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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第1/3页)

    人如果有一天能够切实的觉悟到自己的渺少,能够觉悟到自己其实也是属于自然界的一分子,尽管只是银河中的一粒细沙,其份属自然,得享自然之一分天机,却是不容否认。竟日里在尘世打滚,追逐声色酒肉,固然灵性尽失,早起晚睡,辛苦工作的芸芸众生,其实又有何异?惟有多近自然,热爱自然,才为有福,若能进一步了解自然,拥抱自然,化身于自然之中才是人世间一等强人,惟其如此,“人”的崇高意义才堪认定,才能不与草木同朽,只是一般人,谁又会去想到这些?

    把赤着的一双脚,浸入冰澈碧蓝的溪水,一霎间,整个身子俱都兴起了丝丝凉意。

    长发披散,衣衫半解,染目所及,碧波、轻烟、溪水、涧石,一入自然,皆为图画。水中游鱼,历历可数,青虾墨虾,聚散浅水石砾,静观万物,各有自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冥冥中有所昭示……自然孕育万物,万物师法自然,这其中应有一定可以因循的“道”……看不见,摸不着,但可以肯定,它是存在的。

    “先生,您尝尝这个,才好吃呢!”小琉璃打身后膛着水走过来,手里提着个小小竹篓,里面装满了青虾,双手递上。

    君无忌探手接过来,只取了一只,余数皆倾之入水,小琉璃“啊呀”一声,抢拾不及,连声嚷着可惜。

    近日来,他新习“辟谷”之术,只食少许,却对雪水融集处的几种野生植物感觉兴趣,其中有一种通体透红,高仅两寸的“雪芹”,味甘而脆,最是可口。流花河岸,浅水石隙间,到处可寻,在他看来这“雪芹”,便是天地造化所赐,弃之可惜,多食何妨!

    夕阳在黄昏里交织出无限谲丽,和风广披,林叶萧萧,他二人在这里已荡留半日,看看日已偏西,却也没有归去的意思。

    “把昨天我教你的书,背一遍给我听听!”

    “是!”由水里一跃而起,擦干了腿上的水,放下裤管,小琉璃必恭必敬的侍立一边,随即结结巴巴地大声背诵起来。

    还算不错,君无忌只提了他两三个字,纠正了他两个字的发音,这篇文章便背完了。那是“魏”朝名士嵇康所著,最有名的《与山涛绝交书》,字里行间,充斥着一股凛然正气,显示着嵇康这个人的风骨嶙峋,不与俗世红尘所苟同,俨然天地间一大丈夫。

    书是背完了,小琉璃却仍不能尽解其中的涵意。

    “先生,这个山涛又是谁呀?”

    “我昨天已经告诉过你了,他是那个时候的大官,官拜吏部尚书,这人的文名甚著,早先未做官前与嵇康原来甚是交好,人称竹林七贤,他做了大官,心里却放不下许多故日朋友,纷纷推荐他们出来做官,却偏偏遇见了淡泊功名富贵的嵇康,道不同,不相谋,这篇《与山涛绝交书》,便是因此而出。”

    君无忌一口气说到这里,微微顿住,打量着当前的这个状似聪明的“小琉璃”。这一霎,他灵秀气致,沐浴在和煦春风之中,谆谆而诉,俨然古之儒者风范了。

    “这我可有点糊涂了!”小琉璃扬着脸儿道:“做官可又有什么不好?人家好心要请他出来做官,难道还错了?犯得着跟人家绝交么?”

    君无忌微微一笑道:“问得好,你能有此一问,便证明这几个月你随我读书,已有了长进!”

    “先生您又夸我了?”小琉璃嘻嘻一笑,怪不好意思的样子。

    “做官本来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好官难为,而宦海波谲,极难自持,除了得小心防范朝中奸小,不为所乘,还得侍候主上,要是这个主子是个昏君,不但难以有所作为,随时还有性命之忧,所谓‘位极人臣’,没有一番奉迎钻营的功夫,一个臣子想要有所作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即使你有了这套功夫,捐弃了自己的个性人格,也未见得就能得意宦海,‘伴君如伴虎’,随时还得提着小心,是以,真正高风亮节,有大操守的人,是不屑为官的!”

