如下:气散魂游骨已枯,荒坟速朽返虚无。

    活人不去寻生计,只望堪舆指穴图。这首诗在讲人死后己成枯骨,埋在坟内很快就腐朽殆尽。活着的人不去自寻生计,却指望堪舆决定祸福。所谓“堪舆”指按坟地周围风向、水流等形势,来断言葬家祸福吉凶的一种迷信活动,俗称“看风水”术。第25 首则讥刺相信算命先生的推断:神州赤县海环流,同日同时万口生。

    佣丐公卿齐出世,先生开卷细推评。这是讲在中国大地内同日同时辰出生的人数以万计,其中有未来做佣人乞丐的,有做卿相的,如何据生辰能判断命运呢?但算命先生却打开命册煞有介事地仔细推评。这是指按人的生年生月生时,依天干地支排成8 个字,再用此于支所属五行生克关系推算一生祸福,俗成“排八字”,完全是一种迷信活动。第24 首也同样讥刺算命先生的骗人术:通书浅陋撰何人,选择先生道煞神。

    时日若能催富贵,伊家乔梓岂长贫?这是批判据黄历推定某日活动是否生财破财或祸福吉凶的迷信活动。诗人洁问道:既然时日能决定富贵,则按时行事的某家父子为何长贫?或反之,既然算命先生知道某日生财升官,又为何靠此术为生?第41 首讥刺相信天命的愚人:己信天工有命偕,死生富贵尽前排。

    祈禳谋策纷纷起,信命初心顷刻乖。宋应星揭露搞这种迷信活动的逻辑矛盾:既然相信死生富贵都是天命事先安排的,又纷纷祈祷神灵投福降吉,这不立即与最初命定说矛盾了吧?他认为人应当成为自身命运的主宰。

    宋应星讥讽念经拜佛迷信活动的诗见第22 首:废阁生涯妄想荧,敲鱼击馨诵残经。

    随求随得欺人甚,失望荒凉梦不醒。这是说成天在破房子里敲木鱼诵残破的佛经,妄想荣华,以为随求随得,自欺欺人。在梦想破灭后还不知清醒。

    第33 首则讥讽为死人送葬烧纸钱的迷信活动:既晓森罗业镜光,侈焚冥镪寄虚堂。

    只言贿赂通阴界,先造繁词奏法王。这首诗是说按佛教迷信,人死后要焚烧大量纸钱,以便在阴曹地府行贿,向掌管地狱的阎罗王说好话,免入地狱。但据说阎罗王有一宝镜,能照出生前善恶,且铁面无情,故行贿也未必有效。这种迷信活动每年要浪费大量纸张,《天工开物。杀青》章亦有揭露,同时也反映社会上行贿之风太盛,以至想到人死后还要到地狱行贿。第27首则讥刺明代有人企图服食“仙丹”以求长生的愚昧活动。总之,宋应星极力批判社会上广泛流行的各种宗教迷信、巫术及神仙方术,否定鬼神、天命,机智地揭穿其骗人技俩,唤醒人们从宗教迷信中解脱出来。他认为决定人生祸福的是人自身,应从自身及社会中寻找原因。这是他坚持唯物主义人生哲学的一个重要表现。

    《怜愚诗》讥刺的第二种形象的人染上了明末社会流行的一些歪风陋习,甚且伤风败俗,这是需要革除的,因为对人有腐蚀作用。在这方面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因此诗中讥刺的对象也涉及不同类型。第14 首是讽刺多子多孙思想的,其原文如下:一人两子算盘椎,积到千年百万胎。

