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周年婚礼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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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周年婚礼日 (第1/3页)

    赵云飞老爷子今年八十二岁。他的老伴儿孙宏霞也已七十有五。难得的高龄,难得的双双健在,更难得的是,今天他们要度过第五十个结婚纪念日。

    结婚五十周年,西方人称之为金婚,极言其珍贵与难得。赵云飞夫妇不是西方人,也无意效仿西俗以示自己的文明与高雅。虽然他们一生没少同西方人打交道,但始终以中国人而自豪。而且他们知道:西方真正的爱国者,也敬佩最地道的中国爱国者。赵云飞当年是盛名赫赫的篮球虎将,提起“云里飞”的大名,不独国内外的轩辕子孙热血激荡,连同他打过球的外国正派球员也向他伸伸拇指,喊一声“古德”。赵云飞以自己的球艺让不少狂妄的洋人,看到睡醒了的狮子的勇武。在新加坡,一场球赛之后,一位英国记者曾经明智地预言:“像赵云飞这样勇猛的东方狮子,五十年之后,将会在中国成群地奔上球场。那时候,全世界都将会为他们惊叹。”

    然而,狮子已经老了。赵云飞如今只能提着手杖在球场外指指点点,再不,就坐在荧光屏前,观看今天的幼狮们的英姿。

    老人有老人行事的道理。赵云飞不愿意让闹闹哄哄的祝贺的人群,来扰了他与老伴五十年前定下的,对今天这个日子的计划。

    五十年前的今天,赵云飞和他的队友,在天津同租界驻军联队打了一场球。球是打胜了,但危险也紧跟脚地到来。当狂热的观众把他和队友抬出球场的时候,一个记者悄悄告诉他:被收买的洋奴与半上半洋的青皮们正盘算“用棍棒杀杀他们的锐气”。

    最好的办法便是出走。

    赵云飞登上北行的火车。他的崇拜者,女师的学生孙宏霞也追到火车上,陪这位胜利者逃亡。

    他们到了北京,在前门外打磨厂找了家小客栈住下,在账房的登记簿上,写的是“李云飞”和夫人“赵宏霞”。这便是他们夫妇生活的开始。那个可纪念的婚礼,留给他们最难忘的印象,便是当天傍晚在北海公园的划船。

    他们划的是第八号游艇。

    仲秋的夕阳渐渐西下,把最后一抹余光撒在湖面上,撒在游艇上,撒在这对新人身上。在湖西岸柳荫遮住游艇的地方,赵云飞第一次拥抱亲吻了娇小的孙宏霞。那位背叛了家庭的女性,在赵云飞满是汗味儿的胸怀里发下了宏愿:三十年、五十年,只要他们活着,在婚礼的纪念日都要来这儿。来这儿划船,来这儿看看夕阳的金光,来这儿回味人生的旅程。

    这愿望的实现并不需要花费浩大的金钱,然而却需要人世间诸多客观因素的配合。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们在国内外奔波。北海,成了他们心灵的海,那涂着“捌”字的一叶小艇,成了他们梦里的方舟。第四十年,他们倒是在北京,可北海变成了“旗手”的禁苑。他们夫妇在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不息;去北海划船,几乎和同上帝握手一样成了不能实现的幻梦。

    万幸的是,他们竟然挺过来了。而且赵云飞以八十有二的高龄竟然能够每日小跑三千米。孙宏霞呢,虽然满头白发,可依旧好吃奶油蚕豆。不错,赵云飞手不离手杖,但不是拄着,而是提着。因为那是国家体委的第一任首长,贺龙元帅的赠品。孙宏霞老是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但那是一副平光镜,其作用在于增加自己的风度。是的,这的确是孙宏霞的一个小毛病,喜欢保持自己独有的韵味与风度。可要是年轻姑娘都想穿穿高跟鞋,凭什么就不让老太太戴一副漂亮的眼镜儿?

