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卷二十三 礼书第一

    史记卷二十三 礼书第一 (第3/3页)

之广也;高者,礼之隆也;明者,礼之尽也。

    【注释】〔1〕“以财物为用”,用财物表达情意。《荀子·礼论》此句上尚有“礼者”二字,此缺。〔2〕“以贵贱为文”,根据贵贱尊卑做出相宜的礼的形式。〔3〕“隆”,隆盛。“杀”,音s4i,降减。“要”,要领。〔4〕“杂”,会合。〔5〕“中流”,适中。〔6〕“广骛”,纵马急奔。〔7〕“君子之性守宫庭”,意谓君子守礼之心性如同常守宫廷一样。〔8〕“人域是域”,人能置身于礼的这个领域。前“域”是动词。〔9〕“于是”,在此。〔10〕“房皇”,即“彷徨”,徘徊。房音p2ng。“周浃”。犹周旋。〔11〕“曲”,周遍。此曲与“曲尽其妙”的曲,用法相同。

    译文 太史公说:多么盛大恢宏的美德啊!主宰万物,役使群众,难道就靠人们的强制力量吗?我到过主管礼仪的大行官府,观看夏商周三代对礼仪的删减增益,才知道顺从人情来制定礼规,依照人性来作出仪节,由来已久了。

    人间事理虽然纵横交错,千头万绪,而规矩却能无所不贯,用仁义诱导人们上进,用刑罚来束缚人们行为,所以道德高就地位尊崇,俸禄重就宠幸光荣,这是统一国内、规范万民的原则。人们的身体安于乘坐车马,就为之车箱嵌金、车衡上彩来增添装饰;人们的眼睛喜好五颜六色,就为之在衣服上加上各色图案花纹来表现他的仪态;人们的耳朵喜欢聆听钟磬音乐,就为之调和八音来涤荡他的心灵;人们的口舌喜爱品尝各种滋味,就为之烹制各种佳肴或酸或咸而极尽其美;人情爱好珍贵优美的物品,就为之琢磨圭璧等玉器来通其情意。古时帝王乘坐的大辂,上铺蒲席;帝王视朝头戴白鹿皮弁,而下穿白麻布裳;帝王用的瑟,朱红的丝弦而瑟底之孔上通;大礼中为了不忘古,设置不加盐菜的肉羹,还以清水与醴酒并设且为上尊:这些都是用以防止过度奢侈、拯救衰败的。因此,君臣在朝廷上尊卑贵贱的次序,下至黎民百姓的乘车、衣服、房屋、饮食、嫁娶、丧葬、祭祀的名分,每桩事都有适合身份的限度,每件物都有节制性的文饰。所以孔子说:“鲁国举行的宗庙的褅祭,在第一次酌香酒献尸主之后,我就不想再看了。”周朝衰微,礼废乐坏,大小人物不顾名分,互相逾越。管仲的家中,兼备来自市租的钱、粮、布三种库台。遵守法度和正道的人被世俗欺侮,奢侈僭越的人被称作显贵尊荣。虽然卜子夏身为孔子门下高徒,尚且说“出门看见纷繁华丽的事物就欢悦,回来聆听夫子讲的道理就快乐,两种情感在心中争斗,自己不能决断”,又何况中材以下的人,被错误的教育所熏染,被习俗所包围呢!孔子说:“一定要端正名分。”他在卫国与所居的政治环境不合拍。孔子死后,他的受业门徒,人材埋没而不被举用,有的前往齐国、楚国,有的到了黄河、海滨一带,岂不令人痛惜呀!及至秦朝据有天下,详尽地收纳六国的礼仪,采用了其中较好的部分。虽然不完全合乎圣王的制度,不过,尊崇君主,抑制臣下,使朝廷威仪隆重,还是依循古昔以来的传统。及至汉高祖据有天下,叔孙通对前代礼制稍微有所增减,大都沿用秦朝旧制。上自天子称号,下至臣僚、宫室、官名,很少有所改变。文帝即位,有关官员建议制定礼仪,文帝喜好道家的学说,认为繁文缛节装饰外貌,无益于国家的治理,治国要看以身作则躬行教化如何,所以弃置不加采用。景帝时,御史大夫晁错通晓当代政务及刑名学说,屡次干犯劝谏景帝说:“诸侯藩国,属于臣子之类,这是古今的定制。现今诸侯大国擅自颁行异政,不禀告京都,这种做法恐怕不可传留后世。”景帝采用他的计谋,从而招致六国叛乱,以斩除晁错为名。景帝诛杀了晁错,用以解除危难。此事记载在《袁盎晁错列传》之中。此后,做官的只想致力交际、保位安禄而已,没有敢再议论这事的了。

