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喂蚊人与壁虎

    第五章 喂蚊人与壁虎 (第3/3页)

在内,打从一开始便坚决不让我顺心遂意,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下一秒钟,这位半指拼命三郎开始绕着酒瓶打转,虽然我用一只手指将它稳住,还是无法避免那些珍贵的琼浆玉液泼洒出来,流到茶几上。但我算到这点,因此决定放手,我知道它一有机会就会跳到我身上来,而我对壁虎的感觉很复杂,还不想用这种方式去认识高登。

    “我告诉你,”它说,“你只要再试一次,我保证让你后悔。”

    我有点同情它的这项忠告,因为在我内心深处,我知道如果我能够再喝上几口壮胆,我的勇气就会升高到足以背叛它的程度。即使在最初的这几口神药下肚之后,我的手指已经开始有点蠢蠢欲动。

    “了解。”我说,“我并不知道你会介意我测试这支吸管——它真的是防水的——而且我从头至尾都没想要把你压扁。”

    “或许你也该给你那口头痢疾吃点止泻剂了。”

    的确,此刻我对壁虎高登也没什么话说,就像心理学警官对挟持人质的人一样,只是他会假装关心后者,图的只是多一点时间,因此他会让对话持续进行。其实对双方而言都是一样的,因为当双方僵持不下,当挟持人质的暴徒知道自己暂时被优良的兵力包围,他也得争取一点时间。

    它说:“或是你得说些比较有意义的事。”

    “你想谈吗?你想谈些有意义的事吗?”

    “还早得很,如果你在附近,蚊子会比较喜欢来,轮到我吃它们的时候,或许它们会变得比较肥胖,更营养些。”

    我不喜欢这个帮壁虎喂蚊子的构想,而当它附加了这句话,简直就是可以用无耻来形容:“而且我满希望你把灯打亮之后,不要太早关起你身后的门。”

    实情是,我会在开灯之前,先把门关上。我在热带住了将近两个月,虽然我对蚊子不是很敏感,却还是很小心不要把它们带进我的卧室,只是为了要尽可能减少壁虎的数目。

    “我们可以无所不谈。”我说,“你喜欢美式足球吗?”

    “完全不感兴趣。”

    “板球呢?”

    “没兴趣。”

    “稀有邮票?”

    “别闹了!”

    “那么我建议我们来谈点关于实境的问题好了。”

    “实境?”

    “是啊,有何不可?或是你觉得这个话题太广泛了?”

    “好吧,继续,反正我天亮之前都不会上床。”

    “最重要的一点,它巨大无比,而且老得不可思议。虽然没有人确实知道它从何而来。”

    “太阳吗?”

    “不,实境。这是我们现在谈的重点。我想我们一次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太阳系只是我们所知实境的沧海之一粟。整体来说,实境包含了大约一千亿个星系,其中之一就是我们银河系,我们那小小旋转的银河,在这里面,太阳只是一千亿颗恒星之中的一小颗。就是它,会在几个小时之后升起,然后地球上就会开始了全新的一天,就像我们在这日期变更线上的情形:‘每个新的一天开始的地方’。”

    “那么实境果然可观。”高登评论道。在我看来,这个评论让它显得更加愚蠢。

    “但是我们只是在这里待上一小段时间,”我说,“然后,咻!我们从长远的永恒之中消失。例如,我会在几年或几十年后离去,然后我便无从得知此地有何进展。显然我在一亿年后也会缺席,然后我在一亿年减掉几个星期和几个月的时间之内,我都不存在,别忘了减掉今夜稍后的时间。”

    “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庸人自扰。”它几乎是在安慰我,仿佛它并非我这一切苦难的罪魁祸首。