    幼子无孙犹不瞑,争教杀运不重来!这是说,以一对夫妇生二子计算,到千年后就有百万后代。有人已有数子,但见幼子无嗣,仍死不瞑目,还要求再生。从这里反映出宋应星的人口思想,他反对多子多孙,认为这是不良风尚。而他本人及其后代也都以身作则,没有追求多子多孙。他还认为人口过多会引起国运及家运衰败。这是很有见地的观点。“争教杀运不重来”应理解为“怎叫厄运不重来”。“杀”此处作“衰败”解,而“运”指国运及家运。有人将“杀运”理解为“战争”,似乎宋应星认为人口过多会引起战争,①这种理解并非应星本义,因而我们不敢赞同。宋应星关于人生在世不应追求多子多孙,而应控制人口增长速度的思想,在今天具有现实意义。他之所以主张控制人口增长,因为当时社会处于经济危机,生活资料供应不足而且物价飞涨,人口过多于国于家都是沉重负担。他在《乱萌议》中解释社会动乱原因时,只是从政治及经济方面作出分析,丝毫没有提到人口问题。可见将应星诗中“杀运”理解为“战争”,是偏离了他的思想。他还认为,生儿育女要平时严加管教,施行家庭教育,因而他反对当时骄子、溺爱子女的风习。第36 首写道:子孙贤否性相成,作法毋凉尽我生。

    遗嘱絮烦临疾病,何曾片语耳根迎。意思是说,子孙贤与不肖因品性而造成,要不断加以管教;待到恶习已染再频繁叮嘱,又何曾听进片语。换言之,对子孙在其从幼时就应施教,使其养成贤良品性,再经常善诱,方不致染成恶习。此处“遗嘱絮烦临疾病”,是指子孙染上恶习就象患了疾病那样,再絮烦地给予叮嘱。“遗”作给予解,“遗嘱”指给予叮嘱,不是象有人所理解的“临死前再叮嘱”。而“作法勿凉”,指勿薄教,而宜重教。在这方面宋应星再次以实践贯彻其主张,他对子孙从小即施重教,故均贤良可见其家教有方。

    第34 首则讥刺某些生活并不富裕,但也染上追求奢侈陋习的人,原文为:清寒原是好名声,误拟羞惭效侈盈。

    勉强风流神不王(旺),困穷无计酿戈兵。意思是说,清贫本是好名声,不要以清贫为耻而效法富贵人的奢侈;勉强充作阔气,必精神空虚(“神不旺”)。最后困穷至走头无路便挺而走险。这在《野议。风俗议》中亦有论及。

    宋应星认为人品高低不能以金钱、地位、外表及名声来衡量,而应以贤与不肖来区分,且视其志与德才大小而定。这是贯穿于他整个诗集中的人品观。

    只有志大、德高、才博,而又有高雅风度与气质的人,他认为才是完美的人,不管是否贫寒或低微。因此他规劝人们不要勉强风流。与此有关的是第40①王咨臣、熊飞:《宋应星学术著作四种》,第137 页(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杨维增:《宋应星思想研究及诗文注释》,第249 页(中山大学出版首,讥讽没有真才实学却贪图虚名的沽名钓誉陋习:著述诗书吐肺腑,目前身后几人看?

    装成圈点吾徒炫,假序名公识者弹。大意是,费尽心机著述诗书,怕生前身后没几个人肯看,只好装作由别人圈点以炫耀自己,再请名公作序。但被知情人或有见识的人看破后,便受到指责。针对一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知识分子,第17 首指出:华夷兵合汴城围,应举书生翰墨辉。

    斜虎已逃官驾乱,腐儒犹整旧襴衣。这首诗以古喻今,指1233 年南宋与蒙古合兵围金都汴京(今开封),当金国面临危机之际,应举书生还在埋头写科举文章。当金哀宗自缢而死,而丞相完颜仲德(忽斜虎)投水,宫内大乱之际,“腐儒犹整旧襴衣”。诗人借此批判明末士人不关心国事,在国家危难之际麻木不仁。第30 及31 首则讥刺好男色及女色的不良社会现象。

    宋应星用三首诗专门揭露批判放高利贷剥削农民和工人的吸血鬼。本书其他章已作摘引,此不赘举。这里要介绍他揭露得最多、批判得最激烈的第四批人的嘴脸。他有时也用借古喻今的手法,但明末社会上都有这类人存在。