    一个不大的愿望,得亏他们的长寿,过了五十年才有了实现的可能,他们能不把这一天万分地珍重吗?所以,离这日子还有一个星期,他们就盘算开了。预先通知还健在的老友与年轻的宾朋,说他们马上要外出休假,“幸勿莅临寒舍,以免空劳”。又给在非洲当乒乓球教练的儿子、儿媳拍了个电报,说即将到南方旅游,要他们“暂匆来函”。

    这一天,是属于他们自己的。这一天,他们要回到五十年前。那时候,他们在北京没有一个熟人来庆贺,只是四目相视,虽然有点凄清之感,却也觉得甜蜜,安谧,幸福。连彼此的心跳都听得清,都共同着一个节奏。

    愿人世的纷扰在这一天远离他们,愿苍茫的天与地给他们施以微风而日,赐以芳草鲜花。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清晨,他俩就穿戴齐楚,悄悄下楼。楼梯上没有一个人,他们得意地暗笑。在走出楼门的时候,他们碰上了正准备蹬着车子到公园去练拳脚的电工何万有。何万有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瞅了这二老一眼,用平时他们听惯了的口气说道:“您二位,慢慢走啊!”一切迹象表明,他们的计划没人知道。他们将会有最安详的一天。

    唯一令人怀疑的便是那个傻愣愣的何万有,在他们要登上公共汽车的一刹那,忽然又蹬着车子赶来,隔着车窗对年轻的售票员姑娘大声喊着:“嗨,同志,给这二位老人找个座儿。这老爷子是咱们国家篮球老教练,国宝!”

    售票员瞪了他一眼,讨厌他的多事,但还是给这二位可尊敬的老人找了最好的靠窗的双人座位。

    这个何万有哇,简直是个怪人。他把自己那两居室一套的单元房几乎变成了电气展览室。一切都自动化,电气化了。窗帘会随着日光的更移自动开闭。人往沙发上一坐,录音机就自动唱歌。人进门,灯亮;人出门,灯熄。害得他奶奶手足无措,终日在空地上转圈圈儿。老太太怕座椅子坐响了什么玩艺儿,开门会让自己成为导体。何万有只有这么一个奶奶,他总是劝她:“您什么也甭管,起了床,您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等您一回家,饭得了,菜好了。奶奶,我这儿自动化了。”可奶奶总是瞅着满屋子的电线发憷,不久,就下乡跟女儿过去了。万有的新婚妻子,按图认电门,足足学了一个月丈夫给画的《家用电器线路图》,才真正成为这房子名副其实的主妇。

    如此聪明的万有,却有自私与骄傲的微疵。他的学识从不传人,对全楼的住户总是昂首挺胸。他唯一尊重的人,便是赵云飞。因为他知道,这老头儿当年曾经让中国人在洋人面前挺起了胸脯儿。给中国争光露脸的人,才值得他说一声:“您老出门儿?好好走!”

    今天,他的行动超越了常轨。不过,凭他那任什么事也不管的脾气,他绝计不知道今日是赵云飞与孙宏霞的大喜日。这只不过是他的心血来潮罢了。

    汽车载着这两位年老的新人奔赴前门。他们想先去浏览一下自己五十年前的洞房。

    然而,那寒伦的洞房连同那寒伦的小客栈一齐化为乌有了。在他们昔日新房的地方,矗立着高大的建筑。据说,在某种特殊的条件下,人们身上的光子(?)会被收录进什么东西里,在同样的条件下,人们会依稀看见当年活动着的人与事。科学的昌明,使鬼魂都可以被从阎王爷那里召来,同生者进行辩论或对谈。一部耗资数十万的影片已经记述了这样伟大的发明。然而,五十年前的今日,既无雷电,又无风雨,只有两个落荒而走的年青人,在月光下一边流着泪,一边轻轻絮语,盘算未来,想必没有条件收录下那楚楚动人的画面。那时,他们幸福,同时悲愤。老夫妇极愿摇掉全身的光子,去重睹当年自己的影子。然而,倘使真有这些影子,如今也被高楼锁住。想到这些,他们一起感到不自在。谁也不愿意再往前走,俩人立定在街头,彼此搀扶着,觑着眼凝望着那威严的高楼。

    肚子有点饿了。去吃烧麦吧。当年他们身上的钱,可以吃一顿烧麦,却不够买一个大蛋糕。

    在烧麦馆里。他们彼此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孙宏霞夹了一个最大的烧麦放到赵云飞的碟子里,微笑地轻轻说:

    “云飞,吃,吃啊。尝尝还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烧麦嘛,总不会是烧鸡味儿。”赵云飞回答。

    孙宏霞咬了一小口,歪着头嚼着,轻轻撇撇嘴:“嗯,好像不如从前那么鲜。”

    “那是你老了。”赵云飞大口吃着,头也不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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