    微微一笑,他才接下去道:“刚才说到的那个嵇康,他就是受不了这口窝囊气,才辞官不做的,其实他妻子出身皇族宗室,大可循此直上青云,但是他宁可弹琴咏诗,终其一生,是以山涛欲荐他为官,他不惜与之断交,亦不屑为之,这并非他的矫情,而是一个人的风骨气概。钟鼎山林,人各有志,那是勉强不来的!”

    小琉璃半张着嘴,似懂不懂地点着头:“可是,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对皇上尽忠……吗?”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话了,钟鼎山林,人各有志,在我看来,一个人应该忠于他的理想、事业,忠于他的人民社稷,却远比对皇上一个人尽忠,要有价值多了,所以孟老夫子才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个说法。”君无忌冷冷一笑,炯炯有神的一双眸子,直直地看向小琉璃:“一个人的风骨气节最是重要,读书反倒是次要之事,所谓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一个没有操守的人,即使有再大的学问,做再大的官,也不能有所作为,反倒有害民生国家,一个没有气节的人,是不配读书的,你要记住!”

    小琉璃还很少见他用这般严肃态度说话,一时为之噤若寒蝉。

    君无忌见他如此,不免一笑,脸色随即为之平和道:“你年纪还小,今天从我读书,我要告诫你的是,千万不可读死书,人生到处都是知识和学问,要读活书,即使出之圣人的话,也要自己思量,觉得对的,才能付诸实践,千万不可人云亦云,千古因循,失去了自我,那样虽读书万卷,汗牛充栋,充其一生,不过一腐儒、书虫耳!”

    小琉璃霍地正容道:“先生说的,我明白了!”

    君无忌收回水中双足,擦干了,踏上芒鞋,长发拂肩,迎以林风,状极潇洒。

    小琉璃道:“那一天先生教我的‘罗汉八掌’,我练熟了,您可要看看?”

    君无忌笑道:“你如不在乎人前现丑,就施展出来吧!”一面说,目光向着身侧林内看了一眼。

    小琉璃竟然不曾会意,恭应了一声,当即走向正面草坪,拉开架势,随即施展开来。

    他习武日短,根本谈不上有所成就,“罗汉八掌”不过是看来笨拙呆板的八个动作,君无忌传授他,旨在筑基,看来毫无美感,反而状至滑稽。小琉璃一副邋遢相,施展起来,已足令人发噱,偏偏每出一掌,还吐气开声的“嘿”上那么一声,更令人忍俊不已。

    他这里才施展过半,即听得身侧林中,传出“咕咕”一阵子娇笑之声。

    小琉璃聆听之下,由不住吓了一跳,慌不迭止住了动作,伸长了脖子大声道:“谁?”

    暗中人估量着行藏已露,小琉璃又这么出声一喝,便只得现身而出。

    衣带轻飘云霓仙姿,原来是一双丽人。

    双方原来是认识的。

    “啊!原来是大……小姐……来了……”小琉璃一时涨红了脸,怪不好意思的样子,却把一双眼睛看向君无忌,不知该如何是好。

    春若水在前,冰儿在后,已是姗姗来到了近前。原来她二人已来了一会儿,一直匿身桃林,未及出见,君无忌显然早已发觉,只是没有说破而已。

    由二女脸上神采看来,方才笑声,定是冰儿所发,这时虽自强行忍着,犹不免面上讪讪,偶尔与小琉璃目光接触,便自忍俊不住,又自低头笑了出来。

    春若水看了她一眼嗔道:“在君先生面前,不可失礼,还不上前告罪?”

    冰儿应了声:“是。”红着一张脸,上前几步,向着君无忌请了个万安道:“婢子失礼,先生不怪!”说了这句话,再也不敢向小琉璃多看一眼,径自低着头退后一旁。

    君无忌一笑道:“他样子原本好笑,你不要客气,你们来了有一会儿了吧?”

    春若水颔首“嗯”了一声,脸现笑靥道:“当时你正在教他念书,所以没有敢现身打扰,还请不要怪罪才好。”

    “哪里话!”君无忌一派自然,含笑道:“这里人人可来,岂有怪罪之理?很久不见,姑娘身子可好,前此伤势如何?”

    “全好了!”说时,春若水已来到近前,一面笑道:“这可又是我的不对了,一直也没有上门道谢,失礼之至!”