    第9 首写道:乘胜元兵已入襄,葛陂贾相半闲堂。且偷睫下红妆艳,为虏明年岂足伤。

    这是指南宋祸国权奸贾似道(1213—1275)。 1267 年宋度宗授此人平章军国重职,赐府第于杭州西湖葛岭,名“半闲堂”。但不去都堂办事,令持文书至府第签署。1268 年元兵围襄樊重镇,贾似道仍不理国事,于府内纵情声色。1273 年元兵破襄,宋军损失惨重,祸国殃民。次年度宗死。1275 年恭宗即位,罢贾似道,途中为押送官处决,然天下事已不可为矣。1276 年元兵陷宋京临安(今杭州)虏宋帝恭宗北上,导至南宋灭亡。宋应星诗讲这段历史,意在斥责明末祸国权奸。其实崇祯朝长期居卿相位的首辅温体仁、兵部尚书张凤翼与南宋未贾似道、范文虎之流也未尝有别。与此诗性质相同的还有第13 首,为批判阉党魏忠贤及辽东经略杨镐者,说这类人行为秽浊,妄此一生。第12 首则批判南宋另一祸国权奸秦桧(1090—1155):权奸垂死未心灰,领史秦埙后命推。

    只道世人聋哑尽,不将董笔刺渠魁。秦桧在相位时力主降金、杀害忠臣良将、祸国殃民,为世人痛恨。1144 年他疏请禁野史,以其子秦熺领国史,毁弃与秦桧有关文件以销罪证。次年又向帝言“私史害正道”,凡议论政事著述一律禁止并烧毁。他做贼心虚,欲掩天下人耳目。晚年垂死前尚贼心不灰,1153 年又推举其孙秦坝领国史,企图控制全国舆论、篡改历史,以免出现象春秋时晋国正直史官董狐那样揭穿其祸国害人丑行。但秦桧是徒劳的,他已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成为千古罪人。而被他杀害的抗金爱国名将岳飞(1103—1141)则万世流芳。宋应星在诗中鞭挞秦桧,而在著作中赞美岳飞,充分体现了他主张在人一生中应当做个什么样人和不应当做什么样人的人生哲学思想。而他在表达这一思想时,明军正在与清兵作战,更具有现实意义。

    宋应星还在诗中揭露、批判了上层封建统治者及众官僚不以国事为主,却在争夺王位继承权、争权夺势、结党营私。统治集团内部在不断自我消耗、互相倾轧。第5 首写道:仕宦场头尚协恭,一心为国自相容。

    结成死党排殊调,报复循环汝国凶。这是说,文武百官在官场中应当崇尚相互合作和尊敬,大家都应抱定一心为国的宗旨而互相容纳。如果结成死党,排除异己而互相倾轧与报复,就会给国家带来灾祸,最后同归于尽。他这里显然指的是东林党与阉党持续不断的党争,使统治集团形成不了坚强统一的领导核心,是造成政治危机的内因之一。因而他厌恶党争,但他批判的锋芒主要指向阉党,见第13 首诗“宦竖么麽秽浊躬”句,即“阉党小人卑鄙龌龊”。他并未批评过东林党人,而是与他们持有某些类似观点。在他看来,党争是由当权的阉奸与顽固派官僚朋比为奸首先挑起的,他们自己有党却不公开承认,反把持不同政见者斥为“东林党”。事实亦如此。因此他厌恶的党争,指阉党排斥异己。当然,后来被排出官场的一方自然也被迫相互呼应,事实上成了政治上的反对派,也可称之为党。明人夏允彝(1597—1645)《幸存录》较公正地评述了党争之是非。他认为东林党人学问气节高、抗清讲实效、较廉洁、好发高论;而阉党都是天下共弃的奸邪之辈、只知争权夺位而不想抗清、爱官爱财如命、寡廉鲜耻。但东林嫉恶太甚,与阉党仇恨越结越深,造成亡国残祸,东林也不能说全无责任。①也许宋应星持同样看法,所以虽然他亲友不少是东林、复社成员,而他则不参加任何党派,宁当一名无党派爱国人士。与此相关,第11 首提到“天子荣亲濮议繁,宋朝多事我朝翻”,即宋朝的皇室纠纷事件在明朝反复出现。他具体指的是明末万历年间的“争国本”和天启年间的“红丸”、“挺击”及“移宫”三案以及崇祯时对这些问题是非的争议。这些争议将一些官吏也卷入其中,实际上是上层封建统治者争夺王位继承权的内讧而已。在宋应星看来,如果上层统治集团都以国事为重、互让互谅,这些皇室内部纠纷本不该发生。因为国难当头,上下都应同心协力,避免内讧。