    当今皇上即位,招致通晓儒家学术的士人,命令他们制定礼仪,十几年也没完成。有人说,古代天下太平,万民和洽欣喜,祥瑞相应地普遍降临,国家就采集风俗,定立典章制度。皇上听到这个意见,就命令御史说:“承受天命而为帝王,各有缘由兴起,途径相异而有共同的目标,意思是说因顺民情而有所兴作,追随风俗而拟定礼制。议事者都称道上古,那百姓还有什么指望?汉朝亦如一家之事,没有常法传留,如何跟子孙交代?教化兴隆的,礼制一定宽弘博大;治道浅薄的,礼制必然片面狭隘。能不奋勉吗?”于是在太初元年更改历法,变换服装崇尚的颜色,在泰山上筑坛祭天,制定宗庙、百官的礼仪,以为典范性的常法,垂留后世。

    礼是由人兴作的。人生都有欲望,欲望不能实现就不能不忿恨,忿恨没有节度就要争斗,争斗就要造成纷乱。古代帝王厌恶这种纷乱,所以就制定礼义来调理人们的欲望,供给人们的需求,使欲望对于物质不会穷求,使物质对于欲望不至枯竭,让欲和物二者相应地协调增长,这是礼的兴作缘由。所以礼是调养的意思。稻粱五味,是用来养口的;椒兰香草,是用来养鼻的;钟鼓管弦,是用来养耳的;雕刻花纹绘画色彩,是用来养目的;窗房床第几席,是用来养身体的。所以说礼是调养的意思。君子既得到欲望的调养,又喜好调养的分别。所谓分别,就是说贵贱有等级,长幼有差异,贫富轻重都各称其身份。所以天子乘坐的大辂,铺着蒲席,是用来养身体的;边侧载着芳香的茝草,是用来养鼻的;前面辕端有涂饰彩色名叫衡的横木,是用来养目的;轼前悬挂和铃,衡下悬挂鸾铃,缓步而行铃声与《武》曲、《象》曲合拍,驰骤而行铃声合乎《韶》乐、《濩》乐的节奏,是用来养耳的;龙旗上九条飘带,是用来培养威信的;车箱上画着伏卧的犀牛和蹲踞的猛虎,鲨鱼皮制的马腹带,压在马颈上的车轭装饰着金龙,是用来培养威严的。所以大辂的驾马,一定训练得极为驯顺,然后驾车乘用,是用来养体安身的。谁懂得推诚效死邀立名节正是用以养生的道理呢?谁懂得节约消费正是用以养财的道理呢?谁懂得恭敬谦让正是用以养体安身的道理呢?谁懂得礼义文理正是用以涵养性情的道理呢?人如果只看到生而苟且求生,这样他必然走向死路;人如果只看到利而见利忘义,那他必然身受其害;人如果只把懈怠懒惰当作安适,那他必然陷入危难;人只把纵情任性逞强好胜当作安乐,那他必然自取灭亡。所以圣人把情欲统一到礼义的规范下,那么情欲和礼义就能两得了;如果把礼义统一在情欲的圈子里,那么情欲和礼义势必两失了。所以儒家就是使人们二者兼得的人,墨家就是使人们二者俱失的人。这是儒家、墨家的分野。