    “让我觉得最困扰的倒不是人生的短暂。”我继续说,“我甚至可以休息一下,眼睛稍微闭上一点,因为即使现在说出实情,也只会让我觉得伤感。我感到最不满的是,我在休息之后,竟无法再回到实境。我并不坚持一定要再回到同一个地点,这个银河系里;我的意思是,如果因为怕太拥挤,我也愿意考虑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星系,至少如果那里有个酒吧,而且我会再世成为两性之一。在禁欲的星球上,其繁殖过程是雌雄同体,这对我丝毫没有吸引力,因此我要躲远一点。问题不在于离开,而是无法再回来。对我们这些拥有两三个基本上是多余的脑回——它们基本上是多余的,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它备而不用——的人来说,这样的想法有时候会毁了人生的所有乐趣,而且这不只是情绪上的问题。我们不只是说它会攻击到人的情感,它还攻击到我们的理性。你可以说,这两三个多余的脑回影响到的就只是这两三个脑回而已:它们还会咬自己的尾巴,并不是为了好玩,其实是带有恶意的;换句话说,它们带着一种自我毁灭的特色,而且不容易将它去除。蜥蜴可以轻易舍弃遭到攻击的尾巴,在较高级的灵长类身上,却找不到蜥蜴这种具有自割能力的大脑构造。当然,遭到攻击的神经元突触可以麻醉个几个小时,例如,用点琴酒,不过那只能稍微减轻症状,却无法完全解决这种狼狈的困境。”

    “我知道。”它就说了这几个字,而现在我已经真的开始怀疑它是否只是在唬我,因为我实在不相信它懂得我说的任何一个字。

    “对生命基本功能没有任何作用的大脑区域——换句话说就是多余的大脑——让我们可以了解一点关于地球生命演化的过程,一些大自然的基本原理,最重要的是,宇宙的历史,从大爆炸到今日。你知道的,我们不会在脑袋里装些骗小孩的玩意儿。”

    “深感敬服。”

    “我们刚刚谈了一些关于实境的历史,它的地理与宇宙本身的本质。但是没有人知道宇宙真正的精髓是什么,至少不在我们森林里的最后一棵树上,宇宙的距离并不只是巨大而已,它们根本就是难以想象。问题是,如果我们的大脑,这么说好了,如果它能够大个十分之一,或是增加十五个百分点的有效运用,我们是否能够了解得更清楚——从最深刻的层面去了解这个世界是什么。你认为呢?你相信我们已经用尽全力调适自己,无论我们的大脑如何,不管它的大小怎样?因为有些事情无疑是指向这个事实:原则上,眼前所知已近极限,我们不可能了解太多。假如实情真是如此,我们的大脑却正好足够去了解像相对论、量子物理与人类基因组,这本身就是个小小的奇迹。在这些领域里,确实没有很多漏失的环节。我怀疑,即使是最进步的黑猩猩,它们能对大爆炸有丝毫了解吗?能知道最靠近的星系要多少光年的距离吗?或是,简单一点,看得到地球是圆的吗?这里有个有趣的问题,如果人脑能够大一点,它就会禁止女人直立行走。现在,我得加速指出,人类如果无法直立行走,大脑就不可能发育到今天的大小。我想表现的是一个很精妙的平衡状态,所以,我用另一种说法好了;对于这个我们飘浮其中的谜,我们对它的了解有多少,或许要看女人的骨盆大小。整个宇宙的智慧,竟要被局限在这么平凡无奇的解剖学限制上,这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这个肉体的方程式却似乎颇为合理,岂非奇怪?看起来这个方程式的x或许正好是全部的量子,因此这个宇宙的所有量子就目前看来,就是意识本身。人类的骨盆大小正好足够让我们了解何谓光年,距离最远的星系有多少光年,以及,例如:在实验室里与在大爆炸之后的前几秒钟,最小的粒子如何运作。”

    “但是在外太空的某处,为什么就不能有个比较大的脑袋?”高登插嘴道。

    我忍住不笑。

    “这当然很有可能,如果我看到有个大脑可以,比方说,背下整部大英百科全书,我也可以接受。我甚至不难想象有个单一的脑袋可以吸入人类从古至今的整体智慧。我怀疑的是,就理论上来说,人类对宇宙秘密的了解,是否还能比眼前的所知丰富许多。因此,我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可以简化到宇宙本身是否还有更多的秘密可供揭露。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找到一块陨石,就可以开始计算它的重量、它的比重,以及最重要的,它的化学成分。但是当这一切都已完成,就无法再从这石块上榨出更多的秘密。作完这些分析,它只会维持原貌,以及它向来的模样。因此你只能将它搁在一边,或许放到博物馆里去聚集尘埃。而我们并没有变得更聪明。因为,石头究竟是什么呢?”