    宋应星揭露批判的另一类具有丑恶行为的,是那些贪婪无厌、聚敛财宝、吸食民膏的贪官污吏、王室贵族及大官僚地主、土豪劣绅等。第21 首原文为:计度升迁俯要津,卑污启事避人陈。

    尊官掌记知多少,冷语闲谈泄漏频。这是说盘算如何升官而阿谀权臣,向其递呈卑污启事以奉承,又怕公开暴露。但纸包不住火,仍有人会不时在冷言闲谈中将此丑闻泄漏开来。《野议。练兵议》揭露了这种阿谀奉承的一幕,在向内阁大臣启事中称自身为“门下走狗”。第26 首诗“经年计较团成片”,是揭露搞土地兼并,终年算计把田产连成大片。第16 首“今日千金囊送收。止足不生清夜思,蝇营直向死前休”,是说受贿动以千金尚不知足,象苍蝇追逐赃物那样继续贪赃,至死方休。第32 首“儿孙田宅思牢固,官印私铃策罔遗”,是说获得大产田宅还不满足,更要求儿孙世代永远占有,千方百计在田宅契上加盖官印私章以图永固。第35 首“良犀美玉巧工雕,议款平(评)酬贵客邀”,是说将良犀美玉让巧工雕成器物,再邀贵客题款品评其价值,作为传家之宝付儿孙,以求永远聚敛财宝。第19 首揭露为建筑雕梁画栋的华居却不惜重金的行径。第20 首更称:桐乡近宦一何愚,欲积鎏金百万余。

    数未盈时冤已集,一夫作难委沟渠。这是讲有一贪官欲积美金百万,但数未足时已恶贯满盈,待民众造反,将其暴尸于田野。

    第37 首批判官高金多者生前作尽坏事,身后却欲图美名,其诗曰:①范文澜主编:《中国通史简编》,第598 页(新中国书局,1949)

    人生愿欲自无穷,官贵金多百岁中。衰相己形功德薄,遗言墓志托名公。

    此诗旨在批判这些人**无止境,既想当大官、发大财,又想长命百岁。晚年衰相已露,毫无功德,却托请名公写墓志铭,以求死后再享美名。与此相关,第8 首也指出:古今贤圣事头多。几句铭旌志不磨。

    若祖而(尔)翁微细善,连篇墓表太繁苛。这是说古代贤圣事业和贡献很多,死后虽墓铭及铭幡只谈几句,也不会磨灭。如今死者毫无善行,却不厌其繁地大作墓表文章,令人生厌。第10 首借用二八月乱穿衣的比喻,讽刺所有这般人都是不识时务者。在用41 首诗讥刺了各种类型的愚昧之人后,宋应星在第42 首即最后一首诗中作了下列总结:耳目相同男子官,聪明差异万千端。

    群生尽葬愚公谷,阅尽方知智者难。意思是说,人们生下来五官躯体虽相同,但智与愚、贤美与丑恶却千差万异。那些愚丑之辈不管生前如何富贵与骄横,到头来都被历史埋葬在愚公谷里而灰飞烟灭。阅尽历史兴衰变迁,方知人生在世成为智者之艰。这是宋应星对世间众人作了系统分析后作出的富有哲理性的慨叹。

    在介绍了《思怜诗》内容后,便可进而评述宋应星人生哲学。人生在世时间短暂,不足百年,但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究竟为什么活着?人生追求的最高目的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吃喝、延续后代,那么人就无异于禽兽。宋应星认为,作为社会一分子的人所追求的最高目的应当是精忠报国、造福黎民,为社会作出贡献。这就是他早在青年时代就已树立的济国济民的人生理想。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主张人应当作出一番留芳千古的功业,人生才有价值。