    礼是治理国家、辨正名分的最高准则,是国家强盛巩固的根本,是推行权威的方式,是建立功名的总纲。帝王遵循礼义,所以能够统一天下,臣服诸侯;不遵循礼义,所以就丢掉了国家。因此,坚韧的铠甲,锋利的兵器,称不上是优胜;高城深沟,称不上是坚固;严厉的命令,繁多的刑罚,称不上是威严。遵循礼义之道,这些手段就能行之有效;不遵循礼义之道,这些手段就废而无功。楚国人用鲨鱼皮、犀牛皮来做铠甲,坚固得如同金属、石头,宛城的刚矛,尖利得像蜂尾蝎钩,轻捷快速,猝然如同疾风。然而兵败于垂涉,唐昧战死在那里;自从楚将庄 起兵征讨,此后楚国弄得四分五裂。这难道是没有坚甲利兵吗?这是他们用以统理的手段不得其道的缘故。楚国将汝水、颍水作为天险,有江水、汉水作为天堑,以邓林为险阻,将方城作边防。然而秦军一到,楚国首都鄢郢即被攻占,就像摇动树上枯叶一般。这难道是没有坚固的要塞险阻吗?是他们用以统理的手段不得其道的缘故。商王纣挖比干的心,囚禁箕子,创制炮格酷刑,虐杀无罪的人,当时臣下战战兢兢,没有人能自保性命。然而周军到来,纣王的命令属下不执行,不能役使他的民众。这难道是军令不严、刑罚不重吗?是他统理的手段不得其道的缘故。

    古代的兵器,只有戈矛弓箭而已,然而没等动用,敌国就屈服了。城墙不用增筑,壕沟不用深挖,要塞不用修建,器械不用张开,然而国家安然不怕外敌并且十分稳固,这不是其他原因,显明礼义而使各守本分,因时役使而真诚爱护,那么人民顺从命令就如同影子随形、回响应声。再有不遵守命令的,然后依法处刑,那民众就知罪了。所以处罚一人就能使天下心服,罪人不怨恨上级,知道咎由自取。因此刑罚减省而威权推行如同流水那样顺畅。这没有其他原因,是由于遵循礼义的缘故。所以说,遵循礼义之道就能行之有效,不遵循礼义之道就废而无功。古代帝尧治理天下,只杀一人刑罚二人,就天下大治了。古书中说:“威令虽然严厉但不试用,刑罚虽然设置但不动用。”天地是生命的根本,祖先是族类的根本,君主和师傅是治理的根本。没有天地,怎能有生命?没有祖先,怎么能出生?没有君主和师傅,如何得到治理?这三项缺少一项,就没有安宁生活的人了。所以礼,上敬事天,下敬事地,尊崇祖先、君主和师傅,这是礼的三大根本。因此帝王祭天以太祖配享,诸侯不敢有以太祖配天的想法,大夫和士各有百世不迁的大宗,这是为了用以辨别贵贱。贵贱辨清,这是道德的根本。祭天属于天子祭祀的范畴,而祭社可以下及诸侯,包含士大夫,这是用来辨明祭祀等级,位尊的帝王才可以事奉尊贵的天神,位卑的诸侯、大夫、士,只能事奉较卑的社神,应该大的就大,应该小的就小。所以据有天下的帝王能建立七庙,祭祀七代祖先;据有一国的诸侯能建立五庙,祭祀五代祖先;拥有五乘封地的大夫能建立三庙,祭祀三代祖先;拥有三乘封地的命士能建立两庙,祭祀两代祖先;家有一牛用之耕地谋生的平民,不得建立宗庙:这是用以区别祭祀的等级,功业大的流布的恩泽就广大,功业小的流布的恩泽就狭小。

    举行合祭先王的大飨礼,以盛放清水的樽为上,以盛放生鱼的木俎为上,以不放盐菜调料的肉羹为先,这是为了不忘本而尊崇最初的饮食。大飨礼中,盛着清水的樽与酒樽并设,设在上位,设而不用,盛着淡酒的酒樽设在下位,礼中唯饮酒不饮水;进食先进黍米饭、穈子米饭,而吃用白米饭、黄粱米饭;祭食时,先尝一小口没调味的肉汤,而馈食时饱享各种佳肴:这是尊重原始的饮食而亲用当今的美味。尊重本始说的是善良纯真,亲用时味说的是生活情理,两者结合而成为礼仪,用以回归太古的情境,这就叫作大隆——礼的最高境界。所以酒樽之崇尚盛放清水的玄樽,祭俎之崇尚供设腥鱼,瓦豆之先供设未加调料的肉汤,意思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追怀太始、不忘本初。庙中祭祀将告成时,佐食者酌酒献尸,尸就奠杯不饮了;祭事将完成时,俎中牲肉,尸就不再尝用了;到第三次劝食,尸就不再吃了:意思是一致的,都表明祭礼将要告终。大婚礼迎亲前尚未斋戒告庙之际,太庙祭祀尚未迎尸入庙之际,人刚咽气尚未进行小敛之际:意思是一致的,都表明礼仪的开始。天子乘用的大辂,用素色车帷;天子南郊祭天时,戴着麻布冠冕;父母之丧小敛后,孝子先腰束麻带,带端散垂:意思是一致的,体现了至敬无文、至哀无饰的精神。遭遇父母之丧,孝子纵情恸哭,哭声好像往而不回;天子宗庙祭祀,乐工升歌《清庙》,一人领唱,唯三人应和;悬挂一钟,而崇尚打击钟架;瑟上张着朱红丝弦,瑟底孔却上通瑟面:意思是一致的,都是在声音方面朴素无华,以质为贵。