    面前有一蹲凸出大石,她便倚身石上,一面手理云鬓,衬着一袭素绫长裙,直似出水鲜荷,俏然玉立,清丽出尘。“今天真是巧了!”她淡淡地说:“在家里闷得发慌,街上又惹了一肚子闲气,想到这里清静清静,摘几个新鲜桃子,却是遇见了你。”说到“你”字时,不经意地挑动了一下长长的眉毛,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便自落在了君无忌脸上,隐隐中直似有情,却是那般怅惘,不着边际。

    “大小姐,您可喜欢吃吓!这里青虾又多又大,新鲜极了,我给您抓去,要多少都有!”一面说,小琉璃挽着一双裤管,这就要涉水捞虾。

    “不啦!冰凉的,小心冻着了!”嘴里这么说着,脸上却不自禁地弥漫了笑意,到底她童心未泯,一听说涉水抓虾,心里便先自高兴,若是君无忌不在跟前,保不住她自己也会下去。

    一听说下水捞虾,冰儿先自叫起好来,慌不迭跑到溪边,小琉璃把装虾的竹篓子递给她,两个人指指点点,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里,这就抓起虾来。

    几只红色蜻蜓在眼前草地上飞着,映着快要下山的太阳,几乎完全静止地停在空中,看上去红通通亮晶晶的,简直像是宝石玛瑙做的,怪可爱的样子。

    “很久没看见你再唱歌了,这阵子都忙些什么来着?”春若水偏过头来,直直地瞅着他,眼神儿里满是关注,说真的,自从那一天由君无忌住处转回之后,这个人的影子,越发的盘踞在心里了,说不上什么原因,只要一静下来,就只是想到他。

    “不能再唱下去了!”君无忌挑动了一下他的长眉,道:“唱下去,人家都当我是疯子了,听说衙门里已经有人在注意我,要传我去问话呢!”

    春若水“哦”了一声,由不住低头笑了,“听说在小琉璃的山神小庙里,正式设了馆,收了不少学生呢,是不是?”

    “这件事居然大家都知道了!”君无忌一笑道:“其实说不上什么正式设馆,我也是头一回,都是些穷人家的孩子,看他们生活贫苦,荒芜了学业,实在可惜。”

    “你真是个怪人!”春若水掉过身子来,一手托颐,用着神秘的眼光,打量着他道:

    “这么说,你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了?”

    “也不一定!”

    “不一定?”春若水怔了一怔,道:“你要走?”

    “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可也不会永远在这里住下去,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我……不为什么……”她的脸红了一红,怪不自然的把眼睛转向一边。

    那一边传来冰儿天真的娇笑声,敢情是小琉璃抓虾不慎跌倒在水里了。

    “对不起!”春若水羞涩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多知道你一点么?”

    君无忌没有说话。忽然他眼睛里面爆出一种惊讶,对于春若水的这份关注,感觉到诧异和惊讶。然而,他所看见的这张脸却是天真无邪的,充满了人性中最美好、最纯洁的那种光彩。他的诧异随即为之消失,从而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曾有过的朦胧。

    睁大了眼睛,他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少女,这一霎他内心无疑是激动的。说来难以令人置信,活了二十几年,在他的感觉里,竟然好像还是第一次和异性有所交往,就像这样面对面谈话的经验,以前都未曾有过,更不要说去领略一个女孩子的感情了。

    春若水被他那股直视的眼光,看得心绪紊乱,脸上一红,语出呢喃地道:“你……怎么了嘛?是我说错了话?”

    君无忌才似忽然有所警觉,摇摇头道了个“不”字,即行向溪边走过去。

    春若水看着他的背影,眩了一下眼睛,不觉笑了,“你怎么不说话?”说着,她起身跟过去。

    二人比肩并立,面对着清澈见底的碧溪流水,水面倒影映现着两个人的影子,整个溪面为橘色的夕阳渲染出一片玫瑰色泽,人在其间,宛若置身于图画之中,便是痴人目睹及此,也觉得美了。

    猛可里劈啪一声,一只大禽自对面水草中鼓翅而起,两个人都似吓了一跳。

    那是一只天鹅之类的大鸟吧!丹顶银翼两翅生风,一经展翅已飞身当空,不及交睫的当儿,已置身青冥云烟,眼看着只剩下了小小一个黑点。

    君无忌望着它一起冲大的去影,颇似有所感慨。

    “姑娘请看!”追认着那个小小的黑点,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这便是我的化身。”

    “你的化身?”春若水不能尽解地看着他,脸上现着迷惑。

    “形单影只,来去一身!”他微微笑着,脸色颇具凄凉:“这便是我的写照。”

    如果说鸟类也同人一样有所感触的话,是否也会有孤单的感觉,像是天上的鹰,孤独一身,竟日遨游着长空,它可曾有失落孤独的感伤!