    “我觉得我不太听得懂。”高登叹口气。它似乎已经几近精疲力竭。

    “好,就是这样,你看吧!我只是说,或许科学的年代已经濒临闭幕阶段。我们已经达成目标。而目标就是意识到和目标之间的距离有多么遥远。我们介绍自己去认识宇宙,宇宙也强力展现在我们面前。或许科学已经到了终点,这就是我的意思,或许我们已经知道了值得认识的一切。而当我说‘我们’,请你谅解,我指的不是我们两个,我谈的是整个宇宙中的所有其他潜在的脑袋。假使真是如此——而这是我目前假设的理论——假使果真如此,实境便将永远默默无闻,完全没有转寰的余地。我是谁?问问实境。但不会有人回答。没有人看到或听见我们。我们只看到自己。”

    “我真希望能够帮得上忙!”高登喃喃地抱怨着,毫不让步,而它如果有点智慧,就该移驾离开它坐着的酒瓶,这无疑就是帮了大忙。

    “但是你说你相信有永恒的生命。”我插嘴道,“所以,你如果没有副驾驶同飞,就不该载人;不过,好吧,我们可以把这个搁在一边。像你这样的个体相信有永恒的生命,你觉得正常吗?”我问。

    “我从来没遇见任何一只壁虎持相反的论点。”

    “可以更明确一点吗?”

    “没有一只壁虎会否认生命可以永恒存在。我觉得爬虫类都不曾想过生命可能有终止的一天。我们脑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想法。”

    它继续说着,听起来像是在模仿我说话的方式。

    “我指的是,在脊椎纲的四大目里,每一个属与科里的所有爬虫类。我们没有一只会去想到生命将在某一个阶段停止。”

    这句话有如当头棒喝,假如我将人类的历史往前推移几个世代,灵长类也是一样的状况。从广大的虚无之中冷却下来是一种新的现象。而且谁又敢说呢,也许在整个宇宙里,没有任何一个星球知道何谓对死亡的恐惧。它说:

    “有个世界存在。以几率算来,几乎不可能。即使有意外,也不应有任何事物存在。如此一来,起码没人来问,何以一片空无。”

    我没有回答,它追问:“你听见我说了什么吗?”

    “是的,当然,现在你或许可以告诉我,这是你们岛上的这些人四处捏造出来的,或是你们在某一本老谚语书上看到的?”

    它没回答,因此我试着要它继续说话。

    “你们长久以来都在想着这些事吗?或者你们都是吟游诗人之类的?”

    但是它才正要开始,因为现在它宣告:

    “我们生自并生出我们一无所知的灵魂。当谜团以两腿站立擎起自己,而未获解答,就该轮到我们上场。当梦的画面掐住自己的双臂而未醒,那就是我们。因为我们是没人要猜的谜语。我们是失足于自己形象的童话故事。我们不断前进,却未有觉悟……”

    “也许你该收拾收拾睡觉去了,”我说,“我开始觉得不耐烦了。”

    “你随时可以上床,”它像在挥手解散,“我来照顾这个酒瓶。”

    “死都别想!”我尖叫着,决战时刻终于到来。我的神经元突触正需要麻醉一下。

    说完,我跳起来冲向它和酒瓶。

    高登愤怒地爬过我的手,全速冲到墙上,酒瓶打翻掉落地面,让要命的镇静剂泼洒出来,消失在地板的裂缝当中。等到我终于攫获酒瓶,举向灯光,发觉只剩下两口,最多三口。我将酒瓶塞入口中,一口气喝个精光。

    “你这只猪!”它在墙上大声喊叫,“不过我们总会再见的!”

    在我睡着之前,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高登在用西班牙文背着这些句子,窃自安娜与荷西的许多对实境的描绘:

    “假如真有上帝,它必然善于留下身后的线索。不仅如此,它还是个隐藏秘密的艺术大师。这个世界绝对无法一眼看穿。太空藏住自己的秘密一如往常。星儿们在窃窃私语。但无人忘记宇宙大爆炸。从此以后,神静寂了,一切创造远离本身。你依然得以邂逅一颗卫星。或是一枚彗星。只是别期望着友朋的呼唤。在外太空里,不会有人带着印好的名片来访。”

    在那一夜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印象,隐约记得高登说了一些话,企图让我终宵不眠,但我想它在大约五点的时候,说了如下箴言唤醒了我:

    “创造一个人得花上几十亿年,魂飞魄散却只在转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