    大凡典礼,开始简略,完成当中就有文雅仪式,礼终时人情和悦。所以最完备的礼,感情和表达形式都尽美尽善;其次是感情胜过仪式,或者仪式胜过感情;最后将感情回到太古质朴无华的境界。达到这种境界,天地因之而融合,日月因之而明朗,四时因之而更迭有序,星辰因之而正常运行,江河因之畅流,万物因之昌盛,好恶因之而调节,喜怒因之而得当。礼达到这种境界,作为臣民就和顺,作为君上就英明。太史公说:到了顶点啦!订立隆盛礼仪作为生活准则,天下没有人能加以增删。礼仪根本和末节互相顺应,开始与终结互相照应,极为周详的仪式可以辨别尊卑贵贱,极为明察的内容可以怡悦人心。天下遵从礼制的就能达到大治,不遵从礼制的就要造成大乱。遵从礼制的就安定,不遵从礼制的就危险。卑鄙小人是不能遵守礼规的。礼的义理实在精深哪!那种“离坚白”、“合同异”的论辩,相当明察了,一纳入礼中衡量,就软弱不堪了。礼的义理实在博大呀!那些擅自制作典章制度、褊狭浅陋的学说,一纳入礼中比较,就自恨自责了。礼的义理实在高明啊!那些粗暴狂妄、轻视世俗自以为高的人们,一纳入礼中检验,就自惭堕落了。所以,只要把线绳陈设出来,就不能用曲直来欺人;只要把秤悬挂出来,就不能用轻重来欺人;只要把圆规、矩尺拿来一放,就不能用方圆来欺人;君子明察礼义,就不能用谎言、虚伪来相欺。所以,线绳是最直的标准,秤是最平的标准,规矩是最圆最方的标准,礼是人类道德的最高标准。那么,不遵守礼、不重视礼的人,叫作没有道义的人;遵守礼、重视礼的人,叫作有道义之士。在礼的范围之中能够思索礼仪的用意,这叫作能够思虑;能够思虑又能遵从不变,这叫作能够固守。能够思虑,能够固守,再加上由衷的喜好,那就是圣人了。天是高的准则,地是低的准则,日月是光明的准则,无穷的天宇是广大的准则,圣人是道德礼义的准则。

    礼以财物作为手段,以贵贱等级作为制度,以事物多少表示差异,以隆盛省约作为要领。仪节繁重,用情较省,仪节超过了情感,这是礼的隆盛形式。仪节省约,用情较多,情感超过了仪节,这是礼的省约形式。仪节与情感内外表里并行融合,这就是礼的适中的体现。君子对于礼,该隆重的就努力隆重,该减省的就尽量减省,该适中的就力求适中。无论平时的徐行漫步,还是战时的纵马奔驰,都不把礼排除身外,所以君子守礼的心性就如同常守宫廷一样。人能够置身于这个礼的领域之中,就是有志操的君子;置身于礼的范围之外,就是一般的庸人。在这个礼的领域中,从容徘徊,周旋自在,全面周详地掌握了礼的规矩顺序,那就是圣人了。因此,圣人之所以德厚,这是由于学礼的长期积累;圣人之所以伟大,这是由于学礼的范围宽广;圣人之所以高尚,这是由于他的礼的修养丰厚;圣人之所以英明,这是由于他对礼的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