    自然,在“鹰”的意识里,是不屑去理解同属鸟类中的“燕雀小志”的,人是否也是一样的呢?古往今来,越具抱负,越强大的人,似乎越是孤独的,所谓的“超然”、“卓越”

    便是如此吧!

    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人,春若水脸上现出了一种倾慕,像是有所反应,她已渐渐地开始了解到这个人的“卓然不群”了。“君无忌!”轻轻唤了他一声,她讷讷地道:“你的家呢?

    我是说,你家里的人都住在哪里?”

    “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了,形单影只,来去一身。”

    “但这不能代表你没有家呀?”

    “对我来说,完全是肯定的!”一霎间,他脸色沉着,现出阴森的笑容。“也许我曾经有过一个家,但是对我来说,没有印象,也就说不上有什么特殊意义了。”

    脸上又重新现出了笑容,平和中显示着他的执著,以及些许自赏的孤芳。“对于你来说,我是费解的!”君无忌笑道:“何必去费这个心思,我自己都不想去了解,你又何苦?”

    春若水一笑道:“好吧,你既然不愿意多说,我也就不再多问,倒是有一样,却一定要你答应我。”眼睛里含蓄着淡淡的笑,挑了一下细细的眉毛,意思似在说:“怎么样?”

    君无忌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说:“那块红毛兔皮,已不在我的手上。”

    “我指的不是这块皮子!”

    “那是什么?”

    “是……”春若水眨一下眼皮,道:“我以为你应该猜得出未……是……”一笑道:

    “我说出来,你可要一定答应我,要不然我也就不说了。”

    君无忌端详着她的脸,顿了一会儿,轻摇了头说:“我自问能为姑娘效力处甚少,说了反倒令你失望,还是不说的好!天不早了,姑娘也该回去了,我先走一步,这就再见吧!”

    微微点了一下头,径自转身离去,甚至于连同行的小琉璃也没有打上一声招呼。

    春若水原指望他会一口答应,想不到对方竟是冷漠如斯,说走就走,了无牵挂,一霎间只把她愣在当场,作声不得。她平日养尊处优,最是要强好胜,仗着她春家的名号财势,谁不让她三分?更何况她的美,远近驰名,芳踪到处,多的是殷勤自献之人,每说一句话,也被人当作玉旨、纶音,报效尚且不及,焉有拒绝之理?想不到却在这里碰了钉于,虽说身边没有外人,以其自视之绝高,想想也不是个滋味,心里一阵子发窘,既愤又气,于是呆呆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差一点连眼泪也落了出来。

    却见冰儿笑嘻嘻的由那边跑来,两只手捧着装虾的竹篓,一阵风似地来到了跟前。

    “小姐!小姐!快看看吧,这么多虾,都满了!”

    身后的小琉璃,高挽着一双裤管,周身水淋淋地也跟了过来,嘻着一张大嘴,像是功劳不小。

    “您看您看,又肥又大,这么些个,够炒上一大盘子的了,真好!”冰儿边说边自举起手中虾篓,直送到春若水脸前,不经意却被春若水一膀子搪了开来。

    “走开!”

    气头上力道不小,冰儿竟来不及闪躲,哗啦啦手里的虾散满了一地都是。

    “唷!”嘴里惊叫一声,慌不迭往地上抢抬,一旁的小琉璃目睹及此,也傻住了。

    两个人这才发觉敢情大小姐脸上神态有异。

    像是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乐意,一下子都为冰儿引发了,却把一双含着泪光的眼睛,莫名其妙的盯着冰儿,说不出的一阵懊恼、失意,偏偏无能发泄。毕竟冰儿是无辜的。

    “咦,小姐,您这是怎么啦?”拾了一半虾,冰儿傻乎乎地站了起来,一面左右打量不已,“君先生呢?”

    “先生走啦!”小琉璃这才着了慌,道:“我……我也得走了!”说罢转身就跑,跑了几步,想着不对,赶忙又转回来,必恭必敬地向着春若水抱拳一揖,待要说句体面的告别话,嘴还没张开,对方却刷地掉身而去。

    冰儿叫了声“小姐”,忙自追上去,哪里能追赶得上?

    春若水像是跟谁赌气似的,她轻功原本就好,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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