    他把人群分为两个极端类型。一是他所赞美的贤者,二是他所讥刺的愚人,其余人近于两者或介于两者之间。按照他在《野议。乱萌议》中的估计,占全社会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好的和本质上是好的,但其中有出类拔萃的社会精英,他们人数虽少,其发挥的作用却很大。宋应星认为人应当胸怀大志,通过艰苦磨练争取成为对社会有用的贤者。时当明末乱世之际,社会上更加需要这样的人。贤者是什么样的人?怎样才能在社会上发挥其应有的作用?他认为贤者应当是德高、学博、才大、机智,有明确奋斗目标和强烈事业心,为人心地坦荡、光明正大。在实现其理想时坚忍不拔、不为名利动摇意志,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必要时甘愿作自我牺牲。他们顺应时代要求,以思想、学术著作和自身行动给人以启迪,并唤起民众觉醒。为此,他们可以启蒙思想家、爱国者,或学者、科学家等不同身份活跃在社会舞台上。他们这样做时,一不求名、二不图利,没有个人邪念追求,正因为如此,他们受到众人推崇,在历史上流芳千古。宋应星认为做人就应当做这样的人,只有这样,人生才有意义。这就是他的人生价值观。他还认为贤者是人不是神,既伟大又平凡,而有志者事竟成。在他看来,历史是发展的,今人成就的事业可以超过尧舜禹汤时的古代圣贤。与其仰慕古代圣贤而叹息,不如脚踏实地自我做起。若人人如此,则国家有望焉。因此,宋应星的人生哲学是积极进取的,没有消极颓废的色彩。这种人生哲学在明末最为难得。

    宋应星在正面阐述了他对人生目的、价值及应当怎样做人的道理后,又转而论述了人生不应当追求哪些目的和不应当做哪种人,从而使他的人生哲学从正反两方面展开。他指出,人生只有追求有利于社会发展和造福民众的目的,才是有意义和有价值的。从天子、百官以至庶民,都应以国家和整个社会利益为重。凡追求有碍于社会发展和损害民众的目的,都必然要损人利己、损公肥私,最后导致社会矛盾加剧,因而发生动乱。在他看来,凡追求这些不正当目的之人都是愚昧之徒,他们德薄、学浅、才疏、愚昧,只一味贪求名利、奢侈纵欲、争夺权位;只有升官发财、谋取显位的野心,没有任何高尚理想与情操。他们贪婪无厌、永不止足,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祸国殃民,置国家利益与民众死活于不顾,恶贯满盈必遭恶果。上层大封建主、权奸、顽固派官僚、各级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和放高利贷者都属于这类人,他们在总人口中虽居少数,但在社会中造成的破坏作用则相当大。宋应星指出,上述这些人可能一时得逞,然终不齿于世人。他们以损人开始,而以害己告终,没有好的下场,终为历史所扬弃,而遗臭万年。他以历代人事兴衰及当代局势演变的种种实例指出,人生在世绝不可追求有害社会与民众的目的,绝不可做历史罪人。对于那些相信天命决定人生祸福吉凶或鬼神可带来福禄吉祥而搞宗教迷信活动的人,宋应星规劝他们切勿上当受骗、自欺欺人,要自谋生计,自己充当命运的主人。他作为唯物主义者,认为人们应该对生活有正常的**和追求,包括食欲、**、寿欲、嗣欲、名欲、利欲等等,但这些决非人生唯一目的。他主张通过恰当的方式来满足这些**,而且量力而为,切不可纵欲过度,否则就要走向反面。在《思怜诗》中反映出的宋应星人生哲学思想,有许多精华。他不但提出主张,且身体力行。这使他自己最终也磨练成他所思慕的当代贤人,而且集启蒙思想家、爱国者、学者及科学家于一身。这种评价恐非言过其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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